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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回 大雪寒風 高山消霸氣

2024-04-25 18:45:23 作者: 梁羽生

  輕憐蜜愛 冰塔救佳人

  這少婦正是唐曉瀾的妻子馮瑛,金世遺錯把她當成了馮琳,心中暗暗叫苦:「這回她必定不肯放我走開,要強迫我接受唐曉瀾的恩惠了。」

  馮瑛一聽金世遺的話,如墮五里霧中,摸不著頭腦,詫道:「你說什麼?」金世遺見她一副冷傲的神氣,心中怒火突發,想道:「原來你以前對我好,都是假仁假義,見我死期在即,卻又換上了這樣的一副冷麵孔了。呀,人情冷淡,世態炎涼,這還有什麼可說!」金世遺就是這樣的一副怪脾氣,他不希望沾別人的恩惠,卻又熱盼有人肯關懷他。他既怕馮琳纏他,但一旦感到受她冷落之時,卻又更增怒氣。

  馮瑛心頭一動,想道:「莫非又是我妹妹惹來的事情?」柔聲說道:「你是誰?什麼事情,好好地對我說吧!」金世遺突然一聲怪叫,喊道:「好,從今之後,就只當你我未曾相識,放我走開。」他只怕馮瑛出手攔阻,不顧一切,飛身躍起,一拐掃去,只見馮瑛輕舒玉臂,雙指一彈,冷冷說道:「誰要留你?」只聽「錚」的一聲,金世遺的鐵拐被她一彈,登時一股力道傳了過來,金世遺竟被這股力道推得在空中連翻了三個筋斗。金世遺落下山坡,這一驚非同小可,他以前曾見馮琳的本領,雖然極之佩服,卻也想不到如此神通,心道:「幸虧她無意作弄我,要不然我只有聽她擺布的份兒了。」心中凜懼,急忙攀上對面的山峰,不敢再回頭望馮瑛一眼。他哪知道馮瑛的武功遠在馮琳之上,幾乎與呂四娘並駕齊驅,這一彈若是換了馮琳,至多只能叫金世遺翻一個筋斗。

  唐曉瀾這時已看清了方今明的傷勢,給他服了兩粒碧靈丹,又用最上乘的內功替他打通經脈,馮瑛走了過來,過了一會,唐曉瀾拍拍手掌,站起來說道:「方大哥,你從明日起在靜室里靜坐十天,這傷勢料想無妨。」方今明苦笑道:「唐大俠,你何苦多事,又要我多活幾年?」原來方今明年紀老邁,受了重傷,雖得療治,武功最少也要損失一半,估量也不能活多少年了。

  方今明慢慢抬起頭來,緩緩說道:「唐大俠,我給你們引見兩位後輩英豪。咦,那位小哥哪裡去了?」剛才他閉目運氣,接受唐曉瀾治療,還不知道金世遺已經逃走。馮瑛道:「那人是誰?怎的行徑如此奇怪?」龍靈矯道:「他是江湖上人稱毒手瘋丐的金世遺。」唐曉瀾沒聽過這個名字,喃喃說道:「金世遺,咦,剛才我見他的武功路道,回想起一位老朋友來了。」馮瑛叫道:「毒龍尊者!」唐曉瀾道:「不錯,你看他的武功是不是毒龍尊者的路子?」馮瑛道:「豈只路道相同,連那奇門內功也是一樣的路子。呀,糟了,可惜我沒有把他留下!」

  唐曉瀾道:「怎麼?」馮瑛道:「剛才我用一指禪的功夫,將金世遺送走,他不知道我的好意,竟然運力反擊,按說是非立即受傷不可,但他的內功怪異非常,居然把因他反擊而引起的我的一指禪的潛力化解了。天下只有毒龍尊者有這門自生自滅的內功,但他從鐵拐傳來的內力,毫無後勁,看來已是走火入魔之象,只怕死期就在這幾天了!」龍靈矯聽了大駭,這才醒悟金世遺說話瘋瘋癲癲,原來是將死的狂傲哀憤的心聲。

  方今明嘆口氣道:「昨晚我仔細察看他的氣色,推測他死期不過六天,唐夫人也這麼說,想來不會錯了。」馮瑛嘆道:「若是我早知道他是毒龍尊者的弟子,定然把他留下。毒龍尊者的武功自成一派,若因此而成絕響,這倒是武學上的大損失呵!」

  方今明靜默半晌,緩緩說道:「長江後浪推前浪,世上新人換舊人。看來這十數年間,武林中的後輩英豪倒出了不少。唐大俠,我再給你引見一位後輩英豪。」龍靈矯上前施禮,唐曉瀾一眼瞥見他佩劍上掛著的那件飾物——玉獅子,怔了一怔,忽地哈哈笑道:「原來是故人之子。久仰了!」龍靈矯滿面羞慚,道:「罪人之子,尚祈恕罪。」唐曉瀾哈哈笑道:「年羹堯之罪與你何干?你父親本是一代將才,可惜不走正路。但望你熟讀兵書,為民效力。」龍靈矯拱手說道:「謹領教言。」唐曉瀾道:「多謝你給我保存那塊漢玉,我早從經天口中知道你的為人了。」

  當下同進石屋敘話,唐曉瀾聽說兒子和冰川天女也都來了,歡喜無限,對馮瑛笑道:「我與那大法師打賭攀山,你下去探訪他們吧。」說將起來,原來唐曉瀾也知道尼泊爾的大軍屯在下面的山谷,怕有人上來騷擾方家,故此特地上山探問老友的。

  

  馮瑛想起那次在駝峰之上,冰川天女誤會她是馮琳之事,笑道:「咱們這個未來媳婦,見了我只怕氣還沒有消呢。琳妹總是孩子脾氣,看來這個毒手瘋丐金世遺也是被她捉弄過的,要不然不會一見我就嚇得要逃。咦,這是誰來了?」

  眾人隨著馮瑛走出石屋,只聽得一個女子的聲音嘻嘻笑道:「姐姐,你又在背後罵我了。你問問經天去,我得罪了你的媳婦,可也幫了她不少忙呀!」來的正是馮琳。她輕功本來比提摩達多高強,只因不熟山路,反而落在提摩達多之後,而今才到。

  馮瑛正待說話,馮琳忽地跳了過來,將她攬住,叫道:「好姐姐,你剛才說什麼?是不是你已經見到金世遺了?」

  馮瑛道:「咦,你這樣著急做什麼?」唐曉瀾道:「他剛剛走了。」馮琳叫道:「呀,你知道不知道他的生命期限只有六天?」馮瑛道:「知道。」馮琳大叫道:「那你為什麼見死不救?」馮瑛笑道:「誰叫他一見面就打我一拐?」唐曉瀾道:「別再激惱你的琳妹啦。沒有將金世遺留下,我也遺憾得很。」當下將適才的情形說了。馮琳急得跳腳,一把扭著姐姐,叫道:「好。你們把他放走,你們就得替我把他找回來。」

  馮瑛熟知妹妹的脾氣,心念一動,在妹妹耳邊低聲說道:「你今日怎的如此認真。哈,是不是替阿梅看中了這個毒手瘋丐?」馮琳杏眼睜圓,道:「怎麼,他有什麼不好?你們說他是毒手瘋丐,我卻要說他是個至情至性的少年。你討厭他,我偏偏歡喜他。」馮瑛噗嗤一笑,道:「誰討厭他了?你替我撮合經天的姻緣,我也替你找回一個女婿便是。」

  只見山坳處又轉出一人,卻是唐老太婆,她一見岩石上有金世遺的拐印便大聲叫了起來,馮琳道:「姐姐,你瞧,又是一個說金世遺好的人來了。」馮瑛笑道:「幸虧這唐老太婆沒有女兒。」

