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2024-04-29 20:02:39 作者: 小麥

  九娘她們幾個跟著魏氏先在慈幼局和福田院走了一圈。兩處倒都沒有被淹,院子裡積水也少。六娘很是佩服:「表叔母此處真是想得周到!我們沿途過來,幾乎沒有不被淹的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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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魏氏笑著搖頭說:「你可夸錯人了,想得周到的是你家三房的表舅母,昔日的王夫人。」

  九娘低下身子,查看當年沿著院牆為了排水特地挖出的深溝。魏氏告訴她們:「我們這兩處,已經是東城地勢最高地方。加上這個落水溝,是平常人家的兩倍寬,秋冬天掃落葉雖然吃力一些,可遇到澇災,才知道好處。你們看這裡的院落,中間特地鋪高了,四周低矮。就不容易被淹。」

  福田院後院裡,一個大夫帶著背著藥箱的藥僮從屋裡走了出來,笑著和魏氏打招呼:「昨夜才在相國寺見到魏娘子,現在又見到了。辛苦辛苦!」

  魏娘子也笑了:「林大夫安好。我們曹大娘可好一些了?昨夜雨大風急的,怕她一夜也沒睡踏實。」

  曹大娘?!九娘眼眶一熱就想要進去看上一看。

  林大夫看看魏氏後頭,笑著說:「曹大娘啊,看見二郎,病就能好一半。再看看這些漂亮的小娘子,病就全好了。」

  身後傳來一個蒼老的笑聲:「林大夫你這靠嘴治病的本事越來越大了!背後編排我婆子!你羞也不羞?」

  眾人一看,一個頭髮花白穿著粗布衣的老人家,五十多歲,拄著一根拐杖,兩個七八歲的女孩兒扶著她走了出來,看來起來精神尚可。

  九娘趕緊上前去扶她:「婆婆小心。」

  曹大娘眯起眼看了看她:「這小娘子是從哪幅畫兒上下來的?生得這麼好看!魏娘子,可是你家的?」

  魏氏笑著說:「這是我家表侄女兒。今日她們三姐妹來幫忙的。」她倒想快點把小九娘變成她家的呢。

  林大夫摸摸自己的兩撇鬍子笑著說:「頭上三尺有神靈,看來說人壞話得當面說才行。曹大娘你一聽說二郎來了就能下地,這可不是我空口說白話吧?」

  眾人大笑起來,曹大娘笑著作勢提起拐杖要打他,林大夫哈哈笑著告辭出門了。

  這位曹大娘,正是這福田院的原主人。因無人供養,被迫典出祖屋,想得了錢搬去鄉下養老。九娘第一次上門,便在曹大娘的開價上多加了五十貫,唯一的要求是懇請她留在福田院裡幫忙,另外請她少收點月錢,說一個月只給得起她兩貫錢。曹大娘含著淚說哪有她這般繞著彎子幫人的,當場拍板將屋子賣給她做福田院。後面聽到消息來的一家腳店東家,加了兩百貫錢,曹大娘也不肯毀約另賣。連對面慈幼局的房子,也是她告訴九娘的。

  前世九娘沒生病的時候,常常來這兩處,曹大娘總拿她當親閨女一樣看待,噓寒問暖,幫著她打理雜務,甚至幾次同她說千萬別在意那些個淑人夫人背後說她善妒不賢,哪有夫妻和美卻硬要自己往裡面塞人的道理,簡直是腦子放在蒸籠上蒸過的,說得她哈哈大笑。後來她生病了,曹大娘一手替她照看著,還去蘇府看了她好幾回,過年期間特地給她送了桃板和桃符,再三叮囑她好生休養。

