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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回 嶗山問罪情何忍 黃海浮槎夢已空

2024-04-25 18:42:45 作者: 梁羽生

  白良驥動作快捷,谷之華來不及追,也不想追,但就在那一瞬間,她卻瞧見了耿純泰岱二人的脈門上也貼著一片樹葉。白良驥將他們抓起來的時候,這兩片樹葉才脫下來。隨著耿秦二人也才哼出了呻吟的聲音。

  白良驥走後,只剩下了谷之華一人悄立庭間,她仰望著那兩棵梧桐樹,但覺一片茫然,十分不解。梧桐樹上的葉子本就稀疏,經過了他們在樹下一場惡鬥,剩下的樹葉更是寥寥可數,樹上若然藏有人,憑她的目力,怎會不能發現?而且這種飛花摘葉的傷人功夫,休說厲勝男辦不到,即是金世遺也不能夠!

  這怪客是誰呢?今晚暗助自己的人想必是他無疑了,前兩日戲弄自己的人又是不是他呢?這兩日來,谷之華已接連懷疑了好幾個人,金世遺、厲勝男、孟神通,最後懷疑到這個怪客,但若然是這個怪客的話,他為什麼昨日要阻誤自己的行程,而現在卻又暗助自己脫險?仍然是難以解釋!

  還有,厲勝男為什麼不肯出來?剛才明明聽得是她的聲音,說是要來幫助自己,現在已過了這麼些時候,卻仍然不見她的影子?若說她要避免和自己見面,那為什麼又要出聲?一連串的怪事,一連串的疑問,令到谷之華頭昏腦脹,越想越是糊塗。

  谷之華到裡面察看,那些客人們膽小怕事,雖然聽得外邊的打鬥已經停止,仍然關緊房門,沒有一個人敢出來張望。谷之華是個單身女子,當然不便到每一間房去查詢。唯有到帳房去問。

  帳房先生已知道她把那三個軍官打跑,害怕之極,一味打躬作揖,請谷之華早些離開這間客店,免得連累他們。谷之華道:「我只要向你們問兩個人,問清楚了馬上便走。」帳房先生當然連口答應。可是谷之華根本不知道那怪客的形貌,帳房先生也不懂得哪一個客人是「江湖上可疑的人物」,問來問去,問不出所以然來。最後只有將厲勝男的形貌說了出來,問他曾否見過如此這般的一個女子?那帳房先生想了一想,說道:「咦,你說的這個女子嗎?我記起來了,你進來不久,她也到來投宿,她也向我們打聽,有沒有像你這樣的女子投宿,她聽說你在這兒,她就走了。」谷之華氣道:「你為什麼不告訴我?」帳房先生抖抖索索說道:「我怕惹事,我、我不願多生是非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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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帳房先生說的一半是真,一半是假。原來厲勝男向他打聽消息的時候,交給了他一錠大銀,吩咐過他不許向任何人說的。谷之華見再也問不出什麼了,嚇了那帳房一頓,反而自覺過意不去,便給他一錠銀子,作為打爛東西的賠償。

  她連夜趕路,走了三天,途中平靜無事,既不見厲勝男,那三個軍官也沒有再來糾纏她。

  第四天日頭未落便到了即墨,這是一座古代的名城,戰國時田單曾以火牛破燕軍於此。即墨靠山面海,城牆高厚,從這裡東往嶗山,南下青島,快馬都只不過是一天路程。谷之華連日趕路勞累,行程無多,樂得早些歇息,便進即墨縣城投宿。她在客店中吃過晚飯,方要憩息,忽聽得外間有一個沙啞的聲音說道,「給我留下一間客房,是女客住的。這裡是十兩銀子,房錢、飯錢都算在裡面,有多的給你。」

  掌柜一算,最好的房間連上伙食,最多也不過三兩銀子一天,諾諾連聲,趕快答應,問道:「是什麼樣的女客?幾時會來?小店定當派人去接。」

  那人說道:「是我的女兒,瓜子臉兒,梳著兩條辮子,腰間佩有長劍,最易辨認。我姓谷,我們是保暗鏢的鏢師,你見了她,叫她明天趕到嶗山上清宮等我。她恐怕要到入黑之後,方能到來。」後面那幾句話聲音很小,但谷之華早就留心,凝神細聽,聽得清清楚楚,不由得大吃一驚!

