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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一九回 勾心鬥角成何用

2024-04-25 18:49:42 作者: 梁羽生

  走火入魔悔已遲

  黑修羅道:「弟弟別貪心了,咱們快走!」白修羅哭喪著臉道:「我可是走不動呀!」黑修羅道:「用不了一盞茶的功夫你就走得動的,主公身上有天山雪蓮。」黑修羅一看,就知弟弟著的是魔鬼花之毒。

  天山雪蓮能解百毒,白修羅嚼下兩瓣雪蓮,只覺遍體清涼,十分受用。白修羅謝過了笑傲乾坤,說道:「主公,請莫怪我貪心,這些珠寶留給蒙古韃子不如咱們拿去,送給義軍做軍餉也好。」黑修羅笑道:「你這樣說就對了,我和你正是一樣心思。不但這裡的珠寶送給義軍,咱們所有的寶藏我也想都送出去,弟弟,你不反對吧?」白修羅笑道:「經過這場災難,身外之物,我還有什麼拋不開的?這個話你不說我也要說呢。」兄弟倆心意相通,說了之後,哈哈大笑。

  

  白修羅找來了兩個麻袋,不要金銀只取珠寶,裝滿了兩大麻袋,還有許多珠寶容納不下。笑傲乾坤笑道:「好了,人貴知足,咱們取去這兩大袋珠寶,也夠烏蒙他們心痛的了。」白修羅仍然戀戀不捨,說道:「再拿幾件。」忽聽得上面有金鐵交戰之聲,笑傲乾坤連忙上去,只見帳幕之中,蓬萊魔女正在與烏蒙交手。

  原來烏蒙放心不下,一到行宮,見了哲別,就找了個藉口,無論如何也要回去。哲別是「金帳武士」的首領,烏蒙本來要聽他的命令。但因烏蒙也是「金帳武士」,而且他們師徒正得成吉思汗的重用,哲別不願意太勉強他,皺了皺眉頭,也就答應了。

  烏蒙做夢也想不到在帳幕里等著他回來的竟是蓬萊魔女,兩人交上了手,烏蒙便著了蓬萊魔女的獨門暗器,給她的兩根烏金塵絲射入了穴道。烏蒙練有「混元一炁功」暫時還可支持,但已給蓬萊魔女殺得手忙腳亂。

  烏蒙大叫:「有奸細,快來人哪!」一個倒縱,衝出帳幕。笑傲乾坤喝道:「往哪裡跑?」劈空掌一發,烏蒙一跤跌倒。蓬萊魔女冷笑道:「看你還嚷!」刷的一劍,刺穿了烏蒙的琵琶骨,烏蒙登時暈死過去。蓬萊魔女道:「不是我斬盡殺絕,這廝實在太可惡。好,放火燒這帳幕,咱們就走!」

  笑傲乾坤道:「這樣豈不更是打草驚蛇?」蓬萊魔女笑道:「我正是要它打草驚蛇。咱們離開這兒,馬上到喇嘛宮去。」笑傲乾坤恍然大悟,說道:「不錯,好主意!這裡一報火警,喇嘛宮中的高手,定要分出人手到這裡增援。」

  此時黑白修羅都已出來,黑修羅手上拿著火把,立即放火。兀赤大聲叫道:「求求你們開恩,不要把我燒死。」笑傲乾坤道:「這廝雖是幫凶,罪猶可恕。好,就讓你保全一條性命吧。」把兀赤拖出來,重重的踢他一腳,這一腳踢得兀赤肋骨斷了兩條,但卻給他解了穴道,兀赤不能行走,只好爬著離開火場。

  巡山的「金帳武士」速不台看見火起,不知來了多少敵人,嗚嗚地吹起牛角。轉瞬間,武士們紛紛從各個帳蓬跑出,行宮中報警的大鐘也噹噹地敲了起來。

  笑傲乾坤等人展開超卓的輕功,早已在火起之前,逃入密林深處。待到滿山的武士看見火光,都朝著火光起處奔跑,他們一行四人已是平平安安地下了山了。

  笑傲乾坤吩咐黑修羅:「你們先出和林,在百里之外的金牛坳等我。」金牛坳是黑白修羅的藏寶之處,早已對笑傲乾坤說過。笑傲乾坤是因為他們二人武功較弱,不願他們跟隨自己前往喇嘛宮冒險。故此要他們先去掘取寶藏,就在那個地方等他。

  喇嘛宮與行宮隔著一個山峰,宮中的喇嘛可以看得見這邊火起,但山路崎嶇,雖然只隔一個山峰,上山下山,至少也要半個時辰方能來到。笑傲乾坤與蓬萊魔女跑上那個山峰,宮中的喇嘛剛剛跑下山來。華、柳二人躲在樹林裡面,那些喇嘛趕往赴援,當然無暇搜索樹林。

  華、柳二人一躍而出,此時宮中的喇嘛要赴援的都已去了,留守的喇嘛關上了宮門,宮內加強了守衛,但已沒有人再出來了。

  喇嘛宮中多的是百年老樹,笑傲乾坤隱身在一棵枝葉茂密的參天古樹之中,樹頂上是幾隻大鳥棲息,似乎發現下面有人,振翅拍動不已。笑傲乾坤摘下一片樹葉,輕輕一彈,使出「飛花摘葉」的暗器功夫,那片樹葉穿枝飛上,在樹頂棲息的大鳥振翅飛起,發出叫聲。那兩個背向大樹的喇嘛吃了一驚,不知不覺回頭一看,華、柳二人趁著他們凝望飛鳥,背向自己這一剎那,不約而同地使出絕頂輕功,一個「比翼雙飛」,倏忽之間,已是掠進了那座正中的殿宇,藏身檐角,真是比飛鳥還要快捷,院中巡邏的四個喇嘛,竟是絲毫沒有察覺。

  那兩個喇嘛回過頭來,說道:「原來是鳥兒作怪。」笑傲乾坤正喜得計,忽覺「嗖」的一股冷風,如箭疾射,有人喝道:「給我滾下來!」

  笑傲乾坤激靈靈打了一個冷戰,立足不穩,從屋脊直滑下來。幸而他及時「煞勢」,一個「珍珠倒捲簾」,足尖勾著檐角,身形又再挺起。說時遲,那時快,神駝太乙已是飛身撲上,雙掌齊發,左擊笑傲乾坤,右擊蓬萊魔女。笑傲乾坤大吃一驚,心中想道:「相隔不過數月,這老賊的功力又是大大增進了!」

  笑傲乾坤身形未穩,只得以攻為守,摺扇一指,點打太乙掌心的「勞宮穴」,這一招是攻敵之所必救,太乙橫掌一掠,避免穴道受攻,強奪笑傲乾坤的摺扇。但笑傲乾坤已是趁著他換招之際,身形拔起,一個「鷂子翻身」,又到了屋脊正中了。

  與此同時,蓬萊魔女拂塵揮出,拍拂太乙面門,太乙以雄渾的掌力盪開她的拂塵,蓬萊魔女右手的青鋼劍緊跟著刺出,太乙剛在應付笑傲乾坤,騰不出手來應招,連忙斜竄閃避,只聽得「嗤」的一聲,太乙披在身上的狐裘,給蓬萊魔女削去了一幅。

  太乙怒道:「原來是你們這兩個丫頭小子,當真是陰魂不散,定要老夫給你們超渡麼?」笑傲乾坤笑道:「不錯,我正是要超渡你的亡魂!」兩人一退復上,再度交鋒。笑傲乾坤有蓬萊魔女相助,摺扇點穴的功夫發揮得淋漓盡致,打得太乙只有招架之功,想抽空發出「玄陰指」偷襲都不能夠了。

  那四個在院子裡巡邏的喇嘛相繼跳上屋頂,大喝道:「哪裡來的大膽小賊,敢來戲耍佛爺!」其中一個發現蓬萊魔女是女子,更是氣得暴跳如雷,罵道:「莊嚴佛殿,豈容你這妖女玷污?給我滾出去!」原來喇嘛宮的規矩,正殿是不許婦女參拜的。

  蓬萊魔女冷笑道:「哪來的臭規矩,你給我滾出去!」拂塵一揮,卷著了那喇嘛打來的禪杖,借力使力,往旁一帶,那喇嘛果然應聲跌倒,摔下屋頂。

  蓬萊魔女迎上那三個喇嘛,塵劍兼施,不過片刻,兩人給她劍尖刺著虎口,一人給她拂塵打碎了琵琶骨,全都骨碌碌地滾了下去。

  蓬萊魔女再與笑傲乾坤夾攻太乙,忽聽得裂人心肺的一聲嚎叫,但卻並不是太乙叫出來的。蓬萊魔女怔了一怔,立即省悟,這是被囚在附近的公孫奇的嚎叫,想必是他正在受著「走火入魔」的煎熬。