  唐賽花聽說金世遺已走,卻見了龍靈矯,正是一喜一愁,拖著龍靈矯說道:「兒呵,料不到還能見到你,娘就是現在便死,也瞑目了,靈矯,依我說,你年紀也不小了,好好給我討一門媳婦正經。待我死後,你再去爭王奪霸吧,免得我在生之日,總為你擔心。」唐賽花年青守寡,將龍靈矯撫養成人,端的是視同己出,龍靈矯而今已是三十多歲的人,她還是將他當作孩子看待。龍靈矯面上一紅,說道:「從今之後,我只盼能跟隨唐大俠等諸位先輩之後,行俠仗義,再也別提什麼爭王奪霸啦。娘,你老當益壯,盡說那些喪氣的話做什麼?」唐賽花道:「要不是金世遺,我只怕早已死啦。你可得替我找他。曉瀾,現在只有你是他的救星,看在我的份上,請你們夫婦也去找他。」

  馮琳道:「你從下面上來,可知道經天的消息麼?」唐賽花道:「經天和冰川天女也要上來的,我老婆子心急先走,所以沒有和他們一道。」唐曉瀾詫道:「怎麼?尼泊爾的大軍退走了嗎?」唐賽花道:「也不遠了。」龍靈矯與唐曉瀾夫婦得知中國軍隊已到,這才放下了心上的石頭。

  當下商議,分頭去找金世遺。唐曉瀾、馮瑛、馮琳各走一路,龍靈矯與唐老太婆同走一路,雖然分成四路,但一想喜瑪拉雅山千峰萬壑,綿延數千里,尋覓一個人等如海底撈針,真是渺茫得很,那只有聽天由命了。

  眾人在方今明家中略事歇息,並準備登山的乾糧。馮瑛和唐曉瀾將馮琳拉過一邊,查問她母女結識金世遺的經過。

  馮琳將結識金世遺的經過,一一說與姐姐知道。馮瑛聽到她在峨嵋山戲弄金世遺的情形,也不禁笑了起來,聽到金世遺的淒涼身世,又不禁潸然淚下,喟然嘆道:「原來他的狂傲怪僻,大有來由。」

  唐曉瀾道:「你們兩姐妹一見面,總是話說不完,咱們該登山啦。」馮琳忽然想起一事,取出毒龍尊者那本日記,交給唐曉瀾道:「這本東西交給你保管,這是毒龍尊者在蛇島幾十年所寫下的。但願你能親手交與金世遺。」金世遺與唐經天不和,馮琳約略知道一些,故此將這本日記交與唐曉瀾,希望為他們的和解加多一重助力。唐曉瀾無暇細問,更無暇翻看,只道是毒龍尊者的武功秘笈,便珍重地收藏了,心中想道:「能救活金世遺,那固然是最好不過。萬一金世遺不幸而死,我也必定要替毒龍尊者尋覓傳人,免得他這一派曠世武功成為絕響。」

  金世遺避開了唐曉瀾夫婦之後,獨自登山,此時他最後求生的一點機會亦已消滅,自分必死,心中所想的,只是能夠在死前登上珠穆朗瑪峰。第一第二兩日還沒覺得什麼,到了第三日,越上越高,但覺呼吸漸漸困難。金世遺沒有現代人的常識,當然不知道這是因為高山缺氧的原故。要知本世紀初,歐洲的爬山家還認為八千米是登山的「極限」,喜馬拉雅山高達八八八二米,亦是地球的最高點,金世遺這時攀登的高度,已接近七千米了,高山缺氧的結果,當然在生理上引起反應,金世遺不明其理,只道是自己的「走火入魔」提前發作,心中焦急,只好拼命加快腳步,鼓勇前行。

  可是越上越高,那就越發難走,任是金世遺如何使盡氣力,速度已是大不如前。還有一樣困難的是,高山上的寒風,越至高處,風力越大,往往驟然一陣狂風,將人颳得後退數十步,待得風止之後,又要耗掉許多氣力,方能爬至原處。金世遺遙望高聳入雲的珠穆朗瑪峰,珠穆朗瑪峰就像一個碩大無朋的寶石,在藍天白雲之中晶瑩耀目,是那樣的誘人,卻又是那樣的可望而不可即!金世遺打遍天下英雄,此時遙望珠峰,也不禁感到有些氣餒。

  但他還是鼓勇前行!

  奇景驟然在眼前出現,但見冰川交錯,遍布在雪白的山坡上,蔚藍得像翡翠一般,無數冰川匯到一處,突然好似平地上湧起許多寶塔,那是像蔚藍色水晶的「冰塔群」!「成群結隊」地連成一大片,在陽光之下閃著寒光!金世遺一聲歡呼,仰天長嘯,叫道:「縱算不能攀上珠峰,得見此人間仙境,死亦瞑目了!」

  金世遺使勁地深深吸了口氣,向著「冰塔群」奔去,腳步一抬,踏碎冰塊,忽然觸著一樣東西,低頭一看,卻原來是一個外國人的屍體,在積雪裡不知埋了多少年,屍體旁邊有許多登山的用具,繩索衣裳都已風化腐爛了,觸手即成碎粉,面目仍是栩栩如生。走不多遠,又發現一個屍體,金世遺嘆口氣道:「千百年來,不知多少人因為攀登這天下第一高峰而埋屍雪地,三兩日後,大約我也要步他們的後塵,與他們作伴了!」

  「冰塔群」看來不遠,走了大半天仍未走到,金世遺帶來的乾糧也已吃完了,幸喜高山上也有些動物,而且都是別處見不到的珍禽異獸,小熊貓在雪地上跳躍,見了人也不知道躲避,可愛極了,活像一個淘氣的娃娃,金世遺捨不得打它,用石子打下了幾頭黃嘴山鴉,又獵了一隻雪雞。他隨身帶有火石,擦了許久,才擦出火星,高山上有的是枯枝敗葉,可作燃料,但煮東西卻比平地花多了不止三倍的時間,金世遺在那兩個死了的「爬山家」的遺物中,檢出了一個盛水的錫器,把冰塊放在裡面,燒了一個時辰,水還未滾。金世遺吃了兩頭山鴉,半邊雪雞,喝飽了半開的溫水,氣力稍稍恢復,又向前行。

  迎面是一條大冰川,冰川上有一塊巨大的花崗石,被一座小山般的大冰塊支撐著,形狀酷肖一個巨型的「蘑菇」。金世遺正想改道繞過,忽聽得「冰蘑菇」後面隱約有呻吟之聲。金世遺嚇了一跳,攀上「冰蘑菇」,向下一看,只見兩個殭屍般的怪人,躺在冰塊上,面上一條條的血痕,越發顯得猙獰可怕。這兩個人乃是赤神子與董太清,他們想上山來尋絳珠仙草,哪知剛望見「冰塔群」就凍僵了。

  若然是在平地,金世遺對這兩個人決不會起半點同情之心,此際在高山之上,得見人類,那怕他是敵人,也有一種親熱之感。金世遺提一口氣,躍下冰川,腳底下隱隱可覺冰塊浮動,金世遺先摸一摸赤神子的鼻觀,觸手冰冷,氣息已絕。董太清卻尚有一絲氣息。原來赤神子是被冰川天女打了七枚冰魄神彈之後,元氣大傷,加以他所練的內功更是邪門,反而比不上董太清能夠持久。

  金世遺替董太清揉搓手足,又餵他喝了半口水,董太清微微張開眼睛,嘶聲說道:「是你?」金世遺道:「別動,我助你運功。」董太清嘆了口氣,低聲說道:「不成啦,你快離此險地!」金世遺聽他脈息散亂,體硬如冰,亦已知道難以救治,但仍猶疑不決,未忍離開。董太清掙扎了一下,忽道:「世遺兄,是我哄騙了你。」

  金世遺道:「恩恩怨怨,是是非非,到了此時,還用得著計較麼?我哪有心思理會你說的什麼是謊言,什麼是真話?」董太清又掙扎了一下,道:「不,不,我再不說以後就不能說了。」金世遺道:「好,你既然要說出才能心安,那你就說。」

  董太清嘶聲說道:「你師父的書,在馮琳手中。我以前說被唐曉瀾搶去乃是哄騙你的。」金世遺淡淡一笑,道:「管它在誰手裡,喂,你怎麼啦?」

  董太清忽地把腳一蹬,使盡最後的氣力叫道:「快走!」金世遺只覺腳下流冰浮動,眼見一股狂風颳來,不假思索,急忙躍上「冰蘑菇」,再跳回地上。只聽得在呼呼的狂風聲中,那塊「冰蘑菇」晃了幾晃,「蘑菇」下面的浮冰嘩啦啦的響,驟然裂開了一條大縫,董太清和赤神子的屍體被浮冰一擠,沉沒入裂縫之中,埋到冰川底下!