  客店裡的那位掌柜,也是甚為驚詫,說道:「谷老鏢師,你說的那位女客,她早就到了。」那人似是怔了一怔,過了半晌,才用急促的聲音問道:「什麼?她早已到了,就住在這兒嗎?」

  谷之華心中驀然一動:「這不像是孟、孟神通的聲音?」疑心頓起,悄悄地從窗口溜出,跳上房背,飛過兩間瓦面,到了外面掌柜的廳堂,使個「珍珠倒捲簾」的身法,勾著檐角,探頭往下一望。

  這一望不由得大吃一驚,和掌柜說話的那個老人果然是孟神通!谷之華便想溜走,忽聽得那「孟神通」說道:「嗯,原來她竟比我先趕到了,好吧,我出去買點她喜歡吃的東西,回頭來再看她。」掌柜先生甚為奇怪,心想:「做保鏢的路程應該算得很準才是,為什麼他卻不知道自己的女兒已經到來?再則,既然到了這兒,和女兒見了面也還不遲呀,何必這樣匆匆忙忙出去趕買東西?」但一想銀子已經到了手中,管他是什麼路道?客人要走,他當然不便攔阻,只是問道:「那麼,老爺子,要不要給你老人家也留一間房呀?」

  那掌柜的不過是稍有江湖經驗,已自起疑,谷之華的疑心就更大了,她定了定神,又瞧出一個破綻,這個「孟神通」比真的孟神通起碼要矮了一個頭!谷之華大為生氣,心道:「豈有此理,我父親雖然是個壞人,你冒充我的父親總是不該!」

  正待下去喝破,只見那「孟神通」支支吾吾地說道:「也好,你便給我留一間房吧。」說話之間,已經走到門口,門外忽然走進三個人來,兩邊撞個正著,一個洪亮的聲音喝道:「混帳東西,你是什麼人,竟敢冒充我老孟來了!」

  這個人才是真正的孟神通!另外兩個人,一個是滅法和尚,另一個則是他新收的弟子神偷姬曉風!

  原來那一晚陳天宇夫婦等人救了李沁梅出來,孟神通的門下弟子紛紛追進林中搜索,項鴻等人被打倒,其他的人根本就追不上。只有這個姬曉風,他本來就是江湖上的第一號神偷,輕功既高,人又溜滑,悄悄地跟在他們後面,黑夜之中,林深樹密,連谷之華、厲勝男那等耳目靈敏的人,都絲毫沒有發覺。

  待到滅法和尚吃盡苦頭,走了之後,姬曉風仍然躲在他們的附近,偷聽了他們的談話。他回來稟報孟神通,孟神通立刻判斷金世遺在嶗山準備出海的消息是真,到江蘇去找陳天宇夫婦是假,同時也斷定了谷之華是去找金世遺,便帶了滅法和尚與姬曉風前往追蹤。

  他比谷之華遲了半天路程,第三日經過谷之華投宿的那間小鎮上的客店,掌柜的見了他大為詫異,拉著他道:「孟老爺子,你怎麼又回來啦?你女兒昨天在這裡住了一晚,喝了你留給她的酒,早上不知道醒來,還大罵了我們一頓呢!」孟神通仔細打聽,這才知道有人冒充他的字號,前一天曾在這間客店裡給谷之華定下了一間客房。

  孟神通大為生氣,一路追查,直追到了這兒,才無巧不巧的在這間客店裡碰到了假孟神通!

  那假孟神通固然是被嚇得膽戰心驚,谷之華也同樣被嚇得魂飛魄散,她知道孟神通定然是尋她來的,哪裡還敢留下來等著瞧真孟神通戳破假孟神通的面目?趁著底下大鬧,孟神通還沒有發覺她,立刻從瓦面悄悄溜走!