  嚎叫之聲尚在刺人心肺,緊接著又聽得一陣令人毛骨悚然的笑聲,聽得出這是柳元甲的笑聲,似乎是他正在得意獰笑,但笑聲中卻又含有無限悽厲。

  笑傲乾坤道:「你去救人,我給你應付這老賊。」蓬萊魔女知道以笑傲乾坤的本領,雖然勝不了神駝太乙,但一時三刻料想也不至於落敗。於是疾刺三劍,先迫退了太乙,回身一掠,飛過第二座殿宇,循聲覓跡,找到了囚禁公孫奇的那間密室。

  蓬萊魔女從窗口望進去,只見柳元甲盤膝而坐,頭上冒出熱騰騰的白氣。公孫奇卻在地上打滾,不住哀號。

  此時寺中已是人聲鼎沸,柳元甲對外間的聲響,似是聽而不聞。公孫奇在打滾哀號,他則在對著公孫奇發出「嘿嘿」的冷笑,好像十分「欣賞」公孫奇的痛苦。可是在他得意之極的笑聲之中,卻掩飾不了他內心的恐怖,笑聲中充滿悽厲之感,笑得竟是比哭還要難聽。

  蓬萊魔女正要不顧一切,破門而入。忽見公孫奇爬了起來,倚著牆角喘氣,不再嚎叫了。「走火入魔」對於練功之士的折磨和尋常人患了瘧疾有些相似,是間歇性地發作的。公孫奇看來是熬過了最痛苦的時刻,又可以喘息片時了。

  公孫奇喘息一過,也在嘿嘿地冷笑起來。柳元甲瞪眼道:「你還沒有嘗夠苦頭麼,你笑什麼?」

  公孫奇冷笑道:「柳元甲你休得意!不錯,我是嘗夠了苦頭,但你也好不了,我受的這些苦,就要輪到你一遍一遍地身受了。總算皇天有眼,叫我親眼看見你在我面前受苦。如今你的走火入魔已經發作,最多比我多活一兩個月而已。」

  蓬萊魔女這才恍然大悟,原來柳元甲此時已是和公孫奇一樣,也在受到了「走火入魔」的熬煎。不過程度有深淺的不同而已。他盤膝運功,想來正是以上乘的內功,抵受那痛苦的熬煎。柳元甲具有正宗內功的基礎,所受的「走火入魔」之難在目前這個階段,也還沒有公孫奇那樣嚴重,故此尚能抵受,普通的人,甚至還看不出來。

  柳元甲「哼」了一聲,冷笑說道:「公孫奇,我雖然中了你的詭計,可惜你只能看到我『走火入魔』的開始發作,我卻可以看到你身遭慘死!你知道不知道,你已經活不過今日,下一次發作,你就要畢命於此了!」

  公孫奇笑道:「那正是我求之不得的事!但你卻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柳元甲冷笑道:「你以為我肯讓你快快活活地大解脫麼?在你下次發作之時,我將斷你的奇經八脈,再加上你『走火入魔』之時的痛苦,你將嘗到了天下最慘最酷的刑罰!」

  蓬萊魔女毛骨悚然,不忍再聽下去,也不敢再聽下去,「砰」的一聲,立即破門而入,喝道:「柳元甲,你用的好狠毒的手段!你想不到我會來此吧?」

  柳元甲神色不變,反而縱聲笑道:「我早料到你這丫頭會來的了。哈,哈,你來得正好,讓我可以多殺一個人,你就陪公孫奇一同死吧!」蓬萊魔女一劍刺去,柳元甲仍然盤膝坐在炕上,這一劍眼看就要刺到柳元甲身上,柳元甲驀地手掌一翻,一股無聲無息的掌力突然就打了出來。

  只聽得「喀喇」聲響,窗格的梨花木碎成片片,這一掌力道可想而知。蓬萊魔女胸口發悶,好不駭然,心中想道:「這老賊現在正在運功與走火入魔對抗,居然還能夠出掌攻敵,掌力如此驚人!若是待他熬過此劫,只怕谷涵來了,也未必是他對手。」

  蓬萊魔女恐怕錯過這個大好的良機,那就不但救不出公孫奇,連自己與華谷涵也不能脫險,是以雖無把握,也只好冒險強攻。當下蓬萊魔女連忙吸一口氣,氣透重關,消除了胸口的煩悶之感,立即運劍如風,向柳元甲展開了猛烈的攻擊。

  柳元甲仍然盤膝坐在炕上,蓬萊魔女長劍刺到,柳元甲只是輕輕地把衣袖一揮,蓬萊魔女的劍尖刺著他的衣袖,只覺柔若無物,有力也無法施展,劍尖就滑過了一邊。柳元甲以上乘的卸力消勁功夫化解了蓬萊魔女這一劍招,跟著左手的衣袖一拂,又把蓬萊魔女的拂塵盪了開去。蓬萊魔女塵劍兼施,一口氣攻了三五十招,兀是傷不了他的毫髮。

  此時笑傲乾坤與神駝太乙也正是在瓦背上展開激鬥,笑傲乾坤掠過兩座殿宇,太乙緊追不捨。笑傲乾坤剛要跳過第三座殿宇,忽覺背心一麻,奇寒刺骨,笑傲乾坤幾乎從瓦檐邊滾下去,原來是太乙發出了「玄陰指」,冷風如箭,射著了笑傲乾坤背心的大椎穴。

  幸而笑傲乾坤在這一年勤練明明大師所授的內功心法,內功之純,已是差不多到了爐火純青的境界,穴道雖然受了陰寒之氣所襲,尚不至於封閉。笑傲乾坤足勾檐角,翻起身來,反手一揮,摺扇一搖,擋住了太乙跟著而來的重手法點穴。

  兩人在金碧輝煌的琉璃瓦上又打起來,笑傲乾坤雖然還可以支持,卻已擺脫不了太乙的糾纏。相鬥不過數招,太乙尋瑕覓隙,接連的又發了兩次玄陰指,指力一次比一次加強,饒是笑傲乾坤的內功純厚,也不由得渾身發抖,就像一個患了瘧疾的病人。

  他們在屋頂激戰,宮中的喇嘛早已聞聲驚起,紛紛趕來,有幾個輕功好的喇嘛且已跳上來了。太乙哈哈笑道:「你這小子還想逃麼?認栽了吧!」戟指一戳,玄陰指五度發出。

  笑傲乾坤暗叫不妙,只道要糟,不料太乙這一指發出,笑傲乾坤只是微微感到寒意,太乙反而激靈靈地打了一個冷戰。笑傲乾坤本以為這一次的玄陰指力會更為厲害的,結果如斯,大出意外。原來今日正是太乙的「走火入魔」發作之期,玄陰指甚為消耗精力,他連發了五次玄陰指,「走火入魔」已是提前發作。太乙練的是邪派內功,功力雖高,卻是遠遠不如柳元甲的精純,故此柳元甲還可以抵禦「走火入魔」的煎熬,他卻是力所難能。「走火入魔」一發作,他已是無力再戰,只能逃了。

  笑傲乾坤焉能讓他逃走,腳尖在琉璃瓦上輕輕一點,身形拔起,一招「鵬搏九霄」,摺扇向太乙敲下,已是點中了太乙腦後的「風府穴」。太乙大吼一聲,骨碌碌地從正殿的脊柱滾下,只聽得一片密如爆豆的聲音響過,太乙再一次的發出裂人心肺的慘叫,便即寂然無聲,像一團爛泥似的癱在地上了。原來太乙是因為真氣已經渙散,抵受不住「走火入魔」的煎熬,故而自行「散功」,斷了經脈而亡。

  笑傲乾坤目睹太乙死得如此之慘,也不禁有點怵目驚心,心中想道:「這老賊好歹也算得一位武學大師,只因誤入歧途,多行不義,如今竟是落得如斯結果,可嘆、可戒!」

  向笑傲乾坤追來的幾個喇嘛,見太乙死在他的手下,都是不禁大吃一驚,不約而同停了腳步。笑傲乾坤身法何等快捷,趁著他們一呆之際,不待他們合圍,早已飛越了兩座殿宇,來到了公孫奇被囚之處。

  蓬萊魔女與柳元甲已鬥了三五十招,只覺柳元甲的掌力越來越重,正自感到吃緊之際,笑傲乾坤來得恰是時候,摺扇一揮,替蓬萊魔女化解了柳元甲的一招殺手。蓬萊魔女喘息一過,揮劍再攻。柳元甲仍然盤膝而坐,左來左擋,右來右擋,見招拆招,見式解式,力敵兩大高手,居然還是有守有攻!

