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5章
2024-04-29 20:14:19
作者: 小麥
趙栩微微側過頭,低頭看著靠在自己胳膊上的九娘,見她濃密的眼睫輕顫了幾下便如蝶歇花蕊,人也重了不少,竟真的睡著了。
三更不到就起身,笄禮繁複,衣裳就換了三套,阿妧肯定累壞了。趙栩默默看了她片刻,拿過她一隻小手握在掌心裡,入手滑膩柔軟,暖暖的,忍不住低頭在她額上偷了一口香,刻意放低了肩膀,讓她下頜枕在自己肩窩裡。九娘在他肩窩裡蹭了蹭,睫毛動了動,舒舒服服地接著睡。
她如今倒不防著他行不軌之舉了,趙栩暗暗反省自己最近難得的幾次見面是不是太正經了些,既未動口也未動手。頸側皮膚被她鼻息熏著,起了一片細密的小疙瘩,又癢又麻。略一垂眸,她嫣紅的唇就躍入眼中,唇弓的那抹優美曲線像鉤子一樣,鉤得他心裡也又癢又麻。車廂內似乎越來越熱,伽南香也越發濃郁起來,一旦動了歪心思,不免就心猿意馬起來,怕吵醒了她又不敢造次,硬生生逼出了他一頭一身的汗。趙栩輕嘆了兩口氣,硬生生壓下翻騰不已的綺念,拿起一旁的書看了起來。
九娘一覺醒來,恍然不知身在何處,抬起頭,險些撞在了趙栩的臉上,呆了一呆。
趙栩見平日靈動無比的人兒因剛剛醒來有些懵懂呆滯,杏眼氤氳似要滴出水來,心中一盪,按捺不住就要摟她入懷恣意親熱一番,卻見她一側嬌嫩的臉頰在自己衣襟上竟壓出了隱約的竹葉紋,不由得笑出聲來,伸手輕輕撫了撫那壓痕:「這可好,算是刻上了我的記號。」隨即偏過頭在她臉頰上輕輕一吻。
九娘陡然被他輕薄了去,回過神來,伸手摸了摸臉頰,又羞又窘,瞪了趙栩一眼:「到了多久了,你怎地也不叫醒我?」
趙栩笑道:「那該多難受啊,也才到了半個時辰而已。」他取出懷中的帕子,替九娘印了印有些微濕的鬢角:「車裡熱,仔細出去吹到風著涼。」她睡得安然無汗,這鬢角應是被他的汗浸濕了。
九娘這才留意到趙栩肩窩裡有一處顏色深了許多,眨眨眼臉上更燙了。
成墨聽到車內金鈴響了,趕緊躬身開了車廂門,打起車簾。
九娘將風帽拉了拉,掩住那留著竹葉紋壓痕的臉頰,下了車看了看四周,燈火輝映,不遠處朱漆闌杆若飛虹之狀的橋面,正是金明池的仙橋。冬日池水近岸處的薄冰泛著銀光,池中央卻依然波光粼粼。隱約可見橋盡頭寶津殿百丈余寬的暗影黑沉沉的。一輪殘月懸在空中,脈脈離雲嶠,娟娟傍畫檐。
「金明池?」九娘扭過頭看向趙栩,吃驚不已。金明池歷來入冬閉池,三月初一才再開池。
趙栩笑著朝成墨點了點頭,攜了她往仙橋上慢慢行去:「這也算是一份禮罷。」
兩人剛剛上了仙橋不久,身後猛然傳來砰的一聲響,九娘回頭一望,空中煙火炸了開來,在仙橋上頭開出一朵燦爛的白色牡丹花,流光四溢,金明池中便也開出了一朵牡丹來。
