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6章

2024-04-29 20:10:05 作者: 小麥

  從相州城往北,兩條岔路,一條是繞山而過的官道,另有一條穿山而過的山路,比官道少走二十里路。因這條路上鮮有盜賊,這一帶的山勢雄偉疊嶂,有萬馬迴旋之勢,和兩浙福建的南秀山水截然不同,堪稱北雄山水之巔,山中又多有瀑布驚湍直下,白珠四濺,行走其間既能避暑又能賞景,故而不少商旅都會走山路。

  趙栩等人行至分岔路口,依然按原計劃往山路上行,一路眾人全神貫注地戒備著,卻只遇到不少商旅車隊,相互避讓著交錯而過。

  章叔夜閒閒坐在孟建和方紹朴所在的馬車車轅上,竹斗笠半掩了臉,朴刀無鞘,松松掛在腰帶上。他口中嚼著一根馬尾巴草,時不時對前方的斥候打個手勢。

  不多時有一位護林人擔了兩筐草藥從山上走了下來,看到他們這許多人,善意提醒道:「還有半個時辰才出山,你們還是快些趕路,很快就要下雨,雨天路滑,千萬小心。」

  章叔夜揚聲道謝,只是山路上委實快不起來。馬蹄踏地的聲音夾雜在風穿林濤中,和著遠處瀑布的嘩啦水聲,忽遠忽近,煞是動聽。

  雖然趙栩說了沈嵐十有七八不會派人路上行刺,九娘依然緊張得很。她怕路上不方便解手,因此午間和惜蘭二人都特意只吃了一點點,連湯水也沒有喝。眼下離城不過一個時辰,肚子卻不爭氣地憋得有些腹痛,偏又不能跟那些男子一樣,隨意走入山林中方便一下再追上來,聽到外頭守林人說還需半個時辰才出山,更是窘迫難受,不禁偷偷看了看趙栩。

  趙栩一直留心著九娘的神色,見狀立刻打起車簾吩咐了成墨幾句。成墨跳下馬車去找章叔夜,很快眾騎和馬車都慢了下來,在前方一個寬闊些的瀑布觀景台前停了下來,圍了內外兩圈護衛著三輛馬車。

  

  九娘赧然低聲說了句謝謝。趙栩卻喚成墨來將自己背下了馬車,親自帶著九娘和惜蘭從觀景台一側的石階往山上密林中走去。章叔夜和高似要跟著,都被趙栩制止了。連他都從來不願人陪著,更何況阿妧這樣的女兒家?

  馬車裡孟建發現馬車停了下來,立刻掀開車簾,看到章叔夜寬闊的後背,才鬆了一口氣,再探頭一看,見成墨背著趙栩,帶著九娘和惜蘭小心翼翼地正往山中走去,趕緊輕輕搖了搖悶頭睡覺的方紹朴:「方大夫?方大夫?」

  方紹朴懶懶地睜開眼,瞥了瞥孟建:「只許問一句。」

  孟建嗓子眼一堵,悶悶地咳了兩聲:「殿下他,那個,那個你懂的,究竟是行還是——」

  「沒毛病。」方紹朴背過身去不再理會他。

  「我還沒有問完,方大夫,我的意思是——」孟建聲音越發低了下去。

  方紹朴一路被孟建私下裡糾纏了好幾回都是為了此事,煩不勝煩,索性爬了起來掀開車簾:「請恕我也要去方便一下。還有忠義伯可知道擅自窺探宗親之事,按律要杖二十,流放八百里?」

  孟建趕緊跟著他下了車:「我和你同去,同去。唉,等方大夫你將來為人父親了,才知道操心兒女的終身大事,才能明白天下父母心——」

  方紹朴不耐煩地伸了個懶腰,見遠處山頭似有烏雲飄過來,拔腿跟著趙栩四人往山上走:「你現在才操心不覺得太晚了?早去哪裡了?」

  孟建囁嚅著:「這術業有專攻嘛,我也不是天生就會當爹的。現在怎麼就來不及了?」他朝章叔夜和高似抱了抱拳,跟著方紹朴走了兩步,忍不住又納悶起來:「你說殿下為何入林方便還要拉著我家阿妧?還走那麼遠?」

  方紹朴翻了個白眼,無奈地道:「是殿下陪九娘去才對。」

  「孟御史——孟御史——」

  兩人才走了不到十步路,就聽來路有人高聲呼喊著。孟建一愣,轉頭見章叔夜和高似的手都握住了刀柄,嚇了一跳,回身就往章叔夜那裡跑去。方紹朴見他跑得比兔子還快,哪裡有騎馬騎得腿股磨傷的樣子,搖了搖頭,逕自往林中去了,因知道上面是她們兩個女子要方便,他走了一半,轉下了石階,又怕被九娘她們看到不雅,索性又走進去幾十步,左右上下看看皆無人無聲,才撩起衣衫蹲了下去。