  孟神通大喝一聲:「混帳東西,還不露出本來面目?」伸手一抓,迅若飄風。那假孟神通身手也甚為矯捷,立即便跳過了兩張桌子,可是那顎下的假鬍鬚已給孟神通一手扯去。孟神通不想跳上桌子打架,有失身份,隨手又是一記劈空掌發出。假孟神通提起一張長凳一擋,「砰」的一聲,長凳震裂,險些摔倒。孟神通捏碎了一個磁碗,向他擲去,磁片賽如匕首,恰恰從他的面門划過。只聽得宕然聲裂,原來這個人戴了一張面具,面具劃破,露出真形,卻是一個女子!孟神通怔了一怔,隨即哈哈笑道:「你這鬼丫頭,膽敢冒充老夫,看你今日還逃得出我的掌心?」

  這個女子正是厲勝男,原來她不想谷之華也去見金世遺,所以一路上將她捉弄,第一日假冒谷之華的兄長,替她預定房間;第二日一想,冒充孟神通更妙,她知道谷之華害怕孟神通,估量冒充孟神通便可嚇走了她,豈知谷之華瞧出了一些破綻,雖然不無恐懼,仍然繼續前行,而且改為晚上也趕路。厲勝男算不准她的行程,無法再施詭計,反而落在了谷之華後面,直至萊蕪,才趕上了谷之華。

  向白良驥和耿泰二人投函告密的也是厲勝男,她的用意不過是想借白良驥之力,將谷之華絆住,最少也給她在路上多添麻煩,好叫她不能如期趕到嶗山。在投函告密之後,她回到那間客店打探,在庭院外面的牆邊一聽,聽出了谷之華的情勢不妙,甚至有性命危險,厲勝男本來不想害谷之華的性命,又臨時改變了主意,想出手救她,然後再施展詭計,將她擺布。不料她剛欲出手的時候,卻又被那怪客嚇走。

  厲勝男估量谷之華被那幾個軍官一阻,行程可能落在她的後面,因此到了即墨,又假扮作孟神通想嚇阻她,卻料不到谷之華早已先她來到,而她又在這個時候碰到了真孟神通。

  這一下面目戳穿,避無可避,眼見孟神通哈哈大笑,一步一步地迫來,厲勝男一急,大聲叫道:「孟老怪,你的女兒便在這客店裡,你知道麼?你不趕快找她,她又要溜了!」孟神通怔了一怔,姬曉風忽道:「師父,我剛剛聽出一個人從瓦面溜走,不知是誰?」孟神通叫道:「你快追上去看!」厲勝男趁他分神之時,冷不防的便發出一件獨門暗器!

  但聽得「波」的一聲,突然從厲勝男手上飛出一團煙霧,煙霧中有無數細若遊絲的光芒,而且發出嗤嗤的聲響。這正是厲家家傳的歹毒暗器——「毒霧金針烈焰彈」。上一次厲勝男與孟神通相遇,就是全靠這暗器脫險的。孟神通見識過它的厲害,哪裡還會上當?煙霧一起,他的劈空掌亦已發出,勁風呼呼,那團綠色的火焰登時飛了回去,厲勝男一閃閃開,火焰彈恰好跌落櫃檯,「蓬」的一聲,炸裂開來,櫃檯上的帳簿立即燒著,燃起了熊熊的火光,只聽得嗤嗤之聲,不絕於耳,夾在煙霧中的那一大把梅花針,都釘在櫃檯上。那帳房先生嚇得面青唇白,鑽到櫃檯底下,大叫大嚷道:「不好啦,殺人放火啦,快來救命呀!」

  煙霧瀰漫中姬曉風怕受到誤傷,身形一晃,用了一個「老鼠鑽洞」的身法,從窗口飛去,跳上屋頂,正待去追查谷之華的下落,腳跟尚未站穩,忽聽得有個冷峭的聲音在耳邊喝道:「你這小賊給我滾下去吧!」姬曉風號稱天下第一神偷,耳目靈敏,勝於常人十倍,敵人到了背後,他竟然未曾發現,這一驚非同小可。說時遲,那時快,他心念方動,尚未曾來得及閃開,只覺腿彎一麻,已是一個倒栽蔥從屋頂上跌下來了!

