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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回 流水落花 深愁傷寂寞

2024-04-25 18:44:10 作者: 梁羽生

  珠宮貝闕 往事訴辛酸

  雷震子面色鐵青,一言不發,跑上去對蕭青峰叩了三個響頭,忽然一彎腰,就手抓起了地上的長劍,反劍向咽喉便割。須知雷震子在情場失意之後,又慘被意中人辣手毀容,天下還有什麼事情比這個更令人心傷?是以他因愛成仇,除了恨峨嵋女俠謝雲真之外,更遷怒到蕭青峰身上。豈知含恨半生,出手報仇,竟出其意外地遇到了冰川天女,招來了如斯羞辱,故此他把心一橫,便想自刎。

  蕭青峰失聲驚呼,雷震子動作太快,阻已不及,忽聽得「當」的一聲,水花四濺,雷震子的長劍脫手飛去,墮在地上,原來是冰川天女打出了一片寒冰。

  只聽得冰川天女冷冷說道:「沒出息的東西,本領不好不能再練嗎?」雷震子聽了此言,又被激得死去活來,心中想道:「對了,我若自殺,她可真當我是示弱了。」只聽得冰川天女又道:「若然你罪孽當死,我早已將你處置,還須你動手嗎?當年之事,鐵拐仙夫婦都對我說了,這固然是你的心術不正,但你受了奸人愚弄卻不自知,亦是可憐可笑,王瘤子是什麼用心,你知道嗎?你若想知道,今年中秋,你自己可以到扎倫去看。」雷震子聽了,不覺一怔,心道:「王瘤子已經死了,誰還能知道他的心意?怎麼到扎倫去看,可以知道死了的王瘤子的用心呢?」好奇之心一起,自殺之念頓消,當下再拾起長劍,垂頭喪氣的與崔雲子一同下山。

  蕭青峰一派茫然,如夢如幻,只見謝雲真與鐵拐仙低聲談笑,狀極親熱,蕭青峰心中一酸,想道:「真是各有各的緣分,勉強不來的。鐵拐仙雖然丑怪,但到底是馳名一代的江南大俠甘鳳池衣缽真傳的弟子,與謝雲真匹配,也算不得辱沒了她。」如此一想,想到自己少年時候的意中人已得佳偶,不必再勞自己牽掛,心中反覺坦然。忽見鐵拐仙撐著鐵拐,一跛一拐地向自己走來,到了面前三尺之地立定,忽然手撫鐵拐,施了一禮,蕭青峰慌不迭地還禮,連道:「不敢當,不敢當!」鐵拐仙嘻嘻一笑,道:「蕭老弟,你可知道我為何打你一拐,現在又向你賠禮嗎?」蕭青峰愕然不知所答,只聽得鐵拐仙道:「我自知是個醜八怪,所以嘛,所以……」謝雲真一聲喝道:「不知羞的老鬼,要惹人笑話嗎?快別說啦!」原來鐵拐仙因為自己相貌醜陋,妻子則貌美如花,他性情本就怪僻,竟因此而起了奇妒,凡對他妻子起過念頭,糾纏過的,他都要去打那人一拐,鐵拐仙這種奇怪的妒念,蕭青峰做夢也想不到。

  鐵拐仙的說話被妻子打斷,很不自然的又勉強笑了一笑,說道:「好啦,打你的原因我不說了,現在我說向你賠禮的原因吧。喂,蕭青峰,你今年幾歲?」

  

  蕭青峰又是一怔,心道:「鐵拐仙問這個幹嘛?」答道:「小弟今年四十剛剛出頭。」鐵拐仙道:「如此說來,你比我年輕多啦。可憐你顏容蒼老,發都白了,聽說十多年前,你還是個蠻漂亮的小伙子呢!」蕭青峰蒼白的臉上泛起一片微紅,心道:「還不是因為你的妻子,將我無緣無故地牽入了這場漩渦,以至我為避強仇,遠走塞外,終日擔心,不知不覺之間,就白了少年頭。青春的時光都虛度了。」只聽得鐵拐仙道:「蕭老弟,我知道你心中埋怨什麼,所以拙荊要我代她向你賠禮啦。她說牽累你遭了一場禍事,心中實是過意不去,除了向你賠罪之外,還要送你一件禮物。」說罷從懷中取出一個玉匣,遞過去道:「你打開看看!」蕭青峰打開一看,只見匣中藏的乃是一朵碩大無朋、有如巨碗、鮮紅如血的大紅花。蕭青峰奇怪之極,莫名其妙,只聽得鐵拐仙續道:「這是優曇仙花,吃了可令人白髮變黑,返老還童。我這個醜八怪反正用它不著,就送給你吧。」原來謝雲真少年之時,號稱「奪命仙子」,心狠手辣,厲害無比,做事不擇手段,所以才有當年那一場兇殺,而蕭青峰卻糊裡糊塗受了雷震子與謝雲真雙方的利用。謝雲真結婚之後,性情漸變,甚為後悔,恰好與鐵拐仙漫遊西北之時,在天山上找到了一朵優曇仙花,便決意拿它來送與蕭青峰作為贖罪。

