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抱恨冰彈御強敵 懺情毒箭插酥胸
2024-04-25 18:42:07
作者: 梁羽生
三月艷陽天,鶯聲嚦溜圓。
問賞心樂事誰家院?
沉醉江南煙景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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渾忘了那塞北蒼茫大草原,
羨五陵公子自翩翩,
可記得那佯狂瘋丐尚顛連?
靈雲縹緲海凝光,
疑有疑無在哪邊?
且聽那吳市簫聲再唱玉弓緣。
——曲譜《滴滴金》
暮春三月,江南草長,雜花生樹,群鶯亂飛。這江南三月的陽春煙景,古往今來,不知曾迷倒多少騷人墨客、公子王孫?何況是從未到過江南的人,在這「沾衣欲濕杏花雨,吹面不寒楊柳風」的醉人季節里。自然是要著迷的了。
這一位從未到過江南的人,是個二十歲左右的少年,有著一副孩子氣的臉孔,也有著一股孩子氣的心情,此際正在山坡上游目四顧,手舞足蹈著嚷道:「怪不得老爺在薩迦的時候,日日都想回家,原來江南真是個好地方,江南真好啊!」
有一群孩子嘻嘻哈哈地跟在他的後面,領頭的一個大孩子忽然指揮他的同伴唱道:「不識羞,不識羞!老鼠跌落天秤里,自稱自贊沒來由!」那帶著稚氣的少年人向孩子們扮了一個鬼臉,裝作發怒的樣子叫道:「豈有此理,你們這幾個小鬼頭為什麼罵我做老鼠?」那群孩子嚷道:「你不是自稱自贊麼?我們明明聽見你叫江南真好,江南真好!還說不是老鼠跌落天秤?」那少年人大笑道:「我是說你們這個江南的地方呀,不過,我這個江南也不見得壞吧?」
原來這個從未到過江南的少年,他的名字就叫做「江南」。他本來是西藏薩迦宣慰使陳定基的兒子陳天宇的書童,陳定基被貶到西藏十多年,後來因為迎接金本巴瓶有功,得一位在朝為官的親家求皇上特赦,准他回京
復御史原職,他見官場險惡,回京做了兩年御史,便告老回鄉。他的家在離蘇州五六十里的一處名叫「木瀆」的鄉下,面臨太湖,風景極美。江南因為那次替主人帶信入京,奔跑有功,陳定基認他做義子,早已不是書童了。不過因為他是書童出身,毫無架子,跟主人回鄉,至今不過兩月,便和鄉下的孩子混得挺熟。
這時江南一面笑,一面把大把的糖果分給孩子,問道:「怎麼樣,我這個江南也不錯吧?」孩子們不再嘲笑他了,歡呼道:「江南真好!江南真好!」江南忽道:「喂,你們這村子裡,有沒有一個歡喜吹胡笳的姑娘?」
江南這一問又把孩子們逗得樂了,幾個較大的孩子伸手指刮臉孔羞他道:「嘻嘻,江南哥在想大姑娘!」江南道:「胡說八道,喂,喂,我是說正經的,誰告訴我,我明兒到蘇州去買一個銅陀螺送給他。」孩子們垂涎欲滴,但他們對江南的問題顯得十分迷惑,紛紛問道:「什麼叫做胡笳,胡笳是怎麼樣子的?」江南用手比劃道:「是用很長的蘆葉捲成的吹管,吹起來可以發出很尖銳的聲音。」孩子們又紛紛問道:「那蘆葉是怎麼樣子的?」「吹起來好玩嗎?」「哈,哈,這怪東西我們可沒見過。」
胡笳是塞外胡人的一種樂器,江南的孩子哪裡見過,江南怎樣說他們也不明白,不過喜歡吹笛的,喜歡吹簫的姑娘,他們倒數出一大堆,把江南弄得又好氣,又好笑,心道:「奇怪,就算我聽錯了,公子也不會聽錯,昨夜裡我們明明聽得那酷似胡笳的樂聲!」
