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7章
2024-04-29 20:09:44
作者: 小麥
「樊樓的確是事先安排好的,我厲害嗎?」趙栩笑眯眯地問。
「厲害。」九娘點點頭,覺得這兩句話似曾相識,想起當年芙蓉池上打水漂的事,她不禁也笑了起來:「厲害,你最厲害了。」
就是那天,趙栩送給她那柄短劍。九娘輕嘆了一聲:「可惜六哥你送我的劍被阮玉郎奪去了。」
車窗外光線驟然明亮了起來。九娘掀開車窗簾的一角,原來車隊已進了樊樓的後門。外頭嘈雜起來,車夫連聲喊著「吁」,跟著有人開始從太平車上往下搬東西。從車裡,能看見章叔夜正有條不紊地安排隨行的親衛去各處戒備。那些四司六局的僕婦們跟著掌事們在盤點收攏器具。
趙栩湊過來往外看了一眼:「這麼快就到了。那劍總拿得回來的,你放心。不過原來阿妧你一直記得當年芙蓉池邊我們說的話。」
「你那麼囉嗦,我自然記得。」九娘放下車窗簾,偷笑了起來:「奇怪,為何坊間會說六哥不苟言笑,跟表叔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誰想到竟是個話癆,還是個嘴上抹蜜的話癆,偏偏他說的話,她怎麼聽怎麼都覺得甜,難不成兩輩子的書把她讀傻了?
「阿妧不知道嗎?我舅舅的俏皮話只說給舅母聽。」趙栩離她近了,鼻中縈繞著一股若有若無的甜香,似花非花,似草非草。因車窗簾墜下,九娘的半邊臉也再次隱入了車廂內的昏暗之中,偏偏他目力極好,只覺得那簾外的亮光還賴在她臉頰上不肯走,瑩瑩如玉,不由得心中一盪:「我的話,自然只說給阿妧一個人聽。」
九娘才驚覺這人怎麼又靠過來了,下意識手中紈扇隔了一隔,輕輕啐了他一口:「你總說這些不正經的話——」
趙栩揚眉奇道:「咿,不正經?我可不能平白背了這麼個名頭,太虧了。阿妧,你聽好了,你眨十次眼後我要牽牽你的手。你想一想,給我左手還是右手還是兩隻小手都——」
九娘心猛地狂跳起來,手中的紈扇猛地蓋在趙栩嘴上:「你想得倒美。」卻無意識地瞪大了眼,一眨也不敢眨,渾身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趙栩見她瞪著一雙水潤杏眼強忍著不眨眼,薄怒中掩不住羞澀,顯是將他的玩笑話當了真,心中大樂,一面開始算計去中京的這一路上,如何才能每日都和她這般單獨相處,一面琢磨著該如何讓她少些對「親近」一事的反感和戒備。
「原來阿妧也明白我那句厲害不厲害是故意提起的。」趙栩輕輕伸手在她眼前一晃,見九娘眼睫輕顫,笑不可抑:「眨了一下嘍,咿,兩下,三下。」
九娘立刻明白自己不是這無賴的對手,乾脆主動按了按趙栩的手背,冷哼了一聲:「便給你得逞一回又如何?若再敢耍無賴,有你好看。」心想要不是你長得好,腿又受了傷,你只能想得美去。
趙栩大喜,反倒使不出更無賴的手段來,手背上痒痒的,又捨不得也不好意思去再摸兩下。兩人對視一眼,都紅了臉,轉看向車窗外頭。
趙栩眼角卻仍離不開九娘,當日碧水紅花下,她就已經美得令人窒息。他全然不記得池邊艷若朝霞的木芙蓉花,後來常常夢回那場景,才驚覺那片粉雲燦爛到了極致。那時他全幅身心都在她身上,看著她小小面孔上一時迷茫一時無措一時豪情萬丈一時精靈古怪,他就跟著心疼著急高興和快活。她聽說自己要去契丹接回趙瑜,就那麼竹筒倒豆子似的出謀劃策,絮絮叨叨又憂心忡忡的。每每想起,他又歡喜又擔憂,他不捨得她摻和這些國事朝事家事,如今因緣際會卻要帶著她同赴中京,自己這般厚顏無恥耍無賴,她也容下自己得寸進尺。