九娘倚欄佇立,看著空中絲絲點點流光,再看著那流光飛舞撲入水面,握緊了趙栩的手。想告訴他,這禮她十分喜歡,但還沒來得及開口,盡頭的寶津樓最高處陡然亮起一排燈火,樓台之上響聲不絕,火樹銀花,翠倚紫雲,移下一天星斗,空中焰火璀璨,水中璀璨焰火,美不勝收,足足一刻鐘才停了下來。
方紹朴走到成墨身邊,看著遠處仙橋高處兩個依偎在一起的身影,飄然若仙,不由得緊了緊身上的大氅,嘆了口氣。有情不僅飲水就能飽,看來還耐凍。
九娘仰起臉,只覺得趙栩眼中似乎還倒映著方才那一池的流光。此刻她卻是什麼也不想說也無需再說了。
池面驟然暗了下去,寶津樓上只剩下樓台一角還亮著微光,跟著一縷笛音悠揚飄來。
趙栩摘下仙橋闌幹上一盞宮燈,牽著九娘往寶津樓而行,九娘側耳傾聽,笛聲吹奏的是一曲《賀芳辰》。
寶津樓前昔日諸軍呈百戲的廣場上空無一人,只有一團昏黃光暈牽著兩道細長黑影緩緩前移。幼時來金明池觀百戲的種種浮上心頭。前世身為王玞來寶津樓的幾次記憶卻變得遙不可及晦暗不明。
她墜池入水,在水中他朝自己伸出手來。
原來命運那時候就把她交給了他,可她懵然無知,只將他看成一個外冷內熱的好孩子,連「表哥」都沒排個號給他。
好孩子趙栩捏了捏她的手:「阿妧可餓了麼?寶津樓上備了烤羊羔,還有鮮魚鍋,鵪子羹也有。你儘管吃。」
方才焰火層疊映月華,笛聲悠揚飛九天,轉眼怎麼扯到煙火氣十足的烤羊鮮魚這些吃食上頭了,九娘不禁失笑:「六哥不怕以後我又變成胖冬瓜麼?對了,你送我的那個金漆文竹冬瓜盒可還在呢。」
「長胖些才好,現在還是太瘦了些。」趙栩臉上一熱,側頭看了身邊人兒一眼,手指動了動,握得更緊。她自然是該瘦的瘦該有肉的也有許多肉,但還是再圓潤一點好——日後才經得起他折騰。不過他可不是為了那種事希望她胖一些。能吃是福,阿妧要有多多的福才好。
九娘哪知道一念間身邊的郎君已衣冠禽獸又禽獸衣冠了一番,笑道:「慈姑說我以往吃得多,因為要抽條長個子,今年入了冬,反而吃一點就覺得飽了。不知道是不是不會再長高了。」
她靠了靠趙栩的胳膊,抬起頭比了一比,很是遺憾:「六哥比我高出一個半頭,何況你還能再長高呢。」
趙栩垂眸看著她,唇角翹了起來:「這樣極好。在你面前我樂意低頭。」
頭一低,就在她鼻尖上啄了一口。
九娘一個趔趄,歪在他身上。這臉皮比城牆還厚的六郎又回來了,說情話的本事也越來越高,不過這樣一語雙關的情話,她愛聽。
「我也能踮腳的。」
低不可聞的一句話嬌嬌嫩嫩,含糊其辭,隨風飄入趙栩耳中。他手中的燈籠抖了兩抖。
「口說無憑。」
