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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回 青女素娥 浮雲掩明月

2024-04-25 18:44:33 作者: 梁羽生

  奇人瘋丐 鐵劍駭英豪

  盜徒們嚇得魂飛魄散,也顧不得皮肉的灼傷,連那些還在地上打滾的,也發一聲喊,連爬帶滾,紛紛奪命奔逃,鏢行和藥行的夥計,如見鬼魅,遠遠避開,縮到牆邊,連那個老鏢師也嚇得呆了。

  那老者刷的一下面色變得灰白,叫道:「你就是專與天下英雄作對的毒手瘋丐?」那麻瘋道:「哈哈,不錯,夠資格與我作對的英雄可不多,你們的五行拳呀,神彈子呀,還不趕快施展?」那老者叫道:「霞兒,快走!」反身一躍,拾起一柄鏢行夥計所用的長刀,沒頭沒腦地便向那麻瘋急斫。他本來以五行拳著名,用刀實非所長,只因瞧見了大麻瘋長滿疙瘩的雙臂,心中發毛,不敢與他肌膚相接。他雖然不長於刀法,這幾刀也劈得虎虎風生。那麻瘋雙目一睜,哈哈笑道:「你不敢與我碰手碰腳?我偏要叫你嘗嘗我身上的膿血!」他將鐵拐交給左手,舍而不用,單手風車般地疾轉,直在刀光之中迫近老者身前。

  那中年婦人喝道:「霞兒,快走!」彈弓一曳,連發三彈,一取那瘋丐面上的「眉尖穴」,一取胸前的「靈府穴」,一取下身的「會陰穴」,這三彈連發,曾打敗過不少名家高手,厲害無比。那瘋丐叫聲:「楊家神彈,果然名不虛傳!」霍的一個「鳳點頭」,閃開了奔上盤的彈子,雙指一嵌,接了奔中盤的彈子,鐵拐一撥,將奔下盤的那顆也反擊得無影無蹤。驀地一聲怪叫,張口一咬,咬著那長柄彎刀垂下的刀環,那老者一生走南闖北,不知會過多少高人,卻從未見過這個怪招,虎口一麻,長刀竟給他咬去。那瘋丐嘻嘻怪笑,手臂一橫,伸掌就抹那老者的口面,老者大吼一聲,兜胸就是一拳,臨急之時,使出五行拳的殺手,那瘋丐一聲怪叫,騰的倒躍三步,拐杖往地上一點,鬼魅一般,又到了老者的身前,嘻嘻笑道:「我不信你能擋我三招!」那老者這拳少說也有七八百斤氣力,兜心一拳,竟打他不倒,這真是從所未有之事,心中又驚又急,驀見那瘋丐又舉起手臂,伸掌來抹,待要躍開,卻給他的鐵拐一把勾住了頸項。

  那少女疾發彈子,她的「隔衣打穴」功夫,還未練得純熟,用的是「滿天花雨」的手法,一發就是一大把。那瘋丐鐵拐一勾,先把那老者絆倒,嘻嘻笑道:「等下再叫你嘗嘗滋味!」鐵拐盤空一舞,少女的彈子都給他的杖風震得化為粉屑。那瘋丐叫道:「好,先請你這位如花似玉的小姑娘嘗嘗我身上的美味!」鐵拐點地,凌空飛出,少女駭極大呼,一跤跌倒地上。那婦人急發彈子,連打瘋丐身上七處大穴,雖明知傷他不得,但救女情殷,只盼能將那瘋丐暫時迫開,不叫他沾污了女兒。那瘋丐竟然理也不理,彎腰伸臂,就要抱這個暈倒地上的小姑娘。

  忽聽得嗚嗚兩聲,只見暗赤色的光華閃了兩閃,那瘋丐一聲怪叫,躍起丈高,幾乎碰到屋頂,鐵拐一揮,凌空下擊,那婦人大為驚駭,將彈弓擲於地下,取出柳葉雙刀,連忙招架,那瘋丐勢如猛虎,左右一掃,當中一擊,不過三招,就將那婦人的柳葉雙刀全都擊飛,忽地張口一吐,叫道:「混小子,你也來了!」

  那婦人嚇得魂不附體,張眼一瞧,只見寒光刺目,劍氣如虹,一個白衣少年正在與那瘋丐惡戰,中年婦人一躍而起,叫道:「游龍劍!」

  這白衣少年正是唐經天,他在那兩母女最危急的時候,用極巧妙的手法,發出兩支天山神芒,雜在彈子之中打出,那瘋丐閉了全身的穴道,他又不知天山神芒的厲害,以為閉了穴道,縱被打中也是無妨,哪知這兩支神芒配上唐經天的內家勁力,竟破了他閉穴的功夫,神芒鑽頭,直攻心肺,那瘋丐受了重傷。

  唐經天一發神芒,立刻出手,那瘋丐兜頭一吐,唐經天疾閃閃開,拔出遊龍寶劍,豈知就在這瞬息之間,只聽得嗤嗤兩聲,唐經天絕料不到這瘋丐的暗器竟然是在口中吐出。他初意只是避他的口涎,退開不過數尺之地,不料嗤嗤兩聲,手腕上似給大螞蟻叮了兩口一樣,並不疼痛,但卻麻癢之極。唐經天大怒,喝道:「你這廝簡直是一條逢人便齧的毒蛇!」那瘋丐哈哈笑道:「你說得一點不錯,你就是今晚第一個給毒蛇咬著的人。」唐經天運劍如風,刷刷刷,霎眼之間,連發三劍,瘋丐那雙手拿著鐵拐,兩邊一扯,忽地扯出一把黑漆發光的鐵劍,原來那鐵拐中空,竟是一個奇特的劍鞘。

