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回 劍氣射冰宮 亦真亦幻
2024-04-25 18:44:14
作者: 梁羽生
柔情聯彩筆 宜喜宜嗔
彈的是《詩經·周南》的一章,歌詞道:「南有喬木,不可休思。漢有游女,不可求思。漢之廣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若譯成現代白話詩則是:
有棵高樹南方生,
高高樹下少涼陰。
漢江女郎水上游,
更想追求枉費心。
好比漢水寬又寬,
游過難似上青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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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比江水長又長,
要想繞過是枉然。
這詩寫的是一個高傲的少女,任何男子追求她都追不到手,詩中所用的都是比喻和暗示,陳天宇聽了,不覺心中一動,想道:「冰川天女為什麼彈這首歌詞?難道她是自比漢江女郎麼?冰川比漢江那可是更要難渡得多!」
抬頭一看,紅日正在天中,琴聲劃然而止,園子裡靜悄悄的,人人心情都覺緊張,冰川天女和白衣少年約會的時刻已經到了,忽聞一陣簫聲,遠遠傳來,吹的也是《詩經》中的一章,歌詞道:「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溯洄從之,道阻且長。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央。」若譯成現代的白話詩則是:
蘆花一片白蒼蒼,
清早露水變成霜,
心上的人兒哪,
正在水的那一方。
我逆著水流去找她,
繞來繞去道兒長。
我順著水流去找她,
像在四邊不著陸的水中央。
這詩是男子尋覓意中人的情歌,伊人可望而不可即,詩中充滿愛慕與惆悵的情懷。簫聲一停,只見園中已多了一人,正是那白衣少年,手持玉簫,腰懸長劍,更顯得丰神俊秀。只見他收了玉簫,彈劍笑道:「冰川伴奏琴聲妙,但願人間劍氣銷。姑娘彈得好琴,幾乎令我忘了比劍之事了。」冰川天女淡淡說道:「你也吹得好簫,敬聆雅奏,果是高明,劍法必定更妙,那是更要領教的了。」
陳天宇暗暗好笑,他們二人琴簫酬唱,哪裡像是即將決鬥的模樣?只聽得白衣少年又笑道:「那可不是大煞風景麼?」冰川天女道:「你要我下山,那豈不是更煞風景!你若不願比劍,我也不願強人所難。你下山去吧,這裡實在不是你該到的地方。」白衣少年搖了搖頭,笑道:「那麼除了比劍,我可是沒有辦法請你下山了。好吧,咱們一言為定,若我輸了,我就再不來麻煩你,若你輸了,那你可得助我去保護那金本巴瓶!」冰川天女眉頭一皺,道:「塵世之事,你爭我奪,令人噁心。好吧,你亮劍進招,也落得我耳根清淨。」言下之意,似是一來責那少年不夠高雅,二來對這場比劍,頗有自負之意,好像可以穩勝無疑。
冰川天女長劍出鞘,只見寒光疾射,冷氣森森,她所使的也是冰魄寒光劍,但比那些冰宮侍女所使的寒光劍,劍質又自不同,那是采五金之精,在冰窟寒泉中淬鍊而成,陳天宇和芝娜雖然早就服下宮中的靈藥,可以抵禦寒氣的六陽丸,仍是不由自主地打了一個寒噤。
白衣少年神色自若,微微一笑,輕彈寶劍,聲若龍吟,在下首一站,道:「請賜招!」冰川天女長劍一指,疾如電掣,陡然飛起幾朵劍花,陳天宇還未看清,只見那白衣少年已憑空拔起數尺,劍光在他腳下一掠而過,冰川天女微微「噫」了一聲,旁人看不出來,原來她這一劍乃是達摩劍法中的一個絕頂怪異的招數,一招之間,分刺敵人三大命門要穴,卻不料那白衣少年竟自輕輕閃過。
白衣少年發聲長嘯,手起劍落,左刺兩劍,右刺兩劍,中間又疾刺一劍,出手五招,用了五種不同的劍法,式式不同,冰川天女道了一個「好」字,冰魄寒光劍橫空一掠,劍鋒自左而右,中途一變,劍勢陡然逆轉,出手如此之快,而竟能使劍勢隨心轉換,這在劍術之中,是最最難練的招數!只見那劍光似左反右,橫空一掠,向著白衣少年的頸項一繞而過,陳天宇駭叫一聲,忽聞那白衣少年笑聲又起,贊道:「使得好一招達摩劍法呀!」他竟然在間不容髮之間,又避開了冰川天女一劍!
冰川天女更是詫異,這少年竟自知道自己的劍法師承,而自己卻不知道他的劍法來歷,傲氣不由得減了幾分。白衣少年一聲長嘯,身劍合一,來得有如駭電奔雷,輕靈處又似行雲流水。正是棋逢對手,將遇良材。冰川天女殺得興起,劍光四展,有如水銀瀉地,花雨繽紛,只見四面八方,都是冰川天女的影子,白衣少年在劍光之中飄來晃去,有如一葉輕舟,在狂濤駭浪之中掙扎。兩人身法越展越快,不一會只見寒光一片,綢帶飄飄,已分不出誰是白衣少年,誰是冰川天女。搏鬥雖烈,竟自不聞兵刃碰磕之聲。雙方都以最上乘的武功,避招進招,滿園子裡,但見劍光繚繞,人影幢幢,此去彼來,眼花繚亂。兩人比劍,就如數十百人相鬥一般!