  金世遺心底一陣悲涼,不自禁地灑下幾點英雄眼淚,也不知是為董太清傷感,還是為自己的命運辛酸?一抬頭,忽見附近的一塊冰岩上刻有一朵梅花,金世遺吃了一驚,頓時間只覺熱血上涌,神思惘惘,喃喃自語道:「當真是她,她也來了?」狂風已止,陽光被冰川反射,泛出千百道霞輝麗彩,金世遺一片茫然,沿著冰岩走去,走不多久,又見一朵梅花標誌,敢情那是用利劍在冰壁上刻劃出來的,冰層透明,花瓣在冰層中映得玲瓏浮凸,真比開在枝頭的梅花更要嬌艷。金世遺身軀顫抖,倚著冰壁,幾乎邁不動腳步。

  這梅花正是李沁梅的標誌,因她的名字中有一個「梅」字。金世遺以

  前和她同路,從四川峨嵋山走下,一路直到藏邊,沿途就曾見她留下不少梅花記號。

  這剎那間,金世遺但覺被凍得麻木了的身體忽然如有暖流通過,想不到這世界上還有一個如此掛念他的人,不辭冒雪沖寒,到此亘古無人的冰峰,追蹤覓跡!但想到自己的死期將至,又怎忍和她再見最後一面,令她傷心。

  金世遺正自躊躇難決,忽聽得冰塔群中隱隱有廝殺之聲,金世遺突然血脈僨張,提了口氣,飛奔過去,穿入「塔」群,遠遠就見冰壁上映出李沁梅的影子,無數大大小小的冰塔,就像千百面明鏡,層層反射,走到塔群的中央,目之所至,所見的都是李沁梅的影子。另外還有兩個怪人的影子,圍著李沁梅手舞足蹈的,在千百面冰壁上反射出來,令人眼花繚亂。

  金世遺定一定神,靠著耳朵的感覺,辨別聲音的來路,在「冰塔群」中穿來插去,眼前忽然開朗,但見在幾座冰塔圍拱之中,有一個小湖,小湖之濱,李沁梅正在和那兩個怪人廝殺。

  那兩個怪人都是雙足已跛,以手支地,頻頻換掌,圍著李沁梅陀螺般地旋轉,交替發掌。這兩個人正是佟古拉與阿斯羅。他們那日與冰川天女比賽輕功,從冰峰上跌下來,幸而冰川天女相救,得以不死。所受的輕傷,養了一兩日亦已無事。他們聞知師父提摩達多登山,便趕上來,不想在此處遇見李沁梅。他們一來缺了乾糧,二來亦感氣力枯竭,見到李沁梅,忽地起了壞心,想把李沁梅劫走,從南面下山,偷回故國。說是劫到中國的美人,也好在歐洲炫耀。在當時歐洲的風氣,「騎士」遠征,搶劫女人作為勝利品,那是司空見慣之事。何況佟古拉與阿斯羅此次來華,一再挫敗,連雙腿都被唐曉瀾打得幾乎斷折,一腔怒氣,無處發泄,劫一個中國美人回去,正好泄憤。

  李沁梅此時也是氣衰力竭,但她的劍法是天山劍法的另一支,白髮魔女這一派的嫡傳,奇詭變幻,天下無雙,佟古拉與阿斯羅的陰陽掌力,雖然厲害,卻也只能將她困住,近不了身。

  高山缺氧,在此打鬥,比在平地上吃力百倍,不消半個時辰,三個人都是頭昏目眩,氣盡力竭,只是本能地發招相抗了。金世遺自是行家,一見李沁梅的劍尖東指西劃,毫無勁風,立知不妙,提起鐵拐,正待相助,李沁梅從冰壁的反映中,已看見金世遺的影子,端的似大漠中絕望的旅人,驀然天降甘霖,狂喜而致昏迷。只聽得她尖叫一聲,長劍一拋,踉踉蹌蹌地迎著金世遺奔跑,跑得十來步,便暈倒地上。

  佟古拉與阿斯羅兀自在地上打轉,他們亦已神智昏迷,金世遺來到湖濱,他們竟似視而不見。金世遺哪有心思去理他們,慌忙搶上前去將李沁梅一把抱起,但覺她身子軟綿綿的,香喘吁吁,星眸半閉,金世遺情不自禁的撥開她面上的亂發,輕輕地彈了一下她的眉尖,低聲喚道:「梅妹妹,你睜開眼睛看看。」

  李沁梅嘴角掛著淒涼的微笑,眼睛慢慢張開,喘氣說道:「世遺哥哥,我知道你會來的。」金世遺道:「你調勻呼吸,我助你運功。」李沁梅在他懷中微微顫動,忽地掏出一個銀瓶,道:「你快服下!」金世遺正自莫明所以,忽見李沁梅又慢慢閉了眼睛,面色非常寧靜,嘴角的笑容漸漸收縮,好像一朵蓓蕾,金世遺吃了一驚,但覺她手腳漸漸僵硬。

  金世遺替她按摩了一會,毫無效果,除了些微氣息之外,便和死去一般。金世遺仔細察視,知她並沒受傷,但氣力消耗過甚,卻是難以恢復。若在平地,喝兩碗參湯,睡一個大覺,自然無事。但這裡是高聳入雲的雪峰,呼吸尚且困難,食物亦極難找,哪有什麼靈藥可以助她恢復元神。

  金世遺心痛如割,垂淚說道:「呀,都是我累了你。」這是他有生以來第一次大動真情。可惜他充滿感情的言語,李沁梅卻一點也聽不見。

  金世遺垂下了頭,茫然無措,忽然眼光碰到了地上的銀瓶,金世遺心頭一跳,將銀瓶抓了起來,只見瓶中有三粒碧綠色的丸丹,正是用天山雪蓮配製的碧靈丹,以前唐經天曾要把這三粒靈丹連同銀瓶送給金世遺,被金世遺拒絕了的。如今金世遺只有三天的性命了,卻又在李沁梅的身邊發現這個銀瓶。

  如果金世遺現在吞下這三粒靈丹,他的性命最少又可以延長三十六天,但金世遺哪會如此去想,這時他捧起銀瓶,就像捧著從天上掉下來的寶貝,心中想道:「天山雪蓮可解諸般邪毒,而且能助長元氣,功力比起千年老參,有過之而無不及。呀,靈藥就在身邊,我剛才怎麼視而不見?」

  金世遺急急打開銀瓶,將三粒碧靈丹傾倒手心,撬開李沁梅的牙關,將三粒靈丹送進她的口中,將她的身子搖了兩搖,又給她推血過宮,忙了一陣,但覺她氣息漸漸轉粗,但仍未甦醒。

  金世遺一陣狂喜,隨即又是感到一片悲涼,自己只有不夠三天的性命了,難道還要留在她的身邊,讓她甦醒之後,替自己送終?呀,呀,世界上只有她這樣關心自己,難道又忍心獨自離去,讓她孤零零地在這裡懷著痴心,等候一個永不會再回來的人?