  唐經天的游龍劍何等厲害,鏗鏘一聲,斫在那瘋的鐵劍上,登時濺起一溜火光,將那柄鐵劍斫了一道口子,那麻瘋「噫」了一聲,揮劍斜劈,唐經天的寶劍削鐵如泥,斫它不斷,也自大出意外。只見那麻瘋劍招完全不依常軌,看似雜亂無章,其實每一招都有極深奧的變化,一連擋了他追風劍法的十八招進手招式,絲毫不露破綻,這麻瘋的內力也大得出奇,以唐經天所修的純淨內功,竟然占不到半點便宜。

  

  那中年婦人救醒女兒,那老者亦已跳起,三人同時大呼,幫唐經天斗這惡丐。這惡丐右手揮舞鐵劍,敵住唐經天的游龍寶劍,左手揮舞「劍鞘」敵住那父女三人的兵器,右手守多於攻,左手卻是攻多於守,唐經天使出追風劍法的精妙招式,霎眼之間,鬥了二三十招,那瘋丐頭上冒出騰騰熱氣,汗流滿面,唐經天知道神芒已循著穴道攻他心肺,手底更不放鬆,刷刷兩劍,分心直刺!

  那瘋丐雙眼一睜,目光如電,掃了一下,驀然喝道:「渾小子,你動了真氣,還要命麼?」唐經天咬牙一劍,那瘋丐舉劍一擋,在火星蓬飛中忽然一個筋斗,翻出門外,唐經天舉步欲追,忽覺遍體有如針刺,一股腥氣似從心肺之間泛出,直衝喉頭,陡然間,但覺金星亂冒,眼前一片黑漆,跌倒地上。

  唐經天急急運氣鎮護心神,只聽得滿屋子的腳步聲,嘩叫聲,道謝聲,那老者道:「老鏢頭且休言謝,請來幫眼看看這位朋友受的到底是什麼傷?」唐經天口不能言,心頭也漸覺麻木,迷糊中似聽得周圍紛紛議論的聲音:「咦,這是什麼暗器?」「不可亂用解藥,用得不對,反而會加重傷勢。」「咦,怎麼好像蛇咬的傷口?」「看,這臉上的黑氣,真像是被毒蛇咬的!」「誰帶有金針,刺一點毒血看看。」「不必看啦,這暗器準是用毒蛇的口涎煉的。」這時間唐經天只覺腦袋好像有一塊鉛塊似的,越來越沉重,身上好像有無數小蛇遊動,亂齧亂咬。唐經天想叫他們取出他囊中的用天山雪蓮所炮製的碧靈丹,只是舌頭亦已麻木,旁邊的人只聽得他發出「咿呀」的模糊聲音,越發手忙腳亂。再過片刻,唐經天隱隱聽得有人說道:「且看這個藥能不能用?」眼睛一黑,立刻失了知覺。

  到唐經天有了知覺之時,已是七日之後。唐經天可不知道過了這麼長的日子,只覺得似從一場惡夢中醒來,迷迷糊糊地依稀記得前事,張眼一瞧,但見紅日當窗,窗外花枝顫動,房中縷縷幽香,很是舒服,耳邊聽得柔聲說道:「謝天謝地,醒過來啦!」只見那兩母女坐在床前,含笑地看著自己,那柄游龍寶劍,懸在床頭。

  唐經天道:「我怎麼會在這兒?這是什麼地方?」那中年婦人道:「霞兒,端一碗參湯來。」柔聲說道:「你中了那瘋丐的餵毒暗器,已躺了七天啦。這兒是我們的家。」唐經天閉目一想,想起那瘋丐的怪狀,打了一個寒噤,道:「多謝你啦。」那婦人道:「我們才該謝你。」少女端了參湯進來,唐經天呷了兩口,神智更見清醒,那婦人道:「霞兒,把唐哥哥換下的衣服拿出去,那兩件新衣裳你縫好了沒有?」少女答道:「早縫好啦。」唐經天聞到衣衫上的一股腥臭之味,又見這兩母女雙眼發紅,想是熬了幾個夜晚,守護自己,心中大是過意不去,道:「活命之恩,終身不忘!」那少女格格一笑,道:「媽,他爹爹當年是不是也這樣文縐縐的?」那婦人笑道:「這暗器的毒真是人間少見,說來還是你自己醫好的,多謝我們做什麼?」唐經天道:「怎麼?」那婦人笑道:「幸好我認得你這把游龍寶劍,又知道碧靈丹的用法,要不然我也束手無策。」

  那婦人笑了一笑,往下說道:「先是那藥商看出這是蛇毒,送了你兩丸專解蛇毒的藥丸,那藥商原來是專賣北京最著名的樂家藥材的,他感謝我們打退強盜,不惜以最珍貴的靈藥相贈,但也只是能暫時阻遏毒氣不至發作,我們雇了一乘竹轎,將你抬回家中,替你推摩擠血,都沒有用。我忽然想起,你既是這柄游龍劍的主人,囊中定有天山的靈藥碧靈丹,我用雪水將靈丹開了,一半內服,一半外敷,呀,那瘋丐的暗器,奇毒真是世間罕有,以天山雪蓮這樣善解各種無名腫毒的靈藥,也得花七天工夫!」

  唐經天神智清醒,想起那晚之事,又聽她現在的說話,不由得問道:「你認得我爹爹嗎?」那婦人微微一笑,臉上忽然泛起一層紅暈,就像那晚她初見唐經天之時,一模一樣,輕掠雲鬢,低聲說道:「何止認得,我們還是青梅竹馬之交呢!你爹沒有和你提過鐵掌神彈楊仲英的名字嗎?我就是鐵掌神彈的女兒。」唐經天叫道:「呵,原來你就是楊柳青,嗯,楊伯母。我媽常說起你。」那婦人柳眉一揚,道:「你媽好?」唐經天道:「好。我媽說二十多年之前,他們都曾受過你父親的大恩,我爹曾在你爹門下習技五年,說來你該是我的師叔。」那婦人想起二十餘年前的情事,尷尬笑道:「你爹爹好?」唐經天道:「好,我爹在天山之時還供奉有楊師祖的靈位呢。」那婦人這才真正開顏一笑,道:「我們本來是要到天山探望你的父母的,想不到在這兒遇見了你。這也真是緣法。」