  滅法和尚聞聲出視,但見人影一晃,倏地到了眼前,又是那個冷峭的聲音喝道:「你這個不守清規的賊禿,也吃我一巴!」滅法和尚雙掌平推,這一招連攻帶守,將周身防禦得風雨不透。來人的掌勢奇幻之極,他剛看清楚是個婦人,雙掌推出,忽然又不見了她的影子。滅法和尚叫聲不妙,陡覺腦後風生,他轉身發掌,剛好迎上。但聽得「啪噠」一聲,這一記耳光打個正著,就似他送上去給人家打的一般。

  孟神通這時正把厲勝男迫到了牆角,眼看便可以手到擒來,忽然接連聽到姬曉風與滅法和尚的叫聲,孟神通怔了一怔,心道:「難道這客店裡埋伏有什麼強敵?」心念方動,那婦人已走了到來。孟神通大喝一聲,玄功內運,一掌推出,但聽得「轟隆」一聲,那堵牆竟然被他的掌力震破了一個大洞,塵土瀰漫中孟神通定睛一瞧,連厲勝男的影兒也不見了,只聽得那婦人在牆外冷笑道:「好猛的掌力,具有如此武功,卻用來欺負女子,不害臊麼?」原來那婦人早已拖著厲勝男從裂口中走出去了。

  孟神通還是有生以來第一次碰到這樣的勁敵,登時爭勝之心陡起,便即再發一掌,震坍牆壁,追了出來,喝道:「老太太慢走,我孟神通還要領教!」那婦人回過頭來,忽地怒道:「豈有此理,你叫我做什麼?」孟神通剛才沒有看清楚她的面貌,只道她功力如此深湛,當然是位老太太無疑,哪知卻是個中年美婦,頭上還結著兩個蝴蝶結,斜著眼睛看人,活顯出一副淘氣的神情。孟神通大為奇怪,卻又有點好笑,心道:「雖然我把你叫得老了,但你這副打扮,中年婦人,還要冒充少女,卻也是可笑得緊!」其實這個婦人的年紀實在不小,比她的相貌要老得多,但她有個奇怪的脾氣,最不歡喜人家說她年老,而她愛戲耍的性情也是數十年來如一日,做了多年母親的人還是如同孩子一般。

  孟神通道:「好,那我就叫你一聲小姐,你剛才那俊巧的身法我老孟佩服得很,特地向你再請教來啦。」他兩番自報姓名,說話的口吻,既是嘲笑,又是挑戰,滿以為對方必定要聳然動容,哪料這中年美婦似乎根本就不知道他孟神通是什麼東西似的,大模大樣地點了點頭,便笑嘻嘻地說道:「你很佩服我嗎?嗯,你想再見識一次,那也容易。你瞧清楚了,就是這個身法。」

  孟神通凝神應戰,哪知這中年美婦身形一晃,倏然間便已飛掠出數丈開外。孟神通叫道:「怎麼,你要逃嗎?」那婦人「咦」了一聲,說道:「怎麼,你不是要見識我的身法嗎?哈,原來你不是這個意思,你是要打架是不是?」孟神通給她弄得啼笑皆非,只好說道:「不錯,我正是要請教你的高招。」

  那中年美婦笑道:「你這人說話真不爽快,我還當你是當真佩服我,要學我這個身法,準備將來逃命之用呢。哼,原來你是繞著彎子說話,你為什麼不乾脆說是要找我打架?」孟神通實在是怕了她的纏夾不清,索性順著她的口氣,直話直說道:「你既然明白了,咱們就在這裡打一場如何?」那婦人眉頭一皺道:「不行,我今天還有事情,不想打架。」孟神通哪裡肯依,說道:「你不敢打也行,你放走了那個女娃子,你可得給我將她抓回來。」那婦人忽地罵道:「放屁,你是什麼東西?敢差遣我做你的幫凶。好,你既然要打架,你就試一招給我看看,看你配不配做我的對手。」

  孟神通哪曾受過人如此戲侮,勃然大怒,立即使出修羅陰煞功來。但他是武學大師的身份,不肯偷襲,先喝一聲:「小心接招!」這才一掌劈去,那婦人身形一晃,順著他的掌勢,倒縱出丈許之外,打了一個寒噤,說道:「咦,這是什麼功夫,果然有點邪門!」