  陳太初笑著上前從九娘手中接過曹大娘:「婆婆躺了三天了,需得出去走動走動,還是我陪著去吧,今日出了太陽,還好不算太熱。」

  三姐妹一起給老人家行禮問安。曹大娘問了名字,朝著九娘笑:「好孩子,謝謝你們幾個能來。倒巧了,我原來有個比閨女還親的孩子啊,也叫九娘,可惜命不好走得早。」

  魏氏就笑道:「是巧,這個九娘啊,就是大娘你那九娘的嫡親表外甥女兒。」

  曹大娘聽著稀奇,拉著九娘的手又說了幾句。九娘眼眶熱熱的,說不出話來,只看著她笑,笑著笑著還是留下幾滴眼淚來。她眨了眨眼睛對六娘說:「六姐,好像有小蟲子飛到我眼睛裡了,你幫我吹吹。」

  魏氏看看兒子藏不住的一臉關心,暗道可惜,這要讓太初去吹吹該多好啊。轉念又嘆氣,這小九娘看上去和六娘四娘差不多大,怎麼才十一歲呢!這得等多久啊,就算四年後行禮,太初也要十八歲了。卻忘記陳青娶她的時候是二十歲,也忘記在秦州的長子都還沒著落呢。

  陳太初扶著曹大娘慢悠悠地出了門。魏氏帶著三個小娘子去看看後兩進十幾間屋子住著的老人家們。九娘看到房裡窗明几淨,茶水點心都有。老人家有些在打葉子牌,有些在念經,有些在打瞌睡,有些在說話。好幾位老人家九娘都還記得是她當年親自接來的。幾間房裡搭著小小佛龕,上頭供著榮國夫人的牌位,一看就是日日上香的。院子裡還有兩位老翁在打五禽戲。人人見了她們都笑呵呵地問好,對魏氏很是熱情熟稔。九娘心裡又酸又甜又安心,更是感激魏氏。

  待進了正屋,魏氏的侍女捧著薄薄的兩本帳簿等著。一旁的粗瓷茶盞里泡好了茶。桌子上筆墨紙硯一應俱全,算盤也擺好了。旁邊放著一個大碗,碗裡滿滿的裝著剛洗過的一粒粒葡萄,水珠兒還在上頭。

  魏氏笑著告訴她們:「這是慈幼局院子裡的葡萄,被大風雨弄掉下來不少,不過都洗乾淨了,你們不吃也不要緊。」

  四娘笑著上前拿了一顆,柔聲笑道:「表叔母同我們太過見外了。我們姊妹哪就這麼金貴了!我家九妹還在她房後面種花椒什麼的呢。」

  魏氏吃了一驚:「九娘自己種?」

  六娘不等九娘開口就說道:「是的,我家婆婆嗜辣,正好蘇家表哥他們回川,婆婆就請他寄些調料和種子來。正好九娘從書上看過種法,她才試著種了花椒和食茱萸。」她意味深長地看了四娘一眼。四娘笑嘻嘻地剝了葡萄皮,放入口中。

  魏氏高興地囑咐九娘記得到時候送一些花椒給她。九娘笑著應了。魏氏攤開帳簿大概和她們說了一下,就留她們在屋內理帳。

  九娘大概看了一看,心中對魏氏更加欽佩。如今這福田院裡滿噹噹的住著四十幾位孤寡老人,吃飯穿衣,納涼保暖,求醫問藥,都安排得妥妥噹噹。對面慈幼局裡二十多個孩子,一樣照顧得十分周全。一年開支近千貫。可帳目上她留下來的三千貫,竟然分文未動,而每個月阿昉送來的錢,也另外列得清清楚楚。

  三個人靜悄悄地核對著帳目,小半個時辰後便理清楚了。侍女取了帳簿去回稟魏氏,不一會兒回來說:「娘子正在廚下幫忙,請三位小娘子自便,稍後留下用個午飯,二郎再送小娘子們回府。」

  四娘想著難得早上抓住機會遣開了鶯素,無論如何,她今天都要試上一試,就站起來問:「不如我去廚下看看,有什麼能幫上表叔母的。」不等六娘九娘說話,她就請魏氏的侍女帶她前去。