  金世遺心亂如麻,悄悄地離開了李沁梅,在冰塔群中徘徊,抬頭一望,忽見那兩個怪人盤膝坐在地上,宛如石像。金世遺這才記起他們,走上去一探,氣息毫無,竟是死了。佟古拉與阿斯羅這兩個人,武功雖高,但論到內功的精純,卻不如李沁梅傳自天山的正宗內功,因而能夠支持的時間,比李沁梅更短。

  金世遺嘆口氣道:「這是第四個在喜馬拉雅山上送命的人。」想到不該讓李沁梅甦醒之後看到死屍的慘狀,於是挖開地上的積雪,將這兩個怪人的屍體掩埋。忽然想道:「這兩個人死了還有我給他們掩埋,我死了又有誰來埋我?」

  金世遺迴轉頭來,忽見李沁梅在地上動了兩下,眼皮也好似就要張開。這一瞬間,金世遺心悸不休,突然作了決定:「不,不,我不應該讓她眼睜睜瞧我死去!我一生冷酷對待世人,我也不配接受她的愛意。」心意雖決,腳步還是捨不得離開。只見李沁梅在地上轉了個身,手腳慢慢舒展。金世遺咬了咬牙,忽然跳上前去,在她額上親了一下,丟下吃剩的半邊雪雞,鼓起全身氣力,跑出了「冰塔群」,再也不敢回頭。

  背後傳來微弱的呼聲,那是李沁梅的聲音,隱隱約約還可以聽得出來,她是在叫:「世遺哥哥,世遺哥哥!」金世遺感到無限欣悅:李沁梅畢竟甦醒了;又感到無限辛酸,世界上竟有一個這麼關心自己的人,然而自己竟不能和她訣別;又感到莫名其妙的恐懼,好像神話中的巨人逃避自己的影子追逐一樣,頭也不回,逃出了冰塔群。

  太陽早已落山了,一鉤新月在珠穆朗瑪峰上瀉下幽冷的清光,群峰雪蓋,喜馬拉雅山的夜晚,沉浸在雪光月影之中,周圍數里的景物,還是看得清清楚楚,翡翠般的冰川,寶石般的冰塔,構成了絕妙的圖畫,奇麗無儔!那是天公的大手筆,幻出了這人世間的神仙境界!然而這神仙的境界,卻又是何其淒寂,何其清冷!金世遺除了靜聽自己的呼吸之外,眼前白茫茫一片,完全看不到有生命的東西,金世遺只感到自己也快要窒息了。

  然而金世遺還是鼓勇前行。他抖一抖身上的冰雪,像是下了極大的決心,抖落了一切對於人世的依戀和記憶,將下面的世界連同李沁梅在內都拋在後面。

  迎面是一道縱直的冰裂縫,阻著去路,裂縫深陷而狹窄,就像一條豎著的「冰胡同」。金世遺找不到出路,只好鑽入了「冰胡同」。「胡同」幽深暗黝,雖有上面透下來的冰雪寒光,眼前道路已看不清楚了。金世遺但覺筋疲力竭,四肢麻木,只好在「冰胡同」中盤膝靜坐,默運玄功。雖還可以勉強運功,但已不能像平時一樣吐納呼吸。坐了許久,真氣兀是不能透過十二重關。金世遺在半睡半醒之中,度過了一個漫長的夜晚。

  第二日,陽光透下了冰胡同,金世遺精力稍稍恢復,又向前行,行了許久,才到冰胡同的盡頭,又得向上面爬了。這冰胡同雖然只有二十來丈高,但卻爬得非常吃力,寒風削體如刀,汗水仍是不停地從額角上淌下,金世遺接連幾次從中途跌落下來,好不容易爬到了胡同的頂端,但見日頭已過中天,金世遺嘆了口氣,他的生命期限,已經不夠兩天了!

  金世遺稍稍歇息了一會,吃完了最後一份乾糧,腹中還覺空虛,走了一會,見一隻雪羊從身旁經過,金世遺急忙跑去追逐雪羊,哪知雪羊是最膽怯的動物,不追自可,一追它,它未曾見過人,只當是什麼兇惡的野獸,放開四蹄疾跑,金世遺哪追得及,這才發現,自己的輕功也已大不如前了。其實不是金世遺的武功減退,在這高山之上,氧氣缺乏,任是蓋世英雄,也要受生理的影響,哪能像平地一樣來去自如。

  好不容易打下兩頭黃嘴烏鴉,生了半天的火,把烏鴉烤熟,鴉肉粗糙,而且帶有一股膻味,但在金世遺已覺得是最美味的珍饈。再行了半天,眼前景色突變。

  這是凸出來的山坳地區,受的風力最大,狂風卷著積雪,吹得人難以前進,喜馬拉雅山諸峰,都是終年雪蓋,只有這一處上面的山峰,因為經常被狂風吹刮,山峰北面,也即是正向著金世遺的這一面山坡,積雪被風吹得乾乾淨淨,露出赭色的岩石,與周圍景色大不調和,更增荒冷寂寞之感,令人悚然生懼!

  金世遺在狂風中匍匐前進,爬到天黑,才通過這凸出來的山坳地區,可憐金世遺的手足都已磨得傷損流血,就在山坡上生起野火,睡了一晚,第二日一早起身,獲得兩隻野兔,果腹之後,又向前行。

  這已經是金世遺生命期限的最後一天了。珠穆朗瑪峰就在面前,看來並不遠了。可是珠穆朗瑪峰高聳入雲,即算攀上了珠峰,還得多少時日才能到達峰頂?而今只有短短的一天期限,金世遺想征服珠峰的願望看來是絕望了。

  但他此際只有一個念頭,要到達珠峰,要創造人類的奇蹟!不管是否絕望,他仍是鼓勇前行。

  越到後來,艱難越甚,金世遺張大了嘴拼命地吸氣,仍然感到胸脯閉塞,喘不過氣來,猛烈的西北風衝擊著北峰和主峰的岩壁,帶著暴雨一樣的冰渣和雪粒,嘶嘯著,翻滾著,形成一股強烈的旋風,金世遺走不動了!在地上幾乎是一寸一寸地爬行。

  手觸著珠穆朗瑪峰的岩石了,金世遺的手足早已麻木了,這時卻突感到一股清冷之氣,精神陡的振作起來,終於觸到珠穆朗瑪峰的岩石了!好像迴光返照的病人,受到了強心劑的刺激,金世遺又拼命地向上攀登。

  突然間,眼前金星閃爍,頭昏腦漲,除了一團團的幻影之外,什麼都看不見了。最後的時刻到了,金世遺的氣力已是完全消失,走火入魔的跡象也開始出現了!

  幻影漸漸擴大,有李沁梅的影子,有冰川天女的影子,有他師父毒龍尊者的影子。這些影子都在注視他,耳邊好像聽得人說道:「呀,這可憐的孩子!」這是誰說的呢?金世遺掙扎叫道:「我不要人可憐!」但已是力不從心,雙手一松,登時跌倒珠峰腳下,他沒有征服珠峰,卻給珠峰征服了!

  迷茫中,金世遺忽然感到了人世的可戀,他從心底里叫喊出來道:「我還要活!」一股狂風打來,狂風挾著冰碴和雪粒,撒在他的面上,撒在他的身上,漸漸地將他掩蓋了!