  過了片刻,寺中的喇嘛紛紛趕到。笑傲乾坤把守門戶,摺扇連揮,把三個要搶門的喇嘛點倒。笑傲乾坤的獨門點穴手法另有一功,給他點了穴道的人,只覺有如蛇鑽七孔一般,渾身骨節寸寸欲裂,痛苦難當,都禁不住倒在地上狂滾。後面的那些喇嘛嚇得魂飛魄散,都是不敢向前。不過,他們雖是不敢搶門,卻也不肯散去,於是紛紛改用暗器攻來。笑傲乾坤手揮摺扇,把暗器反打回去,又傷了兩名喇嘛,餘眾走避遠遠,躲在暗器不容易打到的角落裡繼續攻擊。

  笑傲乾坤把守門口抵擋暗器,只能偶爾騰出手來相助蓬萊魔女。柳元甲忽地一躍而起,哈哈笑道:「你們以為我已走火入魔,就想來取我性命麼?嘿嘿,哈哈,且叫你們知道我的厲害!不錯,我柳元甲是終須一死,但我要你們先死在我的面前!」

  大笑聲中,柳元甲呼呼呼呼的連發四掌,掌力排山倒海般的四面湧來,華、柳二人便似乘著一葉扁舟,在大海中給狂濤巨浪搖撼一樣,只能掙扎,無力反擊了。原來柳元甲已經度過了這次「走火入魔」,可以全力應敵了。柳元甲練桑家的兩大毒功,已經有了八九分火候,他又是有正宗內功的基礎的,故而功力恢復,饒是華、柳二人聯手,也不能不感到應付為難了。

  門外的暗器仍然打來,幸而柳元甲的掌力十分雄渾,暗器根本打不到這間房內,等於是間接替華、柳二人抵擋了暗器。

  雙方雖是相持的局面,但久戰下去,對華、柳二人定然不利。笑傲乾坤心裡想道:「幸而清瑤用了調虎離山之計,喇嘛中的一流高手,都已到那邊的行宮去了。可是調虎離山之計只能騙過一時,他們遲早是會回來的,除非是在他們回來之前把這老賊擊倒,否則今晚只怕是難以脫身了。」

  形勢迫得華、柳二人必須採取速戰速決的戰術,可是柳元甲的功力遠在他們二人之上,這麼一來,正是以己之短,攻敵之長,激鬥了數十招之後,蓬萊魔女大汗淋漓,笑傲乾坤亦已有點氣喘。此消彼長,柳元甲越戰越強,更是占盡了上風。

  公孫奇背靠牆角閉目養神,一直不聲不響。激戰中蓬萊魔女暗暗留心,為他防護。柳元甲也似乎有意護公孫奇苟延殘喘,掌力雖猛,卻是完全沒有打到公孫奇的身上。他要公孫奇受最後一次「走火入魔」的折磨,不願意「便宜」了他。

  正在華、柳二人漸感不支之際,公孫奇忽地一躍而起,大吼一聲,「哇」的一口鮮血噴了出來,這口鮮血正好噴在柳元甲的身上,濺了他滿頭滿面。

  蓬萊魔女只道是公孫奇受了柳元甲的掌力所傷,不由得大吃一驚。蓬萊魔女正要過去保護公孫奇,哪知公孫奇身手竟是非常矯捷,倏然間就欺到了柳元甲的身前,柳元甲被他噴了一口鮮血,面門熱辣辣的好不難受,雙眼痛得張不開來,這一下大出柳元甲意料之外,冷不及防,只聽得「砰」的一聲,已是著了公孫奇的一掌。

  柳元甲發出了一聲凌厲的哀號,說時遲,那時快,蓬萊魔女與笑傲乾坤已是乘機痛下殺手,蓬萊魔女一劍刺穿了他的小腹,笑傲乾坤的摺扇敲碎了他的琵琶骨。柳元甲好像喝醉了酒一樣,晃了幾晃,厲聲叫道:「公孫奇,你、你好狠毒!」話猶未完,「卜通」的就倒了下去,七竅流血而亡!

  蓬萊魔女大喜道:「師兄,你恢復功力啦?」公孫奇面色慘白,苦笑道:「我、我不成啦,我與這老賊同歸於盡,死亦瞑目,你、你不必為我費神啦!」笑聲越來越弱,身子恍如風中之燭,搖搖欲墜。原來公孫奇是用了邪派中最狠毒的「天魔解體大法」,拼著與柳元甲同歸於盡的。這「天魔解體大法」在自傷肢體之後,功力可以驟增數倍,但過後不死也必重傷,公孫奇自知活不過今日,是以寧願早死幾個時辰,也要一泄胸中的怨憤。不過,倘若不是華、柳二人正在狠攻柳元甲,他也是絕不能夠得手的。

  笑傲乾坤一指點了公孫奇的「大椎穴」,這是急救之法,封了他的這個穴道,血液不至大量上涌腦門,公孫奇就不至於立即身亡了。笑傲乾坤點了他的穴道,立即把公孫奇背了起來,與蓬萊魔女便向外闖。

  蓬萊魔女不願多所殺傷,掏出一把銅錢,笑道:「你們冤魂不息,我就施捨你們幾文吧!」當下使出「天女散花」手法,把銅錢當作暗器,連珠打出,只聽得「哎喲,哎喲」之聲不絕於耳,十幾個喇嘛中了她的錢鏢。太乙與柳元甲已死,寺中的高手又未回來,留守喇嘛宮都是些武藝平庸之輩,給蓬萊魔女打翻了十幾個人之後,還有誰敢阻攔?

  華、柳二人帶了公孫奇逃出了喇嘛宮,只見對面的山峰火光未滅,滿山黑影幢幢,想來那些人還在搜查刺客。笑傲乾坤笑道:「今晚夠他們折騰的了,咱們趁著天還未亮,趕快逃出和林,可以免掉一場廝殺。」

  和林的四個出口之處雖然設有關卡,但卻難不倒華、柳二人,他們以絕頂輕功,從關卡上方峻峭的山道溜過,輕登危石,巧度莽菁,神不知鬼不覺的就下了山,出了和林。

  一口氣跑了二三十里,到了草原,此時東方才現出魚肚白。蓬萊魔女道:「可以歇歇了。師兄,你好點麼?」

  笑傲乾坤放下了公孫奇,蓬萊魔女給他把一把脈,只覺脈息散亂,弱似遊絲。蓬萊魔女跟父親學過一點醫術,知道這個脈象已是絕症,縱有華佗復活,扁鵲重生,也是難以救治的了,不由得心頭如墜鉛塊,十分難過。

  公孫奇苦笑道:「師妹,難得你不念舊惡,把我救了出來,我已經是十分感激了,你不必為我再費神啦。我、我實在是死有餘辜,只、只求你代我稟告爹爹,說我如今已是後悔莫及,但卻不能跪在他的面前懇求他的饒恕了!」

  蓬萊魔女道:「過去種種比如昨日死,只要你知道悔改,爹爹一定會原諒你的。你別心灰,咱們回光明寺去,說不定……」蓬萊魔女還想「盡人事以聽天命」,希望公孫奇能夠鼓起求生的意志,如果能夠支持到迴轉光明寺之時,說不定還可以有一線生機。但她也知道這個希望極是渺茫,所以說了一半,就不忍再說下去了。

  臨死之前,有一段「迴光返照」的階段,神智分外清明。往事從公孫奇的腦海中一幕幕重現,他想起了最愛他的兩個人,一個是他父親,一個是他的第一個妻子桑白虹,桑白虹給他害得慘死,父親也給他害得半死不活,而且為了他的緣故,在天下英雄之前失盡顏面。他又想起最無辜的還是他的第三個妻子桑青虹,年紀輕輕,一生已是斷送在他的身上。還有他的兒子,也因他一念之差,要令桑青虹受十八年的磨折,他竟然用毒掌傷了兒子,要桑青虹在今後十八年中,寸步不能離開兒子,悉心給他療治,才能使兒子長大成人,恢復健康。回想起自己這些罪孽,就像一條條毒蛇齧著他的心。這比「走火入魔」的煎熬更其令他難受。公孫奇不由得抱頭哀號:「我不是人,我不是人!」

  笑傲乾坤暗自嘆息:「報應,報應!這真是自作孽不可活了!」出掌抵著公孫奇的背心,以本身真力助他支持下去,說道:「公孫大哥,你還有什麼未了之事?」

  公孫奇道:「我是上無以對父母,下無以對妻兒。我那孩子,我那孩子,……唉,我現在已是無話可說,但求速死了。師妹,你憐憫我,求你賜我一劍!」

  蓬萊魔女道:「師兄,你放心。你的孩子現在正在光明寺中,由我爹爹給他盡心調治。耿照已傳了青虹逆行經脈之法,可以由青虹給孩子化去體中毒質。他們母子都無須受十八年的磨折了。」

  公孫奇道:「我的爹爹呢?爹爹受了我毒掌之傷,現在怎麼樣了?唉,爹爹縱然可以原諒我這不肖之子,我自己也不能原諒自己!」

  蓬萊魔女道:「師父也是在光明寺養病,明明大師和我爹爹合力助他療傷。他的半身不遂之症逐漸好轉,上個月檀羽沖見過他,據說師父已能行動,今年年底以前,功力就可以恢復如初。」