  看著四娘去了,六娘讓玉簪和自己的女使都退了出去,才捏了捏九娘的小手,正色道:「我看她不知道為了什麼事,簡直瘋魔了,都不像素日的她。你別放在心上。只是表叔母這點點小事,勞師動眾地去家裡請我們來,難道——?」

  九娘笑著說:「怪不得娘一早耳提面命的,若是四姐能討了表叔母的歡心,以表叔母的為人,想來倒不會計較門第嫡庶。」

  六娘搖搖頭:「昨夜瓦子裡我就覺得,恐怕表叔夫妻是看中你了,表叔又特地喊你一個人去說話。你去了後,表叔母也拉著你娘出去了好一會兒。你娘回來時一臉的喜色藏也藏不住。不過四娘昨夜又不在,她是怎麼看出來的我不知道,但她昨夜那樣說你,的確太過分了。她這個性子,多年也改不了。難不成她得不到喜歡的人,就要怪到別人身上不成!」

  九娘一怔,又不好說陳青和自己談的都是國事並無私事,只嘆了口氣道:「算了,這都是小事,也由不得我們自己做主。我去對面看看那些孩童。六姐可要一起去?」

  六娘想了想:「你去吧,我想先去看看這裡的老人家都在做些什麼。雖說書本上一直說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可真正來到這裡,才知道所學皆虛。」

  六娘看著九娘帶著玉簪也出了院子,略一沉思,也出了正屋。

  廚下熱氣騰騰,兩個婦人正忙著生火蒸飯,長長的木案上,兩個七八歲的女孩兒帶著兩個四五歲的小童,踩在小木杌子上擇菜。一邊挑出被暴雨泡爛的菜葉子,一邊偷眼去看門口的四娘。

  魏氏和四娘坐在門口的小木凳上。四娘呆呆地看著魏氏麻利地殺魚,忽地一絲血濺到她手背上,嚇得她低低尖叫了一聲。

  魏氏抬頭一看,趕緊笑著說:「快用帕子擦一擦就沒了,我手上髒,幫不上你。嚇到了吧?昨夜大暴雨,汴河裡浮上來不少魚,撿回來的時候還撲騰著呢。可省了不少錢。虧得叔寶他們幾個機靈帶了木桶去的。」

  後面一個小女孩尖聲尖氣地說:「娘子,我也去幫忙了,還抱了一條大魚回來呢!」

  魏氏笑吟吟地回頭贊她:「你也機靈又能幹,一會兒吃多點!」

  四娘局促不安地道:「我能幫上表叔母什麼忙嗎?」

  魏氏搖搖頭:「你們在大宅子裡長大的,最多指揮奴婢燉個湯什麼的,哪裡能做這些粗活?」她好奇地問:「九娘真的自個兒種地?誰幫她開墾的地啊?」

  四娘將那擦過血的帕子疊了收進荷包里,柔聲道:「是我二哥還有十一弟他們,為了讓她種個地玩,特地去買了許多農具回來呢,她姨娘還給她做了好幾身粗布衣裳,粗布頭巾,弄得像真的一樣。每次看著她都笑死我們姐妹幾個了。」

  魏氏笑道:「小九娘倒有意思,難得都還被她種活了呢。」

  四娘拿起水瓢,替她從一邊的乾淨水桶里舀了一勺水澆在魏氏手上,輕笑道:「可不是,若這樣都種不活,怎麼對得起蘇家表哥對她的一份心意呢——」她看見魏氏手下一停,便輕輕驚呼了一聲,急著解釋道:「表叔母您可千萬別誤會了什麼,九妹同蘇家表哥自小就特別有緣,比旁人親近一些是難免的。她和蘇家表哥的娘親連生辰都是同月同日同時,從小又愛黏著表哥——可我家九妹年紀還小,只當這是兄妹之情的。若是阿嫻言辭不當,表叔母可別誤會了九妹。」