  蕭青峰又驚又喜,說道:「呵,原來這是優曇仙花!」想起前輩的傳說,這仙花要六十年才開一次,百餘年前,武當派的遠祖卓一航想采優曇仙花送與白髮魔女,守候一生,還守不到開花。不料如今得見,而且鐵拐仙還送給自己。蕭青峰怔怔地看著那朵紅花,不敢伸手去接。謝雲真緩緩行近,一笑說道:「青峰,你吃了它吧。五年前我在川西遇見你的表妹吳絳仙,她在問候你呢。你母親也還健在,你不想回去看看她們嗎?」蕭青峰心念一動,猛地想起了故鄉親友,思鄉之心陡起,心道:「現在冤讎已經解開,是該回鄉的時候了。我為她遭了一場大禍,要她這朵仙花,也不為過。」於是伸手接過那朵紅花,仰天嘆道:「飄泊江湖數十秋,相逢未白少年頭。」謝雲真接道:「而今好自還家去,竹馬青梅覓舊遊!」蕭青峰大笑道:「好,好,你說得好!宇兒呵,為師的要和你分手了!」

  陳天宇在這半日之間,目睹許多奇情怪事,恍如置身夢境之中,忽然聽說師父要返回家鄉,不禁怔住了,好半晌說不出話來,蕭青峰也覺十分難捨。鐵拐仙笑道:「你這個徒弟心腸甚好,極合我的心意,我這個化子,見了別人的好東西就想乞討,蕭老弟,你這個徒弟就讓了我吧。」

  蕭青峰喜道:「你肯收宇兒為徒,那是最好不過。宇兒,過來磕頭!」陳天宇道:「師父,你真的要回去了麼?」蕭青峰道:「我不回去,還在這裡做什麼?宇兒,為師的也捨不得你,但你的父母家人都在此地,我又怎能帶你回去。」鐵拐仙道:「哈,你這個小娃娃也生了一對勢利的眼睛,不肯拜我這個臭叫化做師父嗎?」陳天宇急道:「不敢,不敢。」連忙磕頭,鐵拐仙哈哈大笑,道:「我可沒有你師父的和氣,你在我門下,要替我討飯乞錢,若不聽話,我就用這根鐵拐打你的屁股。」謝雲真道:「你別嚇唬這好孩子啦,我說呀,你就是踏破鐵鞋,也找不到這樣好的徒弟。」蕭青峰咽下眼淚,看了陳天宇一眼,又看了謝雲真一眼,道:「好,我去啦,宇兒,你好好聽這位師父的話,若是有緣,咱們日後還能相見。」提起拂塵,飄然下山。後來蕭青峰迴到中原,不久就得了一位稱心如意的伴侶,而且練成了青城派的第一高手,這是後話,按下不表。

  鐵拐仙笑道:「這老兒去就去了,偏好生嚕囌。」謝雲真悄悄說道:「你瞧,還有更嚕囌的人呢!」鐵拐仙回頭一望,只見適才在湖邊焚香禮拜的那兩個尼泊爾武士,不知什麼時候已回到這兒,正在冰川天女的跟前低聲說話,冰川天女仰首望天,神情淡漠之極,竟不理睬他們。這兩個尼泊爾武士,指手劃腳,說了又說,說個不休,臉上現出一派焦急的神情,似是期待,又似哀求,他們說話的聲音好似蚊叫一樣,而且鐵拐仙也不懂尼泊爾話,留心靜聽,也聽不清楚他們說些什麼,心中好生奇怪。陳天宇在西藏長大,西藏常有尼泊爾的人來做生意,所以他稍稍懂得幾句,聽出了幾個斷續的詞兒,如「金瓶」、「父王」之類,意義卻連接不起來,猛地想起了麥大俠和鐵拐仙他們,在日喀則旅店之中爭奪瓷瓶的事,心中想道:「莫非這兩個尼泊爾武士所說之事,與那瓷瓶有關嗎?但那可是瓷瓶,並不是什麼金瓶呵,父王又指的是誰呢?」心中也是好生納罕。冰川天女似乎很不

  耐煩,忽而高聲說了一句尼泊爾話,這句話陳天宇卻聽得清清楚楚,她是說:「除非上面這座冰峰倒了,否則我此生絕不下山。」一揮玉手,指一指那座冰峰,決然說道:「去,去,你們自己回去。」她的話聲並不嚴厲,但卻似乎是一個統帥在百萬軍中下令一般,有一股凜然不可拂逆的神情,這剎那間,陳天宇只覺得她不但是美艷如仙,而且氣度高華,既像不食人間煙火的仙子,又像尊貴之極的女王,這兩個印象本極矛盾,但眼前的情景,這兩個矛盾的印象卻糅合為一,再難找到第二種適當的形容。

  那兩個尼泊爾武士面面相覷,懍然而退,不敢再說,面上卻都現出一副極其失望的神情!