  原來這婦人名喚楊柳青,曾經是過唐曉瀾的未婚妻,後來解除了婚約,才改嫁五行拳名家鄒錫九的。女子最難忘初戀情人,楊柳青雖然生了女兒,心中還不時會憶起往事,與唐曉瀾多年不見,難免懸念。鄒錫九也知道妻子情意,深知她與自己已是一對恩愛夫妻,對唐曉瀾的憶念絕非舊日之情,而且他也想見唐曉瀾一面,因此陪著妻子遠來。他們本來是在山東楊仲英的舊家居住,三年之前,為了一樁事情,才搬到四川來的。

  唐經天中毒太深,醒後數天,才能扶壁試行,看來非療養一月半月,難以恢復。因此只好在鄒家住下來。鄒家三父女對他愛護備至,尤其是楊柳青,簡直將他當成親生兒子一般,百般呵護。楊柳青的女兒鄒絳霞天真活潑,有如依人小鳥,時常請唐經天指教武功精義,唐經天初初傷愈,她就扶他在庭院裡散步,唐經天心無邪念,也並不以為意。

  過了十天,唐經天除了體力尚差之外,毒氣已經去盡,人亦漸漸復原,這一晚和鄒絳霞在屋外散步,屋外花影扶疏,月光如水,這時已是春盡夏來,茉莉花開得正香,晚風吹來,中人慾醉。

  鄒絳霞笑語盈盈,不知怎的提起天山,鄒絳霞問道:「天山之上好不好玩?」唐經天道:「住慣了不覺怎樣,若沒有到過的人,樣樣都會覺得新奇,那裡終年積雪,冰河交錯,從山頂望下,就像千百道銀色的長龍一樣。」鄒絳霞道:「呵,那豈不成了神話中仙女所居的琉璃世界了?」唐經天道:「我還見過冰宮呢!」驟然想起冰川天女,不覺黯然。鄒絳霞道:「在天山上嗎?」唐經天道:「不,不在天山。」鄒絳霞忽然發現唐經天似是有點鬱郁不歡,忙問道:」提起天山,你定想家了?待你傷好之後,我們都陪你去。」唐經天道:「不,我還要到川西一趟。」鄒絳霞道:「在天山上,寂不寂寞?」唐經天道:「我們有幾家人家,時常來往,也不算寂寞。我姨媽也在天山,她最歡喜頑皮的女孩子。」鄒絳霞道:「嗯,我聽媽媽說過,她說你媽姐妹倆非常相像,好玩得很。」唐經天笑道:「她們本是一對孿生姐妹,有時候連我也分辨不出來。」鄒絳霞笑道:「你的表兄弟像你麼?」唐經天道:「不像。」忽地笑道:「我的表妹倒有點像你。」鄒絳霞道:「你的表妹美麼?」唐經天道:「很美,像你一樣。」鄒絳霞道:「你說謊,她一定美得多!」忽地笑道:「我媽說你神情舉止,都像你父親少時一樣,那麼你也一定是個多情種子了?」

  此話突如其來,唐經天一怔道:「什麼?」鄒絳霞道:「你爹以前在我外祖家曾寫過一首詞,那張詞箋,我媽還收著,我瞧著好玩,帶在身邊,想請你解給我聽,我不大懂,但讀起來也覺得寫詞的人,一定多情得很。」鄒絳霞女孩兒家,口沒遮攔,唐經天聽她談論自己的父親,卻有點不好意思,但心中好奇,便道:「你帶在身邊麼?拿來給我瞧瞧。」

  那張詞箋已有點殘破了,但每一個字都還完整,填的詞牌是《百字令》,詞道:

  飄萍倦侶,算茫茫人海,友朋知否?劍匣詩囊長作伴,踏破晚風朝露。長嘯穿雲,高歌散霧,孤雁來還去!盟鷗社燕,雪泥鴻爪無據!

  雲山夢影模糊,乳燕尋巢,又懼重簾阻;露白葭蒼腸斷句,卻倩何人傳語?蕉桐獨抱,霓裳細譜,望斷天涯路!素娥青女,仙蹤甚日重遇。

  這首詞本來是唐曉瀾當年思憶呂四娘而寫的,楊柳青一知半解,卻誤會成是為她寫的,保留至今。鄒絳霞道:「你媽媽真好福氣,你爹爹把她當成仙女呢!你媽那時候為什麼將他冷淡?」她把詞中的「素娥青女」當成是唐經天現在的母親,唐經天卻是心中奇怪。

  唐經天反覆吟哦,細味詞中之意,乃是懷念遠人,而又有一種「可望而不可即」的幽怨,唐經天心道:「那時父親正住在楊家,這首詞自然不是寫給楊柳青的了。」他也不知此詞來歷,只道是父親當年寫給母親的詞箋,暗自笑道:「我只見爹爹和媽媽相敬如賓,原來當年也曾鬧過一場彆扭。」鄒絳霞微微笑道:「有其父必有其子,想來你也是個多情種子的了,可惜你的小表妹不在身邊呵。」

  這首詞纏綿悱惻,如怨如慕,唐經天反覆吟哦,想起冰川天女,不覺痴了。見鄒絳霞笑語盈盈,一副無邪的天真少女神態,心中暗自笑道:「你哪裡知道,我的小表妹不過像如今之你,當年你母親一樣,而我也和我父親一樣,心中懷念的實是另有其人。」