白衣少年也是好生駭異,心道:「冰川天女果然名不虛傳,她在達摩劍法之中,又摻了許多古怪的變著,真是叫人防不勝防。」原來這些古怪的變著,乃是冰川天女的父母以達摩劍法為基礎,又採擷阿拉伯劍術的精華糅合而成,與中土的劍法,截然不同,白衣少年雖是正宗劍派的嫡系傳人,也不懂得。
兩人鬥了半個時辰,兀是不分勝負。冰川天女劍法又變,劍勢展開,全是進手的招數。只見她劍鋒忽而上指,忽而下戳,腳步踉蹌,劍法好似雜亂無章,其中卻包含著極複雜的精妙招數。白衣少年心中一凜,突然凝立不動,寶劍展開,化成了一道光幢,護著身軀。冰川天女只覺他的劍光凝重如山,撲攻不進,心中也是一凜,想道:此人功力,只有在我之上,絕不在我之下。冰川天女攻不進他的劍圈,白衣少年也破不了她的劍法,兩人自正午斗至將近黃昏,兀是不分勝負。
忽聽得一聲裂帛,劃然而止,冰川天女與白衣少年各自橫躍三步,檢視自己手中的寶劍,雙劍相交,亦是各無傷損。白衣少年吁了口氣,笑道:「今日可以休戰了吧!」冰川天女道:「今日未決勝負,明日你可再來。」白衣少年笑道:「但損壞了你宮中的美景,我卻實在於心不忍。」
此言一出,冰宮中的眾侍女這才注意到有好幾處假山湖石已被劍光削去了一大片,不禁連叫可惜。白衣少年道:「咱們相鬥,殃及山石,這真是何苦來?」冰川天女道:「既然如此,那就不鬥也罷。」白衣少年卻又笑道:「你還未勝我呢,你又不肯隨我下山,叫我如何是好?」冰川天女眉頭一皺,似是對這少年的歪纏甚不耐煩,道:「你自己不會下山嗎?」白衣少年又笑道:「偏偏我又想交你這位朋友,我下了山,怎能再見著你?更何況棋逢對手乃是人生最暢快之事,我下山後,怎能再找得一位似你這樣的對手廝殺?」冰川天女道:「那你想怎地?」白衣少年道:「這兩日你是主人,我是客人,你雖然對客人不大禮貌,但我也該請你一次,明日中午,你到下面冰谷之中,咱們再決個勝負。你就是把冰峰削平,也無關係,免得在這裡相鬥,損壞了你宮中的美景。」冰川天女心中一氣,道:「好吧,依你就是!」言出之後,這才覺得被他請出冰宮,視同賓客,倒真的有點像朋友了。
白衣少年看著那些被損壞的假山湖石,忽又笑道:「園林布置,有如少女衣裳,亦宜時常變換。損壞了重新布置也好。」口講指劃,不理冰川天女聽是不聽,竟大談其園林布置之道。宮中的布置,都是冰川天女設計,叫侍女所為,那些侍女聽他說得有理,竟然圍上來聽,冰川天女不欲在人前責罵侍女,發作不得。白衣少年講了一陣,忽而打了個呵欠,道:「可惜你不肯留客,我今晚又得在冰峰之下,睡一晚了。」冰川天女氣道:「你走吧!」白衣少年道:「你對朋友真不客氣,好,主人既不留客,那我也就只好走了。明日你可記得踐約呵!」一路走,一路又談論園中的花草樹木,說這是香荔,那是薜蘿,該如何如何裁枝剪葉,宮中的侍女聽得出神,竟有幾人跟在他的後面,好像替主人送客一般。
冰川天女甚是生氣,不自覺的也走上前去,想把侍女喚回,忽見那白衣少年在一塊牌坊之前停下,牌坊後有數十叢墨蘭,香飄遠近,白衣少年笑道:「這裡的景色亦甚佳美,何以沒有題聯?」冰川天女看了他一眼,卻不作聲,一個侍女道:「這兩日就要寫上去刻了,公主說……」冰川天女道:「多嘴!」白衣少年笑道:「原來你還沒有擬好,這副題聯又要嵌你哪位侍女的名字?」冰川天女又看了他一眼,忽道:「看你躍躍欲試,你又試試代擬如何?」白衣少年笑道:「好,你又來考我了,我這人最不知自量,只好又獻醜了。」一個侍女指著先頭那侍女說道:「這裡的題聯要嵌她的名字,她叫慧卿。」白衣少年一想,這個字一是虛字,一是實字,果然難對,那侍女是服侍冰川天女在書房中展紙磨墨的,對詩詞聯語之道,亦略解一二,笑道:「想不出來麼?」白衣少年道:「勉強可以對它一對。這牌坊甚高,需要一副長聯。」吟道:
慧質勝幽蘭,搖曳空山,明月有情徒悵惘;
卿雲燦銀海,飄浮天際,瑤池無路漫低回!
聯中之意,又是影射冰川天女,將她比作空谷幽蘭,只有明月有情,為她做伴,徒增悵惘。冰川天女聽了,默然不語。那侍女卻叫起好來,又指著一處道:「這裡你能不能也擬一聯,要嵌我的姐妹幽萍二字。」那處是荷塘之上的一個八角亭,荷塘中蓮葉田田,浮萍片片,白衣少年笑道:「幽萍二字,也是一虛一實,更是難以成對,好在有眼前的景色可借用。」吟道:
幽谷荒山,月色洗清顏色;
萍梗蓮葉,雨聲滴碎荷聲。
幽谷荒山、萍梗蓮葉,各自成對,聯尾那句則是脫胎古人的詩句「留得殘荷聽雨聲」。與眼前景色甚是符合,仍是影射冰川天女,好像是同情她在冰宮之中的寂寞淒涼。冰川天女心魂動盪,想道:這少年的文才武功都是上上之選,此來卻又處處都想說我下山,難道只是為著要我去保護那撈什子的金本巴瓶嗎?白衣少年擬了兩聯,對冰川天女一拱手道:「見笑了。呀,勞你相送,多謝多謝!」冰川天女猛然一省,原來又不自覺的跟他走過了白玉長橋,面上一紅,淡淡說道:「你留些精神,明日比劍吧!」白衣少年微微一笑,又拱手道:「請留步。」穿花拂葉,逕自去了。冰川天女怔怔地站在橋上,凝視著天上飄過的片片浮雲。
白衣少年去後,陳天宇想著過了明日,便要離開此地,心中亦是甚為悵惘,回到臥房休息一會,冰川天女忽然遣侍女來請他同進晚餐。
這幾日來,陳天宇都是單獨進餐,冰川天女根本沒有約過他見面,這次得到冰川天女的邀請,頗感奇特。當下隨了冰宮侍女,走出花園,轉了幾個彎,走過一道曲折的長廊,長廊的盡頭是一個人工開掘的冰湖,念青唐古拉山的冰峰之下,埋有火山,地氣溫暖,故此宮中景色,甚為奇特,有四時不謝之花,八節長青之草,冰湖之中有白藕紅蓮,有飄散著異香的曼陀羅花,有花開如傘的闍優冬花……湖上還有浮冰片片,晚風吹來,一水皆香。乍見此景,幾不知時節是春是秋?是冬是夏?