  孟神通見還是傷不了她,正要再發一掌,但他這修羅陰煞功最為耗損真力,就在他凝神運功之際,忽聽得那中年美婦喝道:「我今日沒工夫打架,你卻偏偏要打,好,且待我把你這雙狗爪子縛起來,叫你要打也打不成!」一面說話,一面把頭上的兩個蝴蝶結解開,拈著兩條纏蝴蝶結的彩色頭繩,迎風一抖,那兩根頭繩儼似兩條五色斑斕的小蛇,忽屈忽伸,忽地「嗖」的一聲,抖得筆直,直鑽孟神通的鼻孔。饒是孟神通見多識廣,卻也從未見過此等怪招!心想若給它鑽進鼻孔,那可真是笑話,急忙一個「盤龍繞步」,側身一閃,那兩條彩繩靈活非常,倏然間又改了一個方向,來鑽他的耳朵。孟神通大怒,顧不得再運功傷人,先使一招「白鶴亮翅」,雙臂上揚,伸出鐵指,要剪斷她的頭繩。

  孟神通的內外功夫,都已差不多練到了登峰造極的地步,敵人縱使是用刀劍朝他砍來,他這一招也可以毀損對方的兵器,但那婦人使的卻是兩條輕飄飄的彩繩,忽地從他的指縫中鑽過,一下子就繞上了他的手腕,竟然把他的虎口勒得一陣酸麻!

  滅法和尚給那婦人打了一記耳光,羞憤難當,提起禪杖,趕將出來,要找那婦人拼命,他剛剛趕到,便見著這般景象,不覺一怔,再一抬頭,瞧清楚了那婦人的形貌,這一驚更是非同小可,不覺「啊呀」一聲叫了出來!

  就在此時,孟神通驀地大喝一聲,那兩條縛著他手腕的彩繩忽然燃燒起來,轉瞬之間,便成灰燼。那婦人叫道:「啊呀,不好,縛著的惡狗又走脫了,我可沒有工夫再和惡狗糾纏啦!」一個轉身便跑。孟神通又是一聲大喝,雙掌推出,「蓬」的一聲,那婦人面前的一棵大樹,給他的掌力震得齊根折斷,但那婦人卻已走得無影無蹤!

  孟神通低頭一看,只見兩邊手腕,都現出一圈紅印,原來他在急切之間掙脫不開,一怒之下,運起玄功,將兩條手臂變成鐵棒一般,和那彩繩一擦,生出火花,將彩繩燒成灰燼。可是他以金剛不壞之軀居然給那婦人兩條彩繩在手臂勒出一圈紅印,對方的功力之高,最少也與他在伯仲之間了。

  滅法和尚這時才鬆了口氣,說道:「孟老兄,幸虧是你,雖然給她縛著,卻立即便燒毀了她的頭繩,算起來並不吃虧。這個女人難惹的很,要是她的姐姐也來,那就更麻煩了。這口氣忍下了吧!」孟神通瞪著雙眼問道:「你說得她如此厲害,她究竟是誰?」

  滅法和尚道:「她便是天山掌門唐曉瀾的小姨,李沁梅的母親,當年與呂四娘馮瑛並駕齊名,號稱『三女俠』之一的馮琳!三十年前,有一次我給師父送信給年大將軍,曾在年家見過她的一面,那時她還是十七八歲的大姑娘,現在隔了三十多年,她依舊是當年那副少女時代的神態,而且好像不會老似的,所以我還能夠認出她來。」

  孟神通大吃一驚,道:「她就是馮琳?嗯,難道她已經知道了我囚禁她女兒的事?」要知孟神通天不怕地不怕,但對天山派卻是不無顧忌,心中想道:「我久已聽說在『三女俠』之中,以呂四娘本領最高,馮瑛次之,馮琳乃是最弱的一個,馮瑛的丈夫唐曉瀾則與妻子不相上下。如今我和馮琳最多也不過僅可以打成平手,若然她邀了唐曉瀾夫婦向我尋仇,這卻如何是好?」

  滅法和尚定了定神,道:「她定然尚未知道我們曾難為她女兒的事。」孟神通道:「你說的對。她若是知道,哪肯這樣善罷甘休?當然我也不會怕她,但我的修羅陰煞功尚未練到登峰造極的地步,不想與天山派正面作對。」滅法和尚道:「看來她只是單身一人,唐曉瀾是一派掌門,輕易不會離開天山。而且唐曉瀾夫婦素來莊重,倘若他們夫婦來了,斷不會讓馮琳這樣暗中捉弄我們。」孟神通驚魂稍定,想了一想,說道:「不錯,唐曉瀾以名門正派自居,一向言行不苟,這是武林中人都知道的。」