  鄒絳霞見唐經天忽而沉思,忽而微笑,既似意惱,又似神傷,只道是自己說錯了話,撩起他的情緒,心中暗暗後悔。忽聽得唐經天輕輕咳了一聲,茉莉花下,她的母親走了出來,鄒絳霞嗔道:「媽,你為什麼偷聽我們說話?」楊柳青笑道:「你們說了什麼話來了?連媽也聽不得。」她倆母女有如姐妹,說慣笑話,唐經天卻是有點尷尬,問道:「伯母這麼晚了,還一個人出來?」楊柳青看了他們一眼,道:「是呵,是很晚了。」

  唐經天面上一紅,只聽得楊柳青緩緩說道:「經天,你現在尚未完全恢復,霞兒你陪唐哥哥玩,可不要離開家門太遠。」鄒絳霞見母親這回說話,不似取笑,問道:「這是為何?」楊柳青道:「經天,你還記得那瘋丐嗎?」鄒絳霞打了個寒噤,搶著說道:「這醜八怪,死麻瘋,燒變了灰我也記得。」唐經天笑道:「其實他也不算丑怪,不是有意的嚇人的時候,看來倒是一個眉清目秀的少年。」話說出後,心中忽然一動,暗暗詫異。

  唐經天曾聽父母談過他們當年在海島上大戰毒龍尊者之事,毒龍尊者曾經是個大麻瘋,後來逃到海島中自己療好,因而憎恨世人。唐經天曾讀過一些醫書,心中想道:「像他那樣滿身疙瘩,麻瘋病該是染得很重的了,何以眉毛並不脫落?莫非他也是和毒龍尊者一流人物?」又想道:「若然如此,那他的病也該早已治好。何況毒龍尊者當年逃到海外,練了幾十年才練到上乘武功。他這樣年青,患了麻瘋,自然無人肯教,他又怎麼練到了一身上乘的武功?」忽然想起莫非他是毒龍尊者的徒弟,但這是絕不可能之事。他的母親曾經談及,當呂四娘將毒龍尊者收服之後,毒龍尊者回到中原,不到三年就死了。那時這瘋丐最多不過是三兩歲,說話還未說得清楚的娃娃。

  唐經天本是個心思靈敏的人,病癒之後,神智清明,細想那瘋丐的音容舉動,只覺有不少可疑之處,問楊柳青道:「伯母,你提起這個瘋丐,莫非他又在附近出現了?」楊柳青道:「不錯,鄰縣一個武師前來報訊,說是他們那兒發現這麼樣的一個怪人,專與武林好手作對,聽說唐老太婆也給他打了,那位前來報訊的師傅還想邀請霞兒的爹去助拳呢,他卻不知我們早與那瘋丐會過了。」唐經天一想,自己尚未復原,若然那瘋丐一來,的確無人是他對手。鄒絳霞問道:「是那個曾教我打過暗器的唐老太婆麼?」楊柳青道:「不錯。」笑對唐經天道:「二十多年前,她的丈夫被你的姨母所殺,那時她曾幾次向我們尋仇,後來得人化解,如今與我們反而成為了好友了。」她們所談的「唐老太婆」就是唐賽花,算起輩分來亦即龍靈矯的師姐。唐經天心中一動,他本來要去尋訪唐家的人的,卻原來就在鄰縣。

  鄒絳霞罵道:「該死的大麻瘋,真是像亂咬人的瘋狗一般。」唐經天道:「伯母可知道他的來歷麼?」楊柳青道:「聽你鄒伯伯說,這瘋丐是最近兩年才出現的,他從中原到西北,專找武林中的成名人物,羞辱一番,便揚長而去,誰也不知道他的來歷。」唐經天沉吟不語,心中反覆思量,不得其解。忽聽得楊柳青道:「這個瘋丐已夠怪了,還有更怪的呢!」鄒絳霞道:「怎麼個怪法?」楊柳青到:「居然有兩個美若天仙的女子肯與這大麻瘋一道。」

  唐經天吃了一驚,道:「什麼?。」楊柳青道:「有人見他們三人一道,還有說有笑呢。聽說那兩個女的也曾進入唐家,詳細情形可就不知道了。」唐經天大為奇怪,心中想道:「難道這兩個女子竟是冰川天女與她的侍女幽萍?」想冰川天女何等高傲,等閒之人都不放在她眼內,她肯與那麻瘋一道?此事說來實是過於怪誕,難以入信。但除了她們二人,又還有誰稱得上「美若天仙」?

  他沒想到,這兩個「美若天仙」的女子,當真就是冰川天女和她的侍女幽萍。她們到了哈吉爾,得見白教法王,問明了入川的道路,方向是走對了,可是卻走了幾次岔路,進入雀兒山時,反落在唐經天之後,這天她們也到了雀兒山的險峻之處,幽萍忽然低聲驚呼,躍後數步,冰川天女一看,只見岩石之下,臥著一個乞丐,擋著去路。這乞丐衣裳破爛,露出兩條手臂,臂上結滿一個個大大小小的疙瘩,還有幾處瘡口,現出暗紫色的皮肉。面上一片紅雲,略帶浮腫,形象十分難看,冰川天女不識麻瘋,見了這乞丐奄奄一息的樣子,起了憐憫之心,略一思量,對幽萍道:「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你把他扶起來,待我看看。」幽萍想不到主人竟有如此吩咐,大感為難。