臨湖有亭,通體用白玉建成,晶瑩透明,在夕陽返照之下,幻出迷人的光彩,亭上設有酒席,除了冰川天女坐在主席之外,賓席上坐著二人,正是陳天宇師父師娘:鐵拐仙和謝雲真。
陳天宇進去,在師父的側邊坐下,只見師父神情除略見憔悴外,面色已是恢復如常,冰川天女道:「你師父的難關已經過啦。」鐵拐仙冷冷說道:「還得多謝你的萬年暖玉,要不然我還得在靜室中多躺幾天。」鐵拐仙被冰川天女限期下山,心中自是不悅,神情亦覺尷尬。
冰川天女瞧了他一眼,道:「你還有一些寒氣未盡,該用神農草煎湯一服,此草冰峰南面生有,明日我叫侍女伴雲真姐姐去採取回來。」謝雲真也淡淡說了一聲:「多謝。」
冰川天女道:「我明日約了人在冰峰下面比劍,可能回來很晚,你們後日一早要走,這席酒便算是餞行酒啦。」鐵拐仙夫婦一齊欠身道謝,神色仍是很不自然。冰川天女卻是滿不在乎,敬他們喝了兩杯酒,忽道:「鐵拐仙,你足跡遍天下,熟知各家各派的劍術,有一種劍術,甚為奇怪,如此這般,不知你見過沒有?」口講指劃,說了幾個特別的招式,道:「這劍術便是約我比劍的那個少年所使出來的,他還有一種暗器,甚是奇怪,出手便是一道烏金光芒!」鐵拐仙道:「我知道啦,雲真聽你的侍女說過了。」冰川天女道:「那麼這是什麼劍法,暗器又叫什麼名字?可有什麼破綻可尋麼?」鐵拐仙心道:「原來你是向我請教來啦。我且嚇你一嚇。」便道:「這劍法正是天下聞名的天山劍法,是前輩高僧晦明禪師博採各家各派的劍法,融匯貫通,加以變化,獨創出來的。天下無人能破!」冰川天女「哼」了一聲,道:「原來這便是天山劍法。」要知冰川天女的父親曾敗在天山派的唐曉瀾與馮瑛手下,所以獨走漠外,要採用西土的劍法糅合達摩劍法另創新招,再與天山劍法一決雌雄。冰川天女自幼即聞天山劍法之名,想不到那白衣少年使的就是天山劍法。鐵拐仙又道:「那暗器來頭更大,名叫天山神芒,只有天山才有,非金非鐵,卻堅逾金鐵,有各種各樣的形式,長者如箭,圓者如珠,想當年凌未風大俠就是以天山神芒而得名,可以想見它的厲害!」
鐵拐仙把天山派的劍法暗器,說得天上有地下無,冰川天女聽了淡淡說道:「也未必見得就是天下無敵。」鐵拐仙道:「你的武功學兼中外,也許能與他打個平手也說不定。不過在江湖之上,遇好手邀斗,總是未料勝,先防敗,你還是小心謹慎的好。」話中之意,分明是說冰川天女不是那白衣少年之敵,冰川天女哼了一聲,心裡好生不服。
冰川天女本想向鐵拐仙請教兩事,一是那白衣少年劍法的來歷,二是這種劍法的優劣所在。如今前者已經知道,而天山劍法的破綻,據鐵拐仙所說,卻找不出來。冰川天女好生不悅,道:「天下無不可破的劍法,有一種武功,就自必有另一種克制它的武功。不過我還是要多謝你的指點,現在我敬你們夫婦三杯,一表感謝,二作餞行。」叫侍女斟上酒來,與鐵拐仙夫婦接連幹了三杯。
謝雲真似是不勝酒力,忽然離席而起,未到湖邊,就「哇」的一聲嘔了出來,將酒菜噴得滿地都是。冰川天女道:「這酒是我自釀的百花酒,酒性溫和,並非烈酒,怎麼雲真姐姐如此不濟?」只見謝雲真搖搖晃晃地走了回來,雙手捧心,面色蒼白。鐵拐仙道:「你怎麼啦?」謝雲真面上一紅,卻不言語,看她形狀,又不似是醉酒。冰川天女叫侍女去取冰塊和濕手巾,謝雲真連連搖手道:「不必,不必!」冰川天女道:「你不是中酒嗎?以冰塊一敷,立刻清醒。」謝雲真紅生雙頰,搖首不語。鐵拐仙明白了幾分,道:「讓我猜猜看。」謝雲真怕他直說,小聲說道:「不必胡猜,是我,我有了!」冰川天女道:「什麼,你有了什麼?」謝雲真面孔漲紅,原來是她有了孩子。冰川天女與陳天宇都還不大懂人事,聽得糊裡糊塗。鐵拐仙卻是大喜,他結婚多年,年將半百,如今始有了孩子,一時喜不自禁,把酒杯也摔到地上,幸好那是玉杯,不致摔壞。
冰川天女白了他一眼,道:「什麼事這麼歡喜?你還未完全康復,大喜大怒,都該避免。好啦,時候不早了,我也該回去啦,你們後日一早下山就是,我不送啦。」
酒席不歡而散。是夜,冰川天女睡不著覺,陳天宇也睡不著覺,想起後日一早便要下山,頗為悵惘。一忽兒想起明日冰川天女與那白衣少年之會,自己也很想瞧這場熱鬧,但卻不知冰川天女允是不允,一忽兒又想起那藏族少女芝娜,心中思潮起伏,神思恍惚,索性披衣而起,走到園中,信步所之,不知不覺又走近了那座神秘的屋子,只見月光如水,遍地如銀,忽然聽得腳步之聲,陳天宇急忙伏在一片假山湖石之後,只見那座屋子的門打開,一個披著白紗的少女走了出來,不是別人,正是冰川天女。
陳天宇曾聽芝娜說過,說這間屋子乃是宮中禁地,任何人都不敢進去。冰川天女每逢朔望之夜,就要獨自到這間屋去,耽擱一個時辰,她做什麼,誰也不敢問。陳天宇心中想道:「若被冰川天女瞧見我在這兒,定以為我偷窺她的行蹤,以她的脾氣之古怪,不知道該如何責罰我呢!」伏在假山石後,大氣也不敢透。只見冰川天女面容憂鬱,緩緩走近了來,陳天宇心頭鹿撞,卜卜亂跳。冰川天女走到距離丈余之地,忽然停步,「咦」了一聲,陳天宇嚇得冷汗直流,只道她已發現,從石隙之中窺出,只見又是一個少女的背影,向著西北方孑然獨行,那方向正對著自己的住所,陳天宇怔了一怔,但聽得冰川天女叫道:「芝娜,這麼夜了,你還出來做什麼?」
陳天宇鬆了口氣,心道:「芝娜一定是想去找我,不知她有什麼話要對我說。呀,還有明天一天,後天就見不著她了。」只聽得芝娜說道:「天女姐姐,我到處找你,原來你在這兒。」陳天宇心道:「這小妮子也會說假話。」
冰川天女道:「你找我做什麼?」芝娜道:「姐姐已有制勝破敵之法沒有?」冰川天女道:「原來你是關心這個,你可放心,我縱不能勝,也斷不會敗給那個少年。」芝娜一笑道:「所以呀——」冰川天女道:「所以什麼?」芝娜道:「所以呀,你們明日這場鬥劍,一定非常好看,我想,我想——」冰川天女道:「你也想去看熱鬧是不是?」芝娜道:「姐姐真猜對了我的心思,我想明日這場鬥劍,若然錯過,只恐今生也難再遇。」冰川天女本來心事重重,不大高興,見芝娜說得如此鄭重,對自己的劍法如此欽佩,不覺展顏一笑,道:「我本來不准任何人去看,現在特別准你例外,好啦,明日你和我的貼身侍女幽萍在西邊的山頭看吧。」芝娜道:「那山頭離你們比劍之處不是很遠嗎?」冰川天女道:「那山頭很高,可看得見的。准你特別破例,你還不心足嗎。好啦,你隨我回去,我再指點你一路劍法。你此次上山,我答應再教你三日,教了這路劍法之後,功課就算完了。」
兩人在花樹叢中冉冉而沒,過了好久,陳天宇看得滿園子裡全無人影,清清寂寂,連鳥兒也似都睡著了,這才敢出來。走了兩步,聞得那間屋子所發出的異香,特別有一股吸人的力量,不自覺地走到門前,摸摸那個門環,心道:「這裡面不知有什麼古怪物事?」那門環轉了兩轉,忽然自動開了,陳天宇吃了一驚,便想逃跑,但卻似被什麼拉著了後腳一樣,少年的好奇心竟使他莫名其妙地身不由己地走了進去。只見屋中布置儼如神殿,正中有一個女子的塑像,面如滿月,金髮披肩,竟是一個胡女的塑像。陳天宇正在出奇,忽聞得背後有人咳嗽,回頭一看,只見冰川天女滿面怒容,指著自己!