  也不知過了多久,金世遺好像在沉睡中突然被人驚醒,僵硬的身體又竟好似有了知覺,覺得疼痛了,眼前又是一團團的幻影,又好似喜馬拉雅山上的層雲一層層地向自己壓下來,金世遺想叫,叫不出聲,依稀聽得一個人在耳邊說道:「呀,這可憐的孩子!」

  這的確是人類說話的聲音。「咦,我還沒有死?這也不是夢?」金世遺想道。但眼睛還是睜不開來,諸般魔相,諸般幻影都漸漸消散了。驟然問,金世遺感到一股巨大的暖流從身體流過,衝擊自己各處大穴,骨節好像被利刀支解似的,疼痛之中,卻又有一種輕鬆之感。再過一會,疼痛的感覺也漸漸減弱了,但覺那股巨大的暖流,在體內流轉,竟似化成了一團火焰,在體內燃燒起來,金世遺但覺內外焦渴之極,想張口吶喊,卻喊不出聲;想張開眼睛,眼皮上卻似壓著千斤重物。忽然間,一股清涼之氣,直透心田,有如飲了玉液瓊漿,將體中的煩躁火熱之氣消除得乾乾淨淨,那股暖流仍然在體內流轉,有說不出的舒服。

  金世遺慢慢恢復了知覺,慢慢睜開了眼睛,首先看到的是兩隻炯炯發光的眼睛,漸漸看清楚了面容的輪廓,金世遺幾乎要喊出聲來,可惜氣力毫無,想掙扎也動彈不了。

  這個人不是別人,正是金世遺不願向他求救、想躲避他的唐曉瀾!

  唐曉瀾一來為了尋覓金世遺,二來為了與提摩達多打賭攀山,越上越高,他從另一條路登山,繞過了冰塔群,直抵珠穆朗瑪峰的腳下。饒是他的內功已到了爐火純青之境,饒是他長住天山,能夠適應高山的環境,這時也感到呼吸困難,只能一步一步地向上攀登了。就在他開始攀登珠峰的時候,發現了還沒有被積雪完全掩蓋的金世遺。唐曉瀾這一喜非同小可,挖開積雪,摸一摸金世遺的心頭,還有些微氣息,幸虧他來得及時,將金世遺從死亡的邊緣上拉了回來!

  金世遺張開眼睛,但見唐曉瀾頭上白氣騰騰,汗水從額角上不停地淌下,知道他正在用深湛的內功替自己沖關解穴,消除那「走火入魔」的邪毒,心中既是感激,又是慚愧,他一生不願向人乞憐,不願受人恩惠,然而這一次卻不由得他不接受了。他還不知道,唐曉瀾為了救他,為了使他能儘快的恢復,除了耗費精力,用內功給他療治之外,還把身上僅存的五粒碧靈丹全都給他服下了。

  唐曉瀾見金世遺張開了眼睛,微微笑道:「好孩子,你終於醒了!」金世遺喉頭咕咕作響,這時他本來可以說話了,但卻說不出話來,兩顆晶瑩的淚珠,從他的眼角流出。唐曉瀾道:「咦,你還是感到痛苦嗎?咬著牙關再忍一會兒。」他不知道金世遺心中的千般感觸,只當自己功力未到,急忙凝神運氣,將真力傳入金世遺體內。過了一會,金世遺但覺氣機暢通,雖然體力尚未恢復,但已知道經此一來,自己不但保住了性命,而且內功上也大有裨益。

  正在唐曉瀾全力施為之際,雪地上忽然傳來了極輕的腳步聲。

  要不是唐曉瀾這樣一位武學大宗師,這樣輕微的聲音,定然當作是浮冰的碎響,唐曉瀾心中一凜,想道:「難道是瑛妹來了?」忽聽得金世遺叫道:「敵人!」他仰臥地上,已看到唐曉瀾背後的冰壁現出了提摩達多的影子。話猶未了,提摩達多突然從冰壁躍下,呼的一掌拍到唐曉瀾肩頭。

  幸而有金世遺提醒,唐曉瀾身手何等快捷,左手抱起金世遺,右手反掌一揮,雙掌相交,只聽得「蓬」的一聲,唐曉瀾蹌蹌踉踉後退幾步,幾乎滑下山坡。本來唐曉瀾的功力比提摩達多要高出許多,但因他耗了不少精力救治金世遺,加以只是用一掌之力,故此剛剛和提摩達多打成平手。

  唐曉瀾轉過頭來,提摩達多的獰笑剛剛收斂。唐曉瀾喝道:「豈有此理,彼此賭賽攀山,你怎的暗中偷襲!」提摩達多的獰笑變為歡笑,作出了一個親熱的姿態,拍拍自己的肩頭,向上面一指,叫道:「哈囉,哈囉,高,高!戟,戟!」意思是招呼唐曉瀾快去爬山,唐曉瀾聽不懂他的話,看他的手勢,聽他的語調,亦已明白,這提摩達多敢情是偷襲不成,故意作狀招呼的。只見提摩達多一面胡叫,一面爬山,轉眼之間,已爬上了十多丈了。

  唐曉瀾瞿然一驚,心道:「且不管他是惡意偷襲還是好意招呼,我總不能讓他先我登上珠峰。」低頭一看金世遺,見金世遺面色也漸轉紅潤,看此情形,金世遺已是脫了危險,體力和武功的恢復也是旦夕間事了。唐曉瀾將金世遺輕輕放下,同時也等於放下了心上的石頭,微笑說道:「馮琳和她的女兒也上來了,你在這裡等候她們,或者待你體力恢復之後,逕自下山,到方今明家中去等候她們吧。」金世遺默然不語,眼角又沁出兩顆晶瑩的淚珠。

  唐曉瀾忽然起了異樣的感覺,心中想道:「咦,這少年人怎的如此奇怪,將他救醒了,他道謝也不說一聲。」唐曉瀾並不是希罕他的道謝,只是覺得此事大出情理之常,隨即想道:「是了,想是他得以重生,感極而泣,神智尚未清明哩。」他哪知金世遺此刻正是心事如潮。是仍舊像以前一樣,獨往獨來,寂寞終老?還是回到人群之中,獲得友誼的溫暖?此事正在金世遺的心頭委決不下。

  唐曉瀾抬頭一看,但見提摩達多又已攀上了十多丈,心中一急,無暇再推敲揣測金世遺的心事,丟下半袋乾糧,便去追趕。走了幾步,陡然想起了一件事,回過頭來,掏出了馮琳交給他的那本書,笑道:「我幾乎忘記了,這是你師父的遺書。」輕輕一擲,將毒龍尊者在蛇島所寫的那本日記,擲在金世遺的身旁。但聽得金世遺微微嘆息,嘆息中反顯現得無限詫異,無限淒涼!

  唐曉瀾已在峭壁上攀登了幾丈高,回頭下望,只見金世遺已坐在地上,翻閱那本日記。唐曉瀾見提摩達多的背影越上越高,他雖然覺得金世遺神態有異,終於還是拋下了金世遺,緊跟著提摩達多的足印前進。

  唐曉瀾只覺呼吸越來越是困難,在珠穆朗瑪峰上攀登,那真是世上無可比擬的奇險。只見上面除了陡峭的長長的冰坡外,還橫臥著兩道百丈懸岩,珠峰銀色的山巒間儘是濃密的白色雲霧,飛絮一樣的雲氣,觸手即散,有幾隻矯健的山鷹在懸岩上空盤旋,突然間一隻山鷹從雲霧中跌了下來,看來它是因為霧遮著視線,觸著懸岩的利石而跌下來的。唐曉瀾不禁嘆了口氣,心道:「兀鷹尚自飛不上珠峰。」但不管如何,他總不能讓一個外國人比他先爬上這個屬於中國的世界第一峰。

  與提摩達多的距離漸漸近了,唐曉瀾但覺筋疲力竭,手足並用,也只能一寸一寸地向上爬行,心中正自奇怪,提摩達多怎的還能夠支持。再接近一些,但聽叮叮叮之聲,原來提摩達多的背囊中準備有各種登山工具,這時正在冰坡上用冰鎬挖「台階」,在岩石上釘上一口口的鐵釘。但他每上一步,就用小鐵錘把釘子一敲,將鐵釘敲得沒入岩石之中,使得唐曉瀾無法利用。再看他踏過的足印,又發現他是穿著鑲有鋼釘的特製的登山鞋子,不怕雪滑。他靠著各種登山工具的幫助,自是省力得多。

  唐曉瀾雄心勃發,叫道:「好,我就是只手空拳也要贏你!」施展平生絕學,以大力鷹爪功,抓緊岩石,定住身形一步步向上攀登,碰到岩石平滑之處,又用壁虎游牆功加快上升的速度,雖然吃力非常,有好幾次還幾乎滑下來,但終於還是支持住了,與提摩達多的距離也縮短到只有五六丈了。

  第一道懸岩已橫在面前,只見提摩達多身體貼著冰面,進行攀登,那氣呼呼的喘息聲吹得冰渣紛落。他已是筋疲力竭了。要不是唐曉瀾跟在後面,他怕唐曉瀾恥笑,更怕唐曉瀾在他下來之時加害,他早已縋繩溜下了。

  唐曉瀾學提摩達多的方法,貼著冰面,進行攀登。他四肢都已麻木,氣力就像要用石磨緊榨才一點一點地榨出來。這時太陽已經偏西,陣陣寒風從山巒間刮過,發出陣陣嘯鳴。

  突然飄來一陣烏雲,遮住了晴空,大風驟起,吹得人寸步難行。唐曉瀾緊緊抓著一塊凸出來的石筍,忽聽得轟隆轟隆之聲,整個山谷都好像要震動起來,原來是碰到珠穆朗瑪峰頂的「雪崩」!