  魏氏抬眼看了看她,笑道:「這有什麼可誤會的,人和人之間親近不親近,本來就要看緣分的。」

  四娘點點頭,柔聲說:「可不是,我家九妹和蘇家表哥真是有緣,當年第一回見面,表哥就把他母親的一隻哥窯八方碗送給了九妹。這些年就連燕王殿下那樣的救命恩人,送了那許多好禮給她,也沒有比那隻碗更讓她寶貝的了。這兩年,過雲閣里的書她不知道抄寫了多少本。只希望蘇家表哥能用得上,明年下場大比,能殿試折桂。阿彌陀佛,我家九妹也就放心了。」

  魏氏又笑了笑,站起身將殺好的魚統統倒入一個大木桶之中,就聽見噼里啪啦一陣響。外面陳太初就笑著走了進來:「娘!你別提,重得很。我拎去井邊替你洗乾淨。」

  陳太初進來看到四娘也在,便略點了點頭,將魏氏手裡的大木桶拎了出去。

  魏氏把那盛了乾淨水的木桶提過來沖了一下手:「這裡頭也沒水了,勞煩四娘你幫我提過去井邊,讓太初也打上水吧。你可千萬別提,他有的是力氣。」

  四娘一怔,福了一福,提著那空木桶去了。

  魏氏看著四娘的背影,嘆了口氣,坐回小木凳上自言自語道:「這六郎的事還沒完,怎麼又跑出來一個蘇家。太初啊,你可得趕緊加把勁啊。」她擦了擦手,轉過身走到鍋台前問那兩個婦人:「這一家有好女啊,就是百家會來求,是不是?」

  那看火的婦人就大聲笑道:「可不是!魏娘子初來的時候,林大夫的二弟還想求你做他家娘子呢,太尉大人差點沒把他給活劈了當柴燒!」

  廚房裡一片爽朗的笑聲響了起來。

  四娘忐忑不安地提著木桶靠近井邊。不遠處有兩個婦人正在晾曬擦洗過的藤蓆,幾個孩子在幫忙洗著巾帕。井邊一顆大樹,如冠蓋一般,罩住了那井和那人。

  接近正午的陽光依然炙熱,井邊樹下的陳太初卻神清氣爽,一隻手輕輕提了一桶水上來,嘩啦啦澆進大木桶里,又將那髒的血水拎到旁邊傾入牆角的落水溝中。似乎他做的是烹茶賞花一般雅致的事情,說不出的好看,說不出的悠然自得,說不出的風流。

  四娘只覺得自己的一顆心都寸寸捏在他手中,她咬了咬牙,心一橫,走上前去。

  「太初表哥——」

  陳太初抬頭一看見是她提著一個空桶,就笑道:「我娘還真的差遣上你們了,真是抱歉。你且放著吧,一會兒我一起提過去。」

  四娘輕輕將木桶放到他身邊,痴痴地看著他。陽光透過細碎的樹葉,輕吻在陳太初的面容上,明亮處如玉,微暗處如瓷。他眼睫低垂,偶有顫動,如蝶翼初展又如嬌花臨風。

  陳太初忽地聽見低低的啜泣聲,一怔,抬眼一看,四娘卻蹲在他近前抱著膝蓋,雙目垂珠淚,煙眉籠愁雲,正怔怔地盯著自己。他立時起身退開了兩步,左右看看,並無異狀。

  四娘看他微微皺起眉頭,不複方才軟語輕言,眼淚更是撲簌撲簌往下掉。腹中那想了千萬次的話,竟開不了口。

  陳太初輕輕彈了彈手上的水珠,又退開一步,也不言語,他雖然情竇初開,卻並非魯莽粗心之人,一個小娘子還是心上人的姐姐,這般看著自己,他自然也有所感,更生出了局促不安和要避嫌的念頭。

