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章
2024-04-29 20:04:29
作者: 小麥
面對一屋人不可思議的眼光,孟建腦中嗡一聲,腿一軟,差點就跪在了程氏的面前。他看向妻子,阿程怎麼知道的?她這是鐵了心要收拾自己了?
蘇瞻皺起了眉。孟建手上的產業雖然是他在打理,長房的帳本卻是每兩個月就要送來百家巷總帳房核查的。挪用的事,高似和帳房都和他稟報過,因數目不大,隔月就補上了,他也只是讓總帳房提醒了一下孟建,卻沒想到他挪用的錢竟然是給了五房。難道是高似忽略了錢的去處?
蘇昉淡然看著孟建,不知道這位表姑父是太傻呢,還是太天真,抑或兩者兼是。
程氏卻看也不再看孟建一眼。她受夠了,她要這樣的丈夫做什麼?一事無成,靠著自己的表哥才做了個小官,外不能建功立業,內不能教養兒子。給錢,錢少,給心,心傷。還總吃著碗裡的,看著鍋里的。她眉州阿程為何要一輩子維護這個唯唯諾諾一無是處的男人!
「姑母,表哥,孟叔常做出這樣的事,我也沒臉來見你們。十幾年夫妻,我在孟家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如今被他這樣欺負羞辱離心離德,實在咽不下這口氣。等我哥哥來了,還請你們做個見證,今日我要同他和離。他要抬王氏做正妻,也由得他去。我不稀罕這孟三媳婦的名頭!」程氏斬釘截鐵地終於把憋了幾十天地話甩在了孟建臉上。
九娘和十一郎大吃一驚:「娘?!」蘇老夫人也失聲喊道:「阿程!和重,你來說說——」
孟建失魂落魄地看著程氏,她嫁給自己後一直都對自己很好,從來沒讓他在翠微堂和青玉堂之間真正為難過,也沒有因為說親的人從二哥變成庶出的自己而有什麼屈就的心結,全心全意為了三房,哪怕倒貼嫁妝她也就是嘴上抱怨手下從不小氣。阿程此刻的厭惡憎嫌究竟是為了什麼,就為了自己外面多了個人生了個兒子?這些人又如何比得上她?他又怎麼可能以妾為妻!
九娘更是吃驚,看著程氏面上的蒼涼和失望,知道她不是以此要挾,更不是隨口說說,只怕她已經想了很久了。九娘從未想過程氏竟然能夠這樣狠得下心來,對她竟生出了欽佩之心。她看向皺眉不語的蘇瞻,黯然想起前世她也想過和離的,可是她只是想過而已,一念而已。她捨不得放不下割不斷。
蘇瞻輕嘆了一口氣,只能先擱下心中疑慮,先來判這他向來最厭惡的家務事:「好了,阿程。你不要意氣用事。阿玞嫁妝的事和你無關,他挪用了少許,我也早就知道。錢的事情不是什麼大事,叔常也早已經填補上了。只是你為人妻為人母,怎麼能因妒生恨拋夫別子?我既然替王氏長房辦了絕戶,五房的事和我蘇家、十七娘毫無干係。你不用顧忌什麼,這不過是一個外室和外室子的小事,何至於要說出和離這種狠話?還當著兒女們的面,成何體統?你又把家中姑翁置於何地?要是真的和離了,你回到程家難道靠侄子供養你?你可曾想過?等你百年了,這世間只有子女祭拜父母,可沒有侄子年年祭拜姑母的!今日的事,在情在理,孟叔常都虧負了你,你寬厚些,他日後只會更加敬重你。做妻子的,豈可以後宅之事要挾你夫君?」