  冰川天女道:「此地人跡罕到,我們不救他尚有誰救他?幽萍,你快去將他扶起。」冰川天女未經世故,一片好心,卻未想到,既然此地人跡罕到,這乞丐就定非常人。幽萍無奈,上前兩步,瞧了那乞丐一眼,道:「我看他只怕不能活了。」冰川天女道:「你怎麼知道?」幽萍折了一枝樹枝,輕輕一撩,道:「你看他僵臥如死,已經不能動了。」話未說完,那乞丐忽然打了個呵欠,伸了一個懶腰,坐了起來,張開兩雙呆滯無神的眼睛,木然地看了冰川天女一眼,呻吟說道:「我快死啦,你們還欺負我嗎?」冰川天女聽他說話,聲音雖然微弱,卻無氣敗神衰之象,於是對那乞丐微微笑道:「你一定是餓了多天了,先吃點東西。」將一隻熟羊腿遞到他的手中,那麻瘋漠然無動於衷,既不感激,更無道謝,將羊腿拿了過來,片刻之間,嚼得乾乾淨淨。冰川天女道:「你怎麼長了滿身毒瘡呵?」那乞丐把眼一睜,道:「我生來就是如此,你怕看就走遠些。」冰川天女道:「我不是討厭你,我是想給你醫治。」那乞丐道:「你給我醫治?」眼睛眨了一下,隨即又毫無表情。

  冰宮中有的是各種靈藥,冰川天女隨身亦攜有多種,只道他患的是一般毒瘡,便拿出一瓶專解無名腫毒的藥粉,遞給他道:「你將這藥敷上,看看如何?」那乞丐敷了手面之後,打開赤膊,背上有一個個墳起的結節,道:「我敷不到。」冰川天女道:「幽萍,你給他敷。」幽萍不敢不允,折了一支樹枝,裹以白布,在山澗中一浸,醮上藥粉,替他搽了背脊。那乞丐道:「這藥涼浸浸的,果然不錯,但我這瘡以前也曾醫過,百藥無效,你的藥未必就能將我醫好。」冰川天女道:「再過兩天,若這藥無效,就再試第二種。」幽萍急道:「我們還要趕路呵!」那乞丐盯了幽萍一眼,道:「好極啦,我正愁找不到食物,同你們走,既有藥醫,又不愁沒吃的。」冰川天女本未想到與他同走,但話一說出,那乞丐立即纏上,冰川天女稍一躊躇,道:「好,救人救徹底,那你就跟著走吧,你能走嗎?」那乞丐道:「我一吃飽,走山路那是毫不費力。」拾起拐杖,就跟在冰川天女後面。

  冰川天女同他走了兩天,到了雀兒山南面,遠遠望去,已可見到山下的人家。這兩天來,那乞丐都是一聲不響,冰川天女打了野獸,烤熟了分給他吃,他亦照樣大嚼,並無道謝,藥敷了兩天,他身上的紅腫稍退,尚未知效果如何。幽萍心道:「過了雀兒山,就是人煙稠密之地,帶著這樣一個乞丐同走,豈不教人笑話?」正想和冰川天女說,那乞丐忽然坐了下來,對冰川天女道:「你不怕我嗎?」冰川天女奇道:「我為什麼怕你?」

  那乞丐喃喃自語道:「世上誰都怕我,就只有你不怕我。」幽萍噗嗤一笑,道:「你有什麼本領,別人要怕你?」那乞丐道:「不錯,你說得對,別人不是怕我,是討厭我!」冰川天女瞪了幽萍一眼,那乞丐又道:「你為什麼救我?你不討厭我的毒瘡嗎?」

  冰川天女道:「我母親一生崇信佛法,她對我說過佛祖的故事,佛祖曾割肉餵鷹,捨身救虎,又說『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為了救人,佛祖寧願如此,我雖然不是佛門弟子,但母親的話卻沒有忘記。」那患麻瘋病的乞丐雙眼一睜,似慍似怒,卻忽地冷冷一笑,道:「原來你之救我,竟是當成下地獄救人一樣,那我豈不成了地獄中的惡鬼了?」冰川天女道:「我沒有這樣的意思,嗯……」心中感覺這乞丐無可理喻,本想解釋卻又忍著。

  那乞丐又看了冰川天女一眼,道:「你身佩寶劍,想必是個大有本領之人了?你的寶劍可以借我一看麼?」幽萍又噗嗤一笑,道:「我們的公主本意是要救你,她的寶劍若然借給你看,那就反而害了你了。」那乞丐道:「怎麼?」幽萍道:「她的寶劍不是常人所能看的,看了不死也得大病一場。」那乞丐道:「這樣厲害?」言下之意,大不相信,忽又拍掌笑道:「那更妙了,我既怕野獸吃我,又怕別人害我。你們既有這樣大的本事,又有這樣厲害的寶劍,那我跟著你們,就什麼也不用怕了。」幽萍眉頭一皺,道:「誰要你跟!」那乞丐道:「救人救徹底,你們剛才說得如此好聽,現在又不理我了嗎?」幽萍心道:「那都是小公主惹的麻煩,我幾時說過救你?」冰川天女心中一動,道:「你既然願意跟我們走,那就一同走吧。」這乞丐居然能看出她的寶劍,冰川天女也不禁暗暗心疑了。

  幽萍無奈,只好讓那個乞丐跟著她們,走了半天,眼前一亮,只見一條瀑布像一張珍珠帘子從山上倒掛下來,那乞丐道:「我走不過去啦。你背我過去。」幽萍大怒道:「你這個人怎的如此不知自量?你就是我的父親我也不能背你。」那乞丐道:「那還說什麼入地獄救人?上有瀑布,下有山澗,你們跳得過去,我可不能。」索性在山澗邊大馬金刀地坐了下來。幽萍哭笑不得,怒道:「小公主不要再理他啦!」冰川天女道:「且慢。」正想說話,忽聽得一聲怪笑,聲震山谷,半山亂石堆中忽然跳出兩人,為首的正是赤神子。