剛走上仙橋中心最高處的成墨等人,見前頭那團暖暖光暈忽地停了下來,兩個身影已融成了一個,趕緊紛紛肅立垂首如鵪鶉,盯著橋面上的精緻浮雕。只有方紹朴嘆了口氣,這都過了戌時了,官家你就不能先填飽肚子再談情說愛麼。這有情飲水飽,看來飲口水更容易飽,只可憐他們這些人又冷又餓,還要眼睜睜看著官家旁若無人地恩愛個沒完沒了。
寶津樓內重重帷幔低垂,一團光暈緩緩而上。兩人才到了二樓,撲面而來一股烤羊的香味,十分特別亦十分熟悉。
「炭張家?」九娘訝然。她還以為是宮中的御廚在這裡。
趙栩笑著朗聲吩咐:「亮燈罷。」
上面驟然光華大放,人聲鼎沸起來。鑼鼓聲、歌聲、叫賣聲此起彼伏。九娘疑似回到了汴京最熱鬧的街市之中。走到最上一層,九娘不禁轉頭看向趙栩,又看向這高台上,眼睛被大放異彩的各色花燈刺得發酸,脹痛不已。
「六郎?」
寶津樓最高之處各色花燈環繞,熱鬧非凡,雖無諸軍百戲,可那百戲人物都變成了紙燈,懸在兩側高竿上,隨風擺動。
這竟是個從天而降的元宵燈會。兩側廊下是京中最有名的奇人異士,正熱火朝天地演著歌舞百戲,趙野人倒吃冷淘,張九哥口吞鐵劍,李外寧藥法傀儡。還有那雜技雜劇,小曹嵇琴,黨千簫管。空地處猴子凌空翻滾,魚躍刀山,無一不是正月十五元宵節宣德樓前御街兩廊下的正主兒。炭張家的烤羊飄香,宋嫂魚的鮮魚沸騰,還有鹿家包子的布旗下鱔魚包子熱氣四散,凌娘子的餛飩雪白誘人,更有那州橋夜市諸多小吃攤販,賣著鮮花乾果各色點心,還有那各色酒水酒香四溢。
最中心處的燈山金碧輝煌錦繡交輝,右邊是元宵燈會上最有名的雙龍戲珠,熠熠生輝。左邊的文殊跨獅子,普賢騎白象,緩緩揮動的手指間射出水花。巨型軲轆緩緩轉動,早已將水絞上燈山上頭的木櫃。見趙栩和九娘上來,櫃門一開,燈山上便多了一道瀑布流光溢彩。
瀑布轟然而下,場中眾人均停了下來,齊齊高聲唱道:「恭祝聖人芳齡永繼,萬福金安——」
「初十立春開始我便要忙了,十四要去五嶽觀,元宵又要宣德樓與民同樂,只能先在這裡陪一陪你。」趙栩笑道:「你要先吃哪樣?」
成墨和方紹朴等人疾步上了樓,見官家正坐在炭張家那邊,拉弓舞劍的一雙手,正右手銀刀快得只見幻影,一條條大小厚薄均勻的羊羔肉落入他左手溫熱的銀盤中。
唉,切個羊肉也要這麼好看,笑得這麼騷包。方紹朴上前行禮,心裡呵呵呵。
九娘抬頭見到是方紹朴來了,笑著朝他招了招手:「許久不見方大哥了。」
「獨樂樂不如眾樂樂。」趙栩瞥了方紹朴一眼:「人多一些才有元宵過節的氛圍。」他將銀盤放到她面前:「嘗嘗,可要再加些胡椒和夏鹽?」
方紹朴躬身道:「多謝陛下體恤微臣——」肚子咕嚕嚕響了起來。
九娘將面前的銀盤朝自己靠了靠,笑道:「方大哥快去吃,別忘記也需付錢哦。」
方紹朴看著她纖纖小手攏住那銀盤,幽怨地看了皇帝一眼,近墨者黑,原先那麼大方豪爽的九娘子,竟然護起食來了,簡直!
