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2024-04-29 20:00:43
作者: 小麥
九娘收到各房送來的入學禮,最高興的是林氏。
林氏不知道這兩天自己怎麼了,總覺得待在九娘身邊心裡才踏實,似乎木樨院、程氏、阮氏都離她遠遠的。她不用想也不願想,白天看見阮氏,總覺得很不舒坦,心裡怪怪的。就算看著九娘吃那麼些點心,她也覺得這胖嘟嘟沒那麼礙眼了。四娘雖然苗條又好看,還是自己生的好。再說自己雖然腦袋笨,這皮囊怎麼也是一枝花,九娘長開了能丑到哪裡去?她可不信將來哪個相看的郎君會捨得不給九娘插釵,只送兩匹錦緞壓驚。嗯,有錦緞也不錯。
她在燈下時不時看幾眼九娘,越看越歡喜,這小娘子的睫毛怎麼這麼濃密卷翹,跟兩把小刷子似的,還有她小手上小肉渦以前她一看就來氣,現在也覺得好玩,和十一郎一模一樣呢,果然是親姐弟。
九娘被她看得心裡發毛:「姨娘你看什麼?」
林氏笑著低頭縫製黃胖的小衣裳:「看小娘子你呢,胖一點就胖一點,有福氣,好歹你不醜。」
九娘覺得這兩天阮氏和四娘還真出了死力氣把林氏給推回來了,笑道:「那你記得去求娘親,給我吃三餐吧。」
林氏想了想,還是搖了搖頭:「不成,明日你就入學了,在學裡就吃上三餐了吧?我問過梅姑,族學裡寬厚,一個月要放四日假!比國子監還多一天呢。你在家裡還是得少吃一點才好。丑是不醜,瘦一點更好看。」她揚揚眉:「誰還會嫌自己太好看?」手忍不住摸上自己的臉,看到九娘一臉的嫌棄,趕緊放下來,低頭繼續穿針引線。
九娘看著她,竟被堵得說不出話,只能轉頭細細看著慈姑抄禮單。
孟彥弼還真送了套文房四寶來,這徽墨端硯也罷了,除出一刀常見的四川冷金箋,竟還有兩張澄心堂紙。九娘將兩張紙捧在手裡愛得不行,這「滑如春冰密如璽」的澄心堂紙何等昂貴,前世她收藏了幾張都不捨得用,太虧了,不知道便宜了誰。便是蘇瞻的老師歐陽相公得了十張澄心堂紙,還寫出「君家雖有澄心紙,有敢下筆知誰哉!」的詩句來。想不到今天那個傻瓜小子來頭不小,竟然讓孟彥弼這麼大方,這紙送給還沒開蒙的小娘子,也不怕對牛彈琴白白浪費?這其中的道道,九娘竟然也一時想不明白了。
又或,從武的孟彥弼其實並不知道澄心堂紙的可貴之處?
長房的大郎、八郎也隨了幾本開蒙的書來,無非是《三字經》、《百家姓》、《千字文》。九娘隨手一翻,卻發現《千字文》上密密麻麻用簪花小楷標註了許多注釋,墨跡如新。九娘翻到扉頁,上頭果然蓋著長房大郎孟彥卿的私章。九娘重生以來,還未見過這位記在杜氏名下的嫡長子,只知道他勤奮過人,十三歲就從族學考入了太學。恐怕很快就能參加下一屆禮部試了。只看他所贈之物,禮輕,意重,是位有心人。
二房的六娘孟嬋送來了厚禮,一個鵝黃色繡了枝梅花的精緻書袋,角落裡還繡了個草綠色的「九」字,一看就是這兩日剛剛縫製好的。書袋裡還有一個筆袋,和書袋同樣的款式,也繡了她的排行。
拿著書袋,九娘有些恍神。
前世那三月底的午後,她喝了藥,讓女使晚詞扶著到臨窗的榻上靠著。矮几上的籮筐中還擱著年前她打算給兒子蘇昉做的新書袋,蘇瞻給她畫了幾根修竹的花樣子,她還沒繡完。她拿起花繃子,手上的針卻實在沒力氣,一急,又咳了起來。
晚詞就將她手中的花繃子接了過去,坐在榻前的腳踏上繡了起來:「娘子還是歇著罷,奴來繡。郎君下朝回家瞧見了,又得憂心。」。
王玞嘆了口氣,身側的晚詞已經開始飛針走線,她眼看著那一片片竹葉靈動起來,抬起頭來望向窗外,能感到日光已經不像年後那麼淡漠,帶著些暖意。她舉起手想去點點日光下的粒粒灰塵,腕上的玉鐲卻噗地滑至肘間,百來天的光景,人竟然瘦成這樣了,心裡一跳,就看見院子裡那合歡樹下,一對璧人:她的堂妹,和她的丈夫。
衣,不見得不如新;人,又怎可能不如故?