  趙栩和九娘也聽見了呼聲,都回頭往下面山路望去,見不遠處十多騎匆匆朝著車隊而來。

  「不用理會,不是鶴壁就是相州的官員,應是來找你爹爹的。」趙栩指了指上面那兩人合圍才能抱住的大樹:「你帶著惜蘭去那棵樹後面,我在此地等著你。」

  九娘紅著臉疾步上去了,到了樹後,果然看不見下頭任何人了。惜蘭解開身上的窄袖涼衫,圍了個屏障。兩人卻聽見下頭傳來「撕啦」布帛裂開之聲,又聽到趙栩的聲音喊惜蘭下去一趟。

  九娘聽到下邊趙栩的聲音如此清晰,想起一事,頓時停下手不敢再解腰帶,背靠著樹幹又羞又窘。惜蘭很快跑了回來,手中拿著趙栩一扯為二的外衫低聲道:「殿下說,將這個墊在地上就不會有聲響,用完了丟在此地就是。」

  九娘紅著臉咬了咬唇,迅速完了事,果然毫無聲息。

  趙栩凝神看著山下,聽到九娘和惜蘭下來了,若無其事道:「若是鶴壁的官員狗急跳牆,十幾個人而已,有叔夜在,你爹爹不會出事的,我們下去吧。」

  九娘看著他身上的素白小衣,低聲道了謝,四人往山下觀景台走去,走了兩步,幾團烏雲飄了過來,幾滴雨滴落在九娘鼻尖和額頭上。因林中葉密,沙沙雨聲中,石階上也只疏疏地濕了一個個小小的深色圓圈。

  「小心路滑——」九娘伸手扶住趙栩的傷腿和腰背,叮嚀成墨道。

  一路追來的,打頭的是鶴壁縣的秦判官,他帶著縣裡的十多個佩刀捕役,正說著因為黎陽倉今日依然封閉倉城,不准進糧又不准出糧,那漕船的船夫和腳夫們在碼頭鬧起事來,實在無人做得了主,無論如何請御史隨他回鶴壁去解說解說。

  孟建皺眉道:「這該是你們的事才對。戶部的人這兩日就到了,自會處置黎陽倉一案。」

  那秦判官眉一豎就嚷嚷起來,說御史台彈劾就彈劾,哪裡有擅自封倉導致民心不穩的,又說孟建拉完屎卻要他們擦屁股實在不守規矩,伸手拉住孟建就要往來路走。

  孟建登時惱了,喊孟全把尚方寶劍取了來,那十多個捕役大驚失色,在鶴壁可沒聽說過這位御史還帶著尚方寶劍,再看看旁邊近百人個個精壯,手持利刃虎視眈眈,哪裡是縣衙里聽說的只帶了十多個隨從,個個心裡暗暗叫苦,匍匐在地不再吭氣。孟建狠狠訓斥秦判官,見趙栩九娘來了,才收了聲。

  章叔夜見雨勢不小,揮手命令眾人披上雨具,檢查馬蹄鐵,列隊繼續前行。早有人撐了傘接了趙栩和九娘往馬車裡走去。山上方紹朴一手擋雨,一手撩著衣衫一角,匆匆邊跑邊喊:「等等我——」

  「下官參見燕王殿下——」雨中的鶴壁縣判官突然高聲喊了起來。

  成墨一愣,腳下不停,反而走得更快了些。

  趙栩回過頭來,目光如電掃了那些人一眼,沉聲喝道:「拿下!」

  一陣混亂後,鶴壁的十幾人被親衛們按在泥地里,搜查了一番,腰牌、鐵尺和繩索都紛亂地扔在地上。

  「何人遣你前來的?」章叔夜的朴刀背壓在秦判官的頸項上。

  「是林縣丞派下官前來尋燕王殿下的,下官絕無不敬之意。殿下——殿下——」秦判官滿面雨水放聲喊道:「縣丞有令,若見到殿下,要下官護送殿下前往大名府——」

  趙栩在馬車內大笑起來:「倘若見不到本王,你們便要將孟御史綁回鶴壁?」

  那秦判官一愣,沒想到會被趙栩一語道破,想要解釋什麼,已被孟建一劍鞘劈在背上。

  「我可是堂堂朝廷敕封的忠義伯,御史台的監察御史,持二府文書和尚方寶劍的欽差!你這小小判官,竟敢欺我?」孟建氣得渾身發抖,這起子狗東西肯定以為自己和章叔夜只有去查黎陽倉的那些人,才敢這麼明目張胆地追來。

  九娘輕聲提醒趙栩:「這會不會是沈嵐的意思?」

  趙栩點了點頭,揚聲道:「既然他們一腔誠意,趕了百里路來護送本王,便讓他們跟著就是。」

  地上的秦判官正高興著,卻被章叔夜一把提了起來,將他們十多人用他們自己攜帶的繩索綁成了一串,系在了最末一輛馬車上。自有人將他們的十多匹馬給牽了過去。

  「殿下?殿下?」秦判官嘶聲喊了起來。這裡離大名府還有四五十里路,難不成要他們一路跟著馬車跑?