陳天宇這一驚非同小可,真箇是魂飛魄散,一顆心都似乎是要從口腔跳出來!只聽得冰川天女冷冷說道:「你好大膽,你到這裡來做什麼?」陳天宇囁囁嚅嚅,道:「我、我、我、我不知道這兒不能進來!」冰川天女哼了一聲,道:「你不知道?芝娜還未對你說過嗎?我不相信!若然是她未說,那就是她的不是,回頭我去問她。我不信芝娜會這樣粗心大意,連宮中的禁忌都不向你提起。你快說實話,不要諉過於人。」陳天宇本就不慣說謊,這時更怕冰川天女怪責芝娜,要芝娜替自己受過,拼著受責,大了膽子,道:「是我說謊,芝娜在我來第一天就對我說了。」冰川天女大為生氣,喝道:「那麼你為什麼偷偷進來,哼,你們師徒都不是好人,是你的師父教你來的嗎?」陳天宇道:「不,是我自己來的,我一時好奇,不知不覺地就走進來了。」
說了之後,心中坦然,反而不似先前害怕,屋子裡四角都是點有長明燈,牆上還嵌有夜明珠,光線雖然不強,但已照見冰川天女的怒容,陳天宇來了這幾天,還從未見過冰川天女生氣,這時被她眼光一射,只覺一股寒意直透心頭,猛然間忽覺頸上一緊,渾身酸軟,原來已被冰川天女夾領一把提起;陳天宇從蕭青峰學了七八年武功,在江湖上也已算得不錯,這時被冰川天女一把提起,如捉小雞,竟是動彈不得。
只聽得冰川天女冷冷說道:「你既然要來這兒,那就不必再出去了!」將他在空中轉了兩轉,這一瞬間,陳天宇只覺如騰雲駕霧一般,四邊牆壁有許多古古怪怪的人形,好像妖魔鬼怪,要飛撲出來,擇人而齧。陳天宇被她轉了兩轉,頭昏眼花,忽而又似從雲端中掉了下來,原來是冰川天女用力將他向地上一摔!
這一摔力度用得恰到好處,陳天宇駭叫一聲,魂飛魄散,本以為定被摔死無疑,哪知一碰地面,地面忽然裂了一個大洞,陳天宇跌入洞中,碰得肋骨作痛,卻並未受傷,跳起來時,只見洞中漆黑,不辨五指,上面的裂縫,早已複合,隱隱地聽到上面傳來的輕微的腳步聲,大約是冰川天女已經走了。
陳天宇被困在黑洞中,但感一陣陣寒冷潮濕之氣襲來,甚是難受,幸而他的內功已有初步根基,盤膝靜坐,試行吐納,果然好了一些。陳天宇又害怕,又後悔,想起冰川天女所說的「你就不必再出去了!」這一句話,真是不寒而慄,心道:「莫非她真的要罰我在這洞中過一世不成?呀,師父、師娘和父親都不能見了,芝娜也不能見了。太陽、月亮和一切的美景都不能見了。」陳天宇還是個大孩子,想到傷心之處,不覺嗚嗚咽咽哭了起來。
也不知過了多久,上面又隱隱有腳步聲,陳天宇忽而想道:「若是冰川天女進來,見我哭泣,豈不笑我?」他對冰川天女本來不敢怨恨,但卻不願對她示弱,立刻收了眼淚,又再盤膝靜坐。那腳步聲近了又遠了,洞中一片漆黑,冰川天女沒有進來。陳天宇哪裡知道,這正是芝娜和冰川天女那一位貼身侍女幽萍的腳步聲。她們武功的根基尚淺,腳程不快,所以天未亮就起來,準備趕到冰峰側面的山頭,看冰川天女與白衣少年中午那一場比劍。
陳天宇好生失望,過了一會,又聽得園中啼鳥之聲,陳天宇想道:「唐人詩云:春眠不覺曉,處處聞啼鳥,夜來風雨聲,花落知多少?這意境何等幽美,但與我現在的境遇卻恰恰相反。聽這鳥啼之聲,想必是天亮了。芝娜昨夜想去找我未遂,她哪知道,我被困在這兒,一夜未睡覺呢!呀,夜來雖無風雨,但對我來說,昨夜之事,也似遇到一場大風暴呵!」
陳天宇胡思亂想,雖覺眼神睏倦,卻是睡不著覺。枯坐黑洞,度日如年,又不知過了多久。陳天宇心道:「唔,快日中了吧,他們該在冰峰下面比劍了,可惜我沒這個眼福。」正自胡思亂想,忽覺地下傳來怪聲,愈來愈響,牆壁也似有些震動,陳天宇吃了一驚,忽又覺有一股熱氣從地底下透上來,陳天宇更是驚奇,怪聲更響,不但牆壁震動,連地底的震動也感覺到了,忽地「嘩啦」一聲,牆壁的磚頭震落幾塊,一片陽光透了進來,陳天宇也給震倒地上,猛地想道:「這是地震!」西藏的地層,據地質學家的研究,形成較晚,地層下還有許多活火山,所以時不時有大小地震,陳天宇也聽老人說過,不過卻未親自經歷過。這時猛然省起這是地震,比起昨晚驟然間見到冰川天女之時還要吃驚,正想爬起,猛然間一聲巨響,有如天崩地陷,陳天宇蒙著耳朵,但覺一陣暈眩,眼前金星亂冒,暈倒地上,人事不知!