  公孫奇吁了口氣,說道:「我的罪孽有人化解,我死也可以死得瞑目了。」聲音越來越弱,說到「瞑目」二字,眼皮闔攏,聲音已是細不可聞。

  蓬萊魔女叫道:「師兄!」笑傲乾坤輕輕擺手,說道:「讓他去吧!」公孫奇手足漸漸冰冷,笑傲乾坤只道他已死去,忽見他的嘴唇開闔,眼睛雖未睜開,卻是顯然還未斷氣。

  蓬萊魔女忙把耳朵貼近他的嘴唇,叫道:「師兄,你還有什麼話說?」

  只聽得公孫奇的聲音細如蚊叫,斷斷續續地說道:「桑家那兩大毒功,我、我已經參悟,青虹,她、她……」

  公孫奇說得十分費力,隨時有中斷而死去的可能。蓬萊魔女道:「師兄,不要記掛這事了。青虹不要練那兩大毒功,你的孩子也不要練!」蓬萊魔女不忍見公孫奇臨死之前還要多受折磨,而且她認為桑家這兩大毒功乃是害人之物,公孫奇即使還有氣力可以把他參悟的訣竅說給她聽,她也不願意聽的。

  公孫奇精神渙散,自己知道是難以再支持了,當下勉強提一口氣,說道:「我死之後,你把我化骨揚灰,你、你就可以,可以……發、發現……」這句話未曾說完,他那細如遊絲的聲音便似突然割斷了。笑傲乾坤說道:「清瑤,你不要傷心,你的師兄能夠這樣死去,已是好過再一次受走火入魔的煎熬了。」蓬萊魔女道:「不錯,雖然他似乎尚有未盡之言,但心裡應該是已無牽掛了。咱們就在此處把他安葬了吧。」蓬萊魔女只道他臨終之際所說的「化骨揚灰」的說話,只是一種負疚自責的說話,卻不知其中另有秘密。

  原來公孫奇在這一年之中,在親身體驗了「走火入魔」的諸般痛苦之後,卻得到了一個意想不到的收穫。「走火入魔」是由於練那兩大毒功而起的,公孫奇是一個絕頂聰明的人,每受一次「走火入魔」的煎熬,便發現自己以前練功方法的一個錯誤。「走火入魔」的折磨他受盡了,那兩大毒功的訣竅他也完全參透了,俗語說:「久病成醫」,公孫奇的情形正是如此。

  青靈子的逆行經脈之法雖然可以化去體中毒質,但只不過是一種事後的補救;公孫奇所參悟的訣竅,則可防患於未然。故所以倘若根據他所參悟的訣竅練功,就可以根本免除「走火入魔」的危險。

  公孫奇早已如同殘廢,太乙、柳元甲將他鎖在房中,諒他插翼難飛,所以他們只是每隔幾天來折磨他一次,平時卻是沒有人在房中看管他的。

  學武的人,對武學有所發明,有所創造,就像一個文人做了一首好詩,寫了一篇好文章一樣,總想流傳後世,讓他人記得他。公孫奇參悟了兩大毒功的秘奧,這個成績是他用生命換來的,他當然是更為寶貴了。是以他雖然身受這兩大毒功之害,而且性命垂危,也還是不願意他的心血埋沒。

  前幾天他已經知道死期將至,於是把一根吃剩的骨頭藏起來,把骨頭磨尖代筆,撕下一幅內衣作紙,刺血為墨,把自己參悟的十三條正確的練功方法,蘸了自己的鮮血,寫成了一幅血書。他怕這幅血書在自己身死之後,給太乙和柳元甲搜去,又想出了一個收藏的方法。在某一次吃飯之時,故意裝作失手,把一個飯碗打破,偷偷藏起了一片碎片。病人打破東西,這是最普通不過的事情,服侍他的那個小喇嘛只是在事後掃淨碎片,便作算了,哪裡還會查究這些碎片是否完全?

  公孫奇用鋒利的碎瓷片在自己的大腿剜了一塊肉,又找了一塊鐵皮,捲成小筒子,把那幅血書塞了進去。這小筒子就藏在他的傷口之中,當時他只是抱著死後留待有緣之人發現的希望,這個希望當然也極是渺茫,但他總算是了卻一件心愿。

  他做夢也想不到自己竟然在臨死之前給笑傲乾坤和蓬萊魔女救了出來,但可惜他正要把這件秘密告訴蓬萊魔女的時候,他已經有氣沒力,連話也說不出來了。故此,他最後只能掙扎說出兩句,要蓬萊魔女在他死後化骨揚灰。

  公孫奇的想法是,蓬萊魔女若是依他所請,將他火葬的話,當然是要等待他的肉體化淨,將他的骨灰攜回去的。那鐵皮捲成的小筒子不會立即焚化,蓬萊魔女一發現也必然會立即搶救無疑。

  不料蓬萊魔女並沒有依從他的遺囑,而是依照漢人的風俗將他土葬(當時漢人的社會習慣是認為死者必須入土為安,絕無火葬的)。

  華、柳二人以劍挖土,在山上找個地方,草草地埋葬了公孫奇。蓬萊魔女給新墳立了一塊石碑為記,祝道:「師兄,你獲得了大解脫,好好安歇吧。他日重來,我再替你遷葬。」蓬萊魔女哪裡知道,她不但是埋葬了公孫奇,而且是埋葬了一卷武功秘笈。十多年後,蓬萊魔女與桑青虹母子重來,公孫奇的墓已經給人挖掉,那捲武功秘笈也給盜墓賊順手牽羊拿去了。以致武林又生出許多風波。這是後話,按下慢表。

  埋葬了公孫奇,笑傲乾坤與蓬萊魔女匆匆趕往金牛坳。一百多里山路,他們不過走了三個時辰,黃昏日落之前,便已到了。

  笑傲乾坤用「傳音入密」的功夫呼喚,遠遠地聽得白修羅應道:「在這兒。」華、柳二人循聲覓跡,在一個山洞旁邊找著了白修羅,白修羅正在用一塊大石堵塞洞口。

  笑傲乾坤詫道:「你哥哥呢?」白修羅道:「哥哥找牧人去買駱駝去了。主公,你看看我收藏的珍寶。」他身邊有兩個小小的箱子,長不過三尺,厚不過七寸,比普通的手提匣子也大不了多少。白修羅打開來給他們看,只見珠光寶氣,耀眼生纈。有鮮紅的珊瑚,有碧綠的翡翠,有核桃般大的鑽石、西瓜般大的寶玉。還有閃閃放光的「貓兒眼」寶石和一串串晶瑩雪白又圓又大的珍珠。饒是笑傲乾坤見多識廣,也說不出那許多珠寶的名稱。白修羅笑道:「我們搜羅的珠寶數量雖然比不上從烏蒙那裡所取的,卻比他的那些名貴得多。」

  笑傲乾坤無心觀賞,說道:「兩個麻袋又加上兩個箱子的珠寶……我卻擔心你怎麼帶得出去?」白修羅笑道:「哥哥早已想妥了辦法了,主公不用擔心。嗯,剛說曹操,曹操就到。哥哥已經回來啦。」

  只見黑修羅牽著兩匹駱駝走上山來。駱駝背上堆有十數隻箱籠,笑傲乾坤道:「你想得周到,在沙漠上行走,有這兩隻駱駝,咱們就不至於像來時的狼狽了,但這些箱籠卻又是些什麼東西?」

  黑白修羅笑道:「這是蒙古的藥材和土產,咱們扮作客商。蒙古的法律是保護商人的,珠寶混在箱籠之中,料想可以混得過去。」原來成吉思汗的野心是要建立一個大汗國,其時正在全力打通國際貿易的道路。儘管他們在戰爭之中滅人之國屠人之城,手段十分殘酷,但對於與蒙古通商的各國商人卻是嚴加保護的。

  黑修羅有在蒙古作行商的經驗,熟悉各種規矩,一路之上,過了許多關卡,果然都沒有惹出什麼麻煩。有時遇上一些散兵,由於他們善於應付,也平安度過了。

  一路無事,過了戈壁,進入了金、夏接壤的大草原。這一日正行走間,忽見前面旌旗招展,出現了大隊的蒙古兵馬。蒙古兵雄壯的歌聲震憾了草原。

  唱的是蒙古的戰歌,歌道:

  星天旋轉,諸國爭戰。

  連上床鋪睡覺的工夫也沒有,

  互相搶奪,擄掠。

  世界翻轉,諸國攻伐。

  連進被窩睡覺的工夫也沒有,

  互相爭奪,殺伐。

  沒有思考餘暇,只有盡力行事。

  沒有逃避地方,只有衝鋒打仗。

  說到的地方就到,

  去把堅石粉碎;

