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4章

2024-04-29 20:09:38 作者: 小麥

  屋裡靜得可聞針落之聲,孟建只聽見自己的心在胸腔里咚咚咚狂跳著。

  賜婚?是娶不是納?是正妃不是郡夫人或妾侍?連被擄和徹夜不歸都不要緊?一旦燕王登基——

  「娘啊——」

  孟建輕呼出口,抬起手打了自己一個耳光,不疼,一點也不疼。他大力輪起手,「啪」地一身脆響。

  「啊呦——疼——」孟建嘶了一聲,才想起來該擰大腿才是。他挺直了腰杆,邁出腳,跟踩在棉花堆里一樣軟綿綿,一步一步往外走去。

  原來走在雲端就該是這滋味了。孟建輕飄飄不知身在何處,到了張子厚身邊,看到廳上依然輕掩著的木門,再看看廊下躬身而立垂首斂目的成墨,突然想起來,今日殿下一去,少則三個月,多則一年半載,就算回到汴京,九娘又已人在蘇州,這萬里斷相思,千里一刀,兩千里兩刀,三兩下就斬斷了情絲。加上阿程說老夫人答應了九娘去女學做事,五年不論婚嫁。家裡的女人們真是頭髮長見識短,若沒有他一心替阿妧打算,唉!

  五年?燕王殿下就該二十一歲了,兒女都能雙全,說不定早已登基為帝,那京中不知道有多少老不死的要把自家那些妖艷賤貨塞給禮部和太后呢。先帝和太皇太后也只是有意,又沒詔書也無聖旨,這怎麼擋得住?

  孟建極喜之後是極憂,急出一頭的汗,嘴唇翕了翕,腿腳發麻。他原地跺了幾下腳,見張子厚臉色不好看,想起四娘好像又闖禍了,不知道會不會連累九娘,咬咬牙腆著臉湊近張子厚。

  

  張子厚不動聲色地讓了兩步,這孟叔常三甲不入,那世家子弟文人雅士的惡習一個也不少,動輒拉手拍肩惺惺相惜,太過煩人。

  「張理少——」

  「說。」張子厚抬了抬眼皮:「嘴動人勿動。」

  孟建一怔,縮回要邁出去的腳,嘆了口氣:「多虧理少金玉良言,叔常醍醐灌頂,感恩不盡,只是家裡那不爭氣的四娘,會不會連累了我家阿妧?」

  張子厚皮笑肉不笑地道:「忠義伯看張某可是那種為打老鼠不顧玉瓶的人?過些天禮部的誥命敕封就該送到府上了。孟四娘子在宮中護衛淑慧公主有功,太后娘娘十分看重她,特封為武德郡主,已安置在尚書內省教習宮中禮儀。」

  孟建一頭霧水,怎麼從來沒聽老夫人和大哥二哥提起過?什麼時候還立功了,竟從罪人變成郡主?武德?無德?他眼皮一跳,還沒來得及想四娘會不會怪他還沒送梳子和頭油去,就見張子厚已收了笑容。

  張子厚面無表情地道:「殿下此番出使中京,將從中斡旋契丹和金國,欲促成兩國和平共處,大趙仁德寬厚天下皆知。金國和西夏也都將遣使前往中京,希望在四國和談後,能化干戈為玉帛。太后娘娘和相公們見金國大使結盟之意甚是誠懇急切,又因武德郡主才貌雙全賢良淑德,特許以往金國和親,嫁給金國四太子完顏亮。恭喜忠義伯了。孟家出了文成、昭君之人,功德無量。」

  看著懵里懵懂的孟建露出喜色,張子厚轉開了眼不再看他,心想還是殿下這安排好,一箭三雕,既拖延住女真,又懲處了孟四,還不連累到孟家聲譽和九娘。那四太子虐死的妻妾兩隻巴掌也數不過來,若是孟四死在他手裡,倒給大趙聯合契丹問罪金國送了個好藉口。

