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2024-04-29 18:22:51 作者: 紫金陳

  高棟已經很多年沒有親自審過人了,罪犯捉拿歸案後,都有專門的刑審人員。

  審犯人是一件極耗體力的事,常常是幾個人輪班幾天幾夜審,他們才會交代實情。總之,既然進來了,早晚要配合的。

  做領導的不會自己去審,可高棟這次卻破例要親自審李衛平。

  李衛平由於突然間被抓後,情緒急劇變化,成了暫時性失語狀態,發不出聲。高棟不急,他讓人拿水給他喝。

  工作人員馬上拿了個玻璃杯進來,高棟搖搖頭,讓換個搪瓷杯。他心裡想著李衛平口袋裡裝著帶子彈的槍,他已經做過自殺的準備了,玻璃杯有危險,高棟不願冒風險。

  手下警員重新拿了搪瓷杯,給李衛平喝了水。他雙手被拷在椅子上,神色木然,眼神渙散,整個人顯然已經崩潰,並充滿了絕望。

  高棟緊閉著嘴,坐在他對面,一直看著他,身旁的手下見領導不開口,自然也不發問,耐心地在一旁等著。

  一直過了十多分鐘,高棟才開口,語氣里沒有任何情緒:「能說話了嗎?」

  

  李衛平緩緩地抬起頭,露出了一絲苦笑。「我……」他咳嗽一聲,勉強發出聲音,「我……我想抽根煙。」

  「給他解開一隻手。」高棟對手下人說,同時走到李衛平面前,從口袋裡摸出一整包沒開過的大中華,細心地撕開煙盒,放在他面前,又把打火機留下,想了想,又摸出一排潤喉糖,同樣放在椅子把手上,嘆口氣,道,「抽吧,少抽點。」

  高棟神情黯淡地回到座位上,看著半小時前和現在判若兩人的李衛平,道:「前天你知道了我要去查藍別克,怎麼沒逃?以為我還查不出?」

  李衛平點起一支煙,深深吸了一口,似乎平復了一些情緒,接受了當前的處境,嘆息一聲,道:「本來還想賭一把,試試運氣,也許再拖些時間就結案了。逃?呵呵,對我來說,逃跟死有什麼區別。」

  高棟吸了下鼻子,他很明白,像李衛平好不容易混到現在,如果逃走當一輩子逃犯,每天擔驚受怕的日子確實和死了沒有分別。

  他在設計這番計劃時,一定認為自己不會被查到,如果真查到他頭上了,那麼任何偽裝都沒用了。

  昨天剛查到李衛平的手機只在白象和紹市之間來回時,木魚腦袋的張一昂還懷疑,如果兇手真的是李衛平,他把整個犯罪過程的細節都謀劃得天衣無縫,為何卻不對自己的手機這個小節做處理,讓他們一查就發現他沒去過上海。其一因刑警需要二十四小時開機,其二李衛平很清楚,如果真有一天調查會落到他頭上,所有的偽裝都沒用,只要查出修理店的藍別克是哪輛,沿路監控一直查到藍別克一開始從哪兒來的,李衛平依舊逃不了。

  或許他長個肉瘤被修理工記住是運氣不好,不過就算沒有這回事,他落網也不過是時間問題,不會超出三天。

  現在,最讓高棟百思不得其解的,就是李衛平為什麼要去犯罪。

  「告訴我,你為什麼這麼做?」

  李衛平用力吸了口煙,苦笑一下,道:「我說我是為了社會公義,你……信嗎?」

  高棟直接搖頭:「不信。」

  「我看不慣工商所亂收費。」

  高棟面無表情:「他們收你錢了嗎?沒有,你看不慣個屁!」

  「我不是為了我自己,我是為了整個社會。」

  高棟連連搖頭:「不要跟我來這一套。」

  「也許你很難相信,很難理解,可是我這麼做,就是為了社會,為了制裁工商所這幫亂收費的畜生。我並不想把自己塑造得多麼偉大,可我實在看不慣。我作為一個刑警,一年接觸多少死屍?一年拼死拼活下來,有幾個錢?可是工商所那幫人呢?」

  「你一年下來錢也不會少,二十萬怎麼都跑不掉,房子車子單位都給你配了,制裁工商所?哼,他們收錢跟你半點關係都沒有,這種事還輪不到你出頭!」顯然,高棟一點都不信李衛平這個說法。

  「是的,我承認,我個人日子過得還可以。也許正是因為日子過得太舒坦了吧,我總想做點事。人不會跟比自己差的比,只會看著日子比自己過得好的。我始終覺得付出和收穫應該是等價的。當然,我這個年紀的人應該對社會現實有深刻認識了,可是心裡依舊不平衡,也許是當警察的緣故,也許是心裡本能的正義感,總想實現社會的公義。我常常對自己說,別這樣想,可是內心的躁動越來越強烈,甚至已經遏制不住犯罪的衝動了。你知道去年我調查工商所的毒殺案時,詢問王紅民,他怎麼說嗎?他說,都不清楚我腦子裝了什麼,會去懷疑他,讓我洗洗頭再去找他,還打了我一巴掌。」

  「他打你?」高棟有些意外,他很難想像王紅民這樣一個公認好脾氣的人,會去打公安副局長巴掌。他眼睛微眯了一下,道:「就是因為王紅民的一句話,一巴掌觸怒了你,你非殺了他不可?」

