第394章
2024-04-29 20:15:33
作者: 小麥
元煦二十三年的冬至,汴京大雪。
明日就休朝封印,首相張季甫依然在視察開封府各處福田院慈幼局的防寒舉措,臨近黃昏時他心中一動,調轉馬頭,出城往開寶寺祭奠故人。
今年中元節他還在洛陽,未能趕回來替她點燈上香,朝務繁忙,幾個月一晃而過,再過兩天就是她的生辰了,屆時天下人共慶皇后聖壽,他不能欠了阿玞這一回。
上了廣備橋,人跡罕見。大雪滂以飄,冷氣充層霄。馬鬃早已雪白一片,一旁的隨從低聲問:「相公,風大雪大,可要返程回府,明日坐車再來?」
「無妨,今夜宿在開寶寺就是。」
張子厚抬手用風帽擋住口鼻大聲道,語畢連著咳嗽了好幾聲,冷風颳進咽喉里,刺痛得厲害。他夏日裡在洛陽時貪涼,用多了冰,入了秋開始咳嗽,竟斷斷續續咳了三個月,畢竟也已經六十多歲了,哪裡比得上壯年時經得起折騰。官家和聖人垂詢了好幾次,也派了院使方紹朴帶了幾個大方脈的醫官會診,換了好幾次方子,無非都是需要將養著。但今年蘇昉初拜相,他還想趕在這身子骨不行之前將平生所得皆交給她的兒子,哪裡歇得下來。請辭的摺子年初就寫好了,只待過年蘇昉穩下來就遞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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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兒行得慢,風雪漫天,在灰濛濛的空中,把他們一行二十幾人漸漸吞噬。張子厚卻絲毫不覺得冷,回首大趙中興的這二十三年,心潮起伏。
自元煦帝趙栩登基以來,文治武功威震天下。元煦九年春,西夏內亂,攝政長公主李穆桃被幼帝及梁太后餘黨伏擊於宮中,目盲失聲,身受重傷,被心腹拼死護衛逃出興慶府,往蘭州向神武大將軍陳元初求救,雖得救治,雙腿仍廢,不良於行。夏末秋初,官家趙栩允西夏攝政長公主李穆桃之請,由神龍大將軍威武侯陳元初率三十萬西軍攻入西夏興平府。元煦十年,西夏亡,諸州納入大趙版圖。
西夏亡國後,殿帥太尉陳漢臣三番上表歸田。帝後不舍長安郡主,將陳長安接入宮中教養,陳漢臣辭官往秦州,汴京十萬百姓傾城而出,送出三十里。孟在孟伯厚接任樞密使,章叔夜同年入樞密院,年僅三十三歲,成為大趙歷年最年輕的使相。
元煦十四年,忠勇將軍秦幼安率河東路河北路大軍,聯合契丹三十萬鐵騎,滅女真完顏氏於長白山下,混同江為界,東部南部歸屬大趙,西部北部歸屬契丹。大趙和契丹仍然結兄弟之盟。
元煦十七年,在大趙的暗中支持下,倭國滅高麗,獻開京以北給大趙。為安撫吐蕃大理等鄰國,大趙選宗室貴女七人,允吐蕃大理國王及王子遣使往汴京求親。
他張子厚能經歷這樣的盛世,此生足矣。
開寶寺的山門近在眼前,張子厚迫不及待地揚起馬鞭。每次來,他才覺得自己不是孑然一身,才覺得離她那麼近那麼近。
長明燈亮起,已經做完晚課的幾位僧人雙手合十,躬身行了禮,便退了出去。榮國夫人王氏的靈柩早在幾十年前被蘇家運回眉州落葬,這邊早已沒了牌位,只有近百長明燈為她長燃。
「替蘇氏也添一盞燈去罷。」張子厚轉頭吩咐身邊人,掏出帕子捂住嘴又咳了兩聲。
隨從習以為常地躬身應了,追著眾僧去了。聽到招呼,落在後頭的兩位僧人停了下來,行了禮帶著他往東殿走去。他們也並不訝異,東殿供奉著被追封為寧國夫人的陳蘇氏,多年來太尉娘子、張相公、新拜相的小蘇相公甚至宮中的貴人,年年清明、中元、冬至都會親自或派人來添香火和點長明燈。雖然陳太初三個字已只能在道家典籍中見到,但陳蘇氏的香火依然鼎盛。
燭火噼啪的聲音更襯得大殿中空曠寂靜。
張子厚仰首看著長明燈許久,才走到案前,將剛剛敬獻的果子擺擺正。
「阿玞,真是對不住,中元節沒能來看你。」