  章叔夜開始安排輜重和步軍先行出發,又親自去檢查馬廄里的馬。弓箭手和騎兵開始列隊,等候號令。

  廳里的趙栩人已平復下來,看著九娘盯著自己的腿,耳朵依然紅著。

  九娘蹲下身,愧疚地道:「那包裹里有本札記,是我這幾年從過雲閣所藏醫書里抄錄的疑難雜症和方子,你給方紹朴看看,會不會對治你的毒傷有用處。」自從牽機藥救醒了先帝後,她便開始未雨綢繆。

  趙栩一喜:「阿妧真是我的福星。對了,元初也中了毒,我讓方紹朴抄上一份快馬送去秦州。」

  「昨夜大伯跟我說了收復秦州和元初大哥的事,那幾頁我已經謄抄好交給大伯,今日應該走軍中急腳遞送出去了。」九娘蹙起眉頭,想著自己幼時脫臼後許大夫的手法,伸出手輕輕捏了捏趙栩的大腿和小腿,戳了戳膝蓋窩周圍:「方醫官怎麼說?都好些日子了,還是沒有一點知覺嗎?」

  她見趙栩不言語,抬起頭,卻見趙栩的神色有些古怪:「六哥?」

  「每日都在施針,不要緊。我有點渴了,阿妧替我倒盞茶罷。」趙栩眨了眨眼睛,可憐巴巴地看著她。有個荒唐的念頭浮上心頭,若能把阿妧變小了放在懷裡一路帶著該多好,每日再請她這般拍一拍捏一捏……他伸手摸了摸自己發燙的耳根,不自在地咳了兩聲。

  九娘趕緊去給他倒茶。

  「我要是一輩子好不了,阿妧你倒可以安心了。」趙栩鬆了一口氣。

  九娘一怔:「這是什麼話?阿妧不懂。」他倒不擔心自己嫌棄他,可這話也太過喪氣不吉利了。

  趙栩桃花眼眯了起來,笑嘻嘻道:「那就再也沒有小娘子糾纏我了,我呢,就只纏著你一個。」

  九娘臉一紅,手上一歪,差點翻了茶盞,顧不上責怪他驀然失禮調笑,低聲嘀咕道:「好像原本也沒人糾纏你吧?」七娘倒是迷戀過他,但也談不上糾纏。其他小娘子,誰敢糾纏他……他言語越來越放肆,她卻一點也不生氣,倒有些莫名的歡喜。

  趙栩只當做沒聽見,接過茶盞喝了幾口,喟嘆道:「若是我腿好了呢,你也不要多心。那些個香包扇子帕子,丑得很,我是決計不會收的。但若有人惹你不高興了,你可千萬要說出來,好讓我得意得意。」

  九娘心思再通透,七竅再玲瓏,偏偏在情愛上缺了一竅,聞言疑惑道:「這又是怎麼說?」

  趙栩頗為無奈:「你若是為我心生嫉妒,拈酸吃醋,豈不是證明了你心裡在意我得很?我在你心裡若能如此重要,豈不應該得意得很?」他含笑道:「你要是心裡不快,萬萬別藏著掖著,像小時候一樣,罵也好打也好,哭也好鬧也好,只是千萬別為了旁人。」就算為了蘇昉也不行。

  「你得讓我知道是因何而不快。我才有法子讓你高興。只是我一想到阿妧你也會為我吃醋,真是當浮一大白,恨不得天下人皆知才好。」趙栩笑得十分得意。

  九娘怔怔地看著他,天下怎麼會有趙栩這樣的人?怎會說出這般離經叛道的話?前世父母那般恩愛,母親也曾悄悄替父親準備過兩個女子,好為長房傳宗接代,爹爹大發脾氣遣走那兩人後,娘親不安了許久,還獨自哭過幾回。她聽到那些人背後議論娘親善妒,總氣得要命,替娘抱屈不已。到了她自己身上,蘇瞻從無納妾之意,她那三年甚至從未想過蘇瞻有了她王玞還會有別的心思,因此也根本沒想過何為吃醋何為妒忌。