若別無他人,趙栩真想把眼前一身男裝也難掩風流的人兒揉進懷裡緊緊抱上一抱。
「郎君,娘子,一切已安排妥當。」章叔夜沉穩的聲音在車窗外響起。
趙栩樂開了花,低聲曖昧地道:「叔夜這般稱呼你我,正合我心意。」不等九娘反應過來,他伸手在窗欞上敲了三下。
成墨和惜蘭趕緊打起帘子。章叔夜親自上來告了禮,將趙栩背了下去。
九娘剛回味過來趙栩又在調笑自己,卻已來不及惱他,扶著惜蘭的手下了車,抬頭見一高大魁梧的人走了過來,定睛一看,吃了一驚。
「高似?」
院子裡光線雖然昏暗,九娘依然看得分明,高似原先略飛霜的鬢髮如今已全白,他眉眼間瀰漫著一股哀莫大過心死的鬱結。
聽到九娘的聲音,高似一怔,看了她兩眼,小心翼翼地看向趙栩,低聲道:「我來背你可好?」
「不用。」趙栩語氣淡然:「一道進去吧。」
他一開口,旁邊肅立的三個身穿青色直裰的男子立刻上來行了主僕大禮:「小人參見郎君,郎君萬福金安。」
樊樓坐落在封丘縣城北面,占地甚廣,就算在汴京也都小有名氣。外人皆知這酒樓的東家乃是揚州的富豪。院子裡不僅有人工挖出來的落月湖,湖中留了一小島,島上只有東家私用的三層小樓,臨湖賞月,別有風味。只有那非富即貴之人才能被邀請到這浸月閣上飲酒作樂。
那三個男子一路引著眾人上了檐子,從後院到了落月湖的小碼頭邊,月下垂柳輕拂,蛙聲一片,那柳林中還有星星點點的螢火蟲飛舞著。月浸芙蕖,冰壺天地波凝碧,更有星辰絢彩,爽襟一掬,令人心曠神怡,抬頭可見不遠處浸月閣上燈火通明似瓊樓玉宇。
碼頭邊三艘無篷小船微微起伏著,那三個男子朝趙栩行了一禮,各自快步上船,提起長篙。
章叔夜背起趙栩,帶著九娘惜蘭、孟建和方紹朴上了其中一條船。高似在岸邊猶豫了一下,也跳了上來,船身一動也沒動。
三條小船載著幾十人,悠悠蕩開水波,往浸月閣而去。
趙栩沐浴過後,在房裡趴在床上,一邊被方紹朴折騰著祛毒,一邊和章叔夜商量要事。突然聽見外頭惜蘭和成墨說話的聲音,趕緊抓起旁邊的道袍將自己光著的兩條腿蓋住。
「稟郎君,九——郎遣惜蘭送了樣東西來——」成墨的語氣有些猶豫,心裡疑惑為何娘子再三要求眾人稱呼她為九郎。
「進來罷。」趙栩抬了抬手,章叔夜和方紹朴趕緊將他床前的素屏略微挪了挪,擋住了還插著許多金針的下半身。
少時,惜蘭捧了一個包裹進來,道了萬福後稟報導:「因知道明日都要騎馬,午間九——郎讓奴婢準備了物件,方才特意做了這個給郎君。」
趙栩看看她身後:「她人呢?」
惜蘭停了停,低聲道:「郎君一來這裡就忙著做這個,原是要親自送過來的,只是忠義伯方才來有話要說,就派奴婢先送過來,看看合不合適,若不合適,今夜還來得及改。」
趙栩鼻子裡冷哼了一聲,對孟建才有的那一點點好感也沒了。
方紹朴接過惜蘭手中物,展開來一看,咦了一聲:「這是個好東西。」
趙栩一把搶了過來,白了他一眼:「我的!」懊惱自己竟然不是第一個碰到九娘特意為他做的好東西。她做的,無論是什麼,當然都是好東西。
方紹朴看看他,默默走到他腿邊,抬手在他膝窩裡又加了三根金針,看著趙栩的膝蓋猛地抽動了一下,心滿意足地點了點頭。
趙栩卻顧不上他,細細看了看手中的像繩子又像袋子的奇怪物事,笑得見眉不見眼,抬頭對章叔夜道:「叔夜可知道這是做什麼的?」
