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2024-04-29 20:03:16 作者: 小麥

  眾人浩浩蕩蕩進了青玉堂正院,女使稟報老太爺外出還未歸來。

  梁老夫人略停了停,不去正堂,直接穿過西側垂花門進了後院。後院的侍女們和婆子們上前見禮。老夫人目不斜視,緩步前行。

  貞娘上前輕輕推開四直方格眼的槅扇門。

  一進門,一眼就看見那坐在東窗下鏡台前的女子,正在燈下梳頭。連著九娘在內,不自覺地人人連呼吸都放輕了。

  那女子背對著她們,長發委地。她左手攏發,右手執了一把玉梳正從上往下梳,皓腕比那白玉還白三分,寬寬的精白薄紗袖墜在肘下,聽到這許多人闖了進來,只是微微側耳聽了一下,並不曾回頭,也不曾停手。

  六娘只看到那一頭烏黑油亮的秀髮,竟真如四娘所說,看不到半根白髮。照說阮姨奶奶也已經快六十歲了吧,真是奇怪。

  九娘只覺得清輝玉臂寒,心想難怪太后娘娘當年要派宦官來行刑,若是普通男子,恐怕路都走不動了,哪裡還忍心掌她的嘴呢。

  老夫人停了一停,緩緩在羅漢榻上坐定,摒退了閒雜人等,嘆了口氣道:「幾十年不見,眉娘還是這般風華絕代。」

  鏡台前的女子放下玉梳,站起身,很隨意地轉了過來:「眉娘不過東施效顰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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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聲音暗啞,有金鐵之聲:「我被困在此地,生不如死。若要來取我性命,倒也正合我意。」

  九娘看著眼前的阮姨奶奶,就想起阮玉郎的風姿,兩人面容並不相似,可這似笑非笑,似有意又無意的色誘卻如出一轍,可謂面旋落花風蕩漾。

  阮姨奶奶的眼波溫柔如春水,輕掠過六娘和九娘的面容,再看向老夫人,忽然就笑了起來。六娘和九娘竟都情不自禁心神一盪。四娘說得沒錯,她眉眼分得太開,嘴略大,唇稍厚,可這一笑,真是花動一山春色,讓人不知南北。