  山坡上縱橫交錯的冰川突然間冒出了無數氣泡,那是層冰震裂之後所發生的現象,整個珠穆朗瑪峰好像披上了薄霧輕綃,陽光透射下來,眼前一片白蒙蒙的景象,只聽得冰塊炸裂的聲音不絕於耳,幸虧有巨大的懸岩橫在前面,冰塊碰著懸岩,體積重的就像滾珠一樣,遇到阻礙便飛騰起來,作弧形的拋物線向山谷拋下,體積輕的炸成無數碎裂的冰塊,有如隕星,紛落如雨。

  唐曉瀾緊緊抓著凸出來的石筍,將身體倒掛在懸空的岩石下面,但覺無數巨大的冰塊,在狂風中呼嘯、炸裂,從頭頂上滾過,從身邊飛過……這真是人世上難逢的奇景,是那樣的可怕,又是那樣的壯麗無倫!唐曉瀾饒是蓋世英雄,也覺心頭顫震。

  珠穆朗瑪峰上堆積著深不可測的萬年冰雪,尤其在唐曉瀾現在所攀登的「北坳」險陡的坡壁上,更潛伏著無數冰崩和雪崩的「槽印」,成為珠穆朗瑪山峰間最危險的地區,幾乎每年都要發生巨大的冰崩和雪崩,唐曉瀾這次碰到的,其實只是微不足道的一次雪崩而已!在巨大的雪崩時,千百噸重的冰岩和雪塊都像火山一樣噴瀉而下,百里之外都可以聽到它的轟隆聲,在雪崩三數里之內的範圍,生物休想活命!(作者按:近代攀山家認為珠峰的北坳是「不可逾越的天險」,其中的一個原因就是因為這個地區經常發生雪崩。最近一次人類在北坳所遇到的雪崩是1922年英國的探險隊遇到的,在北坳約八千米高度之處,七名探險隊員都被埋到冰雪的底層。此事大英百科全書亦有記載。)

  唐曉瀾這次碰到的雪崩,其實只是微不足道的一次而已。但就是這樣一次輕微的雪崩,已顯示出了大自然巨大的威力!令唐曉瀾這樣的英雄,也感到個人力量的渺小!

  眼前白蒙蒙一片,唐曉瀾定睛注視,數丈之外,隱約可見到提摩達多的景況。但見他雙手緊緊抓著一條鐵鏈,他早就在岩石上鑿了一口鐵釘,在鐵釘上掛上鐵鏈,如此一來,他整個身子都懸在橫空的大岩石底下,有大岩石擋著,冰塊傷害不到他,那是比唐曉瀾安全得多了。他畢生處心積慮,夢想攀登這世界第一高峰,曾派門下弟子在喜馬拉雅山勘查過無數次,看來他對可能發生的雪崩,也早已估計在內,所以登山工具帶得甚為齊全。

  可是在這種令人無可抗拒的自然災禍中,最重要的還是超人的勇氣。唐曉瀾咬實牙根,用了全身的力量,緊緊抓著石筍,把生死置之度外,終於支持下來了。提摩達多抓著鐵鏈,掛在懸岩下面,生命本來已有了保障,反而顯得惶恐不安,只見他身體劇烈搖擺,可以看出他顫抖得多麼厲害!驀然間懸岩上轟隆一聲巨響,一塊巨大的冰塊墜了下來……

  那塊冰塊大得驚人,像一座小山似的驟然從天外飛來,壓在懸岩上面,驚天動地的一聲巨響,炸裂成無數碎塊,震撼得那橫凸出來的百丈懸岩也搖動起來,唐曉瀾拼命抓緊岩山,眼睛也被狂風颳得不能張開,但覺冰塊嗖嗖的從四邊飛過,觸體如刀,唐曉瀾一生之中,不知經過多少次大陣仗,卻從無一次像現在的奇險!生命繫於一線,就像到了懸岩的邊沿,只要稍一鬆勁,便會從萬丈高峰跌下!

  陡然間只聽得一聲厲叫,在風聲之中掠過,更顯得刺耳非常,驚心蕩魄!唐曉瀾努力睜開眼睛,只見提摩達多那龐大的身軀,從高空飛墮,悽厲的叫聲搖曳空際,轉瞬之間,提摩達多的身形就被風雪卷沒了!本來提摩達多抓緊鐵鏈,掛在懸岩下面,原可不受傷害,但他被這大自然的威力嚇著了,意志支持不了身體,手指一松,登時喪命!

  唐曉瀾也被這一慘厲的景象嚇得心悸身顫,幸而這次雪崩,只是珠峰上一次輕微的雪崩,不久風力便漸漸減輕,雪崩也停止了。唐曉瀾向前爬行了幾丈之地,到了提摩達多剛才躲避的地方,但見那條鐵鏈尚自掛在懸岩下面,往來搖擺,鐵鏈上血跡殷紅,想是提摩達多的手指被磨損所致。唐曉瀾心頭顫慄,想不到這位名震東歐與阿拉伯諸國的第一高手,竟是如此收場!

  此時此際,饒是唐曉瀾絕世武功,亦已是筋疲力竭,寸步難行。俯首下望,但見峭壁冰岩,腳下雲氣瀰漫,看來下山亦大不易。唐曉瀾臥在懸岩之上,調勻呼吸,運氣禦寒,但覺呼吸亦極艱難,眼前不停地迸發「金星」,胸口疼痛脹塞,那自是高山缺氧之故,幸而唐曉瀾的內功深湛,在武林中是頂兒尖兒的人物,即算完全閉了呼吸,也可勉強支持一時三刻,要是換了稍差一點的,到了這個高度,早已窒息而死!

  唐曉瀾歇了一會,氣力稍稍恢復,這時風雪已止,天朗氣清,翹首望上去,珠穆朗瑪峰的頂峰亦清晰可見,然而他還沒有上到一半,上面還有一道更高更陡的懸岩。而且在長長的冰雪斜坡上,白雪點綴著狹窄的裂縫,就像樹葉的脈絡一樣,遍布在冰坡上,要是在這冰坡上爬行,稍一疏神,就會墮下裂縫,永埋冰底。不要說唐曉瀾現在已是精疲力竭,即算在一如平時,要在這冰坡之上爬行,也是奇險萬分!唐曉瀾嘆了口氣,不由得他不向珠穆朗瑪峰低頭,放棄了征服珠峰的夢想。

  唐曉瀾解下了提摩達多那條長可丈許的鐵鏈,正在籌思下山之法,忽聽得上面隱隱有人呼喚。仔細一聽,竟像是叫喚他的名字!