  說攻的地方就攻,

  去把硬岩搗毀;

  把高山劈開,把深水斷涸,

  這樣勇敢地殺敵。(註:這首戰歌是根據謝再善的《蒙古秘史》的譯文)

  歌聲震撼草原。饒是笑傲乾坤等人膽氣豪雄,聽了這樣霸道的戰歌,也不禁為之悚然。笑傲乾坤喟然嘆道:「成吉思汗的確不愧是一代天驕,他率領的蒙古騎兵也的確是天下無敵。但可惜他唯知黷武窮兵,即使當真能夠把世界變作蒙古人的牧場,只怕也不能維持長久。」

  蓬萊魔女道:「咱們別議論成吉思汗。現在咱們碰上了他的大軍,可該怎麼辦?」

  黑修羅道:「躲避是躲避不開的了。咱們只好停在這兒,讓他們過去了再說吧。若是有人盤問,由我臨機應付。」

  不料這一支蒙古大軍並不繼續前進,卻突然在草原上安起營帳,駐紮下來。笑傲乾坤甚感詫異,說道:「現在日頭剛剛過午,何以他們這樣早就安營立寨?」蓬萊魔女苦笑道:「不管他們為的什麼,咱們可是陷於進退兩難之境了。」大軍的營地就在他們前面二三里之處,倘若要通過他們的營地,勢必要受到盤查,而且未必得到允許。但倘若後退,只怕更會引起蒙古兵士的疑心。

  話猶未了,已有兩個軍官過來查問他們。黑修羅靈機一動,說道:「請問有一位呼圖赫將軍可在軍中?」那兩個軍官道:「你問他做什麼,你們認識呼圖將軍的麼?」

  黑修羅道:「我們是西夏來的商人,曾在西夏的京都見過呼圖赫將軍。當時戰事剛剛停止,路途未靖,我們想到貴國經商,特向呼圖赫將軍請求保護。承蒙他發給一面金牌,作為憑證,證明我們是正當商人的。」

  那軍官道:「把金牌給我看看。」看了那面金牌,又問黑修羅要了關卡的稅單。黑修羅經過了許多關卡,都是按照貨價納足稅的,那兩個軍官驗明無誤,說道:「現在有兩個辦法任你選擇。一個是你們在這裡住一晚,等待我們明日拔寨起行之後,你們再去。一個是現在就放行,你們要通過營地,可得多辦幾重手續,還得呼圖赫給你們擔保才行。」

  黑修羅心裡想道:「與其擔心一夜,不如冒險一時。」於是說道:「我們想趁著天色未晚,多趕點路,請將軍恩准放行。」

  那兩個軍官道:「好,你們隨我來吧。」笑傲乾坤與黑修羅牽了駱駝,跟那兩個軍官走入營地,在一座帳篷前面停下。高的那個軍官說道:「你們在此聽候檢查,我去稟報呼圖將軍,看他願不願意給你們作保。」

  帳篷里走出一個文官模樣的人,帶著幾個兵丁,有的手裡拿秤,有的拿著算盤,還有兩個手上執著長槍。原來這個文官乃是隨軍的稅吏。蒙古的國策注重發展商業,由於他們的大軍四方征戰,故此常有隨軍出征的蒙古商人,軍中也就設有稅吏。

  矮個子軍官和那個稅吏咕咕嚕嚕說了幾句,稅吏點了點頭,問黑修羅道:「你們帶的是什麼貴重貨物,這樣急於趕路?」黑修羅道:「不過是些藥材和土產。這裡有貨物清單。」那稅吏看了貨物單,笑道:「你們倒會做生意,料准西夏在大兵之後,必將有瘟疫發生,帶的這些藥材,可以救人,又可以利市十倍。但你們商人總是狡猾的多,雖有貨物單,我也相信你們不過。」當下吩咐那幾個兵丁:「給我仔細檢查,看他們有沒有瞞貨漏稅?」

  黑修羅暗暗叫苦,他的珠寶是混在貨物之中的,若然仔細檢查,哪裡還能瞞得過去?

  幸虧就在這個緊要關頭,高個子軍官和呼圖赫恰好來到。呼圖赫聽那軍官說了金牌之事,已知必然是笑傲乾坤等人,遠遠地揚聲叫道:「你們已經到和林走了一轉麼,回來得好快啊!」

  笑傲乾坤喜出望外,搖了搖摺扇,說道:「呼圖將軍,月前在夏京多得你的幫忙,今次又要你幫忙了。」笑傲乾坤已經改容易貌,還有點害怕呼圖赫認不出他,故此拿出摺扇。這柄摺扇是笑傲乾坤的獨門兵器,等於他的標記。

  呼圖赫與那稅吏打了個招呼,說道:「這幾個人是在西夏和我們做過生意的,我敢擔保他們都是殷實商人。」

  黑修羅乘機走上前去,與那稅吏握一握手,說道:「請多多照顧。」稅吏見黑修羅突然來和他握手,初時還是不覺一怔,但隨即便是心中雪亮。原來黑修羅掌心捏著一張銀票,在握手之時,悄悄地就交了給他。稅吏偷偷一瞧,竟是一張三千兩銀子的銀票,而且是和林的一間大錢莊所出的銀票,一回到和林,便可兌現。稅吏眉開眼笑,說道:「既然是呼圖將軍作保,我也不必麻煩你們了。你們走吧。」

  笑傲乾坤與黑修羅謝過了呼圖赫,正要騎上駱駝走路,忽見一個披著大紅袈裟的喇嘛走來,說道:「且慢!」這個喇嘛正是蒙古的國師尊勝法王。原來尊勝法王聽到笑傲乾坤說話的聲音,心中起疑,特地出來盤問的。笑傲乾坤與蓬萊魔女都已改容易貌,但仍然瞞不過他的眼睛。正是:

  只道難關方度過,誰知陌路遇仇人。

  欲知後事如何?請聽下回分解。

  第一二O回 霸業此生嗟幻夢

  佳期七夕締良緣

  呼圖赫這一驚非同小可,連忙說道:「師父,這幾個是過路商人,稅吏早已盤查了他們,用不著你老人家費神了。」

  尊勝法王「唔」了一聲,說道:「是麼?這一路來,外國的商人倒是很少見啊!」一面說一面仔細打量笑傲乾坤,越看越是起疑,心裡想道:「你的改容易貌之術雖是高明,騙得過我的徒兒卻騙不過我。好,我且再試他一試。」

  尊勝法王若不經意地走到笑傲乾坤面前,忽地說道:「這位朋友好似在哪裡見過?」話猶未了,一掌就向笑傲乾坤的肩膊拍下。

  拍對方的肩膊也可以當作是一種「親熱」的表示,但以尊勝法王的掌力,倘若是不懷好意,這一掌給他打了下來,笑傲乾坤的琵琶骨只怕也會粉碎。

  笑傲乾坤焉敢給他打中,輕輕一閃,用極巧妙的步法閃開了尊勝法王的一掌,笑道:「我們到處經商,說不定是在什麼地方見過大師,但卻似乎沒有和大師做過生意。請恕眼拙,只能當做是初次識荊了。」

  呼圖赫道:「這是我的師父尊勝法王,我們蒙古的國師,怎會和你們做過生意?你莫信口胡言!」

  笑傲乾坤道:「這麼說,一定是法王認錯人了。我妄自猜測,還望恕罪。」

  尊勝法王那一掌打了個空,看了笑傲乾坤的身法,已知他是在祁連山下打敗自己的書生。可是以尊勝法王的身份,卻又不能與笑傲乾坤打開天窗來說亮話。要知他是蒙古的國師,是以天下第一高手自負的,倘若給兵士們知道他曾經給笑傲乾坤打敗,他還怎有面子做蒙古的國師。笑傲乾坤也料准了他有這個顧忌,所以用說話擠兌他,暗中點醒他,叫他不敢公然報仇的。

  尊勝法王那次敗在笑傲乾坤手下,引為奇恥大辱,此時雖是不敢在人前抖露出來,但一口氣卻實在是咽不下去。這剎那間,尊勝法王轉了幾個念頭,心裡想道:「今日若是輕易放過了他,這一掌之仇,不知何時方能報復?」想至此處,殺機陡起,冷冷說道:「就當作是今日初會吧,咱們交交朋友!」伸出手來,待與笑傲乾坤相握。

  笑傲乾坤說道:「一介商人,不敢高攀!」說時遲,那時快,尊勝法王出手如電,已經抓到,笑傲乾坤在他掌力籠罩之下,想要躲閃也難了。

  笑傲乾坤裝著受寵若驚的樣子,伸出手掌,與他一握,卻不待尊勝法王握牢,雙掌一觸便即縮手,輕輕地退了三步,說道:「多蒙法王看得起我,小民這廂有禮了。」笑傲乾坤以上乘的內功卸開尊勝法王的掌力,但仍然不禁後退三步,胸中且覺氣血翻湧,不由得暗暗吃驚!