  姬曉風這時才一跛一拐地走出來,孟神通給他驗傷,只見他的足踝上粘有一片樹葉,這種「摘葉飛花」的傷人功夫,孟神通自問也達不到她那等境界,更是不禁駭然,當下立即給姬曉風推血過宮,並給他敷上了傷藥,姬曉風這才得以免於殘廢。

  姬曉風滿面羞慚,說道:「弟子無能,剛上屋頂,便給她打下來了。那個逃走的少女是誰?弟子尚未偵察出來,不過的確是很像邙山派呂四娘的那個弟子。」孟神通道:「天下像她那樣本領的,也只不過是有限幾人,你給她打傷,我怎能怪你。你稍為歇一歇吧,等下咱們還要趕路。」

  孟神通雖然對馮琳有點忌憚,但想到她只是單身一人,只要滅法和尚不怯,自己加上了滅法和尚,斷斷不會輸給馮琳。他斷定女兒必定是前往嶗山找尋金世遺,他既然來到此地,離嶗山不過一天路程,當然不會中止。於是待姬曉風可以行動自如之後,便繼續趕路。可是因為有了馮琳的出現,他們一路上要多加小心,不敢再像以往那樣驕狂自大了。

  滅法和尚料得不錯,馮琳的確是一個人離開天山的。原來她因為鍾展武定球二人久不回山,料想他們還未得李沁梅的訊息,她思念女兒,所以親自下山尋覓。

  無巧不巧,厲勝男那日假扮孟神通,給谷之華定下房間,被她碰見。她眼光何等銳利,一眼就瞧出厲勝男是假裝的,她生性好事,又愛戲耍,而且從厲勝男吩咐掌柜的說話中,知道她是給一個少女預定房間的,當時便引起了她的疑心。要知道她為了探訪女兒的消息,對在江湖上走動的每一個少女都加以留心,於是便留在那個小鎮,看看厲勝男所要捉弄的是什麼樣的少女。

  馮琳姐妹和呂四娘是最好的朋友,谷之華上邙山之後不久,有一次馮琳前來探望呂四娘,曾見谷之華一面。那時谷之華還很小,未滿十歲,但馮琳還依稀記得她的面貌。第二晚,谷之華到那小店投宿,果然落入厲勝男布置好的圈套之中。馮琳認出是她,頗為詫異,她本想提醒谷之華的,但後來又改了主意,決定仍然暗地裡跟蹤。她一半是為了好奇,一半是覺得好玩,她也想看看厲勝男將用什麼樣的古怪法兒捉弄,谷之華又會不會識破?

  馮琳的輕功已到達來去無蹤的境界,她暗中窺伺,厲勝男和谷之華都絲毫不覺。她一路跟蹤,看厲勝男用種種古怪的法子捉弄谷之華,覺得十分有趣,她不想打斷這場「好玩的遊戲」,所以一直沒有阻止厲勝男。但她在暗中卻也保護谷之華。谷之華那晚在深山遇險,便是她出手暗助,嚇退了崑崙散人和桑木姥的;在萊蕪那晚,用「飛花摘葉」的功夫傷了耿純、泰岱,嚇走白良驥的也是她。至於厲勝男則是在將要跳上圍牆的時候,被她扯去了一綹頭髮嚇走的。

  她在萊蕪的那晚,起初見厲勝男用告密的手段陷害谷之華,覺得這樣的「捉弄」未免太過,本想重重地懲罰厲勝男一次的,後來見厲勝男要去救谷之華,又覺得這個少女也還不算大壞,因此到了厲勝男在即墨遇險,她又將厲勝男從孟神通的魔掌中救出來。厲勝男則趁她和孟神通打架的時候溜走了。谷之華急著要見金世遺,連夜趕路,第二天日頭過午,便到了嶗山腳下。厲勝男則因為害怕孟神通,一路繞道躲避,而且她的輕功也略遜谷之華,因此就反而落在谷之華之後了。

  嶗山在山東半島尖端,面臨黃海,谷之華中午時分,到了山腳,在山上的酒肆里吃過午飯,並問明上清宮的所在,便即登山。上到山頂,天剛入黑,遠望大海中島嶼浮沉,明月下山峰隱約,漁火星星,不覺胸懷一爽。更想著片刻之後,也許就可以見著金世遺,精神更是大為振奮。連日來的風塵勞累,都似給海波盡滌了。

  走了片刻,但見山頂的松林深處,現出一座寺院,谷之華放輕腳步,慢慢走去,心中思潮起伏,想著這幾日來所碰到的儘是離奇之事,見著了金世遺之後,要和他先說什麼?