  唐曉瀾心頭一震,失聲叫道:「瑛妹,瑛妹!」精神陡振,又向上面爬行了十多丈,抬頭一望,果然是馮瑛坐在上面,但見她雲鬢松亂,衣裳上一點點的血跡,不問可知,那也是被冰雪刮損了身體所致的了。馮瑛低聲叫道:「曉瀾,是你嗎,快來救我!」馮瑛的內功已得天山前輩劍客易蘭珠的衣缽真傳,比唐曉瀾還稍勝一分,平時用「傳音入密」的功夫,百丈之外,亦可與唐曉瀾談話,有如面對,如今兩人的距離不過十來丈,聲音聽來已是微弱之極,顯然也已是精疲力竭的了。

  唐曉瀾出盡平生氣力,再向上攀登數丈。兩人的距離越來越近,然而唐曉瀾再也無力向上攀登了,忽的腦筋一動,將那條鐵鏈向上拋出,馮瑛一手抓著鐵鏈,將唐曉瀾拉動幾步,唐曉瀾也用力支撐著冰塊,好不容易翻上懸岩,和馮瑛坐在一起,歇了半天,才說得出話。

  馮瑛微笑道:「和你在一起,即算死在珠峰,亦可瞑目。」唐曉瀾驚道:「瑛妹,你怎麼啦?是剛才的雪崩傷了你嗎?」馮瑛道:「沒什麼,我躲在岩石縫中,總算避過了這場災難。剛才我聽得有人慘叫,還以為是你呢!我只被冰雪刮傷了一點皮肉,可是我的氣力已經完全沒有啦,看來是下不去了。」唐曉瀾苦笑想道:「我何嘗不是如此!」其實他因為曾救治金世遺,費了許多精神氣力,爬至此處,精疲力竭的程度,已是比馮瑛更甚了。但為了安慰馮瑛,只好在無辦法之中想辦法,說道:「咱們若是各自下山,自是奇險萬狀,兩人相互扶持,或許能平安下去。這條鐵鏈倒是可以大派用場。」

  兩人又歇了一會,吃了一點乾糧,趁著天色未晚,正想冒險下山,忽聽得高處有人長嘯,唐曉瀾跳起來道:「咦,是呂四娘!」回聲相應,怕聲音不能傳至高處,又射出兩枝天山神芒,破空直上。過了一會,只見上面山坡現出呂四娘的身影,招手叫道:「快來,快來!」

  唐曉瀾馮瑛二人本想保留氣力作下山之用,但聽得呂四娘招喚,仍然掙扎著向上爬去,兩人相互扶持,手牽著手,兩股內家真力合在一處,果然比一人爬山省力得多,然而爬到上面,亦已手足酸軟,四肢無力。

  但見呂四娘亦是面色慘白,氣喘吁吁,顯然精力尚未恢復。但她獨自一人,比唐曉瀾夫婦還攀登得高,唐曉瀾從心底佩服。只見呂四娘微笑問道:「曉瀾,你的賭賽贏了嗎?」原來呂四娘在峨嵋山金光寺送冒川生入土之後,便即趕來找唐曉瀾,趕到喜馬拉雅山腳,遇到在清軍大營中留守的陳天宇等人,才知道唐經天等眾人都已上山找金世遺,於是呂四娘也獨自上山,在半山方今明家中住了一晚,知悉各事,因而兼程追趕,尋覓唐曉瀾夫婦等人。

  呂四娘的輕功本領天下無雙,沿途又沒耽擱,所以登山雖在唐曉瀾之後,卻比唐曉瀾先到此間。但到了這個高度,亦已感到呼吸困難,精疲力竭的了。

  唐曉瀾聽她問起賭賽之事,苦笑說道:「贏了,也輸了。」呂四娘道:「此話怎說?」唐曉瀾道:「提摩達多跌死,我和他的賭賽算是贏了,但到底上不了珠峰,那還是輸了。」

  呂四娘微微一笑,道:「到了此處,你也可以心足了。我帶你去看一件物事。」三人相互扶持,又爬了好半天,好容易再爬上二三十丈,到了第二道懸岩的下面,只見冰壁一塊平滑的大石上,刻有「人天絕界」四個大字,下面還有題記,文道:

  「甲申之秋,餘三赴藏邊,欲窮珠峰之險,至此受阻,力竭精疲,寸步難進,幾喪我生。嗟呼,今始知人力有時而窮,天險絕難飛度也!余雖出師門以來,挾劍漫遊,天下無所抗手,自以為世間無艱難險阻之事,孰知坐井觀天,今乃俯首珠峰,為嶺上白雲所笑矣!嗚呼,勝人易,勝天難,此事誠足令天下英雄撫劍長嘆者也!」

  文後的署名是「凌未風」,他助晦明禪師創立天山派的武功,也即是天山派的第一代掌門,唐曉瀾和馮瑛的師祖。呂四娘指著碑文笑道:「凌大俠當年亦不過只到了此處,便即回頭。咱們現在也到了此處,還不滿足嗎?」唐曉瀾看了那「人天絕界」四字,出了一會神,喟然嘆道:「凌師祖說的不錯,再想上去,那真是難於登天了。咱們都是血肉凡人,到了此處人天交界之處,已是盡頭了。」

  呂四娘沉思有傾,忽然微笑說道:「咱們是不能再上去了,但凌大俠所題的『人天絕界』四字,這話也怕說得太滿,焉知後者之不如今?」唐曉瀾有點不服,道:「以凌師祖那樣的絕世武功,還有誰能趕得上他?」

  呂四娘吸了口氣,左手拉著唐曉瀾,右手拉著馮瑛,毅然說道:「再前行三步!」唐、馮二人不明其意,但他們一向都把呂四娘當成大姐姐一樣尊敬,依言向前踏出三步,這三步在懸岩峭壁上踏進,端的難如登天,要不是各以絕頂的內功相互扶持,決計移不動腳步。呂四娘嘶聲一笑,拉著兩人跳了下來,在懸岩上歇了一會,喘氣說道:「後人必勝前人,這是今古不易之理。咱們今天不就是比凌大俠多走了三步嗎?」

  唐曉瀾心頭一動,但覺呂四娘之言大有哲理,但仰望珠峰,雲氣瀰漫,不知還要幾千幾萬個「三步」才能踏上峰頂?又不禁黯然神傷。可惜那時候還沒有登山的測量儀器,要不然他們當可發現,他們已在八千二百五十米的高處,早已超過了近代歐洲爬山家所說的「登山極限」,大足自豪了!

  歇了一會,馮瑛問道:「呂姐姐,你上來的時候,可有見到經天麼?」呂四娘道:「經天和你們的未來兒媳都已上山來了。聽說也是為了找金世遺。」唐曉瀾道:「嗯,那麼他們也許在珠峰下面見著了。」唐曉瀾將在珠峰腳下救治金世遺的事告訴了呂四娘,呂四娘道:「毒龍尊者有了衣缽傳人,我也放下一重心事了。趁著天色還早,咱們也該下去啦。」馮瑛道:「幸而碰到呂姐姐,要不然真不知道怎麼下山呢!」三人牽著鐵鏈,互相照顧,滑下冰坡,雖然險狀百出,到底比上山之時省力得多。

  他們以為一下珠峰,就可以見到金世遺,誰知又有了意想不到的變化。

  唐經天和冰川天女,在尼泊爾王的筵席散了之後,就連夜上山。尼泊爾王已答應在幾日之內便撤兵,他們幾月來所擔心的事情,終於得到了圓滿的解決,心情自是愉快之極,但懸念金世遺的命運,卻又不免蒙上一層陰影。他們也有聽到金世遺的嘯聲,卻因所走的道路不對,既沒有經過方今明的家園,也沒有發現金世遺的蹤跡。