  尊勝法王打了個哈哈,說道:「原來這位朋友還是位武學行家,老衲失敬了。」他立心報那一掌之仇,卻又不能挑明來說,是以只好裝作剛剛發現笑傲乾坤懂得武功的樣子,才好邀他比試。

  這稅吏雖是個文官,此時也看出了一點苗頭,知道笑傲乾坤一定不是個普通的商人了。但他還不知道在他們二人之間有那麼一段過節,來往蒙古的各國行商懂得武功那也是平常之事,於是這稅吏湊趣說道:「這幾位朋友敢在兵荒馬亂之中搶做生意,當然是本領不差的了。法王是天下第一高手,難得他賞識你,我看你也不必忙著走了。請得法王點撥你幾招,你一生受用不盡,勝於賺幾個利錢。」

  法王笑道:「你走了眼了,這位朋友豈只『本領不差』,依我看來,恐怕咱們的『金帳武士』也還比不上他呢。點撥我不敢當,來,來,來!咱們就比幾招,印證印證吧。」

  武林中所說的「印證」,意思是指「點到即止」的善意比試。但笑傲乾坤心裡當然明白:尊勝法王是藉比試為名,立心要報那一掌之仇的。事已如斯,笑傲乾坤要躲也躲不了,只好笑道:「我只識幾手三腳貓的功夫,怎配得上向天下第一高手請教?」尊勝法王道:「不必客氣,好壞都試幾招。你不用擔心,我也不會要你性命的。」

  蓬萊魔女忽道:「法王,你是天下第一高手,我們夫妻一同向你請教如何?這樣才不至於失了你的身份。」

  那些蒙古武士聽得國師要和一個商人比試,爭著圍攏來看。他們見蓬萊魔女也要下場,更為興奮,登時轟然叫「好」,紛紛說道:「對,對。夫妻同上,這可熱鬧多了。」「這位小娘子人長得好看,本領想來也是好的。不過,我們的國師天下無人能敵,你們的本領再好也好不過他。國師你可得讓她點兒,別傷了她才好!」這些蒙古武士怎知蓬萊魔女的厲害,油嘴滑舌地亂說一通。只有尊勝法王心裡暗暗叫苦。

  可是尊勝法王給他們左一個「天下第一高手」,右一個「天下第一高手」一捧,又怎能在眾目睽睽之下示弱。只好說道:「好吧,反正是彼此印證武功,你們夫妻倆就並肩上吧!」此時他口中所說的「印證」二字,意思已與剛才所說的大不一樣,而且是怕華、柳二人當真要令他坍台了。

  蓬萊魔女道:「對不住,我可是要用兵器的啊。」那些武士又笑道:「不錯,不錯。一個婦道人家當然不能用粉拳繡腿和人對打。但小娘子,你也不必顧慮,你用什麼兵器也傷不著我們的國師的。」尊勝法王道:「你儘管用兵器就是,我只是一雙肉掌。好,來吧!」尊勝法王為了保持自己的身份,心中雖是不無怯意,也只能這麼說了。蓬萊魔女亮劍出鞘,「刷」的就是一劍刺去。尊勝法王揮袖一拂,身移步換,卻搶到了笑傲乾坤面前,一掌向他擊下。這是聲東擊西的打法,雙方同時在搶攻勢。

  笑傲乾坤用了一招「拂雲手」化解他的掌力,哪知尊勝法王這一招「龍門三鼓浪」竟是蘊藏著三重力道,第一重力道還不覺得怎樣,第二重力道就猛烈了許多,但也未能搖撼笑傲乾坤。笑傲乾坤解招之後,剛要還招,陡然間第三重力道排山倒海般的湧來,饒是笑傲乾坤內功純厚,也不由得踉踉蹌蹌地退了幾步。

  笑傲乾坤暗暗吃驚,這才知道尊勝法王的功力確是非同小可,心裡想道:「幸虧有清瑤助攻,否則單打獨鬥,我絕不是他的對手。」

  殊不知笑傲乾坤固然吃驚,尊勝法王卻更為震駭。他那次在祁連山下吃了笑傲乾坤一掌之虧,是在和武士敦等人連鬥了三場之後的,所以輸得很不服氣,以為當時倘若自己不是強弩之末,只需一掌就可以將笑傲乾坤擊敗。如今事實證明,他全力發出的一掌,雖然稍占上風,也不過僅僅搖撼了對方而已,並不能就將對方擊敗,亦即是說笑傲乾坤的實力實是在他估計之上。

  蓬萊魔女劍尖剛給盪開,左手拂塵又即揮出,這一拂柔中帶剛,塵尾散開便似千百支利針刺向尊勝法王各處穴道,尊勝法王饒是見多識廣,也未必見過如此古怪的「天罡塵式」。尊勝法王剛剛震退笑傲乾坤,他那第三重掌力亦已成了強弩之末,只能勉強盪開蓬萊魔女的拂塵,卻已不能還擊了。

  說時遲,那時快,笑傲乾坤已是抽出摺扇,退而復上,一招「長河落日」,摺扇倏張倏合,同時使出五行劍和判宮筆的招數,合扇如刀,削對方的腕骨,扇柄一指,又點到了尊勝法王脅下的愈氣穴。

  笑傲乾坤功力不及尊勝法王,但招數的精奇卻在尊勝法王之上。尤其他用摺扇使出的點穴功夫,比蓬萊魔女的拂塵襲穴還更厲害。尊勝法王雙袖齊揮,盪開了蓬萊魔女的拂塵,也把笑傲乾坤的摺扇引過一邊。可是他雖然同時化解了華、柳二人的絕招,一條衣袖亦已給笑傲乾坤的摺扇削去了一幅。笑傲乾坤這柄摺扇的兩邊扇骨是鑲著鐵片的,但到底不如刀劍之鋒利,現在居然能削去尊勝法王的衣袖,內力即使不及尊勝法王,也是足以驚世駭俗的了。

  尊勝法王又驚又怒,一咬牙根,把平生所學盡都施展出來。他的混元一炁功已到爐火純青之境,華、柳二人的兵器要想打到他身上也還當真不易。而且笑傲乾坤也有一重顧忌:在目前的形勢之下,他是只能令尊勝法王知難而退,不能傷了他的。這一仗想要打得恰到好處,其難可想而知。打到緊處,有一招華、柳二人左右夾攻,眼看尊勝法王已是不能兼顧,非得認輸不行。尊勝法王忽地以攻為守,以極巧妙的招數迫退了蓬萊魔女又化解了笑傲乾坤的妙招。這一招用得險極,尊勝法王解招之後,只覺虎口一麻,原來已給蓬萊魔女的一根塵絲刺進了他的穴道了。

  旁觀的許多蒙古武士起初以為他們的國師和這對夫妻比試只是找找開心而已,後來看見華、柳二人本領非凡,才不禁大為驚異,喝彩之聲,此起彼落。但過了一會,彩聲又漸漸疏落下去,因為雙方越斗越緊,眾武士看得驚心動魄,不知不覺大家都屏息而觀。

  這一招華、柳二人攻得凌厲,尊勝法王也解得奇妙,但在一班武功泛泛之輩看來,卻是看不出其中好處,是以這許多旁觀的武士,都只是在注意下一招的變化,並無彩聲。

  武士們沒有喝彩,卻忽然聽得一個蒼老的聲音叫出了一個「好」字。此人是個青袍老者,也不知他是什麼時候來的,突然出現在武士的中間。

  武士們凝神觀戰,都未發覺有個陌生人在他們中間,此時被他高聲一叫驚動,在他旁邊的兩個武士怔了一怔,不約而同向他抓去,一個喝道:「你是什麼人?誰許你來這裡來的?」一個罵道:「你這糟老頭懂得什麼?膽敢在這裡大呼小叫!」兩人話聲未了,忽然又是不約而同地一齊摔倒,兩個人在地上滾作一團。那老者卻是頭也未回,而且雙手籠在袖中,顯然不是他出手打翻這兩個武士。周圍的武士只道他們是互相碰撞而致跌倒,不禁又是好氣又是好笑。於是有的人拉起同伴,有的人便圍攏過來,要盤問這個老者。

  蓬萊魔女又驚又喜,原來這個老者不是別人,正是她的父親柳元宗。蓬萊魔女做夢也想不到會在這裡和她的父親見面,一個「爹」字險些就要叫出口來,笑傲乾坤連忙向她拋個眼色,蓬萊魔女瞿然一省,這才想到如今還不是父女相認之時。

  尊勝法王更是大為驚異,要知他是個武學的大行家,那兩個武士糊裡糊塗地摔了一跤自己還是莫名其妙,尊勝法王則已經看出,這個青衣老者用的是「沾衣十八跌」的上乘內功,還幸他功夫沒有使足,要不然這兩個武士吃虧更大。

  此時蓬萊魔女已經給他迫退,由於這老者突然出現,起了一陣騷動,雙方未有繼續交手。尊勝法王趁這當口,自下台階,叫道:「你們休得無禮,請這位老先生過來。」尊勝法王走去招呼柳元宗,停止比武,華、柳二人也樂得就此住手。

  尊勝法王虎口被蓬萊魔女的一根塵絲刺進穴道,很是難受,但他內功深湛,仍是動作如常,外表看不出來。尊勝法王有心試試這老者的功夫,走到柳元宗面前,便即合十一禮,說道:「高人駕到,請恕有失迎迓。」尊勝法王這揖用上了他獨門的「混元一炁功」,雖然虎口被塵絲所刺,酸麻未止,但這劈空掌力仍是足以開碑裂石。不料只見柳元宗的青袍起了皺紋,而他本人卻竟似毫無知覺!