  心念未已,忽聽得有人長嘆之聲,谷之華心頭一跳,遠遠望去,只見有一個人倚著古松,可不是金世遺是誰?他對月長嘆,似乎也正是在想著心事,好像還沒有發現她。

  谷之華暗暗好笑,從側面繞過去,走得近了,才冷不防地輕輕喚了一聲:「世遺!」想嚇他一跳,令他驚喜。金世遺果然嚇了一跳,頭也未回,便即叫道:「厲姑娘,還未到期限呀,怎麼你就來了,哎喲,原來是你,是你,谷姐姐呀!」這時他回過頭來。才看清楚了是谷之華,不覺怔住了。臉上的神情,顯得甚是尷尬。

  谷之華的心頭好像墜了一塊鉛塊,登時沉了下去,淡淡說道:「對不住,我不知道你約了厲勝男姑娘在這裡會面,打擾了你了。」

  金世遺定了定神,忙道:「谷姐姐,你別誤會,我見了你歡喜還來不及呢!你趕來這兒,可有什麼事麼?」他心中也在奇怪:谷之華怎麼知道厲勝男的名字?

  不知怎的,谷之華突然感到一陣心酸,連她也不知道,是為了李沁梅傷心呢,還是為了自己?李沁梅的事情是金世遺自己告訴她的,而這個厲勝男呢,金世遺卻一直瞞著她!這一剎那,她對金世遺的觀感都全變了,在此之前,她把金世遺視為知己,如今一想,但覺他以前種種甜言蜜語,似乎都是假意虛情!

  金世遺見她老不說話,呆了一呆,忽然捉住著了她的雙手,說道:「谷姐姐,你可是怪我什麼?」谷之華使勁甩開了他,淡淡說道:「笑話,我哪能怪你,要怪你的另外有人,可不是我!」金世遺聽她話裡有話,急忙問道:「你可是知道了李沁梅的消息了!」谷之華道:「不錯。嗯,我本來是給你報喜訊來的,現在看來嘛,你不見她也罷!」金世遺跳起來道:「李沁梅她在哪兒?你先告訴我。厲勝男的事情,往後我再給你解釋。」

  谷之華避開了他的目光,淡淡說道:「我要你解釋做什麼?只可惜沁梅妹妹,她苦心找了你這麼多年,這一次卻又不能見面!」金世遺道:「怎麼,你已經見到她了?你沒有告訴她我在這兒?」谷之華道,「不是我不告訴她,她不信我的話,她信厲勝男姑娘的話。」金世遺叫道:「什麼?她和厲勝男也見過面了,這位厲姑娘呀,她可最會騙人,專愛說謊,你們可得當心!」谷之華怔了一怔,心道:「若果厲勝男是他心裡所歡喜的人,他怎會在我的面前說她壞話?」但仍然是冷冷說道:「她是不是素來歡喜騙人,我不知道。我知道的只是:她告訴沁梅妹說,說你已到蘇州去拜訪陳天宇夫婦,沁梅信她的話,也到蘇州去了!」

  金世遺跳了起來,叫道:「豈有此理,她已騙了沁梅一次,這次又去騙她!好,我告訴你,我是怎樣和她結識的。我就是那次在大鬧孟家莊的時候,與她認識的,她,她對我有一點恩惠,我,我……」忽然想起,他曾答應厲勝男不泄漏她身世之秘,更不能將她邀自己出海,同往尋覓喬北溟武功秘笈的事情告訴旁人,雖然金世遺現在正在怒火之中,但想到自己答應過的誓言,話到口邊,竟然結結巴巴地說不下去了。谷之華道:「你怎麼不說下去了?」金世遺道:「我和她是約好了在這裡會面。嗯,這一件事情請恕我不便向你說個明白。只、只要你相信我。我剛才說要向你解釋,現在想來,解釋也不容易解釋得清清楚楚。呀,我還是這一句話,只要你、你相信我!」

