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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章 雪中的冰火交融

2024-04-29 19:55:01 作者: 月落

  一夜未睡,終於寫好了給姜禾的信。

  傳令兵取信離開,快馬向北而去,魏忌也下意識看向北邊。

  不遠處魏國士兵正在埋鍋造飯,昨日戰場上活下來的傷員已經包裹好傷口,手裡端著菜粥吃得香甜。

  他們看到魏忌,紛紛起身施禮。

  

  魏忌點頭向前走去,手心裡,握著一顆銀色的鈴鐺。

  他們活下來了。

  不知道小禾會不會生氣,她看了信中的內容,會理解自己的決定吧。

  有他和她攜手,魏國不會錯失十五年休養生息的。

  初雪輕輕從天空飄落,他緩緩抬頭,神情卻突然凝滯。

  遠處天空,一抹黑色的濃煙升起。

  魏國各個城池都有烽火台,一處示警,便會接連點燃烽火。

  而此時濃煙的方向,是——

  銀鈴掉落在地,滾進泥土縫隙中。

  雪花一層一層,掩埋了魏忌這一刻的柔軟。

  因為羋負芻下令要捉活的,楚軍便不能用弓箭。

  一丈高的寨牆並不難翻越,短短半個時辰後,寨門被推倒,敵兵湧入小小的村莊。

  姜禾同殘存的萬名魏軍一起,把魏國百姓護在正中軍營。他們背對百姓面對敵軍,持刀拼殺。

  這些人並不是魏軍的精銳。

  他們是拉車的、養馬的、燒飯的、修甲衣的……

  可現在,他們是持弓的、舉刀的、捨命護百姓的……

  大雪紛飛瀰漫,在楚軍分批攻入的車輪戰術面前,姜禾的智謀只足夠勉力多加支撐減少傷亡。

  楚軍來得太快又兇狠,魏軍的投石車沒了石頭,火油燒盡,箭矢射完,盾牌稀爛,還是不能阻擋他們的腳步。

  一輪攻擊過後,楚軍退到矮牆外休整,有部將清點魏軍士兵,發現已僅剩下三千多人。

  來不及掩埋同伴的屍體,只好取下銘牌,拉到一邊去;傷者相互包紮,然後撿起武器;沒有休息的地方,他們靠著戰友坐下。

  姜禾知道,他們只能再抵擋一次攻擊。

  四周寂靜如墳場,只模糊聽到輕微的聲音從躲避百姓的軍營中傳出。

  那是一個女童,在唱魏國的民歌。

  「士擊鼓兮,王用兵兮。平陳宋兮,無有歸兮。於嗟闊兮,不我活兮。戎車飭兮,以命報兮……」

  或坐或站的魏國士兵漸漸抬頭,輕聲附和著女童吟唱起來。

  「我出車兮,於彼牧兮。天子命兮,無敢違兮。念君子兮,起新墳兮。護家國兮,今不歸兮……」

  護家國兮,今不歸兮。

  姜禾心中震動轉身,看到軍營的大門被打開,裡面陸陸續續走出許多人。

  他們是卜寨的百姓。

  瘦弱的少年、粗壯的農夫、耄耋的老人和狠心把孩子推回軍營的女人。

  他們從死亡將士手中取來刀槍,和魏國士兵站在一起。

  護家國兮,今不歸兮。

  家和國,不光是這些將士的,還是他們的。

  遠處楚軍正在準備下一輪的進攻,姜禾伸手從衣袖中掏出一封信,緩緩打開。

  黑色的信封被檀木扣扣緊。

  這是趙政寫給她的信。

  姜禾把這封信從梨樹下的宅院帶到大梁外的戰場,數次想要打開,最終都沒有。

  她想知道他寫了什麼,又怕他寫的,改變了她的決定。

  現在不用怕了,她的生命,只剩下短短一個時辰。

  入目是一列筆力強勁的篆書:「從前有一隻海螃蟹……」

  姜禾搖頭苦笑,這真不像是趙政能說出來的話。

  她把信完全展開,認真看後面的字。

  ——「從前有一隻海螃蟹,它很驕傲,也特別蠻橫,所以走路也橫著走。有一天,大海里來了一條可怕的怪魚,大家紛紛逃命。一條鰻魚被怪魚咬住,對海螃蟹喊:『快救救我,去年這個時候,我還幫你清理過洞穴呢。』海膽被怪魚咬住,對海螃蟹喊:『快救救我,前幾天我捉到一條海螞蚱,還給你吃了。』海螃蟹把它們全部救出來,可是已經沒有力氣回家了。它的八條腿都被怪魚吃掉,只剩下鼓鼓的殼,很快就死了。這天晚上,海螃蟹的阿娘終於找到海螃蟹,它哭著說:『你怎麼這麼傻,它們的一丁點兒幫助,怎麼能抵得過你的性命呢?』」