過了許久,陳天宇悠悠醒轉,從震裂的缺口爬出,只見整個天空布滿一層黃色的塵沙,連陽光也是黃色,看日頭的影子,已是第二日的黃昏。陳天宇運了一下氣力,站起來行了幾步,只見那座尖頂的神秘屋子,牆壁也給震得歪歪斜斜,但卻未倒塌。這時,陳天宇也無心再進去看了,跑到園中,但見許多假山都給震得或是倒塌,或是變了形狀,有幾座宮殿,也給震倒,變成一片瓦礫,但也還有好幾座完整。陳天宇大聲呼叫,卻無人聲相應,整座冰宮,死一般的沉寂。陳天宇恍似剛做了場惡夢,駭怕極了,四處奔跑,叫芝娜,喚師父,但什麼人也沒有見到,飛禽走獸也早已逃命去了,什麼聲息都沒有,只見冰湖中一片黃色的塵埃,只有注入冰湖中的流水還琤琮作響!
猛一抬頭,又發現了一樁更令人驚心駭目的奇事:冰宮對面,像一支玉筍,高插雲霄的冰峰竟然不見了!好像驟然之間,給人用魔法移去似的,消失得無影無蹤。這冰峰日夜發出寒光,乃是念青唐古拉山奇景之一,驟然不見,令陳天宇在驚異之中又帶著惋惜。登上宮中高處,再仔細看時,但見滿山都是磨盤大的冰塊,滾滾而下,宮中也平添了許多巨石,不問可知,這乃是冰峰受地震震塌之時,飛到這兒來的。幸而只有幾座宮殿受巨石所壓,其他尚未受到波及,得以保存。
目睹這場巨變,陳天宇不禁心膽俱寒,想起冰川天女與那白衣少年,正在冰峰下面比劍,突然碰到地震,千丈冰峰倒塌下來,怕不被壓成肉餅!陳天宇昨晚雖然受到冰川天女的責罵與處罰,但想起她的綺年玉貌,絕代風華,卻遭受如此慘禍,真欲昂首問天:天何太忍!還有芝娜呢!芝娜在側面的山峰看他們比試,會不會也被波及?這剎那間,陳天宇眼前現出芝娜那恍惚迷離、神秘奇異的笑容,又現出冰川天女雅麗高華的倩影,不禁打了一個寒噤,不敢再想下去。
陳天宇摘了兩枚果子,吃下之後,精神稍振,又再大聲呼叫,到處找人,偌大一個冰宮,冷冷清清,毫無聲息,世界上沒有什麼比死一樣的寂寞更令人恐懼的了,陳天宇這時但願遇著任何有生命的東西,即算是一隻貓一隻狗也好,可是卻什麼都沒有。園中的花草還是像昨日一樣,發散著縷縷幽香,有各種各樣奇麗的色彩,可是此時此際,在陳天宇眼中只感到一片黯淡,陳天宇四處尋覓、呼叫!再無顧忌,穿進各處宮殿,仔細找尋,仍是任何人也沒見到,在倒塌了的宮殿旁邊尋覓,也沒有發現任何屍骸!
這麼多的冰宮侍女怎麼一下子全都消失了?即算都被壓死,也該有些屍體會被發現,但卻什麼都沒有!如果是逃走了,也該有人回來探視,但這時黃昏已逝,月亮也升上來了,仍是毫無人影。這真是不可思議的怪事!陳天宇真懷疑眼前所見,只是一場幻景,絕對不可能存在的幻景!但把指頭送進口中一咬,分明又覺疼痛,證明這不是惡夢,不是幻景。陡然間陳天宇覺得周圍的空氣也似乎凝結起來,人快要窒息了。
一輪明月,掛在天心,冰峰倒塌之時所揚起的塵沙,已漸漸被山風吹散,月光之下,冰宮的夜景仍是那麼美麗,但卻是一種異樣淒清,令人傷感的「美麗」。陳天宇像發了狂般的呼喊,在園子裡跑來跑去,人不知疲倦,聲音卻已嘶啞了。時交午夜,忽然聽得有一個微弱的聲音喚道:「是宇兒麼?」
陳天宇這時像發現了世上最最寶貴的東西,歡喜得說不出話,急忙循聲尋覓,就在身邊有一間倒塌的孤獨房子,聲音從泥土之中發出,陳天宇挖開泥土,只見鐵拐仙躺在裡面,衣裳上也有些血跡。陳天宇叫道:「師父,是你?」鐵拐仙道:「不錯,是我。給我弄些吃的,拿一碗水來。」陳天宇摘了兩枚果子,又用蕉葉編起來盛了冰湖的水給師父喝,鐵拐仙歇了一陣,嘆口氣道:「咱們師徒總算逃過這場劫難了,除了咱們之外,這宮中還有生人嗎?」
陳天宇將所見的情景說了一遍,鐵拐仙又嘆口氣道:「冰川天女說過,要她下山除非冰峰倒塌,現在冰峰已倒,只是恐怕她被埋在山中,再也難以重現人間了。」驟然間想起自己的妻子出外採藥,不知生死如何,十分掛念。
陳天宇道:「師父,你受了傷麼?」鐵拐仙道:「還好,只給石頭刮破了一點皮肉。」其實他受傷遠不止此,他本來還未完全恢復,受了這一場大地震的震盪,雖然仗著精純的內功,得以保全,但已耗了十年功力,只能仗著鐵拐,勉強行走了。
兩師徒在宮中緩緩行走,發聲呼喚,又是失望。鐵拐仙道:「我在靜室之中運功療傷,只覺地底震動,接著聽得宮中侍女的奔走呼喚之聲,還似乎有人叫我的名字,我練功正到緊要關頭,怕走火入魔,不敢答應。正想收斂真氣,先行『散功』,再出外打聽,哪知巨變突來,我的靜室也給震塌了。」陳天宇聽師父如此說法,地震來時,宮中分明還有許多侍女,但卻怎麼全都消失,更是覺得不可思議。
兩師徒歇了一宵,第二日起來巡視,宮中除了倒塌了幾座宮殿之外,「災情」尚不算嚴重,禽鳥也漸漸有些回來,只是沒有人。宮中貯藏的糧食甚豐,兩師徒倒不怕挨餓。陳天宇道:「咱們該怎麼辦?」鐵拐仙苦笑道:「依照冰川天女的命令,咱們本該今日下山,可是以我現在的功夫,非再練十年,是難以下山的了。」陳天宇想起那冰川的奇險,若非有上乘的功夫,或者熟知冰川的水性,確是不能飛渡。只聽得鐵拐仙又苦笑道:「遇此意料不到的巨變,咱們只好違背冰川天女的命令,在這裡住下去了。但願冰川天女能夠生還,救我們下去。」