  赤神子晃動鮮紅如血的手掌,哈哈笑道:「小妖女,咱們又碰上啦,唐經天那臭小子今日可不能再庇護你了!」縱身一躍,立即跳到冰川天女跟前,雙掌一錯,連環拍出。後面那人也跟著一躍而下,衝著幽萍就是一拳,幽萍飛身閃避,但那人拳勢來得猛極,幽萍剛一閃身,拳風已到背後。

  這人乃是赤神子邀來的助手,名叫谷石君,是雀兒山的野人,練就一身金鐘罩功夫,刀槍不入,他一身之力可以擊斃猛虎,赤神子在慕士塔格山的絕峰之上,吃了馮琳的大虧之後,心中不忿,仍想與唐經天為難,所以邀了他來,準備對付唐經天與冰川天女,今日在此撞上,見唐經天不在,赤神子更是氣焰高漲。

  谷石君一拳直擊,幽萍閃身一躍,谷石君手臂一彎,斗大的拳頭橫勾了過來,看這拳勢幽萍萬萬躲閃不了,冰川天女正在抵禦赤神子的急襲,無暇回顧,見此情狀,叫了一聲:「不好!」忽見谷石君一個踉蹌,幾乎跌倒,大聲罵道:「你找死麼?」原來是那個乞丐,不知怎的,忽然在地下一滾,恰恰滾到了谷石君與幽萍之間,就像一塊攔路的石頭一樣,谷石君幾乎給他絆跌。

  谷石君大怒,提起右足,一腳踹下,那乞丐「哎喲」一聲,抱頭一滾,谷石君這一腳快捷異常,竟然沒有將他踹著,不覺怔了一怔,陡見眼前寒光連閃,冷意沁人,冰川天女連發三枚冰魄神彈,都打中了谷石君的穴道。

  谷石君一身銅皮鐵骨,被尋常的暗器打中穴道自是無妨,但那冰魄神彈挾著奇寒之氣,從毛孔之中鑽入,谷石君也不禁打了一個寒噤,冰川天女趁此時機,冰劍一展,已將幽萍護住。

  只見那乞丐滾到數丈之外,頭枕一塊大石,眼睛半開半閉,懶洋洋地看著眼前這一場兇惡的廝殺,赤神子喝道:「哪一條線上的朋友,識相點兒。」那乞丐伸了一個懶腰,叫道:「城門失火,殃及池魚,不妙!不妙!」突然又是一滾,赤神子身形方起,他又已滾到三丈開外,枕著另一塊石頭,仍然是懶洋洋地眯著眼睛,裝出一付沒事人的閒觀神氣。赤神子這飛身一撲,本想將那乞丐一掌擊斃,一擊不中,也不禁心中凜然。正想追蹤,再施殺手,卻聽得谷石君大叫一聲,原來他又中了冰川天女一劍。

  谷石君的硬功已到了登峰造極的地步,但冰川天女的寶劍是世間獨一無二的寶物,她不用損傷敵人的皮肉,只那股奇寒之氣,已令人禁受不住。谷石君的內功未到火候,被她在瞬息之間,連刺三劍,體內的血液,都幾乎冷得凝結,禁不住哇哇大叫。

  赤神子當初邀谷石君相助,原是想用來對付唐經天,不想唐經天不在,他那一身金鐘罩的功夫,卻恰恰被冰川天女的冰彈冰劍克制,展不出來。赤神子顧不得那個乞丐,急急迴轉身來,先解谷石君之困,只見他呼呼呼連發三掌,熱風四播,冷氣全消,谷石君身上暖和,精神一振,又再揮拳急上,助友強攻。

  冰川天女劍走輕靈,劍鋒指處,寒光四射,赤神子運掌成風,每發一掌,亦是熱浪襲人。此往彼來,冷熱交戰,劍掌爭雄,論功力是赤神子深厚,論劍法是冰川天女神奇,各有擅長,相差無幾。但谷石君那一身橫練的功夫,卻遠非幽萍所能抵敵,戰了半個時辰,冰川天女還沒有什麼,幽萍卻已嬌喘吁吁,險象四露。赤神子一陣強攻,陡的大喝一聲,一個「雪花蓋頂」,拍向冰川天女腦門。冰川天女迫得挪動腳步,回劍橫削,就在這一剎那,她與幽萍之間,已是露出空隙,赤神子左臂一抖,陡的暴長几寸,向幽萍摟頭抓下。

  幽萍嚇得呆了,忽覺小腿冰涼,有人在地下將她的小腿一抱,幽萍一個倒栽蔥向後直跌,被那人推出三丈開外,低頭一看,只見小腿上濕澀澀的,印著兩個大掌印,那瘋丐正橫臥路中,兩邊滾動。抱她小腿的人,不是這瘋丐還有誰?幽萍一看掌印,想起這是滿身長著毒瘡的瘋丐印上的,不覺一陣噁心,哇的一聲,吐了出來。

  谷石君恰好揮拳攻上,忽見那瘋丐又莫名其妙地滾來,不禁大怒,喝道:「你這臭叫化是成心混攪來的?」雙腳齊起,連環疾踢,那瘋丐仍是懶洋洋地眯著眼睛,忽地一個鯉魚打挺,坐了起來,嚷道:「這是你家的地方麼?老子喜歡在這裡睡覺,天子也管不著?」「唏」的一口唾涎向谷石君吐去,谷石君踢他不中,怕他的口涎飛濺,急忙向旁斜躍,忽聽得赤神子叫道:「谷兄弟,小心了!」只聽得嗤嗤聲響,谷石君萬萬想不到這瘋丐的暗器竟是雜在口涎之中噴射出來。只覺肩上一陣麻痛,登時暈眩,那瘋丐身手好不快捷,身子仍然坐在地上,雙足一個盤旋已滾到谷石君跟前,伸出鐵拐,喝一聲「著!」把谷石君勾倒,冰川天女刷的一劍,將他刺個正著。