  冰川天女隨手摘了一朵野花,拋進湖中,正當冰河入口之處,水渦一卷,一瓣一瓣的花瓣隨著水流漂去,冰川天女一派悵然的神情,似是心有所感,意興闌珊,陳天宇突然想起了「物猶如此,人何以堪!」這兩句說話,不覺打了一個寒噤,看那雪山冰峰,高聳入雲,上面定是寒冷無比;而眼前卻是一湖春水,遍野花香,湖畔玉人,風華絕代,一山之上,境界懸殊;這風華絕代的玉人,卻長年累月孤單一人住在雪山冰峰之上,陳天宇忽發奇想,想道:這就好比冬天裡的春天,可惜這春天的景色,卻永不為世人所知,雪山之中,居然會有一個天湖,已是奇妙,冰川之上,竟有一個天女,更是神奇!難道這冰川天女,將來也像這湖畔的春花,自開自落,花自飄零水自流?

  陳天宇正在遐思,忽聽得冰川天女悠悠說道:「我這裡本不招待外人,但甘大俠乃是家父至交,鐵拐仙你既奉甘大俠的遺命,萬水千山,前來找我,那麼我也就破一次例,請你們夫婦到我的山居小住幾天。」原來自桂華生失蹤之後,他的兩位哥哥遍托高人尋覓。甘鳳池也是受託者之一,三十年來,遍找無蹤,甘鳳池最重然諾,所以在身死之後,仍有遺言要徒弟尋找,鐵拐仙夫婦總算不負所托,打探出天湖之上有一位冰川天女,十之八九,會是桂華生的女兒,因而尋到此間,適才鐵拐仙在湖邊與雷震子比武之時,正是謝雲真與冰川天女會面之際。

  鐵拐仙笑道:「我素慕此間仙境,心有所願,不敢請耳。你肯留我住幾天,那是最好不過。」冰川天女道:「那麼,大家都請下船吧,你是鐵拐仙的徒弟,又是我這位芝娜妹妹的朋友,你也來吧。」陳天宇略一躊躇,也便隨著他們同下小船。這時日頭過午,冰川中的冰塊融化更多,水流更急,挾著浮冰,自山頂奔瀉而下,更是令人觸目驚心。陳天宇心道:「逆流而上,比適才順流而下,更要艱難幾倍,冰川天女縱有絕世武功,也難以將這小舟在冰川之中,撐至山頂,難道她不是血肉所造的尋常之人,而竟是名符其實的天女?」對冰川天女適才在冰川之中操舟如履平地的功夫,萬分不解。

  只聽得冰川天女道:「大家都坐定了?開船啦!」取起一枝碧玉船篙,輕輕在冰塊之上一點,小舟立刻駛前幾丈,忽給水流一涌,浮冰一擠,又退後丈許,冰川天女撥開浮冰,又是輕輕一點,小舟又再向前,陳天宇把眼一望,只見冰川天女全神貫注,似是頗為吃力,而舟中諸人,卻都安然坐著,動也不動,陳天宇心道:「要她一人用力,這怎麼過意得去?」忽見又是一股急流奔來,那小船團團亂轉,竟被卷在漩渦之中,進退不得,冰屑與浪花齊飛,濺了滿面。

  陳天宇吃了一驚,見師父那支鐵拐倚在船邊,陳天宇少年熱心,不假思索,拿起師父那枝鐵拐,意欲助她一臂之力,鐵拐沉重非常,陳天宇勉強提了起來,插入水中,用力一撐,不撐猶好,一撐之下,那小船突然打橫一轉,給激流一衝而下,一小半船身已浸入水中,傾側顛簸。鐵拐仙急將鐵拐一把搶過,喝道:「你找死嗎?」冰川天女雙指一彈,發出一片浮冰,將鐵拐彈開,笑道:「他也是一片好心,不必怪他。」陳天宇面上熱辣辣的好不羞慚,只見那小船不知怎的,又穩住了在水流之中打轉,陳天宇心中稍寬,忽見又是一股激流,自左邊奔來,比先前那股激流更猛更急,挾著浮冰,嘩啦啦地疾沖而下,陳天宇嚇得面青唇白,暗道:「此命休矣!」忽地里,那小船向上一拋,陳天宇頓感身子一輕,就如騰雲駕霧一般,似是給那股激流拋擲到九天之上,忽然又掉下來,睜開眼時,只見那小船已平穩的浮在水中,離開冰川入湖之處很遠了。陳天宇大感神奇,忽聽得那藏族少女芝娜笑道:「我初來時也曾給激流嚇得要死,後來才知道,若然這冰川之中沒有激流,小舟根本就不能上下。」原來冰川天女生於斯,長於斯,習知冰川的特性,冰川的激流就如龍捲風一樣,可以迴旋打轉,順著這股水流,小舟可以自然而然地被它倒卷上去,所以在冰川之中行舟,雖然也要具有不尋常的武功,但卻並非神跡。