這希望當然極是渺茫,過了七日,不說冰川天女,就是冰宮侍女,也無一人露面。這七日當中,鐵拐仙日日練功,要把體內余寒之氣消盡,陳天宇寂寞之極,到處行走,這一日,來到了那座神秘的殿宇之前,這座殿宇,牆壁都給震得歪歪斜斜,卻尚未倒塌,陳天宇想起那晚之事,對這屋子雖然極無好感,卻忍不住推門進去。
殿宇中所供的那座胡女塑像,仍然完好無缺,歪歪斜斜的牆壁上刻滿各種人像圖形,有坐像有臥像,還有作持劍相撲之狀的各種各式形像,姿勢古怪之極,劍法大殊中土,陳天宇心道:「這必是冰川天女父母所合創的新奇劍法,怪不得她不肯讓旁人進去。」又想道:「冰川天女常到這裡禮拜,這個塑像定是她的母親無疑。」對冰川天女的身世,更感離奇莫測。陳天宇不願偷學人家的劍法,看了一眼,就退出去找師父。
鐵拐仙經過了七日的靜養,玄功內運,已把體內余寒之氣去盡,雖然功力減損,行動已如常人,不必再倚靠鐵拐了。陳天宇找到師父,說出密室所見,鐵拐仙沉吟半晌,忽道:「宇兒,你該多拜一位師父。」陳天宇詫道:「什麼,你不要我了麼?」鐵拐仙道:「不,你聽我說,武學無有止境,你縱練到我今日的境地,也尚難以抵敵一流高手。不要說像冰川天女或者白衣少年那樣的超人武功,即算日前那夜闖冰宮的紅衣喇嘛,武功也遠在我輩之上。」陳天宇目睹種種,知道師父所說的絕不是客氣的話兒,不禁默然。鐵拐仙續道:「我功力未復,非過十年,難以下山。在這十年之中,若有強敵前來侵擾,如何抵禦,所以我要你多學一些上乘功夫,再拜一位師父。」陳天宇道:「在這冰宮之中,只有咱們二人,還拜何人為師?」鐵拐仙道:「冰川天女!」陳天宇怔了一怔,立即明白師父用意,搖頭說道:「冰川天女存亡未卜,咱們怎好偷學她的劍法?」鐵拐仙道:「正因為她存亡未卜,你才該學。試想她若死了,冰宮侍女也都死了,她這一派武功豈非失傳。想冰川天女的父母,合創這套新奇的劍法,耗了多少心力,若然絕傳,他們在九泉之下也不瞑目,而且也是武學的一大損失。」
陳天宇被他師父說服,於是與師父同到密室之中看那牆上的圖形,這套武功繁複之極,詭變異常。若非內功有了根底之人,殊難學習。幸而鐵拐仙是江南大俠甘鳳池的嫡傳弟子,所習的正是玄門正宗的內功,武學的流派雖有不同,原理卻無多大分別,而且牆上的圖像,也列有入門的功夫,鐵拐仙在密室中看了三日,已知竅要,便先傳授陳天宇內家練氣的功夫,陳天宇曾跟蕭青峰學了七八年,內功已有底子,再經鐵拐仙指點,進境甚是神速,一月之後,學上乘劍法的初步根基已經打好,便同時兼學兩派的武功,上半日學鐵拐仙這一派的武技,下半日學冰川天女這一派的劍法。時日匆匆,不知不覺地過了三月。
有一晚鐵拐仙獨自練功,陳天宇在園中散步,只見月華如練,花草飄香,經過了這麼多時日,園中景色,漸已恢復舊觀,許多不知名的鳥兒也回來了。
陳天宇對此景色,心中悵觸,想起三月之前,芝娜帶他在宮中遊覽的情景,如今卻只有自己孤伶伶地在這兒。又想起時過三月,冰川天女與一眾侍女還未見有一個回來,想必凶多吉少。但對那麼多的冰宮侍女突然間一旦失蹤,屍體亦無發現,又覺得難以思議。
陳天宇漫步沉思,忽聞得有一股前所未聞的香味從園中一角飄來,陳天宇在宮中三月,對各種花草樹木已經熟悉,宮中的奇花異草,有各種不同的清香,但卻無一種有這樣濃洌的香氣,陳天宇好奇心起,不禁走過去看,走到花園的一角,只見一棵大樹,挺然獨立,奇怪的是,大樹上只結有一個果子,其大如碗,顏色鮮紅,那股透人的香味就是這個果子發散出來的。陳天宇攀上樹去,將果子摘了下來,聞了一聞,香透脾腑,忍不住送到口中一咬,只覺又香又甜,且有一股清涼之氣,直透丹田,竟是生平從未嘗過的佳果。陳天宇把果子吃完,恨不得再找一個,可是宮中就只有這樣的一棵樹,樹上就只有一枚果子。
過了一陣,陳天宇忽覺腹中絞痛,吃了一驚,想道:「莫非這是毒果不成?」急忙跑去找師父,剛跑了幾步,疼痛難當,只覺腹中濁氣下沉,迫不及待,只好揀了一處僻靜所在,大瀉了一場,瀉過之後,疼痛忽止。陳
天宇甚覺奇怪,想道:「這果子如此香甜,怎麼卻是瀉藥?」
站起來走了幾步,又發現了一個奇蹟,只覺輕飄飄的,似乎身子也輕了許多。陳天宇試一跳躍,身軀拔空而起,一下子就躍上了一棵大樹的樹頂,這棵樹高達二丈有奇,陳天宇平時縱躍,最高不過丈許,而今服了這異果之後,輕身功夫竟然平空強了一倍,不禁又驚又喜。連忙去見師父,鐵拐仙聽他說後,試他的輕功,果然今非昔比,也不禁喜道:「冰川天女這套武功,勝在輕靈奇詭,我正愁你的輕功根底不好,想不到你卻有此奇遇!現在若只論輕身的功夫,你雖然還比不上冰川天女與那白衣少年,但比我卻要強得多了。」
一宿無話,第二日陳天宇再練冰川天女的那套劍法,只覺得心應手,果然靈活許多。心下高興,晚餐過後,又獨自到園中練劍,練到酣處,只見銀光匝地,招數不假思索地便自然發了出來。忽聞得有人贊道:「好劍法!」抬頭看時,卻是師父。鐵拐仙道:「你的功力大進,看來或者不必十年,咱們便可下山了。只是你輕功雖然突然增強,耳目尚未練得靈敏。我到你的身邊,你才知道。」當下又傳授陳天宇聽風辨器的功夫,練了一陣,鐵拐仙道:「現在試你一試,你迴轉頭去,我在你的背後走來,你一聞聲息,便反手擲出一粒石子,看看你擲的方位對不對?」