林氏看著九娘有點呆怔,敲了她腦袋一下:「又發什麼呆!還以為你出個痘把這呆怔的毛病出好了,再犯病,娘子還請許大夫給你喝那極苦極苦的藥!」
可不是呆怔了!九娘摸摸頭,放下書袋,去看二房郎君們隨的禮,是幾本字帖和幾枝狼毫筆。九娘因為大郎的禮留了份心,仔細翻了翻,字帖卻都是嶄新的。
三房卻是程氏著人安排好的臘肉、梅花酒和幾匹棉布,一看便是拜師要送的束脩。慈姑將長房二房的禮單登好了,發起愁來:「小娘子一個月才一吊錢的月錢,這些回禮可怎麼辦才好?」
林氏此時忽然聰明起來,說:「阿阮送給我那些個舊衣裳,九娘人胖,恐怕穿不了。料子都還是簇新的,不如我替你剪了,做上好些個荷包扇袋香包的,到了端午節,你也好回禮給哥哥姐姐們。」她抻長了脖子問慈姑:「四娘七娘真的什麼也沒送?」
九娘噗嗤笑出聲來:「怎麼?姨娘還指望四娘把那鐲子送還給我?」
林氏一臉不自在,低了頭嘟囔:「堂兄弟堂姐妹不都還送了禮嘛。」
慈姑看看漏刻,就要亥時了,便提醒九娘去正屋請安。林氏咬斷線頭,將手中小衣裳遞給九娘:「替十一郎賠給你的,你就別生氣了。」
九娘一看,這小褙子看著眼熟,蜀綢粉底杏色玫瑰紋,可不正是阮氏那天送來的舊衣裳。她不禁哈哈笑起來,一把接了過來。
進了木樨院,三房的六個孩子排排站好了,給孟建夫妻請安。阮氏林氏再上前行禮。
程氏讓其他人回去安置,卻留了九娘下來。七娘一看,立刻撅起嘴,牛皮糖一樣撲上去抱著程氏不撒手。
程氏只好摟著她跟九娘說話:「哥哥姐姐們知道你明天要入學,都差人送了禮來,你想好要回什麼禮,來同你梅姑姑說。明日卯正時分來正屋用早飯,梅姑會送你去族學拜師,酉時一刻下了學,和姐姐們一個車回來,好好做先生留的功課。可記得清楚?」她一直擔心九娘從小呆呆的,也不知道聽不聽得懂,記不記得住。這木樨院但凡有一個省心的孩子,她也就寬心多了。
九娘笑眯眯地點頭:「娘,我記住了。卯正吃早飯,酉時一刻回來。酉正吃晚飯。」
程氏看了看她,好吧,你能記得吃,也是好事。
孟建看著這個矮矮胖胖不起眼的小女兒,心裡也有幾分說不上來的意味。這孩子生得艱難,阿林疼足了八個時辰,差點命都沒了。偏偏她兩歲才會走路,三歲才開口說話,平時膽怯話少卻又貪吃,喝水都這麼胖乎乎的,稍加訓斥就哭個沒完,時不時就發呆,十分不討人喜歡。上個月不舒服了三天也不說,幸好出痘沒傳給其他兄弟姐妹。想想都後怕,沒想到卻要靠她幾句餓肚子,叩開了蘇府的大門。
看來這個痘出得好,這還是第一次聽她說順溜話。孟建朝她招手:「九娘來爹爹這裡。」
七娘又掉頭撲上去抱住孟建的手臂撒嬌。九娘隔了兩三步站定了:「爹爹?」
孟建從案几上拿了一個大字遞給她:「你二伯擬了幾個字,爹爹和娘商量了給你選了這個妧字。你回去好好看好好記住自己的名字,以後你就是孟妧,孟九娘,記得嗎?」
九娘接過那張紙,孟存的字體勻停秀麗,上頭一個「妧」字甚是嫵媚。便屈了屈膝:「記住了。謝謝爹,謝謝娘。」
孟建又吩咐女使:「去我書房裡拿兩支狼毫湖筆,送去聽香閣給阿妧入學用。」
七娘不依了:「爹爹!你上次說要給我一支青玉紫毫筆的!現在卻要給一個字不識的傻蛋兩支筆!」
九娘行了禮,腳下不停出了正房。正房內傳來孟建的笑聲、程氏的斥責聲還有七娘格格的嬌笑聲。
在垂花門口,值夜的婆子笑著問慈姑:「聽說小娘子要入學了?」
慈姑提著燈籠點頭稱是。婆子又笑著問了幾句話。九娘停下腳,忽然不自覺地回過頭,正屋的琉璃燈格外璀璨,立春後就撤掉高麗紙的象眼窗格,擋不住那撲面而來的笑聲和暖意。前世里她爹爹這個時辰總是陪著她讀一些野史遊記,說一些書院裡學子們的糗事。娘親在一旁給她和爹爹縫製衣物,偶爾笑著說上幾句。後來變成她陪著蘇瞻看邸報聊官場異聞,蘇昉在旁邊大聲背書,背錯了就被刮小鼻子。
她以為,家家戶戶,做爹娘的自然都會愛護自己的子女,卻沒想到,原來的小九娘,卻這麼孤單,是不是因為沒有人真心愛護她,所以她才熬不過出痘?可這世上,爹娘總會離去,就算爹娘不愛護你,起碼還有你自己能好生愛護自己啊。可惜她那么小,還不懂。
有那麼兩滴眼淚,猛然迸裂,來不及收回去,瞬間落到青青的石板地上,消失不見。
今夜無月,正屋後面的小池塘在夜色里只泛著些微光,偶爾有野鴨撲騰的水聲。廡廊下,慈姑牽著九娘的小手,心裡微微地鈍痛著。有好些日子,沒有看見過小娘子這樣的眼神了。以前每次請了安,小娘子總是要在那個垂花門看著正屋的窗戶,發一會兒呆。
忽地那小手用力捏了捏她,慈姑提起燈籠,那雙水光盈盈的大眼睛在柔和的燈下含著笑意看著自己,一個軟軟糯糯的聲音說:「我有慈姑就夠了,我還有姨娘和十一弟呢。」慈姑抿了抿,用力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