  不用一個時辰,小舟已到了山頂,陳天宇陡覺眼前一亮,只見山上建築,如同宮殿,那些屋宇都是水晶、雲石、晶鹽;或者堅冰所造,通體透明,在夕陽返照之下,只覺霞彩奪目,閃閃生光,端的是人間罕見的奇景,勝似傳說中的貝闕珠宮。陳天宇本已疲倦非常,見此奇景,也覺精神一振,但心中卻自想道:「冰川天女一人,住這麼大的宮殿,不太寂寞了麼?」芝娜笑道:「天女姐姐,你若肯收我作你的侍女,我真願意終老此間了。」冰川天女道:「傻丫頭,這地方你怎住得慣?何況你不是日日夜夜都在想報父母之仇嗎?」芝娜黯然不語,冰川天女又道:「你老是叫我天女姐姐,不怕外人見笑麼?我只不過住在冰川之上罷了,哪裡是什麼天女呢?我姓桂,名叫桂冰娥,鐵拐仙夫婦,你們大約還不知道我的名字吧。」謝雲真笑道:「這名字真好,不過你美若天人,我還是叫你做天女姐姐。」

  冰川天女帶領眾人,走入宮殿,雙掌一拍,只見每幢宮殿之前,都出現了一位宮裝少女,因為宮殿透明,所以裡面雖然是重門疊戶,那些宮裝少女,卻都隱約可見,奇怪的是,那些侍女雖然個個都是妙曼多姿,但裝束體態、非藏非漢,不知是來自何方?

  陳天宇目眩神迷,感覺似乎是走入了神話中的境界。冰川天女道:「你們跋涉風塵,旅途勞頓,先歇歇吧。」叫侍女引他們去休息,鐵拐仙夫婦、陳天宇與芝娜四人都被分隔開來,每人進一間宮殿。

  宮中道路彎彎曲曲,陳天宇隨著侍女走過幾道迴廊,到了一處花園,但見奇花異草,觸目都是,有的花開如雪,有的燦若雲霞,有的黑如墨蘭,有的紅若玫瑰,有的牽藤附葛,有的石隙橫生,都說不出名字來。陳天宇目不暇給,只聽得那侍女說道:「相公請入這間屋子歇息,有什麼事情叫我,可以牽動屋角的銅線,我就知道了。這裡道路紛歧,相公若出園中遊玩,請記著這個標記,以免迷失。」用手指給陳天宇看,陳天宇所住的這間宮殿,屋頂雕有一個石獅,遠遠望去,其他宮殿,或者是雕有駿馬,或者是老虎,或者是鳳凰,都有標誌。這蠻女相貌雖殊中土,但卻說得一口很好的北京話,清甜圓潤,聽起來很是舒服。

  侍女交待清楚,便自退下。陳天宇推開房門,忽見房中突然現出幾個少年,都帶著驚愕的表情,迎面而來,陳天宇吃了一驚,仔細看時,卻原來是自己的影子。這間宮殿是雲石所造,四面牆壁都嵌有玻璃鏡子,纖毫畢現,當時這種琢磨精美的照身鏡都是從西洋運來的,陳天宇雖然見過,但卻沒有這麼精美,也沒有這麼多,是以感到驚訝。房中布置,清雅富麗,兼而有之,絲織錦被配以描金帳子,檀香書桌上供一瓶不知名的異花,發散著幽幽的清香,牆壁上還掛有一座西洋時辰鍾,的的答答地響著。那時,西洋的時辰鍾運入中國的還少,陳天宇只在土司家裡見過一次,禁不住對這時辰鍾也瞧了老半天。

  再仔細看時,牆壁上還掛有兩幅字畫,畫面一男一女,男的是個黃衣少年,腰懸長劍,丰神俊秀,女的卻是位古裝美人,柳葉雙眉,瓜子臉兒,清秀之極,體態形貌與冰川天女本來甚不相同,但乍眼一看,眉目之間,卻又有些神似。再看那幅字,字跡娟秀,似乎是女子的書法。題的是一首詞。詞道:

  引離杯,歌離怨,訴離情。是誰譜掠水鴻驚,秋娘金縷,曲終人散數峰青?悠悠不向謝橋去,夢繞燕京。

  杯空滿,歌空好,琴空妙,月空明;只蘭苑人去塵生。江南冬暮,悵年年雪冷風清。故人天際,問誰來同慰飄零。

  底下一行小字是「錄亡父憶母舊作。浣蓮。」陳天宇這才醒起,原來這畫中男女,乃是冰川天女的祖父祖母——桂仲明和冒浣蓮,這首詞乃是冒浣蓮的父親冒辟疆的作品。

  陳天宇不由得疑雲大起:冰川天女是桂仲明的孫女,此事已經奇怪;這高山上的宮殿,和宮殿中的那許多蠻女,更是出奇,冰川天女的身世,雖然已揭了一角,但半明半暗之間,卻是更增神秘。

  這一晚,晚餐由侍女送來,陳天宇始終沒有見著鐵拐仙夫婦的面。是夜,陳天宇輾轉反側,一會兒想起了那藏族少女芝娜,一會兒想起了冰川天女,一會兒又想起了自己所拜的師父鐵拐仙夫婦的古怪行徑,思潮起伏,不能入睡,偶從窗口望出,但見外面一片銀白,在冰峰的雪光掩映之下,那些奇花異草,如同蒙上一層薄霧冰綃,又如在玻璃世界之中,添了許多美妙的神秘的色彩,這奇景的是人間罕遇,曠世難逢,陳天宇忍不住悄悄地起來,披上衣裳,推開宮門,出去賞覽。

  忽聽得一陣微細的語聲,遠遠傳來,陳天宇在假山後面一伏,只見兩條人影正朝著自己這面行來,走在前面的是自己的師父鐵拐仙,陳天宇心中大奇,想道:他們在這個時分,出來做甚?又怕冰川天女瞧見了他,怪他在深夜之時,在宮中行走,因此動也不動,不敢出去招呼。

  這兩人走到陳天宇十餘丈之地,忽然停著,只聽得冰川天女說道:「多謝你這次上山報訊,更多謝叔伯們對我關心,但我已立誓此生此世,再不下山半步的了。」鐵拐仙道:「但,但是那個金瓶,關係極其重大,想當年,七劍下天山,你的祖父祖母,同凌未風大俠一起,同抗清兵,你是桂大俠的孫女兒,難道就忍見西藏淪為滿虜的藩屬嗎?這金瓶一到,西藏可就完啦!」冰川天女冷冷說道:「我不理這些事情。」聲調十分堅決,毫無挽回餘地。鐵拐仙嘆了口氣,正想再說,只聽得冰川天女又道:「除非這座冰峰倒了,否則我的心志不移。你們夫婦遠來,我本該稍盡地主之誼,招待你們小住幾日,這話亦說過了。無奈我以前曾發過誓言,有誰敢勸我下山的,即算他是我的長輩,我也不能招待。鐵拐仙,多謝你這次的心事,明日我叫侍女送你們下去,以後你們也不必再來探我啦。」冰川天女背向著陳天宇,陳天宇瞧不見她的面容,她說話的聲調,聽來亦甚溫柔,但卻是說得斬釘截鐵,就如一個女王,宣布了一道命令一般。此言一出,鐵拐仙登時靜默,陳天宇亦是詫異非常,心道:這冰川天女怎的這樣不近人情,這不是公然下了逐客令嗎?不知怎的,陳天宇忽感對這如同仙境的地方,有說不出的留戀,尤其對那神秘的藏族少女,更是依依不捨,想起明日就要隨師父下山,以後再也無緣到此,心中不覺悵然。

  但見玉宇無塵,冰峰映月,萬籟無聲,滿園子靜寂寂的,靜默了許久許久,才聽得鐵拐仙道:「冒犯姑娘,不敢求恕,姑娘吩咐,遵命就是。」隨即又聽到腳步聲漸遠漸杳,陳天宇從假山石後望出來,冰川天女與鐵拐仙的背影都不見了。

  陳天宇吁了口氣,步出假山,忽見前面分花拂柳,又走出一人,陳天宇正想躲避,只聽得一個銀鈴似的聲音說道:「嗯,你還未睡麼?」定睛一看,正是那神秘的藏族少女芝娜。頭上披著白紗,一雙明如秋水的眼睛在黑夜裡閃閃放光,嘴角仍然孕育著那種令人莫測高深的微笑。陳天宇心道:冰川天女雖然是風華絕代,美若天人,但不食人間煙火的仙子,總是令人不敢親近;這少女雖則也令人感到神秘,比較起來,卻是令人感到易於接近。