  只可惜蘇瞻的專情卻不是因為她。因何才會生妒?趙栩說得不錯,因在意因愛意才會生妒。那她前世的種種,究竟是妒忌過而她不敢不願承認自己心有妒意?還是她的確不願意妒,不屑於妒,根本不在意?那些微妙的情緒變化她早已不記得了,模模糊糊的,她找不出答案,也早無意去找。

  身為女子,如老夫人和六姐那樣,守住本心,求一個莫愛莫嗔,是最好不過,她也曾想要這樣。又或者能如大伯母和二伯母那樣,也已難得。就算木樨院裡多了幾個侍妾和庶子庶女,汴京城又有幾家主母能像程氏這般腰杆硬。

  可是當下,眼前的趙栩,她何德何能又何其幸?

  九娘輕聲道:「六哥,你真是奇怪。」她別開臉垂目道:「我是個最彆扭不過的人。那山能移,海會枯,何況你我凡人凡心?他日若你心悅旁人,只管跟我說清楚就是,咱們一別兩寬各生歡喜。我總記得你待我的好,記得咱們在一處時的好,可要我這般自輕自賤嫉妒哭鬧,學那種侍妾爭寵之道,我卻是不能也不會的。」

  趙栩差點被她氣了個倒仰,他這是與牛彈琴麼?

  卻聽九娘噗嗤一聲,轉過臉來笑盈盈看著他:「可你既然求著我吃醋,我若不醋,豈不顯得我家六郎徒有汴京四美的名頭?因此我就是假裝也要裝一下的。誰敢朝你丟香包,我便丟回去。你要敢多看旁人一眼,我就不理你一日。你若三心二意,我便取了你的私庫,帶走你的部曲,尋一個一心一意的比你好看許多的郎君。這等人財兩得之事,也當浮一大白,讓天下人皆知。如此可好?」

  趙栩勾起唇角,低聲問道:「天下還有比我好看之人?我看是不能也不會有的。」若是他二人的孩子,倒也說不準。

  九娘凝視了他幾息,聲音也低了下去,紅著臉道:「我看也是,世人皆不如你。」在阮玉郎面前她能大大方方說出口的話,在趙栩面前,卻需鼓足勇氣才說得出口。

  被九娘這麼情意綿綿地盯著看,又極難得聽到她說出這麼大膽露骨的話,趙栩的耳根又燙了起來,他趕緊岔開話題,將西夏和金國都會遣使去中京和談的事說了。

  九娘這才也覺得羞澀難當,裝作若無其事,回過神來仔細想了想,西夏自然是因為秦州被收復了,面臨孤軍深入腹背受敵的局勢,才要參加和談,這等反覆無常的豺狼之輩,真是厚顏無恥之極。

  「你一路千萬小心,西夏和金國假惺惺要參加和談,不過是無法長驅直入才擺個姿態一探虛實,必然會不擇手段破壞契丹和我大趙的盟約。」九娘蹙了蹙眉頭,對於阮玉郎、西夏和女真來說,有什麼比在中京殺死趙栩更能一舉數得?雖然知道趙栩此舉也是為了一勞永逸釜底抽薪,但他以身犯險,置身於四面楚歌之中,她委實擔心得很。

  趙栩笑道:「西夏已遞了國書,由興平長公主出使中京,金國是那個攻下上京的完顏四太子。別擔心,我早有準備,你只管放心去蘇州,我每日停歇下來,就給你寫信。只是你沒法回信給我了。」

  九娘見他胸有成竹,想說幾句激勵的話也覺得多餘,當年私闖孟家家廟捉弄她的桀驁少年,如今已長風破浪激流勇進,運籌帷幄翻雲覆雨。她曾在州西瓦子裡見過他又驚又喜又自豪驕傲地看著自己的樣子,想來自己現在也是這樣看著他的。