  谷之華氣往上涌,憤然說道:「我是你的什麼人?你又是我的什麼人?咱們本來就是各不相干的人,我要你解釋做什麼?你又要我信你做什麼?」

  金世遺呆了一呆,聽了谷之華這番說話,有如利錐鑽心,忽地眼淚迸流,傷心說道:「谷姐姐,你還不知道我的心嗎?咱們相聚的時日雖然無多,但我早已把你當作唯一的知己!我是無父無母,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來歷的孤兒;你有父親也等於沒有父親一樣!咱們的身世同樣可憐!咱們的師父又有那樣深厚的交情,我最佩服你的師父,你也早知道有我這個人,所以一見了面,咱們就似早已經認識一般。難道咱們還不應相憐相惜,卻反要相互猜疑?我把沁梅當作我的親妹妹,對你呢,唉,你難道還不知道我的心,還要我明白說嗎?我的心早已交給你了!至於那位厲姑娘嗎,我只是為了要報答她一樁恩德,事情完了,我盡了心愿,那就各走東西,各不相干了!你信不信我?嗯,你還是不相信我嗎?好,我把心掏給你看!」忽地把鐵拐一拉,拉出了那把鐵劍,倏地向胸口便刺!

  谷之華大吃一驚,幸而她就站在金世遺面前,伸手可及,急忙一把抓住金世遺的手腕,將鐵劍託了起來,失聲叫道:「快別這樣,尋死覓活的算什麼呀?」金世遺道:「誰叫你不相信我,我要把心掏出來給你看呀!」谷

  之華將他的鐵劍插回鞘中,「嗤」一聲笑道:「我也沒有說過不信你呀!你的心血淋淋的好不怕人,我要你掏出來做什麼?」話未說完,金世遺便已抓著了她的雙手,喜孜孜地說道:「谷姐姐,你何不早說,險些害我做了個糊塗鬼!」谷之華笑道:「你這個牛脾氣,做了糊塗鬼也還是活該!嗯,別胡鬧啦,我給你說正經話兒。」

  金世遺道:「好,我就等著你說正經話兒。」谷之華道:「你的厲姐姐隨後就要來了……」金世遺心頭一沉,打斷她的話道:「她來就來,咱們說咱們的,管她作甚?」谷之華道:「不,你既然約了她在此會面,怎能不管她?你知道,孟、孟神通追著她呢!就是昨晚的事情,在即墨城的一間客店裡,我也在那裡,孟、孟神通的弟子也瞧見我了,我沒命地逃出來。厲姑娘不知被他捉去了沒有,他,他,我知道他不會放過我的,只怕就要來了。你給我出個主意,是躲開他呢?還是見他?我想躲開他的,可是躲開了他,又怎樣去救厲姑娘呢?」要知谷之華雖然氣惱厲勝男騙她,可是厲勝男落在孟神通手中,她總是心有不安。

  金世遺道:「好,我正要報孟神通那一掌之仇!」谷之華道:「還有一個滅法和尚和他在一起呢!」金世遺一想,這果然是個難題,孟神通一人已難對付,加上了滅法和尚,自己是必敗無疑,聽谷之華的口氣,她實在是不願意見孟神通,而且他到底是她的父親,自己也不好意思去做幫手。

  金世遺正在躊躇,忽覺得微風颯然,似有暗器襲到背後,金世遺反手一揮,大怒喝道:「孟老賊,你出來!」奇怪得很,他這一掌拍去,卻並不聞暗器落地之聲。金世遺心中一凜,陡然間只見一條黑影從林子裡凌空飛出,金世遺鐵拐一迎,那黑影在半空中一個翻身,金世遺覷准了一拐掃去,竟然打了個空。說時遲,那時快,只聽得「啪」的一聲,金世遺的面門早著了一記。對方拿著的似乎只是一根樹枝,卻比軟鞭還要厲害,這一下登時在金世遺的面上抽了一道血痕,打得他火辣辣作痛!

  金世遺又驚又怒,就在這時,那黑影已在他的面前落下,斥道:「金世遺你這小子真不是東西!」正是:

  豪氣凌雲甘受辱,只因愛恨兩難消。

  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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