  那藏族少女微微一笑,道:「多謝你屢次救命之恩,只可惜你明天就要走了。」陳天宇道:「嗯,適才的事你都知道了?」芝娜點了點頭,道:「天女姐姐說,你師父要去搶奪金瓶,只恐有性命之險,叫你小心。」陳天宇吃了一驚,道:「我給他們弄得莫名其妙,究竟要搶奪的金瓶是什麼東西?」芝娜道,「你沒有聽說過金本巴瓶嗎?」陳天宇道:「沒有聽過。」

  那藏族少女秀眉微蹙,面色凝重,低聲說道:「你可知道咱們這裡的達賴班禪兩位活佛,以及呼圖克圖等大活佛都是轉世的?」原來西藏對達賴喇嘛、班禪喇嘛,以及次一級的呼圖克圖(活佛封號),都稱為活佛,認為他們圓寂(死)之後可以轉生。但是究竟生在哪裡?何時轉生?卻是一個大問題。以往的規矩只憑當時當地有聲望的活佛或者「吹忠」(巫師)降神作法,指定一個方向,叫人尋找。但往往各指一人,弄到同時出現幾個轉生的達賴或者班禪,真假難分,無所適從,甚至發生爭執,引起糾紛。例如就在駐藏大臣福康安的任內,就曾出現過兩個轉世的第六世達賴喇嘛,引起重大爭執。陳天宇在西藏長大,對這些事情,當然清楚。

  陳天宇點了點頭,芝娜道:「就因為活佛轉世,時時發生糾紛,所以聽說清朝的皇帝要頒發一個金本巴瓶(本巴是藏語「瓶子」的意思。)若有糾紛,就叫吹忠將各個被認為是轉世活佛的姓名,各寫一簽,放在瓶內,對眾拈定。聽說這個金本巴瓶就快要由北京頒發,到時達賴班禪以及各僧俗官員,都要舉行極隆重的迎接儀式,然後將它供在拉薩市中心的大昭寺樓上,從此永傳後世,作為西藏最最重要的聖物。你想這樣重要的聖物,該有多少高手保護?你的師父要去搶奪,這可不是尋死嗎?」

  陳天宇正欲問她怎會知道此事,想起她是沁布藩王的女兒,便不再問了。陳天宇的父親是清廷派駐西藏的一個官員,陳天宇雖然對滿洲人也不大滿意,但卻隱隱覺得,朝廷這件事情,也似乎做得不錯,最少可以減少西藏的糾紛,不明他的師父為何卻要反對?

  芝娜嘆了口氣,道:「我們西藏人最崇拜活佛,若然你們漢人毀壞了這個金本巴瓶,搶走了我們的聖物,那麼漢藏之間的仇恨,恐怕會越結越深。聽說你們漢人之中,有一些俠士,生怕西藏接受了金本巴瓶之後,政教制度都受朝廷的規定,就要變成滿清的藩屬,因此誓死從中破壞,但只恐這番好心,我們西藏人會把它當成惡意。你還是勸你的師父不要插手的好。」陳天宇道:「我師父的脾氣古怪,我還是新近拜師,怎敢在他跟前說話?」

  兩人靜默了一會,陳天宇道:「芝娜,你是怎樣和薩迦的土司結仇的?」話出之後,忽覺太過冒昧,交淺言深,只怕自討沒趣。芝娜卻並不在意,輕掠雲鬢,低聲說道:「你曾在土司家中救過我的性命,你不問我,我也該對你說說。我且給你說一個故事。除了天女姐姐之外,你是這世界上第二個聽我故事的人。

  「很久很久以前,據說在你們漢人叫做唐朝的時候,吐谷渾(今青海一帶)入寇西藏,西藏有一個驍勇善戰的將軍,打退了吐谷渾的軍隊。不久藏王大婚,皇后就是你們唐朝的文成公主,藏王趁著結婚大典,大封有戰功的將士,那位將軍功勞最大,藏王便賞給他跑馬一日之地,讓他自立,那位將軍十分善於騎馬,翻山涉水並不擇路,據說一日之內,便跑了五千多里的一個大圈子,於是這片土地歸他所有,受封藩王的這位將軍便是我的始祖。

  「代代相傳,傳到了第五十代便是我的父親沁布藩王,管轄四大土司,其中以薩迦土司權勢最大,他的妻子又正是我堂伯的女兒,上司下屬的關係加上親戚的關係,兩家的來往就更親密了。

  「我的父親最愛打獵,想不到有一天他為了追趕一隻金毛野狐,沒留神被頭上的樹枝撞著,墮馬慘死。我沒有姐妹,也沒有兄弟,依照長輩的公議,該由我的嫡親叔叔繼承,然後才是我的堂兄弟們。想不到奇怪的事情接二連三地發生了,先是我的那位叔叔在喝了一碗馬奶之後,忽然渾身青腫當晚就咽氣了,接著他的兒子在玩捉迷藏的時候,又忽然從樹上跌下來摔死。接著我的堂兄弟們一個接著一個莫名其妙的得怪病暴斃,死者都是渾身青腫,七竅流血,老人們說是鬼魂作祟,全家都躲在家中的神廟裡,神廟外邊上了大鐵鎖,並用石灰圍著院牆撒了一道白線,據說可以攔著鬼魂不能入來,呀,那些日子可怕極了!」