  「阿梁,看來你真是老了啊。」阮姨奶奶的聲音暗啞:「這就是六娘和九娘吧,是她們兩個要進宮?」

  六娘吃了一驚,看向老夫人。

  老夫人卻毫不驚訝,只轉向九娘道:「這位就是阮姨奶奶,你有什麼事就和她直說吧。」

  九娘屈了屈膝,上前幾步,凝視著面帶笑容的阮姨奶奶。雖然沒有白頭髮,可眼角唇角的細紋還是顯示出了年紀。

  「九娘見過姨奶奶。」這位是爹爹的生母,名為庶祖母,實際是親祖母。九娘端正地行了跪拜大禮。

  阮姨奶奶含笑受了禮,上上下下打量著九娘。

  「九娘有幾件事不明白,特來請教姨奶奶。」九娘沉靜自若,緩緩地道:「還請姨奶奶不吝釋疑。」

  「真是個膽大的孩子,你且說說看。」阮姨奶奶笑著望向老夫人:「這孩子可不像你啊。」

  九娘屈膝問道:「九娘有三件事不明:請問姨奶奶究竟是恨孟家,還是恨婆婆?請問我爹爹可是姨奶奶親生的骨肉?請問阮玉郎又是何人?」

  老夫人雖早有準備,依然被九娘這三句話問得一震,貞娘也抬起低垂的眉眼,掃了九娘一眼。六娘更是完全驚呆了。

  阮姨奶奶微微揚起下巴,細細看著九娘的小臉。

  一雙美眸,如老井,如古潭,如深淵。仿佛她所問的三句話和她自身絲毫無關。

  阮姨奶奶點了點頭,略帶遺憾地嘆道:「年紀不大,看得倒遠。三郎和程氏可養不出你來,阿梁恐怕也養不出你來,孟家也養不出你來。你又到底是何人?」

  六娘全然不明白她們話語中的機鋒,卻已出了一身的雞皮疙瘩。

  九娘沉聲道:「托痘娘娘的福,九娘先死而後生,略微開了些竅罷了。」

  阮姨奶奶綻開笑顏:「有趣。」她看向老夫人:「她既然敢問,那我可就要答了。對了,老定王還沒薨吧?」

  九娘頭皮一麻,完全沒想到會在這裡,會從她口中聽到定王兩個字。大宗正司的定王?太后娘娘也要稱一聲皇叔的定王!

  不好,她錯了,她料錯了!阮孟兩姓不只是後宅恩怨,妻妾恩怨,嫡庶恩怨!只怕牽扯太大,牽扯太深,牽扯太廣!九娘立時決定打退堂鼓,剛轉過半個身子,卻聽見背後老夫人緩緩道:「放心,你儘管說就是。你們也別怕,總要告訴你們倆個的。現在不知道,以後進了宮也總會知道。」後半句卻是對六娘九娘說的。

  老夫人輕輕握住六娘顫抖的手,放在自己手臂上蓋住,拍了幾拍。

  阮姨奶奶轉過身走到鏡台前面,看著鏡中的九娘,帶著三分笑意:「好孩子,你聽仔細了。我呢,自然是最恨孟家,才會來到孟家。至於你婆婆,我也恨過,不過如今不恨了,倒是很可憐她。你爹爹,若不是我生的,又是誰生的?只是他不曾叫過我一聲娘而已。」

  九娘凝神注視著她依然窈窕綽約的背影。

  阮姨奶奶輕聲道:「玉郎啊?他自然是琴娘的哥哥,我的侄子啊。」

  九娘轉身看著老夫人。梁老夫人點點頭:「不要緊,阿妧想說什麼就說什麼。」

  九娘屈膝一禮後,想了想才說道:「既然姨奶奶認識定王殿下,想來您也是宮中的舊人。可是阮姨娘嫁進來的時候,從沒有哥哥來過。納妾文書上面,阮家也只有一個老母親,沒有哥哥。這位郎君,雖然五官和姨娘很相似,可所作所為,卻不是姨娘的哥哥會做的事。」

  「哦?你為何這麼說?」阮姨奶奶輕輕勾起嘴角。

  九娘眼神清澈,輕聲道:「若他是姨娘的哥哥,早就該露面了,有孟家在,不至於去做伶人。若他是姨娘的哥哥,又只是伶人,不會有那樣的手段能將鶯素安插進家裡來。若他是姨娘的哥哥,骨肉相親,他不會送四姐給吳王以結交蔡相,還不怕四姐告發他,甚至他就是要四姐告訴婆婆。若他是姨娘的哥哥,更不會結交程家,控制程大郎,損害九郎十郎的前程。姨娘的一個哥哥,為何要謀財謀權呢?他到底要的是什麼?九娘想不出,所以,還是得問個明白:他既然不是姨娘的哥哥,究竟和我們孟家有什麼深仇大恨?為何又只盯著木樨院呢?」

  阮姨奶奶意味深長地笑道:「小九啊,我的玉郎,怎麼會看得上小小的木樨院呢?小小的孟家呢?孟家算什麼?他才不放在心上。」她偏過頭看了看老夫人,眯了眯眼:「原來太后娘娘看中的是這個聰明孩子啊?」她掩嘴輕笑了兩聲,咳了起來,歇了片刻又笑道:「不對,高氏最恨長得美的女子,看來,她還是選了六娘?」