九娘臉上一熱,朝方紹朴眨了眨眼。她可不是護食,而是護著六郎的心意。
又過了兩刻鐘,蘇昉三兄弟和陳太初三兄弟突然登上了寶津樓。九娘又驚又喜,趕緊在炭張家又要了一隻烤羊三壇水酒。等肩膀上扛著孟忠厚的孟彥弼帶著十一郎等孟家子弟來的時候,微醺的九娘扯著趙栩的袖子嘟囔著問:「這也是禮麼?我可怎麼還禮給你呢?」
很快就要到趙栩的生辰了,還有他要行冠禮了。九娘心底軟乎乎的,也有一絲著急,她準備的生辰禮,好像不夠看哪。
趙栩將她手上的酒盞奪下來,換了一杯果酒給她,笑著指了指入口處剛來的一群人:「他們都是來吃你的生日酒的,算什麼禮?若要算,那兩人倒算是一宗禮。」
陳再初和陳又初兄弟兩個已經大呼小叫起來:「章大哥——,這邊這邊!快帶大嫂來這邊——」
九娘瞪圓了眼,陳青夫妻抱著陳小五正走了過來,身後跟著福田院的一些身康體健的老人們還有慈幼局的孩子們,孩子們均高興得不行,已經捏著陳青夫婦給的紅封袋在場中雀躍奔走起來。而站在陳氏身邊的女子抬手摘下帷帽,竟是六娘。
九娘霍地站了起來飛奔過去:「六姐——!」
抱著陳小五的陳青抬腿就給了身旁章叔夜一腳:「還不快點帶阿嬋過去。」
六娘紅著臉,眼風掠過那一側臉更紅的章叔夜,握住九娘溫熱的小手低聲笑道:「壞阿妧,也不早說,嚇了我一跳,表叔表嬸忽地來家中接我出來,你可少喝幾杯罷。」她看看四周,感嘆道:「天下竟有六哥這樣送生辰禮的,真是聞所未聞。」
九娘笑得腮幫子都疼了,趁著酒意毫無顧忌地扯過一旁高大挺拔的郎君,將六娘的手放到章叔夜手中:「叔夜!記得我六姐不能吃辣,最愛看傀儡戲——」
「阿妧——!」
趙淺予喘著氣一把摟住九娘:「六哥最壞了,非要我帶著十五郎來,要不是他磨磨蹭蹭的,我早就到了!」
趙梣翻了個白眼:「也不知道是誰為了見什麼表哥,衣裳換了一套又一套,首飾換了一個又一個——」
轉頭捂住趙梣小嘴的趙淺予,飛速往熱鬧的場地中瞄了一眼,威脅到:「那些吃的可都是要錢的!」
沒帶荷包錢袋的趙梣掙脫開她的手,不屑地飛了趙淺予一眼,拉住九娘的袖子:「六嫂,我餓。我想和表哥們坐在一起。」
九娘笑著牽住他和阿予的手:「走,一同去。」
趙淺予的臉騰地變成了煮熟的蝦子,扭捏起來:「我——我還是陪著舅母和小五罷。」
陳青卻已把陳小五塞入章叔夜懷裡:「叔夜,阿嬋,替我們照顧好小五,她可以喝些甜粥。阿予,你和十五郎跟著阿妧去玩。」
魏氏紅著臉悄悄擰了陳青後腰一把,在孩子們面前這般,真是輕狂。
陳青反手牽住妻子,往那人少的花燈下走去,也不管身後傳來的鬨笑尖叫聲。
章叔夜手足無措地捧著一個勁撲騰的小五,再看九娘她們已走遠了,不由得看向六娘:「她——力氣還不小。」
六娘伸出手接過軟糯糯的小五:「我來抱。」兩人手臂相觸,都頓了一頓,臉更紅了。
「我們帶小五去吃甜粥可好?」六娘指了指不遠處的粥婆婆布旗:「周婆婆家的紅豆沙甜粥不稠不稀,小五肯定愛吃。」
章叔夜忽地福至心頭:「你抱著她,我餵你們吃。」
寶津樓上熱鬧非凡,到了巳正時分,一葉扁舟無聲地離開了碼頭,盪入金明池中,往池中的一輪殘月越靠越近。
九娘推開窗子,還能看見寶津樓樓台之上,飛舞著的百戲紙燈,宛如神仙,歌聲樂聲嬉鬧聲飄至湖面,不見了大半。寒風一吹,她醉意更濃,摸一摸臉頰,那竹葉紋早褪了,滾燙的。
遠離那些塵世繁華,池水起伏中又只剩下她和他兩個人,九娘站起身,走了兩步,呆呆看著面前執長篙的趙栩。
寬袖鼓風,衣袂翻飛,翩然若仙。這樣的無雙郎君,卻是她孟妧的。
趙栩心有所感,轉過頭來微微一笑,擱下長篙,探手入懷。
淡淡月華下,瑩瑩池水上,一朵白玉牡丹,開在他手心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