程氏被他一說,似乎句句在理,不由得又泄了氣。九娘心中冷笑起來,蘇瞻看似句句在為程氏著想,其實都在給孟建搭梯子下台呢。
孟建如溺水之人得了根浮木,趕緊轉向蘇瞻:「表哥說得對,對極了。怎麼就至於和離呢?妻者齊也,我——」
蘇瞻不耐煩地打斷了他:「好了,孟叔常,先說你的外室要如何處置,你難道還想要接回孟家?」
「萬萬不可!」堂上一人忽然發話,蒼老卻不失威嚴。
眾人看向蘇老夫人。
蘇老夫人看了看王環,對著蘇瞻沉聲道:「胡來!青神王氏,百多年的世家,昔日王家和我蘇家一同相助太宗平定四川,就約定蘇王嫡系一脈互為姻親,青神王氏歷來人才輩出,蘇王兩家的祖輩們輔佐過德宗,阿玞的祖父做過武宗的帝師,阿玞的爹爹也曾是元禧太子的伴讀!何等的清貴!這些年沒了長房,絕了嫡系,竟然崩壞至此!孟叔常既是和重你的表妹夫,怎可又去做十七娘的堂妹夫!他孟家王家丟得起這個臉,我蘇家丟不起這個臉!阿程又怎麼在孟家立足?王氏女萬萬不能進孟家!」
九娘和蘇昉同時一震,齊齊看向蘇瞻。
爹爹曾是元禧太子的伴讀!她竟然一點都不知道?!九娘腦中嗡嗡響起來,不,不對,有什麼不對的地方!
蘇瞻卻毫無異色,起身對蘇老夫人躬身行禮道:「母親說的是。兒子也是這個意思,才要替孟叔常拿個主意。」
蘇瞻知道爹爹曾是元禧太子的伴讀?!九娘心神俱震。爹爹為何從來沒有告訴過自己?整個青神王氏也從沒人提起過此事,她嫁到蘇家十年,蘇家上下也從來沒有人提起。她看向自己前世的阿姑,蘇老夫人是因為長房已絕王玞去世多年,才覺得說出來沒有關係了?
長房被其他各房一直盯著不放的原因究竟是什麼?爹爹給出了那麼多田產物業財帛,他們也不放手的原因到底是什麼?自己的嫁妝,最後應該也剩下不過萬貫,並不算什麼。但是蘇瞻看起來也完全不在意孟建的挪用,又是怎麼回事?難道爹爹臨終前特意單獨和蘇瞻說了會兒話,有她完全不知道的重要事情?
王環死死抱著兒子,跌跌撞撞走到王瓔身邊,看著她一臉的冷漠,不得已又走向孟建:「三郎?三郎?!」他們這是要對她們母子做什麼?
孟建不敢看她,看著蘇瞻,面帶哀求:「姑母說得對,是我錯了,錯得厲害。可是她母子孤苦無依——」
蘇瞻皺起眉頭:「既然連婚契都沒有,叔常你這就寫一紙文書,給些銀兩。我幫你派人送她回青神去任其婚嫁。我也替你寫封信給王氏宗族,量他們也不至於為難她。只是稚子無辜,又是叔常你孟家的血脈。阿程,孩子年紀還小,帶回家認祖歸宗,好生教養,也就算了吧。」
程氏咬著牙,沒點頭,卻也沒有搖頭。蘇瞻拿的主意,她還是心裡難受,但的確比她硬要和離好。想起七娘,程氏眼睛又濕了起來。她要是不和離,和孟建這輩子也不能夠再像以前那樣了,要真的和離,卻要和女兒生生分開。
九娘看著蘇瞻,心裡一陣迷茫。這是她熟悉的蘇瞻嗎?是她曾經深深傾慕過的君子嗎?他所謂的處置,不離理法,也挑不出毛病,甚至九娘自己當下也想不出更好的法子來。可是他的話,說得如此無情,如此功利,如此冷漠。無論是孟建、程氏、王環,命還是情,他其實都無所謂的。也許他原本就是這樣,只是自己一廂情願從未看清楚過?