  柳元宗道:「山野鄙夫,怎敢當高人之號?」合十還了一禮。尊勝法王暗暗戒備,絲毫也沒有感覺到對方的內力,正自暗笑多疑,不料忽地如沐春風,初起時只覺丹田有一絲熱氣,轉瞬間便似有一股暖流通過全身。

  尊勝法王又驚又喜,原來他穴道受傷,氣血不舒,胸中本是有幾分煩悶之感的,這股暖流通過了全身,登時如沐春風,有說不出的舒服,精神為之一振。尊勝法王這才知道對方是用最上乘的內功,為自己推血過宮。平時推血過宮,即使是武學高明之士,也必須手指觸著對方的身體;像柳元宗這樣,距離一丈開外,而能夠默運玄功,替對方推血過宮的情形,饒是尊勝法王見聞廣博,武學深湛,也是從所未見,從所未聞!

  柳元宗絲毫不動聲色,就給尊勝法王醫好了傷,尊勝法王的面子得以保全,心中又是感激,又是驚疑,連忙說道:「老先生慢走,你、你是誰?」邁步向前,伸手拉著柳元宗。他這一拉,一方面是想再試一試柳元宗的功力,一方面也有將他留下與他結交之意。

  柳元宗道:「法王不必多禮。」身形紋絲不動,伸手就與尊勝法王相握,突然間三隻手指已是扣著他的脈門。

  尊勝法王剛才因為柳元宗暗中替他治傷,已知柳元宗對他決無惡意,是以放心和他握手。不料柳元宗突然扣著他的脈門,尊勝法王這一驚非同小可。要知脈門受制,多好的武功也是不能施展,只能任由對方要如何便如何了。

  尊勝法王只道柳元宗要他當場出醜,心中暗暗叫苦,卻不料柳元宗的所為,又一次大出他意料之外,就在他心頭陡然一震之際,柳元宗已是把手鬆開,只見一根塵絲,隨著他的手指飛起,尊勝法王的虎口登時感到輕鬆,十分舒服。這才知道,柳元宗是又一次地施展最高明的醫術配合了最上乘的內功,將刺進他的穴道那根塵絲,給他「拔」出來了。塵絲一拔,立即被風吹得無影無蹤,旁人都不知道。

  武士中間忽地有一人越眾而出,哈哈笑道:「法王,你還未認識這位老先生嗎?這位老先生就是大汗渴欲一見的柳元宗柳老前輩。」

  蓬萊魔女認得這人是上官寶珠的父親上官復,心裡想道:「此人害了寶珠母親一生,我只道他經歷了那場慘痛之後,是應該悔悟的了。卻不料他名利之心還是未能盡去,如今又投到成吉思汗的帳下了。」柳元宗和上官復是少年時候相識的,但卻不知他後來的那些經歷,此次大漠相逢,也是頗出意外。尊勝法王喜出望外,說道:「原來是柳老先生,果然不愧是天下第一名醫。大汗正想請先生一診,如今不期而遇,無論如何是要請先生稍留的。」柳元宗身份已被揭破,難以推辭,只好答應去見成吉思汗。

  稅吏上前向尊勝法王請示:「這幾個人……」意思是在問,如何處置笑傲乾坤和蓬萊魔女等人,是放行還是扣留?

  尊勝法王躊躇未決,上官復已自說道:「柳老先生正要給大汗看病,國師哪還有工夫理這些小事?叫他們快走吧!」上官復是有地位的「客卿」,尊勝法王不便駁回他的說話,雖然不大願意放行,也只好允許了。

  上官復望了蓬萊魔女一眼,說道:「你們可以找得到上好的寶珠嗎?我希望得到一串寶珠,價錢隨便你要。下次請給我帶來。」原來上官復已經認出了蓬萊魔女,他知蓬萊魔女是他女兒上官寶珠的朋友,故此有心將她放走的。他這幾句說話語帶雙關,其實即是向蓬萊魔女暗示,希望她能為他找回女兒。

  蓬萊魔女道:「我一定替你留心,可是寶珠難求,我們也未必找得到。」上官復道:「我明白。但只要你替我留心,我就感激你了。什麼時候找到都行,我可以等待的。好,你們走吧!」

  呼圖赫親自送華、柳等人出去,柳元宗放了心,於是跟上官復與尊勝法王去見成吉思汗。

  進了一座金色的帳幕,幕中肅靜無嘩,衛士輕輕搖手。尊勝法王停下了腳步,小聲道:「大汗正在祈禱,等一會進去。」

  只聽得帳中傳出喃喃的祈禱聲,說的是蒙古話,意思是說:「從此後,你像仙雲似的身體,飄散了的時候,你遺留下的這個大國,還會使你的子弟管轄嗎?到後來,你像神靈似的身體,煙散了的時候,你遺留下的這個大國,不是枉然嗎?他們要污辱,像高山的喬松——你的好兄弟們。他們企圖,不使還未成熟的子弟,管理你的國土。天上的真神,你可聽見了我的說話,現在還不是我和你在一起的時候。」(根據楊再善的《蒙古秘史》譯文)

  柳元宗心裡暗笑:「原來一代天驕的成吉思汗,也感到死的恐懼了!但他這段祈禱卻也是別開生面,他以為他是世界的主宰,竟然妙想天開,要和『真神』商量,讓他一直活下去呢。」柳元宗醫學深湛,在帳幕外聽到成吉思汗的聲音,已知他命不久長。

  忽聽得成吉思汗大叫道:「我要把世界變成蒙古人的牧場,誰敢違抗我的意旨?我是一定還要活下去的!」

  上官復揭開帳幕進去說道:「稟大汗,天下第一名醫柳老先生已經來了,他一定會醫好你的病的。」

  原來成吉思汗在進攻西夏途中,有一次由於他所騎的紅沙馬受了驚,把七十多歲的他拋在地下,因此而得了病,也因此只好放棄繼續進侵中原的計劃,回國養病。成吉思汗的部下給他延請天下名醫,上官復深知柳元宗之能,保薦他給大汗治病。是以成吉思汗早就下了密令,一定要請到柳元宗。

  柳元宗給成吉思汗把了把脈,道:「大汗之病,是肝火鬱積,邪入心包,故所以有筋骨酸痛,筋攣拘急,角弓反張,吞卷囊縮等等症狀。大汗昨晚又曾連續做了幾次惡夢,因此適才諸感交集,怒氣難遏,思慮過度,眼前出現各式幻象。不知我說得對是不對?」

  成吉思汗又驚又喜,說道:「先生真是神醫,說得一點不錯,請先生救我。」原來成吉思汗昨晚的確是連續做了幾個惡夢,夢見給敵人五馬分屍,夢見以前給他慘殺的人來向他報仇,夢見他的四個兒子在他的靈前互相殘殺……這些人的幻象適才還在他的眼前出現。

  柳元宗道:「死生有命,老朽醫得了病,醫不了命,只能請大汗少行殺戮,多施仁政,心氣和平,自然可以益壽延年。」

  成吉思汗怒道:「你,你也醫不了我的病?哼,說什麼少行殺戮,多施仁政?這不過是腐儒之見,迂拙之言!我若不是把敵人殺得膽寒,焉能使四方懾服?哼,我受命於天,天下未曾一統,我要死也死不了的。」

  柳元宗道:「大汗既然不願聽我的話,只好請大汗另請高明。」

  成吉思汗揮手道:「好,不要你醫,你走,你走!我倒不信,不要你,難道我就會死!」話猶未了!忽地臉肉痙攣,嘴角抽搐,吐出許多白沫,暈過去了。

  成吉思汗的后妃和四個兒子:兀赤、察合台、窩闊台、拖雷;兩個未出嫁的女兒,珍固和碩別妃和阿勒海別妃紛紛擠到病榻之前,搶地呼天,叫人急救。

  尊勝法王道:「柳老先生,求你一加援手,讓我們大汗醒來,哪怕是多活一個時刻也好。」

  柳元宗用銀針刺成吉思汗的人中,成吉思汗悠悠醒轉,怒目而視,似乎是想罵誰,卻罵不出來。

  年紀最長的兩個王公跪下去說道:「你像高山似的金身,如果倒塌了,你的大汗國由誰來統治?你像柱樑似的金身,如果傾倒了,你的神威大纛,由誰來高舉?你的四個兒子之中,由誰來執政?兒子們、兄弟們,屬民百姓們,以及后妃等人,請大汗給我們留下聖旨。」