  老夫人喝了一聲:「眉娘慎言!」

  阮姨奶奶理了理精白寬袖,瞥了貞娘一眼:「怎麼?是又要掌我的嘴?還是又要以大不敬為由賜我鴆酒?老定王殿下可還看著吧?」

  六娘九娘都怔住了。九娘心念急轉,大不敬?賜鴆?定王?一些宮中舊事秘聞浮現,忽然隱隱有了個極可怕的念頭冒了出來,卻連她都不敢深想下去。

  外間傳來幾聲悶雷,跟著就是沙沙細雨聲。立了秋以後,一陣雨,一陣涼。屋子內卻毫無清涼之意,九娘背上沁出一層細汗。

  阮姨奶奶隨意地來回走了幾步,似乎是在雲中飄過一般輕盈無聲,又似貓一般慵懶隨意。

  屋內靜悄悄的。

  九娘看著梁老夫人鼓勵的眼神,咬了咬牙,又朝阮姨奶奶福了一福:「不管他是誰,不管為了什麼。姨奶奶,木樨院和阮家也割不斷一份血緣親情。還請姨奶奶衡量再三,莫給孟家帶來滅頂之災。」

  阮姨奶奶在妝檯前停下來,拿起玉梳,輕聲笑道:「小九你真是有心。現在後悔了嗎?阿梁,玉郎讓你害怕了吧?高氏是不是也害怕了?」

  貞娘立時跨上前一步。老夫人抬起手:「眉娘,我們相識多年,當年你救了我兒二郎一命,我也救了你一命。我和你互不相欠。你若再不迷途知返,為了孟家,我也只好斷尾求生了。」

  貞娘默默退了回來。六娘手心裡全是汗,既想知道得更多些,又害怕知道。

  阮姨奶奶咳嗽了幾聲,嘆了口氣:「是啊,你我當年也算是有緣人。造化弄人,殊途同歸。你是為了孟家?還是為了高氏?斷尾求生?可惜殺了我也未必有用。你對高氏忠心耿耿到把孟二孟三兩條命賠上了,還把自己一輩子都賠上了,我很可憐你,早就不恨你了。你我都不過是盡忠而已。可是,阿梁,欠的債總要還的。」

  老夫人心口一窒,合了合眼。六娘趕緊扶住老夫人。

  阮姨奶奶又嘆了口氣:「那些陳年舊事,早已經腐爛不堪,誰還記得?誰還敢記得?不過提一次恨一次罷了。只是高氏用足你一輩子還不夠,連孫女們也要用上。若是玉真當年有她一半的狠——」

  九娘立刻朗聲打斷了她:「還請姨奶奶轉告阮郎君:我四姐不是個聰明人,到了吳王身邊怕派不上用處,還請他高抬貴手。眉州程氏和我表舅蘇家,雖有宿怨,但也有可化解的法子,若是蘇相願意點頭和解,程家總會靠向血緣至親。如今官家已醒,太后垂簾,儲位未定,蔡相日漸式微已是定局。孟氏、太尉府、蘇相府和眉州程氏四家互通姻親,同氣連枝,一損俱損,只需順藤摸瓜,不難斷了阮郎君的意圖。時勢瞬息萬變,無人能一手掌控。若是美色、財力和權勢全沒了通路,阮郎君便是有翻雨覆雨之能,也巧婦難為無米之炊。還請他及時收手,回頭是岸。」

  阮姨奶奶咳了幾聲,眯起眼看著九娘,緩緩收起了笑容。

  九娘屈膝一禮:「棄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亂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煩憂。既然舊事已腐,何必任由腐肉生蛆再剜肉見骨?還請姨奶奶三思。」她不再多言,回身扶起老夫人:「婆婆,咱們回吧。」

  貞娘打開槅扇門,四人正要出去。阮姨奶奶卻笑了起來:「阿梁,你去告訴高氏,她怕了三十幾年的那份遺詔,自然是有的。」

  門口四人只覺得驚雷四起,耳中嗡嗡震動。九娘霍然轉過身,那人卻已安坐在妝檯前又開始梳頭,一下,一下,再一下。

  七月新秋風露早,萬葉敲聲涼乍到。九娘只覺得心驚肉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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