  四娘見他又退了一步,垂下頭輕聲開口問道:「太初表哥,你——求求你了,你救救我罷。」

  陳太初一愣,不自覺上前一步,微微彎了腰問:「你這是怎麼了?」

  四娘的淚落在手上:「我家翁翁聽了我舅舅的話,逼著我給吳王做妾。要不然就要把我嫁給程之才那樣的無賴。」她抽噎著抬起頭來,淚眼婆娑中,陳太初一臉訝然。

  陳太初略一思忖,卻又退了一步,沉聲道:「孟家是汴京城數得上的世家,斷然不會有這樣的事情。你爹娘和你婆婆梁老夫人更不會允許家中女兒做人侍妾。你該好生和家人商量才是,請恕太初愛莫能助。」

  四娘只覺得耳邊一陣轟鳴,是,他的眼睛只會看著九娘,他的同情,也只會給九娘一個人。她巍巍站起身,上前一步顫聲問道:「若是,若是九娘這樣同你說,你!你也會說愛莫能助嗎?」

  陳太初劍眉一挑,眼中寒星掠過,玉面更沉,深深看了她一眼,便逕自走到井邊刷刷兩下提起一桶水,倒入空桶中,又將那裝魚的大木桶也灌滿了水。一手拎起一隻木桶,就要回廚房去。

  四娘一愣,不管不顧地上前揪住陳太初的一隻衣袖,顫著聲輕聲問:「我!我是有哪裡比不上阿妧嗎?」

  陳太初腳下一停,掙了掙袖子,卻拽不回來,轉過身看見四娘滿面淚痕,他沉聲道:「還請四娘子自重。」

  四娘耳中嗡嗡地響,仿佛聽見自己心一片片碎在地上的聲音,有嘶啞的聲音似乎不是從她口中說出來的:「太初表哥,我——我心悅你已久!」陳太初袖子被她揪成了一團。

  不知何時,那晾曬藤蓆的婦人,投洗巾帕的孩子,早已離去。

  陳太初一愣,看看面前寸寸柔腸,盈盈粉淚的少女,手上輕輕放下水桶,掰開她關節發白的手,不自覺地拂了拂袖子,退後一步,作了個深揖:「多謝四娘子厚愛,只是太初已心有所屬,無以為報,日後還請遵德守禮,切莫再提。」

  四娘站在樹陰下,看著一臉溫和卻言辭如針的陳太初,打了個寒顫,喃喃道:「我知道你喜歡阿妧,你們個個都喜歡她。是她就用不著守禮了,就可以提了?」

  陳太初不由得露出一絲厭惡之色,正色道:「四娘子慎言。莫壞了九娘閨譽。她年紀尚小,一貫守禮。」聲音中已經滲透出了寒意。

  四娘搖著頭,孤注一擲地上前一步,咬著牙問:「太初表哥可知道我蘇家表哥同九妹兩情相悅?你何苦來——?」

  手上一股大力湧來,四娘一個趔趄,半跪倒在井邊,渾身顫抖著,又驚又怕,竟不敢再看陳太初一眼。

  陳太初手中的水桶潑出的水濺濕了他半邊下擺,看著四娘,吸了口氣溫聲道:「九娘將來長大後心悅哪一個,是九娘的事。我陳太初心悅哪一個,是我陳太初的事,但都與你無關。你身為九娘的姐姐,我只能替九娘說一聲可惜,也替孟家說一聲可惜。」不待四娘做任何反應,轉身提起兩隻水桶,幾步就去遠了。

  他的話像刀子一樣戳在四娘心上。四娘看著他的身影,多年苦戀,今日在這陽光下一寸相思一寸灰,灰飛煙滅,再無一絲希望。多愁牽夢,難成易碎。那人看著溫和,說出的話卻如此傷人。她羞憤欲死,渾身發抖,最後含著淚在唇齒間一字一字吐出「陳、太、初!」終於抱著那井沿哭了起來。