  陳天宇打了一個寒噤,眼前美麗的景色也變得陰森可怖。只聽得芝娜續道:「我的堂兄弟一個接著一個暴斃身亡,不到一個月,都死得乾乾淨淨。這一天,我最後一個堂弟,只有三歲大的孩子也死了,我害怕非常,心裡頭有個預兆,好像感到自己也將不久於人世。這天是我父親的回魂祭(藏俗迷信死後二十八天,魂魄可以回來,屆時家人要舉行回魂祭),本該在王府設靈,讓族人拜祭,但為了這一連串古怪的可怖的事件,我們都不敢出神廟半步,別人也不敢到我家裡來,害怕鬼魂作祟。

  「但卻有一人不怕,這人是我的舅舅,名叫洛珠,你聽過這名字嗎?」陳天宇道:「聽父親說過。他是沁布的第一名勇士,我師父說他是天龍派有數的人物。」芝娜點了點頭,道:「我的舅舅本事很大,他也喜歡打獵,他一人可以降伏一隻犀牛,他不害怕鬼魂,那一天他來了,晚上便同我們一起守靈,伴我們過夜。

  「我害怕得很,本來我每天晚上,是跟媽媽一間房子睡的,這一晚我要舅舅跟我同房,我媽要守到五更才睡,和兩個侍女在外面守靈。

  「這一晚我怎樣也睡不著,有什麼風吹草動,都以為是我爸爸鬼魂回來。但心裡一想,爸爸生前最愛我,若然他變了鬼魂,也該保佑我,保佑我的母親,讓我們不受其他野鬼的侵害。

  「三更過去了,四更也敲了,家人婢僕都睡了,神廟裡一片寂靜,只有外面那座西洋時辰鍾滴答滴答地響著,靜得令人心跳。房裡有兩張床,我睡裡面那張,舅舅睡外面那張,我睡不著,睜大眼睛,從門縫裡瞧出去,外面燭光搖晃,我想起媽媽一個人在外面,很害怕,想大聲叫嚷,叫媽媽不要守了,快點回來伴我。還沒有叫出聲,忽然外面的燭光,一下子全都熄滅。

  「只聽得媽媽一聲厲叫,叫得我汗毛直豎,陡然間舅舅大喝一聲,呼的一拳搗出,床板也轟隆塌了,這時我才瞧見一條黑影,與我舅舅打作一團。

  「打了一陣,舅舅將他迫出房外,不准他來侵害我,從房子裡望出去,只見兩條黑影,縱躍搏擊,每一拳打出,都是呼呼挾風,已分不出誰是舅父,誰是刺客,桌椅家具都給打折,乒桌球乓的亂響,忽聽得我舅父又大叫一聲,聲音慘厲,我嚇得魂不附體,以為舅父也中了那人的毒手,險險暈了過去。但這一聲之後,外面又忽然靜了下來,我睜開眼睛,感覺有人在輕輕撫摸我的頭髮,我道:『是舅舅嗎?』」陳天宇聽得緊張之極,不自覺也用同樣口吻問道:「是舅舅嗎?」

  芝娜吁了口氣,道:「是舅舅。他有點氣喘,但聲音卻很迫促,而且顫抖,他說:『嗯,芝娜,是我,快跟我走。』我已經嚇得不會走動,他將我一把抱了起來,走出外面,我道:『媽媽呢?叫媽媽也一同走。』舅舅嘆了口氣,不回答我,踢開神廟廟門,跨上一匹戰馬,連夜奔逃。後來我才知道,媽媽和那兩個侍女,都給刺客殺了,那刺客本來要殺我的,不是舅舅,我早已喪命了。

  「舅舅馬不停蹄,一夜之間,疾跑二百多里,他這才告訴我,我的叔叔和堂兄弟們,都是給那個刺客害死的,那刺客練有一種歹毒的功夫,叫做『七陰掌』,只要身體任何部分,中了他的一掌,便會渾身青腫,七竅流血而亡!他昨晚拼了性命,雖然將那人打退,但也已中了一掌。

  「我嚇得魂不附體,急問怎麼辦?舅舅說,他練有內功,可以抵禦七日,他聽說念青唐古拉山上有天湖,湖邊有個仙女,天湖的聖水和山上的一種曼陀羅花,可以醫治百病,他想不出其他辦法,就不管是真是假,背著我冒著艱難困苦,攀登上念青唐古拉山。