  馬嘶蹄翻,眾騎簇擁著車隊在雨中繼續前行。那十多個人踉踉蹌蹌地被迫跟著馬車跑了起來,心裡叫苦不迭,後悔不該貪圖那二十貫錢請纓前來,卻要遭這等罪。

  因多出這樁意外事,趙栩將章叔夜喊入馬車內,和九娘三人又細細商酌起來。

  出了山路,再無任何阻擾,車隊順順噹噹地又走了大半個時辰,抵達了大名府外城。

  大名府在德宗朝時被立為陪都,時稱北京,與南京應天府、西京洛陽、東京汴梁並稱四京,位於黃河北,控扼河朔,乃北門鎖鑰。城如臥龍,四十八里的外城,城高地險,塹闊濠深,四大城門均有瓮城,不遜於洛陽和京兆府,下治十二縣,統北京、澶懷衛德博濱棣、通利保順軍。不同於西京和南京任用宗親或文臣擔任留守,空懸權知府一位,大名府因直面契丹,並未設置北京留守,因此權知府沈嵐便是此地一府之主。

  此時大名府府衙的書房之中,權知府沈嵐身穿公服,正在批示公文,他五官清俊,略帶嚴厲之相,五縷長須十分齊整,落筆迅疾有力,手腕極穩。

  「府君,殿下一行已經進了崇禮門。」門外他的貼身隨從沈清稟報導。

  沈嵐手中的筆停了一停,又繼續批示,頭也不抬地吩咐道:「進來說話。」

  沈清輕輕掩上門,行了禮,肅立在他案側下首。

  「統共來了多少人?」

  「不到百騎,另有三輛馬車。入了崇禮門後,就交給守城軍士十多個鶴壁捕役,還有鶴壁縣的秦判官,說是多虧他們一路護送殿下,請府君好生替殿下酬謝他們。」

  沈嵐手中的筆一頓,抬起了頭:「哦?他們現在何處?」

  「已被送來了府衙,那秦判官說見到一位不良於行的貴人,姿容極美,自稱本王,只是衣冠不整,連件外衫都未穿,和傳聞中極重儀表的殿下不太吻合,他也吃不准那位是不是真正的燕王殿下。」

  「封丘也有一位被眾禁軍護衛著的美貌貴人,一樣也是不良於行,聽說還斷了兩樁懸案,昨日已拔營前來大名府。」沈嵐心中沉吟不決,看來燕王戒心極重,有備而來,他派人查處了黎陽倉,自然是得了些證據在手,但如果確實是衝著自己和壽春郡王而來,為何竟只帶了百人不到的護衛?也許秦判官所見未必就是真正的燕王殿下。

  他擱下筆,起身在書房裡來回走了幾步,又在長案上的輿圖前看了又看。燕王虛實真假不定,壽春郡王尚無音信傳來,他萬不可自亂陣腳,當以不變應萬變。眼下帳冊已經全部銷毀,相關人等一概已遣走,既無人證又無物證,燕王又能奈他何?

  「殿下他們一眾人等,現在何處?」沈嵐轉過來身來。不管真假,既然來者已自報燕王名號,他理當前往拜見,迎入府衙。

  「去了城北的盧家醫館。一路未曾見到其他侍衛或禁軍模樣的人。」

  「可有見到殿下?」沈嵐皺了皺眉,盧家乃大名府世代豪富,當家人盧君義盧大官人有「玉面孟嘗」的諢號,多結交江湖豪傑,家中產業遍地,屢行善舉,和他也算相熟,何時會和燕王有了關係?抑或這位前往盧家醫館的「殿下」,只是為了治療腿傷,又或者是有意營造他已至此的假象來迷惑他人?

  「不曾見著。盧家開了仁義巷的後門,拆了門檻,馬車直接入了後院。盧家夜裡定了金燕樓的全素席面。」

  沈嵐輕輕理了理頷下五縷長須,真真假假,虛虛實實,只要當面見了,他自然能認得出這位昔日在先帝身邊甚受寵愛的開封府尹燕王趙栩。倘若他不去拜見,倒顯得心虛有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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