  赤神子內外功夫都有極深厚的造詣,瘋丐那一口唾涎暗器,並沒有將他射中,大家身法都快到極點,就在冰川天女劍刺谷石君的同時,他與瘋丐已碰在一起,赤神子雙掌一分一合,展出殺手神招,上扼喉嚨,下抓胸口,那瘋丐橫拐一勾,忽覺熱氣攻心,幾乎透不過氣,大叫一聲:「乖乖不得了!」被赤神子的掌鋒一帶,「卜通」一聲跌入了山澗之中。

  冰川天女急忙上前迎敵,赤神子忽地面色一變,頭上冒出熱騰騰的白氣,飛身一掠,不接冰川天女的劍招,躍過數丈寬的山澗,向山上急奔,連谷石君的死活也不顧了。冰川天女大為奇怪,抬頭一看,只見那瘋丐赤著上半身,坐在山澗中的石塊上,動也不動一下,冰川天女一眼瞥去,低呼一聲,呆呆怔了!

  那瘋丐的兩條手臂,本來是結滿一個個大大小小的疙瘩,十指彎曲,滿面紅雲,面上下頰,左右也各有一個疙瘩,形貌十分難看;如今在山澗之中一浸,但見皮光肉潔,目秀眉清,雖然還不及唐經天那麼俊朗挺拔,卻也長得不俗,冰川天女驚詫之極,一時之間說不出話來。

  忽聽得幽萍一聲驚呼,冰川天女隨著她所指的方向看去,只見那谷石君的手臂腫得像吊桶一般大小,面目瘀黑,肌肉抽搐,口中發出模糊的悽厲的叫聲,看那樣子,竟像是給極厲害的毒蛇咬傷一樣,叫了幾聲,在地上打了幾個大翻,忽的張口一咬,狠狠地咬著一叢草根,雙手亂抓亂挖,顯見難受之極,冰川天女不忍,隨手撿起一塊石子,雙指一彈,打入了他的死穴。

  那瘋丐縱身大笑,道:「只便宜了那赤神子。沒有打中他的要害!」冰川天女叫道:「你是誰?」那瘋丐雙腳一跳,躍上草地,拾起那根黑漆漆的鐵拐,磔磔笑道:「我是個神憎鬼厭的大麻瘋!」冰川天女博覽群書,記起漢人的醫書中有過這個病名,叫道:「什麼,你是麻瘋!」那麻瘋一聲不響,忽地將鐵拐兩邊一扯,那鐵拐竟然是鏤空了的,瘋丐扯出一把黑漆發光的鐵劍,將中空的鐵拐倒轉,在掌心上一捺,隨即伸手在面上一抹,幽萍一聲駭叫,只見那瘋丐在瞬息之間又恢復原形,臂上長出疙瘩,面上現出紅雲。

  冰川天女柳眉一皺,道:「既已露出本來面目,為何還要弄鬼裝神?」冰川天女這時已經看出,那瘋丐的可怕相貌,乃是故意弄出來的,他臂上的疙瘩,乃是暗運內勁,將肌肉迫起,形成了一個個的結,面上的紅雲,卻是染上去的,那藥料就貯藏在鐵拐之中,若非親眼見他塗抹,誰也看不出他是假裝。

  那瘋丐眼光一掃,忽地又縱聲怪笑:「什麼叫做本來面目?你知道我的本來面目是什麼?」向前一躍,信手一劍,就向冰川天女劈去。

  這一下大出冰川天女意外,叫道:「你幹什麼?」那瘋丐不由分說,刷、刷、刷一連進了三式劍招,每一招都是凌厲之極,冰川天女也曾見過聽過無數怪異之事,卻從無一件比得上今日之事的怪異絕倫,以冰川天女的絕頂輕功,也險險躲避不開,幽萍叫道:「公主拔劍!」冰川天女一個「乳燕穿簾」,避開了瘋丐的四五招,冰魄寒光劍一個迴環疾削,那乞丐打了一個寒噤,哈哈笑道:「我就是要見識你這把寶劍!」口中說話,手底卻是絲毫不緩,左劍右拐,亂劈亂刺,竟似天風海雨,迫人而來,每一招都藏著極複雜極厲害的變化,冰川天女迫得展開中西合璧的獨門劍法,將他擋住。

  那瘋丐腕力奇大,冰川天女試了幾招,只要一碰著他的鐵劍,虎口便隱隱發麻。冰川天女抖擻精神,劍走輕靈,不與他的鐵劍正面交鋒,卻展開了絕妙的的身法,一口冰魄寒光劍就像化成了數十口一般,但見冷氣騰空,寒光匝地,將敵我雙方都籠罩得風雨不透,若是武功稍遜之人,縱不中劍受傷,也會冷個半死,那瘋丐卻視若無事,哈哈笑道:「妙極,妙極!省得叫人扇涼。」兩人在片刻之間,交換了五七十招,難分上下。幽萍見那瘋丐的鐵劍虎虎生風,不禁為主人暗暗憂慮。

  冰川天女心道:「這瘋丐定是另有來由,我何苦與他死拼?」使出達摩劍法中的神妙招數,一招「玉女投梭」,寒光起處,將那瘋丐亂草般的頭髮削去了一大綹。與此同時,那乞丐的鐵劍一揮,也正好與冰魄寒光劍碰個正著,但聽得「噹啷」一聲,冰川天女的寶劍,脫手飛上半空。原來那乞丐也抱著同樣的心思,雙方都想略占上風,便行收手,冰川天女的劍勢較為迅捷,搶了先機,但那瘋丐內勁較強,趁勢一揮,也磕飛了冰川天女的寶劍,論起來還是各不輸虧。