宮中曲徑迂迴,鐵拐仙走到遠處藏躲起來,陳天宇背向而立,靜候師父前來試驗,過了一陣,忽聞得有輕微的腳步聲從側面傳來,陳天宇怔了一怔,心中奇道:「怎麼聽起來是兩人的走路聲,是師父故弄玄虛,還是我的聽風之術還未到家?」聲音漸近,陳天宇不假思索,反手一擲,將石塊向聲音來處擲去,忽聞得哈哈怪笑之聲,那塊石頭已給反擲回來,聽那破空之聲,急銳之極,陳天宇吃了一驚,不解師父何以用如此厲害的手法反擲回來?就在這一瞬間,聽得鐵拐仙大喝道:「凶僧休得傷我徒弟!」緊接著暗器之聲劃空而過,聽得出是與那石塊相撞,一同跌落冰湖去了。
陳天宇回頭一望,不禁嚇得呆了,從側面來的竟然不是師父,而是以前曾到過冰宮的那個紅衣番僧,在番僧後面,還有一個少年武士。這兩人正在齜牙咧嘴地向自己怪笑。師父正從後面匆匆趕來,臉上一派驚駭的神色。
那紅衣番僧冷冷一笑,朝著鐵拐仙嘰里咕嚕地講了一頓話,鐵拐仙一句也聽不懂,搖了搖頭。陳天宇略解尼泊爾話,叫道:「師父,他是來查問冰川天女的下落。」
陳天宇用尼泊爾話叫出「冰川天女」四字,鐵拐仙將拐杖向原來的冰峰方向一指,做了一個手勢,意思是說:大地震之後,冰峰倒塌,冰川天女大概是給壓死了。紅衣番僧面色慍怒,那少年武士又向鐵拐仙指了一指,在番僧耳邊說了幾句話,那紅衣番僧越發惱怒,突然用藏語說出「金本巴瓶」幾字,做了一個搶奪的姿勢,意思是說:「就是你想搶金本巴瓶嗎?」這句藏語和這個手勢鐵拐仙倒能領悟,他是一代大俠的嫡傳弟子,雖知危險,卻也不肯亂打謊語,一指心口,傲然說道:「不錯,我是想奪金本巴瓶!」
紅衣番僧一聲怒吼,手腕一翻,禪杖就向鐵拐仙當頭掃下,原來他誤解了鐵拐仙的手勢,以為冰川天女已給他們弄死,又聽得那少年武士指證鐵拐仙是想搶奪金本巴瓶之人,兩恨齊發,所以不分皂白,便和鐵拐仙廝拼。鐵拐仙以前曾吃過他的虧,這時見他如此橫蠻,也是惱怒,鐵拐一舉,還勁招架,只見雙杖相交,鏗然有聲,鐵拐仙踉踉蹌蹌地倒退幾步。
陳天宇這一驚非小,心道:「師父功力未復,如何能是他的對手?」只聽得在兵器交擊聲中,鐵拐仙大聲叫道:「宇兒,你快逃走,你千萬不能跟他們動手,若然你不聽話,我就再不認你為徒。」陳天宇知道這是師父要保全他的好意,可是在此緊要關頭,他怎忍棄師私逃,呆了一陣,鐵拐仙與那紅衣番僧已經鬥了十餘二十招。
那少年倚在樹旁,用眼角掃了陳天宇一眼,卻不動手。原來他剛才見過陳天宇擲石被番僧反擊回來,知他功力甚淺,所以不放在眼內,只是注視著場中的惡鬥。
鐵拐仙與紅衣番僧霎眼之間已鬥了十餘二十招,雖是連連後退,身法步法卻並不亂,看來還能招架。陳天宇好生驚異,看了一陣,又不禁大吃一驚,只見師父踏著五行八卦方位,面色沉重之極,將鐵拐舞得呼呼挾風,震得耳鼓都嗡嗡作響,師父使的正是最損耗內家真力的伏魔杖法。陳天宇記得冰川天女說過,上次師父與這番僧作戰,伏魔杖法幸喜只使到第九十六招,若然把全部一百零八路杖法使完,必得大病一場。陳天宇心想:師父現在的功力已大不如前,竟然還使這路杖法,那豈不是危險之極?要想上去相助,只見師父圓睜雙眼,又向自己瞪了一眼,鐵拐一揮,猛聽得轟的一聲巨響,鐵拐仙與紅衣番僧都各自斜竄三步。兩人一退復進,雙杖盤旋飛舞,又再交鋒。陳天宇懂得師父的眼色是責他不聽話,叫他快走,陳天宇一陣遲疑,場中斗得越發兇險激烈了。
原來鐵拐仙自知不敵,拼了性命,使出師門所授最厲害的伏魔杖法,用意是想拖延時候,掩護陳天宇逃亡,可是陳天宇愛師心切,卻又偏偏不走,鐵拐仙心中嘆了口氣,既深感徒兒的天性純厚,又惱怒他不聽話。在這性命相撲的關頭,可憐鐵拐仙已不能分神說話。
伏魔杖法分為三段,第一段三十六招霎忽使完,第二段的三十六招又相繼而至,這三十六招用的全是內家真力,更耗精神,鐵拐仙咬著牙根,暗運真氣,苦苦支撐。一個人抱了必死的拼命之心,力量無形中加強幾倍,是以他功力雖然大不如前,卻也還勉強支撐得住。
陡聽得紅衣番僧一聲怪笑,禪杖一指,將鐵拐頂著,直逼過去,鐵拐仙衣裳盡濕,汗如雨下,猛地也大喝一聲,鐵拐一挺,又將紅衣番僧的禪杖盪開,但那碗口般粗大的鐵拐,已顯得微微變曲,陳天宇見了,更是心驚。
鐵拐仙的第二段伏魔杖法又已使完,拐杖慢慢揮動,就如挽著千斤重物一樣,東一指,西一划,全無聲息,紅衣番僧輕狂之態盡斂,全神貫注,不敢輕視。但聽得鐵拐仙身子一動,骨節就格格作響,頭上紅筋畢現,似是在苦苦支撐。那番僧忽地重施故技,使出瑜伽坐功,盤膝一坐,禪杖一帶,將鐵拐仙慢慢拉近身前。
鐵拐仙心中一涼,他已竭盡全力,終因功力不敵,無可抵擋,他心知若被番僧拉近身邊,必然立下殺手,欲想擺脫,鐵拐卻被禪杖黏著,牢牢地往裡牽引,擺脫不開,這時他的一百零八路伏魔杖法,已使到第一百零六招了。
那紅衣番僧全神注視杖端,用力一帶,大聲一喝:「倒!」陳天宇只見師父身軀晃了幾晃,似是不由自主的給那番僧拉近身邊,頭向前沖,看看就要倒下地去。陳天宇大吃一驚,陡然飛身一掠,刷的一劍,就向那番僧脅下的「龍藏穴」猛刺。陳天宇自知武功與那番僧差得太遠,這一劍只是迫於救師,聊盡人事而已,原不指望能夠刺中。哪知就在這一瞬間,忽聽得那番僧大叫一聲,跌出了三丈開外!