  講了一個像是給孩子聽的故事,信的最後,趙政寫道:「姜禾,狠下心,才能活下去。」

  父親曾經說過,要想活得好,先要吃得飽。

  趙政如今說,要想活下去,先得狠下心。

  姜禾搖頭把信塞進衣袖,淚水漸漸模糊視線,臉上卻帶著倔強又毫不妥協的笑。

  她對著密集的雪花道:「你才傻,海里哪兒有海螞蚱?」

  趙政,你才傻。

  好可惜,我沒有能夠做到。

  戰士們已經紛紛起身,姜禾也站起身。

  這一次,她要試試自己的胳膊夠不夠有力,能不能把長刀刺入敵人肚腹。

  「將士們!」紅衣女子站在飄舞的雪花中,大聲道,「齊國姜禾,與魏國士兵同袍、同仇、同殺敵!殺!」

  飄飛的雪花才不管自己埋著什麼人。

  是脾氣暴虐愛喝酒的庶長,還是懦弱無力怕死的小兵;是第一次舉刀拼殺的貨郎小販,還是把孩子護在懷裡的母親。它不管,它也無情。

  姜禾知道身邊的魏軍越來越少,知道土黃衣服的楚軍漸漸圍攻過來,知道自己沒有中箭,或許是對方準備百般凌辱。她不會自盡的,她要殺到最後一刻。

  可眼前突然一片晃動,有奔跑的戰馬沖入戰場。

  玄衣的騎兵和青衣的騎兵加入進來,有人大聲喊著「是自己人,我也是殺楚賊的」。有人在慌亂中從馬上墜落,口中罵罵咧咧。

  混亂中,一個人從打滑的地上爬起來,大聲喊道:「姐姐,我來了!」

  姜禾心頭一喜,卻又難以置信道:「怎麼是你?」

  「閃開!」一個冷漠的男聲同時響起,接著姜禾便見突然衝到面前的楚國軍官身首分離。

  那軍官的身體栽倒下去,露出騎在戰馬上的男人。

  姜禾的心像被人揪住又放開,怦怦怦怦,幾乎跳出喉頭。

  馬上那人墨色的衣服,清俊的臉頰,眉目含著攪動山河的戾氣,唇角露出狠厲的冷笑。

  他一刀砍死敵人,目光落在姜禾身上。

  迅速墜落的雪讓他看不太清楚姜禾的神情,但她站著,她沒有死。

  「姜賁,」他並未同姜禾說話,只是轉過頭對齊國公子道,「保護好你姐姐。」

  雍國國君趙政帶著騎兵四散而開。

  空中響起他的訓示:「不要活口,凡楚國兵馬,一律格殺勿論!」

  「遵命!」山呼海嘯的回應,預示著這場戰爭的勝利。

  而相比趙政的訓話,姜賁倒是更為簡單:「保護公主,斬殺楚賊!」

  四周亂糟糟地應和著,跟隨姜賁最先到達的齊國騎兵衝出去。

  他不知從哪裡弄來一套甲冑,長卻窄,不太合身。腿上受傷了,被他胡亂綁住。見姜禾無恙,姜賁樂呵呵地笑了。

  「姐姐,你沒事真是太好了!我看姐夫——那誰也來了,我是不是來得不太巧?」

  「巧。」姜禾道,「楚軍不光這裡有,大梁城外還有不少。你要練兵,正是個機會。」

  姜賁大力拍打著青銅頭盔,抖落薄薄的雪,撇嘴道:「我那是想練魏國的兵呢,沒說要練我自己的啊。我救出姐姐就好了,原本想著要去大梁城給姐姐長臉,但我看雍國士兵的打法兒,有點犯怵。」

  雍國士兵的打法兒嗎……

  姜禾向戰場上看去。

  他們對敵人毫不手軟,狠辣可怕,每殺一人,一定會割下對方的腦袋,綁在馬尾旁。有殺敵多的,身後晃動著一串人頭。

  雍國是軍功晉爵制,為鼓勵殺敵,要求士兵以人頭為憑,戰後領賞。

  他說,要狠下心,才能活下去。

  他的確是這樣做的,雍國也是這樣做的。

  姜禾一直知道,相比局勢複雜又羸弱不堪的魏國,協助趙政掃平六國,是平息戰亂更快的辦法。但是因為不捨得魏忌難過,因為想要報當年的救命之恩,她想要幫助魏忌得到一切。

  可是……

  她向前走去,繞過倒地的士兵,看著撲倒在父母身上的孩童,喉頭酸澀,說不出話來。

  正午時分,戰鬥漸漸平息。

  有人從煙塵和積雪中來,卻不是趙政,而是另外一個眼熟的男人。

  他身上沒有穿避寒的大氅,胳膊中箭,臉上道道劃痕,若不仔細辨認,根本認不出是誰。

  姜禾向前幾步,疑惑卻震驚地掩住了嘴。

  姜賁的身子也僵住,問道:「宗管事?」

  「殿下。」宗郡的身子一歪,跪在了地上。

  大雪冰涼,他卻似渾然不知。

  「宗郡,」姜禾上前要拉起他,他卻一動不動,「你怎麼了?你怎麼在這裡?你是跟趙政來的,還是……」

  不不,他不會跟趙政來。

  他的任務,是待在洛陽,為她照顧父親。

  姜禾甚至交代過宗郡,若她一去不回,就把父親帶到雍國生活。

  七國之中,只有雍國都城,未來可能遭遇的戰亂最少。

  可他卻來到了這裡。

  「宗郡,」姜禾的雙腿漸漸發軟,像是有人抽走了她的力氣,她努力支撐著自己俯身,問道,「你說,我父親,他在哪裡?」

  嘶啞卻模糊不清的聲音從宗郡喉頭鑽出,他的頭磕進冰雪中,哀嚎著大哭起來。

  姜禾不再問。

  她順著宗郡來時的路,向北走,向城外走。

  只要她不會被人當場殺死,她就要一直走下去,走到父親身邊。

  找到他,看看他,怎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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