  想到中京即將群魔匯聚,爾虞我詐,算計和被算計必然層出不窮,九娘心中有一絲遺憾自己不能參與其中,為趙栩出點力。她笑道:「天天寫有什麼可寫的,你在中京能報個平安就好。我總要回信的,留待你回來一併看就是。」

  趙栩大喜:「這法子好。」又順便提起了四娘的處置。

  九娘凝神一想,嘆了口氣:「多謝六哥為我這麼費心。」趙栩大概恨極了四娘,連死也不讓她死,想到小報上前些時寫的那四太子,她打了個寒顫。

  「阿妧可怪我狠毒?」

  九娘搖搖頭:「這四太子既然是她想出來的,落在她身上也算因果報應。她害了阿昕,我不會心軟。」她轉身去續了茶遞給趙栩,看著他依然紅彤彤的耳朵尖:「六哥是太熱了麼?我去把門開了,聽外頭動靜也該啟程了。」

  趙栩抬手接了茶盞,見她雙眸盈盈落在自己耳朵上,耳朵一陣發癢,那耳尖竟忍不住微微動了動。

  九娘驚呼了一聲,瞪著他耳尖:「你耳朵會動——?還是我看錯了?」

  趙栩一愣,看著她一臉不可思議的樣子,問道:「這有什麼稀奇?你不會?」說著又動了兩下左耳,笑了起來:「你們也真是奇怪,阿予頭一次見也是這麼張大了嘴,能塞一個雞蛋進去。」

  九娘眨了眨眼,實在忍不住伸出手指戳了戳趙栩燙得發紅的耳尖:「竟還有這種事,我孤陋寡聞了,頭一回得見,這怎麼能動的呢?」

  趙栩被她手指碰到耳尖,不知為什麼,突然想起方才那不聽話也會亂動的物事來,若是有朝一日……,會不會——?他扭開臉,深覺自己果然不負「無恥下流」四個字。才褪去紅潮的臉又蹭地燒透了起來。

  近千負責輜重的軍士和一千步軍開始繼續沿官道往封丘前行。各營指揮使和旗兵各司其職,重騎兵和弓箭手在驛站外列開隊形,等候親王座駕駛出驛站。

  孟建在偏房內看見章叔夜推著輪椅出來。趙栩看似十分疲憊,靠在輪椅扶手上以手撫額,白玉發冠在日光下閃了一閃。他心中一跳,也顧不上問及九娘,趕緊迎上前去,卻被成墨擋住了。

  孟建眼巴巴地看著四個禁軍抬起輪椅,踏上層梯。他推開成墨,上前行禮道:「殿下,請允下官送殿下至封丘!殿下——下官還有要事稟報。」

  趙栩回過頭來,想著九娘還要趕去蘇家,便笑了笑:「忠義伯無需見外,有話直說就是。」

  孟建吞吞吐吐了幾句,求助地看向張子厚。

  張子厚見九娘戴上帷帽走了過來,忽地開口道:「殿下,短短几個時辰的來回,請讓季甫和忠義伯一起送殿下到封丘吧。」

  趙栩略一思忖說道:「好,季甫和忠義伯上車一敘罷。叔夜你帶上人去護衛九娘。」

  九娘納悶地看看孟建,不知為何又變了行程。孟建笑道:「阿妧別急,回頭爹爹親自陪你去蘇家。」

  幾千人沿著官道北上,行了二十多里,已將近午時,夏日炎炎,官道兩邊樹木葳蕤,蟬鳴不絕。不遠處的林蔭下,有一個專截驛站生意的茶水攤子,支著涼棚,下頭散坐著幾十個過往商旅,男女老少皆有,還有些民夫打扮的漢子袒胸露乳橫七豎八地躺在樹蔭下頭。長條桌上還放著一排綠油油的西瓜,誘人得很。

  早有探路軍士前來管束:「燕王殿下出行,閒雜人等避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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