  走了三日,越上越高,冰川天女長住冰宮,還沒感覺什麼,唐經天則漸漸感到呼吸有些不暢,但他仍是給眼前壯麗的景色吸引住了。喜馬拉雅山的冰川比之冰川天女所住的念青唐古拉山,不知高出多少倍!但見天藍色的冰川,像彩緞一樣,從峰頂向四面八方撒下來,鑲嵌在潔白的山坡上,顯得分外的晶瑩燦爛,冰川天女嘖嘖稱賞,好像遊子看到了與故鄉相似的景物一樣,時不時停下步來,駐足而觀。唐經天和她相處以來,還很少見到她有這樣的興致,但覺冰雪世界,都化成了旖旎風光!唐經天回想起三上冰峰,邀請她下山的往事,回想起萬里追蹤,好事多磨的經過,而今這一切全都過去了,喜馬拉雅山上的險阻雖多,但他們愛情的道路上已沒有險阻了。唐經天心中甜絲絲的,雖然他不大習慣高山的氣候,但有冰川天女在旁,卻是精神煥發,比起金世遺上山之時的那種悽苦心情,那自是天淵之別了。

  再走了兩天,遠遠地看到冰塔群,寶塔流輝,冰光映日,端的似冰峰上突然湧現的蓬萊仙境,冰川天女喜極而呼,這時,因為高山缺氧的原故,她本來也感到呼吸有些困難了,但見此人間仙境,仍禁不住飛奔過去,只可憐唐經天用盡氣力,都跟不上她。

  面前一道冰川阻止去路,恍惚聽到底下流冰的嘶響,冰川上有一個巨大的冰塊,狀似蘑菇,冰川天女剛想繞過這道冰川,忽聽得冰蘑菇背後,有人低聲啜泣,甚是淒涼,冰川天女心頭一震,招手等唐經天過來,兩人繞過冰川一看,只見冰蘑菇背後,有人坐在冰川旁邊,抱著一條黑漆發光的人臂。

  唐經天叫道:「咦,你是黃石道人!」他抱的卻是董太清的那條鐵臂。只見他面上一條條的血痕,沁出的血絲都已凝結成冰,形狀十分可怕,一見冰川天女到來,忽地揮動那條鐵臂,夾頭夾腦地打來,大叫大嚷道:「是你害死了他,是你害死了他!」冰川天女奇道:「我害了誰了?」隨手用冰魄寒光劍一撥,「嗤」的一聲,將黃石道人的道袍割裂數寸,黃石道人雙眼一瞪,忽然大叫一聲,將鐵臂拋出,叫道:「是我害死了他,是我害死了他!」狀若瘋狂。冰川天女有點害怕,退後一步,但見黃石道人一聲厲叫,仆倒地上,鮮血湧出,染紅衣裳,片刻之間,又已凝結成冰。

  冰川天女那一劍根本沒有觸及他的身體,突然見他流血暈倒,不禁大奇,上前察看,原來是他受不了山上的嚴寒,加以高山上呼吸困難,功力早已大減,冰川天女的冰劍又是奇冷無比,內外兩股寒氣夾攻,以至血管爆裂。要不然若是在平地之上,冰川天女還不是他的敵手,這一劍絕不能叫他受傷。

  冰川天女心存惻隱,掏出了專解寒氣的陽和丸給他服下,這是冰宮中絕妙的靈丹,即算受了冰魄神彈的奇寒之氣亦可解救。黃石道人服後,過了片刻,果然甦醒。唐經天給他推血過宮,再過了一會,黃石道人神智漸漸恢復正常,眼光中流露出感激的神氣,忽然又喃喃說道:「是我害死了他們,是我害死了他們!」

  唐經天道:「你害了誰了?」黃石道人忽又叫道:「沒有絳珠仙草,沒有絳珠仙草,你們趕快下去吧。」冰川天女道:「什麼絳珠仙草?」黃石道人道:「你們不是想上珠穆朗瑪峰尋覓絳珠仙草的嗎?」冰川天女搖了搖頭,道:「連這名字我都沒有聽過。」黃石道人吁了口氣,道:「呀,那就只是我害了赤神子和董太清了。」冰川天女道:「怎麼?」黃石道人一指那條鐵臂,又取出一縷黃褐色的亂草般的長髮,那是赤神子的頭髮。黃石道人嘆了口氣,說道:「他們都已埋到冰川底下去了。我只在冰裂縫中抓起這條鐵臂和扯斷這縷頭髮,連他們的屍身也掏不出來,冰縫便重合了。」

  冰川天女道:「這是怎麼回事?」黃石道人道:「赤神子中了你的七枚冰魄神彈後,元氣大傷,他一心想恢復武功,已到痴迷的程度,他一生只交我這個朋友,我不忍讓他鬱郁而死,為了解開他心頭的死結,於是騙他說,珠峰上有一種絳珠仙草,服下一株,可以當得三十年功力,我只是想讓他心頭有一個希望,或者即算上山,也會知難而退,那時就息了心了。豈知他和董太清竟然冒險來到此處,這不是我害了他們嗎?」

  冰川天女心中惻然,想道:「赤神子無惡不作,死不足惜。但這黃石道人篤於友情,雖說是非不分,倒還值得同情。原來他剛才是因為好友之死,以至神智迷亂。」便道:「既然如此,你趕快下山去吧。你服了我的陽和丸,不畏寒氣所侵,下山料可無妨。」

  黃石道人拾起那條鐵臂,道:「你呢?」冰川天女道:「我們所要尋覓的東西比絳珠仙草還要珍貴。」黃石道人搖了搖頭,見冰川天女意志堅決,只好獨自下山而去。

  冰川天女心頭有點悵惘,但冰塔群奇麗無儔的景色將她吸引住了,她和唐經天輕輕攜手前行,穿入冰塔群中,但見冰光塔影,互相輝映,千門萬戶,寒氣森森,冰川天女歡喜讚嘆,笑道:「簡直比我的冰宮還要勝過萬分。」唐經天笑道:「冰宮有你這樣一位仙女,這裡雖然奇麗,卻毫無一點生氣。」

  冰川天女笑道:「你焉知這裡不是女神所居?嗯,你可知道珠穆朗瑪這幾個字的意思嗎?」唐經天道:「正要請教。」冰川天女道:「它是女神的名字,藏人稱珠穆朗瑪為『聖母之地』,有的稱作『第三聖母』,在西藏和尼泊爾,流傳著一個非常美麗的傳說。

  「據說珠穆朗瑪是一位腰身纖細、四肢修長的女神,她的相貌挺秀,性格溫柔。登臨峰巔,能看到全世界的景色。人們看到她的容貌,沒有不感到羨慕和景仰的。和她同住的有大姐珠穆策仁瑪、二姐珠穆丁結沙桑瑪,她是三姐珠穆朗瑪,還有四妹穆覺本珠桑瑪、五妹穆德格日卓桑瑪,合稱珠穆覺岸(珠穆五姊妹)一家。這世界第一峰本是三姐珠穆朗瑪住的,後來其他四姐妹因感到世界上的人沒有比珠穆朗瑪再溫柔可愛的了,也沒有地方比她所居住的仙峰再美好的了,所以都從各地遷來,環繞珠穆朗瑪而居住。你瞧,那就是環拱著珠穆朗瑪那四座山峰了。她們在珠穆朗瑪峰上修建宮殿、湖泊和亭台,飼養著金色的鴛鴦和白色的獅子,使這座高峰成為世界上最美好、最幸福的地方。」

  這美麗的神話從冰川天女的口中說出來,聽得唐經天如醉如痴,忽地笑道:「那麼,你就是珠穆朗瑪,世界上再沒有人比你更溫柔可愛的了。」冰川天女嗔道,「你幾時學得這樣油嘴滑舌?咱們連珠穆朗瑪峰都上不了呢。」唐經天學著冰川天女的語調說道:「不論你住在什麼地方,那就是世界上最美好、最幸福的地方。」

  冰川天女輕輕地打了他一下,唐經天怨道:「咦,這裡敢情真有女神?你聽!」只聽得冰塔群中果然有人的聲息,聽清楚了,竟然又是低低的啜泣之聲。正是:

  人間幾許傷心事,獨上珠峰把淚彈。

  欲知後事如何?請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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