他寬袖細細拂過案邊,才發現並不是灰塵,只是沾著些許金漆。張子厚失笑道:「三十三年了,我老眼昏花至此。」
案前地上的蒲團有些硬邦邦的,張子厚盤膝坐了,如往年一樣細細絮叨起來:「還沒告訴你,寬之這個尚書左僕射今年倒做了好幾件大事……」
隨從給寧國夫人添了長明燈,在大殿門口停了下來,聽到裡頭話語聲,便輕聲讓人去安排留宿一事。
「你只管放心,寬之行事果決,這幾年科舉入仕的十有三四倒是他的門生。如今孔孟之道已成了治國之本,寬之育人十年,功在社稷。」張子厚咳嗽越發頻繁起來,歇了片刻才笑道:「我那年來,還發愁寬之尚了公主不能在仕途上大展身手,不想四公主那般痴情,竟寧可放棄公主封號俸祿食邑。」
他出了會神,原來蘇昉竟然也已經四十歲了。
「對了,寬之的長子明年要行冠禮,他請我賜字。」張子厚心裡說不出的高興:「我還以為他會請官家或聖人賜字的。」
「我跟寬之說了退隱之心。」張子厚挺直的背彎了彎,臉上的笑意卻藏不住:「寬之真肖似你,他請我去做中岩書院的老供奉呢。」
他自離川,再未回去過,可夢裡無數次重返中岩書院,那個高挑飛揚的王玞,似乎一直也未曾離開過,她躲在樹上,立於湖邊,百無聊賴地在山長書房外轉圈扯花瓣,一顰一笑,瞪眼挑眉,皆清晰無比。
宮中那母儀天下的孟皇后,不是他的阿玞。只有寬之心中的她,才會和他心中的阿玞是同一個人。
「對了,今日我在開封府衙遇到皇太子了。」張子厚神情柔和:「真是奇怪,你記得我告訴過你麼?皇太子倒像足了你,一雙眼能看到人心底,去年做了太子後越發勤奮了,日後定然也是位明君。官家說等太子冠禮後便要傳位給他——」
張子厚笑意漸深:「寬之在朝中待我極為尊重,我又能教導皇太子多年。明年去中岩,我也算極風光的了。你放心,我不會給老師丟臉的。」
所有和她有關係的人,無論是直接的,還是間接的,他都盡全力了。他們也都念著他的好,執禮甚恭。未嘗不是上天垂憐他,給他的一份回報。
一代名臣張子厚於元煦二十三年臘月二十三凌晨於開寶寺溘然離世,無妻無妾,無子無女,卻含笑而逝。
皇帝趙栩延遲封印三日,攜孟後親往開寶寺拜別。
張子厚死後極盡哀榮。宰執蘇昉使相孟在共同為他治喪,京中弔唁行禮者逾萬,百姓官員失態痛哭者比比皆是。
帝親自書寫神道碑,賜諡「忠獻」,配饗太祖廟庭,列為昭勛閣功臣。
張子厚睜開眼,日光透過綠紗投在方方正正的青磚地上,一旁書案上的大肚花瓶中還插著三枝飛鳳來花,一本翻開一半的書籍靜靜地躺著,半明半暗。
他坐起身,這幾年一直酸疼的腰也不疼了,渾身充滿了氣力,會有些暈眩的頭也不暈了。伸出手,細長的手指上指節略突出,但並無斑駁交錯的皺紋。
昨夜他在開寶寺對著阿玞絮絮叨叨了好幾個時辰,竟站不起來,還是隨從將他扶起送往禪房憩息。
心頭狂跳,眼皮也亂跳了好幾下。張子厚慢慢掀開身上的薄被,銀白中褲下是兩隻大腳,右邊的大腳趾趾頭上還有些蛻皮。山里潮氣重,他來了中岩書院後就有這毛病,離開後才好了。
槅扇門被敲了幾下。張子厚怔怔地看著,不知如何應答。
門猛地被推了開來。耀眼的陽光撲了進來,帶著一股春日的花香葉香。轉瞬又被一道身影擋去了大半。
「子厚,快些,你要晚了!」蘇瞻笑道。
蘇矚從他身後探頭看了看,正色道:「張師弟快些吧,山長和諸位師兄弟已經都去了池子邊踏春了,聽說今日山長要考我們呢。」
張子厚眯起眼,赤腳下了地。
紙帳上掛著的青色襴衫是不是太素淨了些,他有件杜若色直裰,應該是阿玞她喜愛的顏色。
蘇氏兄弟面面相覷,都笑了起來:「子厚,你將鞋子穿反了——」
張子厚低頭看了看,吸了口氣:「多謝和重,你們先去就是,我稍晚便來。」
不要緊,他來得及。他肯定來得及。
看著他喜笑顏開的模樣,蘇瞻笑著搖搖頭:「好。」
槅扇門再次合上,隔不斷一室春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