  「不,準確地說應該不完全是,我是學心理學的,我也會進行自我剖析,我覺得自己憎恨工商所在社會上胡作非為是內因,王紅民是外因,是刺激我最後殺人的導火索,不光是王紅民,工商所其他人的臉,我看見了就很不爽。不就是憑關係吃飯嗎?憑什麼活得這麼瀟灑?你看過那些商戶的表情嗎?你看過那些商戶被他們亂收費敢怒不敢言的憤怒嗎?我是個有點感性的人,這種事接觸多了,我感同身受,真的很想做點什麼。該怎麼做呢?最好的辦法就是法外製裁,這樣才能讓他們,更包括其他部門,收斂點。之所以會挑工商所下手,一方面是因為那次毒殺案的調查,讓我覺得我受了侮辱。另一方面,我拿到了那段視頻,我可以利用這段視頻,實現一次華麗的集體謀殺。」

  高棟瞪著眼望著他:「什麼狗屁外因內因!根本就是你內在的犯罪欲導致的。」

  李衛平近乎狂野地笑了笑:「也許吧,我也認識到了自己內心的這一點。可能是接觸刑事案太多了,我對自己的能力太有信心,我覺得設計出一起匪夷所思的特大命案會給自己帶來一種強烈的成就感。那種犯罪欲實在太強了,我很想看看從頭到尾每一步都細心布局的設計,能不能最終達成效果。可惜,差一點……本來可以結案了,本來可以成功了,差一點點,就因為你的堅持,我失敗了。」

  高棟冷哼了聲,道:「你怎麼拿到那段視頻的?」

  「調查毒殺案時,朱夢羽事後偷偷給我的,她說她無意中拍下這段畫面,不敢直接成為證人,只肯提供這段視頻,要我保密,不要說是她拍的。我假裝答應了,本來想直接逮捕林小峰,後來我轉念一想,用這個是不是可以做出更大的事?我把案子暫時壓了下來,沒給其他人公布這段視頻,隨後用這段視頻威脅林小峰,要他配合我的設計。」

  「你一直不抓林小峰,朱夢羽難道不找你嗎?」

  「她給我視頻時,這案子已經結案了。後來她偷偷找過我一次,我說這件事已經結案,現在翻案抓人,影響很大,而且要先搞清楚林小峰背後有沒有人指使,需要從長計議,我答應一定會替她永遠保密。」

  高棟微眯了下眼,道:「這段視頻你剪輯過嗎?」

  「沒有,朱夢羽給我時就是這樣的。」

  「她為什麼這麼巧,鏡頭從始至終對著林小峰,好像她本來就知道林小峰會殺汪海全。」

  「肯定是朱夢羽對視頻進行過剪輯,把能證明拍攝者是她的前後視頻給刪除了。當時她掏出手機應該是要拍衝突畫面的,她突然注意到了林小峰的異常,所以鏡頭對向了他,拍下了這一幕。」

  「朱夢羽拍到林小峰下毒,為什麼不說出來,而是看著汪海全喝了?」

  李衛平道:「這個問題我也想過,我也問過朱夢羽,她說當時她根本沒想到林小峰扔下去的是毒藥,而且她膽子小,不敢說出來,又怕即便說出來,也沒人信那杯水裡有毒,說不定林小峰事後還會報復她。」

  高棟嗯了聲,覺得自己頭有點痛,昨晚到現在他一分鐘都沒合眼,現在李衛平已經抓進來審了,他提著的一口氣總算可以吐出來,卻又像被壓上了更大的石頭。

  他揉了揉太陽穴,站起身,離開審訊室。他準備把具體的審訊工作交手下去做,反正李衛平已經認罪了,對犯罪經過的口供肯定也不需要隱瞞了。唯獨他實在很難理解李衛平的犯罪動機。

  不過現在他沒時間想這麼多,最後的兇手居然是縣公安局的副局長,這件事太大,他還要出面做很多工作,包括地方上的工作指導和對上級的報告。

  高棟剛走出審訊室,又折返回來,對剩下的工作人員說:「把他看好,不要讓他做任何危險的事,他有自殺或自殘的傾向,他如果出什麼意外,你們也可以脫下這身衣服提前回家過年了。」

  張一昂也緊跟出來,道:「老大,你不審了?」

  「還有太多事要辦,我沒空,你去錄口供吧,錄好了給我,對了,重點挖掘他的犯罪動機,我總覺得李衛平不是這樣的人,唉。」他深深嘆了口氣。

  「我來錄口供,這不好吧?這一向是刑審隊的工作。」

  「我知道,我等下就去跟刑審隊的人說,這次口供你的人來錄。

  「為什麼?」張一昂不解,通常兇手認罪後,具體口供由專門的刑審人員負責,而自己是刑偵隊的。

  高棟唏噓一聲,道:「刑審隊的專業手法非常消磨意志,我怕衛平吃不消……」

  張一昂奇怪地看他一眼。

  高棟咳嗽一聲,坦白道:「他畢竟跟你,跟我,啊……懂嗎?稍微客氣一些,放這裡還好些,等轉到看守所,他犯這案子結的仇人太大,我也護不了他。」

  張一昂注意到高棟說話時有些哽咽,眼眶甚至微微發紅,他知道,高棟雖然剛才言辭冷冽,可是他心底,始終接受不了這個事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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