  這幾下動作如電,幽萍哪看得清楚,見主人的劍被瘋丐磕飛,不由得駭叫一聲,脫口罵道:「賊麻瘋,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我家公主怎樣對待你來,你卻恩將仇報!」那瘋丐昂頭一笑,嗤嗤聲響,兩點黃豆般大小的黑點,朝著幽萍劈面噴去,冰川天女大駭,劍已落手,撲救無及,幽萍急忙使個「鐙里藏身」,扭腰閃避,只覺兩鬢沁涼,兩邊的頭髮給他割去了一綹。

  冰川天女縱身一接,將冰魄寒光劍接在手中,護著侍兒,正要發作,忽見那乞丐嗚嗚哭泣,哭得鳥飛猿躍,到了後來,竟是大放悲聲,聞者心酸。冰川天女道:「咦,你怎麼啦?有什麼傷心之事?」

  那瘋丐將鐵劍插入鞘中,又成了一支鐵拐,一拐一拐地走到溪邊,掏起山澗清泉,在面上一抹,一剎那間,紅雲盡褪,疙瘩全消,又變成了一個眉清目秀、唇紅齒白的少年。他向冰川天女一揖,道:「我為你破了誓言,你是這世上第一個不討厭我的人,好,你們走吧!」冰川天女道:「你這話是什麼意思?」那瘋丐道:「我立誓與天下武功高強之人作對,你與我打成平手,本來我要與你再決勝負,現在算啦。」

  冰川天女道:「這是為何?」那瘋丐道:「就因為你不討厭我。」冰川天女道:「除我之外,也不見得人人都討厭你。」那瘋丐道:「除非是呂四娘還在人間。我師父說,這世上就只有呂四娘一人不討厭麻瘋。」冰川天女曾聽父親說過呂四娘的名字,知道她是當今天下的第一高手,但卻不明呂四娘怎地與這瘋丐扯上關係,奇而問道:「你怎知她不討厭麻瘋,而且,你實在也不是麻瘋!」

  那瘋丐抹乾眼淚,忽地又縱聲長笑,道:「我師父說的,哪能有假?這世上就只她一人不討厭麻瘋,不,現在連上了你,有兩個人啦。」冰川天女道:「你明明不是麻瘋,你師父難道是麻瘋嗎?」那瘋丐道:「我與我師父一般,若不是我的師父,我就早被世人拋棄,死在路旁了。」冰川天女一詫,心中想道:「醫書上說,麻瘋無法可治,聽這人口氣,又卻像他師徒本來是個麻瘋,後來醫好了的。好奇之心一起,不肯放他便走,又問道:「你師父是誰?」那瘋丐瞪了她一眼,道:「我也不知道我師父是誰!」冰川天女道:「哪有這個道理?」那瘋丐道:「你三四歲之時,是否全懂人事?」冰川天女道:「咦,你是三歲之時便入師門的?」那瘋丐道:「不錯。我剛學會滿山爬走之時,我師父便死了。」冰川天女點點頭道:「嗯,你真可憐!」

  那瘋丐面色一沉,喝道:「我不要人可憐!」舉起鐵拐,作勢欲擊,忽又緩緩放下。冰川天女道:「你師父……」她本想問:「你師父既然在你三四歲之時便死,你又從哪裡學來這一身上乘的功夫?」卻見那瘋丐雙眼圓睜,大聲喝道:「我不許可憐麻瘋的人再提我師父的名字!」幽萍小聲道:「公主,咱們走吧!」

  冰川天女擺了擺手,面向那個瘋丐,道:「你叫什麼名字?這總可以問了吧?」說得甚為委婉,那瘋丐看了冰川天女一眼,嘆了口氣,低頭說道:「你是第一個肯問我名字的人。好,我就告訴你吧,我叫金世遺,這名字是我師父起的。」冰川天女冰雪聰明,一聽這名字,便知這是「今世遺」的同音,心道:若然他真是麻瘋,又未曾醫好的話,照漢人的習俗,他確是要被世人遺棄。

  那麻瘋說完之後,仍然出神地望著冰川天女,冰川天女道:「你上哪兒?」那瘋丐道:「我喜歡上哪兒便上哪兒。你上哪兒?」冰川天女道:「我去川西。」那瘋丐道:「那麼,我也上川西。你認得路嗎?」冰川天女雖無意與他同行,但不慣說謊,坦然說道:「問是問過了的,過了此山,沒有記認,也許就會走錯啦。」那瘋丐道,「如此說來,我陪你一同走好不好?」

  幽萍大為著急,用眼角瞟看主人,冰川天女卻緩緩說道:「那麼,也好!」她心地慈悲,見那瘋丐憤世嫉俗,不願令他誤會是自己討厭他,故此答允。幽萍道:「出了此山,便有人煙,小公主,咱們怎好與他同走?」冰川天女一片純真,被幽萍提醒,這才想起,面前這個瘋丐,赤著上身,下身用麻袋縫成的褲子,褲管亦已破爛,走到外面,確是不雅。那瘋丐哈哈笑道:「你嫌我難看嗎?」一轉身立即如飛奔走,轉瞬之間,沒了蹤跡。

  冰川天女道:「你瞧,無原無故,又結了怨啦。」幽萍道:「這個怪物,我瞧著他便覺膽寒。」冰川天女道:「幸虧我不知道麻瘋的症狀,若然知道,初初一見,我也難免害怕。」想起這麻瘋扮成瘋丐的詭異行為,心中百思不得其解。正是:

  湖海飄零憤俗世,奇行怪跡惹人猜。

  欲知後事如何?請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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