  「你如今可死心了?」忽地一聲溫和的聲音在她頭上驟然響起。

  四娘大驚失色,抬頭一看竟是六娘。一貫溫婉可親的六娘正居高臨下地看著她,眼中一絲不屑,一絲痛恨,更多的是無奈和痛惜。

  四娘只覺得頭暈眼花,站起來一半,一個不穩,差點一頭栽入井中。六娘一把扶住了她,將她帶回了正屋裡,按著她坐下,讓侍女給她倒了一杯熱茶來,便要自己出去。

  四娘撲上前抱住六娘:「六妹六妹!你聽我說——」

  六娘長長吸了口氣,揮手讓女使和侍女們都遠遠地退了開去,這才轉過頭來壓低了聲音說道:「不!四姐,你聽我說才是!你同表叔母說的那些話我也都聽見了,你同太初表哥說的那些話我也都聽見了。你心悅表哥,自可以去同三嬸說同婆婆說,甚至同表哥說同表叔母說,我孟嬋都不會看低你看輕你。可你這般句句帶刺,不惜撒那樣的謊求表哥同情,若是表哥心悅九娘,你這算什麼!就是表哥沒有心悅九娘,你又置九娘於何地?九娘可是你的親妹妹!就算今日如你所願了,他日你可心安?你可會慚愧?我孟家——」

  四娘搖著頭哭道:「我為什麼要心不安?我為什麼要慚愧?你們個個都偏心九娘!都只對她好!婆婆偏心!他偏心,你偏心,娘偏心,連著七娘,打小同我最好的,現在也同她好!她什麼都有了,我只要太初表哥一個而已!」

  六娘眼中也落下淚來:「志合者不以山海為遠!道乖者不以咫尺為近!這些年四姐你還不明白嗎?九娘她待人以誠,待人以真,她永遠不會做出你這樣的事!你不是問你哪裡比不上九娘嗎?你又有哪裡比得上九娘!她以姐妹心待你,你卻以仇敵心待她!甲班入學試的時候,是誰連著幾夜不睡,幫著你和七娘整理出筆記,梳理好經義的?秦娘子質疑你的入學試成績時,又是誰第一個站出來維護你的?你學繡花,手上被針扎了,不敢吭聲,是誰替你去同先生申請書藝考核延後的?你房裡有了白蟻,又是誰搬去後罩房把自己房間讓給你的?你去年出痘,是誰陪著你供奉痘娘娘的!你連一顆痘疤都沒有留下!可你呢?你是怎麼對她的?她對你好,你只當成應該的。還要在七娘跟前冷言冷語,百般說她不好。你知不知道七娘都同我們說了!九娘她可和你計較過一句?就連七娘那樣沒心眼的人都親近她疏遠你,你不省己身,反而——」六娘哽咽著說:「你今日為了一個男子,寧可姐妹離心,背後傷她!你可是姓孟啊!」

  四娘一個激靈,嘶著嗓子哭喊道:「我是姓孟!可是你們個個都將我看做姓阮!就因為我是阮姨娘生的!人人就看低我三分!我小時候不懂事,親近姨娘,我知道什麼?也沒人教我!這幾年我疏遠了姨娘,可是你們也只肯親近九娘!她不過只是個低下的奴婢生的!婆婆就讓慈姑教導她,你們就個個說她好。你怎麼不請我去綠綺閣陪你睡?她就是這樣慣會做好人慣愛出風頭我才討厭她!她就是要顯得她什麼都會什麼都好而已!我又沒求過她幫我!我不要她幫我!我做什麼要感激她?我最好不要有她這樣的妹妹!!要沒有她才好!」

  「啪」的一聲脆響。

  六娘哭著看著自己的手和四娘臉上的巴掌印,搖著頭捂住了嘴。四娘卻捂著臉呆呆看著六娘。

  外面傳來女使拍門的聲音:「六娘子,九娘子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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