原來紅衣番僧與陳天宇相距數丈,他又知道陳天宇武功低微,絕不把他放在眼內,而且又有那少年武士在旁監視,更是對他毫無防備。哪知陳天宇功力雖弱,吃了異果之後,輕身的功夫,已及得武林中的一流高手,這數丈之地,一掠即到,而且又是突如其來,驟然一擊,那少年武士出手已來不及,紅衣番僧全神貫注,要把鐵拐仙擊倒,冷不及防,脅下的穴道竟給陳天宇一劍刺個正著!本來以紅衣番僧的深湛內功,這一劍尚不足令他重傷,但鐵拐仙的伏魔杖法,一招強逾一招,這時正使到第一百零七招,拼盡全身的氣力,運勁一戳,紅衣番僧給陳天宇刺著,身軀顫了一顫,又被鐵拐仙乘虛而入,在他的胸膛重重地戳了一下,這一來兩下夾攻,那番僧縱是鐵鑄的身子,也抵受不了,還算他武功確是高強,沒有當場送命。但亦已嘔一灘鮮血,散了內家真氣,非再修練三年五載,不能恢復原來的功力了。
陳天宇一招得手,又驚又喜,正想扶起師父,忽聽得鐵拐仙又是一聲大叫道「閃開!」陳天宇本能的向旁邊一閃,只見一條黑影,正向自己飛來,說時遲,那時快,鐵拐仙猛的脫手一擲,鐵拐騰空飛去。這是伏魔杖法的最後一招,名叫「神魔歸位」,因為伏魔杖法從無使到最後一招的道理,若然要使到最後一招,那就是敵人本事委實太強,無可制服,這一招就得與敵人拼個同歸於盡了。這一招名為「神魔歸位」,就是這個玉石俱焚的意思。這一招又是鐵拐仙拼盡最後的氣力,畢生功力之所聚,那少年武士如何禁受得住,只聽得一聲慘叫,那少年武士給鐵拐自前心透過後心,登時死了。
陳天宇有生以來,未曾見過如此慘狀,只覺手酸腳軟,不敢再望。只聽得花樹草木間悉悉索索的聲音,想是那紅衣僧已經逃命。忽聞鐵拐仙嘆了一口長氣,道:「宇兒,你過來!」陳天宇轉過頭來,但見師父面如金紙,倚在樹根,就像患了重病的病人一樣,神色比前次受傷還更駭人,陳天宇顫聲問道:「師父,你怎麼啦?」鐵拐仙道;「徒兒,今晚是咱們分手之期了!」陳天宇一驚,眼淚簌簌而下。鐵拐仙笑道:「天下無百年不散之筵席,這又有什麼值得傷心?」
陳天宇道:「師父功力深厚,這宮中丹藥甚多,待我每一樣都抓一把來給師父看看,看哪一樣合用?」鐵拐仙悽然笑道:「我在大病之後,又把一百零八路伏魔杖法使完,就算把天下所有的靈丹妙藥,都給我搜集了來,也沒用了。時候無多,你還是細心聽我說幾句話吧。」陳天宇忍了眼淚,傾聽師父遺言。鐵拐仙道:「咱們師徒雖只相處三月,我已知你天性純厚,將來定有大成。我要拜託你一件事。」陳天宇道:「師父吩咐便是。」鐵拐仙道:「若是上天憐憫,不教我夫妻都遭橫死,那麼日後你若見著師娘,就叫她好好將孩子養大,到孩子十歲之時,叫他拜你為師。」陳天宇怔了一怔,他可從沒有聽師父說過有孩子,可是此時此際,也不便多問了。只聽得鐵拐仙續道:「本門的武功口訣,我已盡傳了你,拐法你亦熟習,你就將我本門的武功,傳與我的孩子便了。這支鐵拐,你替我保存,待孩子長成之後,再交與他。叫他繼承師祖。至於那個番僧,他今晚縱能逃得性命,亦將殘廢,叫他們也不必遠赴異國替我報仇了。你答應做我孩子的師父嗎?」陳天宇道:「只要徒兒有命下山,師父吩咐的事,一定做到。」鐵拐仙笑了一笑,又道:「我曾受你師祖與冒川生老前輩的囑託,找尋桂華生前輩與他的後嗣,如今已確實知道冰川天女便是桂華生的女兒,若然冰川天女未死,你一定要尋著她,說與她知。現下冰峰已倒,她也可以下山去尋她的伯父了。」陳天宇又應了一聲。鐵拐仙氣若遊絲,聲音越來越微弱了,陳天宇扶著他,只聽得他又斷斷續續地道:「那、那金本巴瓶,我也不知道該幫哪邊才是,總之不能讓它落在外人手中。那、那白衣少年,說話有點道理,你,你去找他……」越說聲音越弱,這段話好似尚未說完,雙腳一伸,就此一瞑不視。
陳天宇號啕痛哭,將師父埋在園中,把那少年武士,也另掘一處埋了,取了鐵拐,拭乾血跡,抬頭一望,只見月亮西沉,殘星明滅,黑夜將逝,不久又要黎明了。陳天宇茫然地在宮中亂走,偌大的冰宮,這時只有他一個生人,陳天宇又是悲痛,又是駭怕,任宮中景致如何美妙,他也不願再在此地逗留了。
待得東方露出曙光,陳天宇帶了一些乾糧,收拾隨身行李,茫然走出冰宮,忽地想道:「以我現在的本領,怎能渡過冰川?」但叫他獨自留在冰宮,他心中又實是不願,正在進退兩難,忽聽得地下又似隱隱有聲,陳天宇大為吃驚,生怕又是一場地震,這聲音若斷若續,忽又停止,陳天宇心道:「若是地震的朕兆,怎麼這聲音並不加強?」心中發慌,一口氣往外跑去,那聲音忽然又起,陳天宇再跑一陣,又聽不見了。正是:
冰宮仙境多奇事,亦真亦幻費猜疑。
欲知後事如何?請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