章叔夜笑道:「可是固定郎君的傷腿用的?這兩邊的長帶子應該能繞過馬鞍,下這個長長的軟墊特別好,有了這個,殿下的傷腿騎馬時就能少吃許多苦。」
趙栩連連點頭,讓方紹朴將那軟袋繞過自己的傷腿,鬆緊正合適。他再轉頭看看自己的傷腿,似乎還是好得慢些才對。
「正合適,無需改動了,你回去替我好好謝謝她,讓忠義伯即刻來我這裡一趟。」趙栩吩咐道。
惜蘭垂首應了,剛要退出去,又聽趙栩的聲音響起。
「讓她早些安歇——」趙栩停了停,垂首看著手中物:「若是她不累,能來看看我這傷患就更好了。我也好當面道謝。」
章叔夜和方紹朴默默對視了一眼,走到了素屏後頭去收拾藥箱子。惜蘭躬身應了告退出去。
趙栩看著素屏後兩個靠在一起的頭顱影子,輕哼了一聲,抱著那軟墊轉向床里躺了下去:「方紹朴,好了沒有?你多加了幾針就生效了?還是你對本王有什麼不滿之處?」
咣啷一聲下,方紹朴打了個哆嗦,碰翻了剛剛理得差不多的藥箱。
孟建忐忑不安地看著廊下倚柱望月的九娘,見女兒還穿著那身男子襴衫,束著男子髮髻,幞頭已取下了,更顯得她額頭光潔,眉目如畫,只是神情冷冷淡淡的,在月色下不似塵世眾人。
「先前爹爹想錯了,對張理少說了些不妥當的話,你別放在心上。」孟建咳了一聲。
九娘轉身看向今生這位親爹,唇角勾了勾:「爹爹也是為阿妧著想,我被阮玉郎擄走了大半天,若還能嫁給殿下做妾侍。就算婆婆和娘雖然不願意,卻也沒法子拒絕。阿妧謝過爹爹了。」
孟建一呆,只覺得天下間原來只有阿妧懂得自己的一片苦心,被張子厚罵了一通的委屈涌了上來,竟哽咽了起來:「好孩子,爹爹就知道你玲瓏剔透,定能明白爹爹全是為了你著想。」
九娘一愣,見他俊雅清秀的臉上無一絲愧色,竟真是以為自己體諒感謝他一片苦心了,這是親生的爹爹?她倒也無言以對。
「阿妧,你自小受了許多委屈,爹爹未曾留意過你們姐妹之間,也是有錯的。」孟建輕聲道:「爹爹自己就是家中庶子,又因姨娘的緣故,被你婆婆不喜。這庶出的孩子,難免受些輕慢,年少時吃些苦,日後才惜得甜。你也別再記恨你四姐七姐了。」
他仔細看著九娘,見九娘盈盈帶笑,並無惱意,鬆了一口氣,接著又說道:「如今阿妧你是三房的嫡女,以後家裡全靠你了。你四姐做了那金國四太子的王妃,倒也是件好事。你放心,爹爹雖沒什麼本事,可只要殿下差遣我,我總不會丟了你的臉。只是有個事,爹爹不得不提醒你:你年紀小,殿下又對你情根深種待你極好,這做女子的,不免總幻想著一生一世一雙人什麼的——」
九娘冷笑道:「這一路生死尚且未卜,爹爹倒已經來勸女兒做賢惠人?怎地,爹爹是當天下男子都和您一樣,見一個愛一個外頭還要藏一個?讓娘子出錢出力還有打落牙齒和血吞,替夫君教養外室子?」
九娘看著孟建瞠目結舌的神情,斬釘截鐵道:「可阿妧不願不肯也不能,就算這一路順遂,日後我和殿下在一起了。若殿下心裡有了旁人,身邊有了旁人,阿妧定會大歸返家,要是爹爹不肯,阿妧就另立女戶甚至出家修行便是,卻不勞爹爹費心。」
「阿妧——阿妧——」孟建見她朝自己一拱手就拂袖而去,著急起來,「你這孩子平日最懂規矩的,莫不是被陳家那絕不納妾的家規給蠱惑出了心思?這妒婦絕不能做,更何況那是天家——」
九娘身形一頓,終還是快步回房,將門嘭地一聲關了起來。
「忠義伯,請隨奴婢去見殿下。」惜蘭的聲音在他身後響了起來。
孟建打了個寒顫,眼前月色如水,湖面泛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