  王公家人已經在請示後事,金帳中亂成一片,誰也無暇理會柳元宗了。尊勝法王道了個歉,送柳元宗出帳,說道:「請柳老先生不把大汗病危的消息泄漏出去。」匆匆說了這句說話,立即又回去替成吉思汗主持祈禱,尊勝法王明白,這次很可能就是臨終的祈禱了。

  上官復悄悄溜出來,送柳元宗一程。柳元宗道:「上官兄,你本來逍遙海外,何苦還要貪圖富貴,做蒙古人的什麼官?如今成吉思汗已是危在旦夕,一旦樹倒猢猻散,爭權奪利之事勢在所難免,你是漢人,犯得著捲入這個漩渦麼?」上官復苦笑道:「我有難言之隱,老兄不會明白的。」

  柳元宗道:「既然如此,我也不勉強老兄做什麼不做什麼,各隨心之所安吧。」

  上官復嘆了口氣,說道:「欲求心之所安,談何容易?」柳元宗料他定有心事,說道:「上官兄,你還有什麼話要和我說麼?實不相瞞,剛才那兩個人乃是小女小婿,我可不能在此處久留,須得趕緊去和他們會合了。」

  上官復笑道:「我已知道是令嬡令婿了。這件事我本來是想拜託令嬡的,但因剛才尊勝法王等人在旁,我不便和她說話,現在就拜託老兄吧。」說罷,拿出一個匣子,交給柳元宗,說道:「這匣子請老兄交給令嬡,請令嬡轉交給寶珠。」柳元宗道:「寶珠是誰?」上官復苦笑道:「是我的女兒。但我卻不願意讓她知道我是她的父親。其中情由,我想令嬡是已經明白了的,我就不多說了。」

  柳元宗道:「好吧,這件事我替你辦到就是。你回去吧。」走出了營地,柳元宗施展「陸地飛騰」的絕頂輕功,一口氣跑了一程,估計已經跑了十多里路了,忽聽得胡笳之聲隱隱傳來,笳聲淒涼之極,柳元宗凝神一聽,笳聲之中,還隱隱有悲號之聲。原來是成吉思汗業已逝世,數萬人同時舉哀,故而哀聲遠達十里之外。

  柳元宗心中暗嘆:「成吉思汗要把世界霸占作他的牧場,到頭來他所能占有的也只不過一坯黃土。」

  柳元宗趕上華、柳二人,父女相見,不勝之喜。蓬萊魔女道:「爹爹,你怎麼會到這裡來的?我的師父呢?他老好了沒有?」

  柳元宗道:「你的師父早已好了,我們不見你來,特地到祁連山找你,這才知道你們到蒙古來了。我放心不下,是以趕來會你。」蓬萊魔女喜道:「啊,原來你們已經到過祁連山了,他們都好嗎?」

  柳元宗道:「大家都很平安,只是掛念你們。」跟著把她女兒相識的朋友一個一個地說出來:「檀羽沖夫妻還在山上,他的武功非但恢復,而且更勝從前了。耶律元宜和赫連清霞已經成婚,我剛好趕得上喝他們喜酒。耿照和李家駿、玳瑁三人則已迴轉你的山寨去了。」

  蓬萊魔女道:「我有一位新交的朋友,不知爹爹見著了沒有?」柳元宗道:「是不是上官寶珠?」蓬萊魔女道:「不錯,你見過她了?」柳元宗道:「沒有見著。我在祁連山不過住了兩天,許多小一輩的朋友,都來不及約談了。這位上官姑娘我也不知她是否還在祁連山上?」蓬萊魔女道:「那麼,你怎麼會知道她?」柳元宗笑道:「我剛才見著了她的父親,他有一個匣子托你轉交給他的女兒呢。」蓬萊魔女接過匣子,嘆道:「我早料到上官復是她父親了,果然沒錯。」當下把青靈子夫妻與上官復之間的事情說給柳元宗聽,柳元宗聽了這場情孽牽連的慘劇,也不禁為之興嘆。

  柳元宗道:「現在該你說啦,你見著師兄沒有?」蓬萊魔女道:「公孫奇已經死了。」當下將在和林的遭遇一一道出,柳元宗不禁再一次憮然長嘆,說道:「自作孽,不可活。公孫奇死不足惜,只是你師父只此一子,你回去可得好好安慰他老人家。」蓬萊魔女道:「這個當然。他老人家是留在祁連山麼?」柳元宗道:「他準備在祁連山住幾天,就到你的山寨去。他說等你們一回來就替你們主持婚禮,所以你們不必再去祁連山了。」蓬萊魔女杏面飛霞,說道:「他老人家比我們還要心急。」柳元宗哈哈大笑。

  一路無事,回到山寨。公孫隱得知兒子死訊,自是不無難過,但公孫奇這個下場,也早已在他意料之中,雖然難過,還受得起。笑傲乾坤與蓬萊魔女就像他的兒女一樣,公孫隱忙著為他們籌辦婚禮,失子之痛,也就漸漸減輕了。

  華、柳二人洞房之夕,武林天驕與赫連清雲聯袂而來,抱拳笑道:「恭喜,恭喜。谷涵兄,今晚你可不用彈劍狂歌,嘆什麼空拋紅豆意悠悠了。」笑傲乾坤笑道:「你們兩口子來得這樣遲,罰你先飲三杯,再吹一支曲子。」

  武林天驕笑道:「該罰,該罰!」喝了三杯,拿起玉簫,吹出了一支充滿愉快情調的曲子。赫連清雲按拍而歌:「風韻簫疏玉一團,更著梅花,輕裊雲鬟。這回不是戀江南,只為溫柔,天上人間。賦罷閒情共倚欄,江月庭蕪,總是銷魂。流蘇斜掩燭花寒。一樣眉尖,兩處關山。」

  這是南宋詞人周方泉的《一剪梅》詞,武林天驕借這首詞來祝賀華、柳二人的新婚,卻是恰到好處。他們二人以前彼此追尋,都曾到過江南。而洞房紅燭,斜掩流蘇,又正是眼前景致。

  鐵筆書生文逸凡笑道:「好一個『只為溫柔,天上人間』。這恐怕也是夫子自道吧?你們兩對璧人都是神仙眷屬,我這酸丁看著眼熱,真是後悔當年不娶妻了。」武林天驕笑道:「急起直追,現在也還未遲啊!」文逸凡摸著鬍子道:「鬍子都白了,還有誰要?」說罷哈哈大笑。

  蓬萊魔女笑靨如花,滿懷喜悅,夫婿的柔情,知己的友誼,融溢在合歡杯中,令她深深地感到了幸福。「這真是再好不過的圓滿境界了。」蓬萊魔女心想。

  歡笑聲中,侍女進來報導:「武幫主夫妻到了。」蓬萊魔女大喜之下,也顧不得新娘子需要矜持,便即叫道:「雲姐姐,你們怎麼這個時候才來呀!」

  雲紫煙進來笑道:「你問士敦。」武士敦喝了三杯罰酒之後,說道:「你們要不要聽蒙古來的消息?成吉思汗死後,把他連年征戰所得的屬地劃分四個汗國,分封四個兒子。各兄弟接受父親的遺言,推舉窩闊台為大汗。如今蒙古的國力不是削弱而是更強了。日前得到的消息,窩闊台命侄兒拔都領軍西征,計劃在橫掃歐洲之後移兵東向吞併中原。咱們可能暫得數載苟安,但終須要對付這雄霸天下的強敵的。對不住。在你們的新婚之夜,我們給你們帶來了這些消息,可真是太煞風景了。」

  笑傲乾坤道:「居安思危,這是應該的。喝酒,喝酒!」

  酒闌人散之後,笑傲乾坤與蓬萊魔女在燭影搖紅之下,脈脈含情,相對而視。蓬萊魔女低聲說道:「今天真巧,正是七夕。」笑傲乾坤曼聲悄吟:「織雲弄巧,飛星傳恨,銀漢迢迢暗度。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柔情似水,佳期如夢,忍顧鵲橋歸路,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蓬萊魔女笑道:「不錯,咱們可不要為了兒女之情,忘了興亡之責。你我的夫妻之情,原不在朝朝暮暮長廝守的。」紅燭下夫妻相視而笑,莫逆於心。正是:

  牛郎織女銀河會,人間天上兩團圓。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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