  「可是他身受內傷,又連日奔波,攀登高山,剛看見天湖的湖水,大喜過望,叫了一聲,就暈倒了。我叫不醒他,哀哀痛哭,肚了又飢又餓,哭了一場,也暈倒了。

  「也不知過了多久,我悠悠醒轉,舅舅不見了,卻見一個美貌少女,站在我的面前,我心裡想道:『這一定是住在天湖邊的仙女了。』便道:『仙女姐姐,我的舅舅呢?』那女子微微一笑,道:『那人是你的舅舅嗎?我不是仙女,我姓桂,名叫冰娥,別人也叫我做冰川天女。』我又問道:『天女姐姐,我的舅舅呢?』冰川天女道:『我這裡不准外人上來,你的舅舅已給我趕下山了。』我號啕大哭,冰川天女安慰我道:『你不要哭,我替你的舅舅治好了傷,他的性命已保住了,要不然他還能下山嗎?』我想這位天女姐姐救了我的舅舅,卻又趕他下山,心裡便莫名其妙的害怕,道:『天女姐姐,你也趕我下山嗎?』那時我一點也不會武功,若然要我一人下山,不跌死也會餓死。

  「冰川天女又是微微一笑,說道:『我與你有緣,所以將你留下來了。』後來我才知道,她從未見過外人,想知道一些塵世間的事情,她又歡喜我的眼睛像她,所以將我留下來。」陳天宇經她一說,不禁留意她的眼睛,只覺她的眼睛又圓又大,眼珠微碧,在眼眶裡滴溜溜的轉,就像白水銀里包著兩顆黑水銀,果然有點像冰川天女的眼睛。

  芝娜面上泛起一片羞紅,低下頭道:「我見她對我很是和善,便留下來,將身世經歷告訴了她。」

  陳天宇道:「後來怎樣?」芝娜道:「冰川天女雖然沒有在我的面前顯露過驚人的武功,但我已知道她是非常之人,便想拜她為師,跟她學點本領,她說:我素來不理塵世之事,更不想做人師父。我苦苦哀求,後來她說:好吧,看在你身世可憐,我便以姐妹之誼,傳你武功口訣,以三日為期,你能領會多少,那就全看你的造化了。我學了口訣,又在她宮中住了一月,私下裡向她的侍女們討教練習,果然得益不少,本來她還要留我多住的,我復仇心切,住了一個月便下山了。呀,哪知道她教的雖是極精微深奧的武功,我資質愚魯,卻是領會不多,仇報不成,反險些丟了性命。」

  她說的自然是謙遜之辭。要知以芝娜現在的武功,在江湖上已非庸手,輕功更比陳天宇還要高明。陳天宇聽了不由得心中駭服,想道:「她只學了三日武功,便有如斯造詣,冰川天女的本事,真是深不可測,她的聰明悟性,在這世上也恐怕找不到第二個人!」

  芝娜續道:「我下山之後,打探我的家事,才知道我家的種種慘事,都是薩迦土司的所作所為。就在那一晚之後,繼承我父親的近支遠支親屬都死光了,我失了蹤,我媽媽也死了,沁布藩王的王位,再也找不到適當的承繼之人。第二天,薩迦土司帶領人馬來了,以姻親的身份,硬要擁立我的堂伯,也就是他的岳父為王,族中長老懾於他的威勢,沒人敢道半個不字,我的堂伯年已六十開外,猶如風中殘燭,昏庸老朽,毫無作為,薩迦土司派他的長子來做涅巴,美其名曰外孫來給外公分勞,幫理政事,實際是他做了太上皇,沁布藩王的土地也被他侵奪了不少。我恨極了他,發誓不管任何艱苦,定要把他殺了。後來我報仇失敗的事,你都知道,我不必多說了。」

  陳天宇道:「冰川天女答應再傳你的武功嗎?」芝娜道:「她答應再教我三日,此後,我能否報仇,就全是我的事了。」陳天宇激動說道:「我替你報仇。」芝娜微微一笑,道:「是麼,我多謝你啦。只是父母之仇,若非萬不得已,我是不會借外人之力的。再者薩迦土司養有許多能人,那會使七陰掌的刺客,只是其中之一,以你我此刻的武功,再練三年五載,也未必近得了他。」陳天宇想起自己本事低微,卻口出大言,不覺甚是羞愧。

  月光之下,但見芝娜水汪汪的眼睛,充滿了感激的謝意,忽而幽幽說道:「明天你不是要跟你的師父走麼?」陳天宇心神動盪,低聲嘆道:「是呵,明天我就要隨師父走了。」話聲未了,忽聽得花園那邊,隱隱傳來了鐵拐仙的叱吒之聲。正是:

  冰宮來怪客,劍底見奇情。

  欲知後事如何?請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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