王環大哭起來,匍匐在孟建腳下,拽著他的衣角:「三郎!你怎麼這麼狠心!奴已經被你騙了幾年,連婚契你都要騙奴,你這是要逼死奴嗎?」
孟建不忍直視,無顏以對,掩面道:「阿環,當日你就不該來開封的,我,我也沒法子!」
王環抱緊了兒子,環顧四周,哭道:「你們是宰相,是世家,是望族,是夫人,就能這樣欺壓奴一個弱女子?奴有什麼錯?在家從父,爹爹怎麼安排奴只能怎麼做。奴清清白白一個女兒家,被這樣一個負心的薄倖郎所騙,生了兒子,循規蹈矩,卻要被趕回娘家?好,好,你們既然要逼死奴,奴就死在你們面前,順了你們的意!你們想要分離我母子卻是不能。日後奴做了鬼,也不會放過你們!」
她摟緊十二郎,就朝外奔去。
「攔住!」蘇瞻冷聲喝道。他對青神王氏這些庶出的各房本就一絲好感都無,更不需要留任何情面。這樣輕浮不貞的女子,早該明白自己的結局不會好。
王環被屋外的兩個大漢攔住帶回正屋,眼睜睜看著兒子被奪了過去放到了孟建懷裡,嘶聲號哭起來,痛不欲生。
程氏上前,含著淚看著王環,忽地啐了她一口:「呸!你若是清白好女子,但凡有些羞恥之心,在你那不要臉的爹爹讓你深更半夜去服侍有婦之夫時,你就該一頭撞死在他面前!你就算要死,也回了青神再死,我等著你變成鬼來找我算帳!」王環哭得不能自已,卻也無言以對。
程氏又轉頭看著王瓔哭道:「同樣是表嫂,當年你們王家三房四房,等不及要送女兒給孟叔常的兩個哥哥做妾,要不到帖子,厚著臉皮衝到孟家來給我阿姑賀壽。阿玞怎麼做的?她親自攔在門口,讓人把她們綁了立刻送回青神去!換了你十七娘,為何知道了也不同我說一聲,任由這等醜事拖到今天!」
她提到了王玞,膽氣陡然一壯,不敢看蘇瞻,直朝王瓔啐了一口:「阿玞又怎麼可能把表哥和阿昉託付給你!你也有臉睜著眼睛說瞎話!瞎子說給聾子聽,誰信!汴京城坊間說書說的小周后是誰?我都不好意思去瓦子!」
蘇瞻驀地一怔,為何這麼混帳的程氏都這麼說,阿昉也這麼說。難道是他想錯了?阿玞她當真不會這麼安排嗎?不會的不會的。阿玞萬事都未雨綢繆,大局為重,她讓他放心就好。他當然信。延續蘇王姻親,照顧阿昉起居,不是阿玞的意思,難不成還是他的意思?也只有二房還乾淨一些,才能替阿玞爹爹守住中岩書院。他答應過阿玞的爹爹,他盡力而為他問心無愧!
王瓔臉色蒼白,任程氏嘲諷,見蘇瞻這樣竟然也不發一語,心裡說不出的刺痛,她忽地笑了起來:「小周后?說我是小周后?哈哈哈,我用過天水碧還是鵝梨帳中香?八年了,我的夫君成年累月的不是守妻孝就是守父孝,要麼就公務繁忙住在大內。我阿姑看不起我是王氏庶出二房的,阿昉從不曾稱我一聲母親。我生女兒的時候難產將死,我的夫君卻還在都堂議事。我被誰捧在手心裡過?人人都想著九娘,除了我爹娘,誰為我想過?我是小周后?」
她緩緩走到蘇瞻面前,蹲了下來,仰起頭看著蘇瞻:「夫君,你說你要對著九娘起誓,你和我清清白白。那阿瓔想問一問,我十三四歲每次暫住在你家時,你給阿昉和姐姐買的蜜餞,為何要獨給我帶一份其他口味的,還正好是我喜歡的?為何我十五歲生辰時,你特地寫了賀芳辰一闕詞給我?為何你見著我就會說上幾句話,笑得那麼溫柔?為何我爹爹和阿翁說起讓我照顧你和阿昉,你不假思索就一口應承?你不喜歡我為何要做這些事讓我開心,叫我誤會?難道不是你害得我一直以為夫君你對我有心?我嫁過來以後,因為阿昉幾句話,你就冷落我,疑心我害了姐姐,那你為何要娶我?是不是別人說什麼你都信?是不是有什麼事你也會像對二十四娘那樣對我?遣回娘家?還是休棄我?」
蘇瞻放在膝上的雙手緊握了起來。這是十七娘?這是阿瓔嗎?她竟然存著這樣的心思!他待她溫和親切,她就以為自己對她有情?他不可思議地看著眼前人,搖著頭道:「十七娘,你竟然?你是阿玞的妹妹,我自然也當你是親妹妹一樣厚待,不想這些舉手之勞的小事竟被你誤會至此——」
阿玞呢?阿玞會不會也誤會他了?想到這個,蘇瞻心如刀絞。還有阿昉!他看向蘇昉,蘇昉卻只看著地面。蘇瞻的手顫抖起來。
「我誤會了?我誤會了?」王瓔大笑起來,笑得卻比哭還要難看。
「你是誤會了。」蘇老夫人在上面淡然開口道:「和重自小溫和體貼,照顧他人。眉州蘇家一十五個堂姐妹,年年都會收到口味不同的蜜餞,人人過生辰都會收到他寫的賀芳辰。無論男女老少,只要是家中親戚,他都會溫和相待。獨獨你一個人誤會他對你有私情。還有蘇王兩家續親,是宗族的決定,不想斷了兩家的情分而已。十七娘,你想多了。」
九娘垂下眸子,微微勾起嘴角。那樣的微笑,那樣的溫和,那樣的眼神,可不是每個堂姐妹都看得到的,也許那位早逝的蘇娘子見到過。十七娘能不誤會?連她王玞都會誤會呢。原來蘇瞻,和四娘一樣,連自己都不願意相信自己心底有那樣見不得人的念頭。是,他自然是位君子。
王瓔卻慢慢站直了身子,轉頭看了看蘇老夫人程氏和蘇昉,咯咯笑了起來:「我是從小愛慕上了姐夫,那又如何?誰讓從沒有哪個男子像姐夫這樣對我好呢。我是假託了姐姐的話,又如何?我是一心一意想要替她照顧好你們啊。阿昉、程氏你們不信,可是姐夫你夫君你願意信啊。」她幾近瘋狂,在堂內轉起圈子:「夫君,你願意信啊不是嗎?我為什麼不高興?我和姐夫兩情相悅,姐姐和姐夫不過是蘇王兩家聯姻的夫妻,我能和心上人白頭到老,我怎麼不高興?阿昉你沒有看錯!我是在笑!」
「你瘋了。」蘇瞻閉了閉眼,一股難言的羞憤和恥辱急速蔓延開來,他不敢看蘇昉和母親,沉聲道:「十七娘,夠了!」
王瓔笑得更是歡暢:「我是瘋了!可我要說!阿昉,你沒錯。我是巴不得姐姐早點逝世。她咳得那麼厲害,咳出那麼多血,從冬天熬到春天,她心裡眼裡都沒有你爹爹,可是她捨不得阿昉你啊,她還不肯走。我已經等到十七歲了呢!她那麼苦那麼累,我不忍心。我不過讓她走得輕鬆一些而已!」
她雙眼亮得驚人,笑得花枝亂顫。
蘇瞻顫抖著霍地站起身來。不!十七娘是真的瘋了!她是早就瘋了!不可能,那時候他還在察看二房,高似也一直看著她的!絕不可能,高似怎麼會騙他!
九娘和阿昉身不由己地都往前邁了兩步,心跳得極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