忽然一陣嗚咽的樂聲遠遠飄來,有如三峽猿啼,鮫人夜泣,聲音尖銳而又悽厲,連孩子們也聽得清清楚楚了,江南心頭一震,他自小在塞外聽慣了那胡笳的聲音,絕不會錯,急忙擺脫了孩子們的糾纏,向胡笳聲來處的那一面山坡奔去,只見山坡下兩騎快馬奔來。孩子們在他背後叫道:「江南哥,別去惹他們,他們是王老虎的打手。」
江南到此將近兩月,知道這個王老虎乃是吳縣一霸,還是一個什麼幫會的香主,但江南正是一個喜歡鬧事的人,他根本就未曾把王老虎放在眼內,更何懼他的兩個打手,即算毫不相干,若給他知道是王老虎的打手,他大約也要去撩撥一下子的,何況他現在已瞧見了這兩個打手騎馬去追的正是那個吹胡笳的姑娘。
蘇州一帶的山丘在江南眼中不過是同土饅頭一般,他提一口氣,疾奔而下,轉瞬便到山腳,但他這時想的卻不是怎樣去對付那兩個打手,而是在奇怪哪裡來的一個吹胡笳的姑娘?他想起昨晚三更時分,陳天宇和他談起薩迦的往事,談興正濃,大家都沒有睡意,他們正談到瘋丐金世遺的時候,忽然隱隱約約聽到一陣笳聲,僅僅片刻,便消失了。當時江南疑神疑鬼,還以為是金世遺來了,但陳天宇精於音律,他說這胡笳之聲悽厲怨郁,吹這胡笳的十九是個女子,不會是金世遺。江南當時便要跑出去看,陳天宇因為怕驚動父親,將他勸止。因此江南今日一清早便出來打聽,如今見著了,果然是個姑娘。
可是這姑娘的面上罩著黑紗,江南看不見她的面容,越想越覺奇怪。江南跑到山腳的時候,那兩騎馬正巧追上了這個姑娘,就在江南面前掠過,馬上一個打手,忽然發出獰笑,飛出一條鋼抓,呼的一聲,向那個面罩黑紗的姑娘抓去!
那名打手飛出鋼抓,滿以為一抓便可以將這少女抓翻,就在這一瞬間,忽聽得有人嘻嘻一笑,那名打手正自用力一扯,忽然手掌痛如刀割,一跤跌下馬來,原來是江南以靈巧的身法,接過了他的鋼抓,卻將鋼索纏到樹上去了。
另一名打手,見狀大驚,急忙下馬,將同伴扶起,跌倒的那名打手哇哇大叫,江南笑道:「你自跌倒,關我屁事,誰叫你抓那大樹,大樹跟你有什麼仇?哼,哼,你罵誰啊!」
另一名打手較為慎重,止住了同伴,問江南道:「喂,你是哪條線上的朋友?」江南搖頭晃腦地說道:「我從不認識你們,誰跟你有錢銀往來?怎說我和你們是錢銀上的朋友?」他裝呆扮傻,故意將「線上」念為「錢上」,胡纏一氣,扯到錢銀上來了。
那打手沉聲喝道:「你這小子是真糊塗還是假糊塗?你知不知道我們是海洋幫王香主的手下?」江南道:「不知道啊!」那打手道:「那你懂不懂江湖規矩?這外路女子來歷不明,王香主要拿她審問,你為什麼攔阻?」江南道:「這倒奇了,香主是什麼東西?是和知府一樣大的大官麼?我可見過不少官兒,就沒聽說有香主這樣的官,更沒聽說過因為來歷不明,就可以將人抓來審問的。」那打手「哼」了一聲,道:「你是哪裡來的混帳東西?」江南道:「我也是外路來的,你們的香主要不要審問?」剛才跌倒的那個打手勃然大怒,招呼他的同伴道:「這小子分明是有意戲弄咱們,不給他吃點苦頭,他也不知道厲害,別和他多說廢話了,併肩子上啊!」
江南叫道:「你一來就罵我混帳,再來又罵我小子,大丈夫一忍不能再忍,看——巴——掌!」「看巴掌」三字,他用京戲的道白念出,身體隨之晃動,搖曳生姿,逗得在山坡上看熱鬧的孩子都哈哈笑了。那兩名大漢可是氣得七竅生煙,一個揮拳擊他面門,一個伸手抓他臂膊,兩個人都沒有沾著,但聽得那「掌」字一出,緊接著噼啪兩聲,清脆之極,兩個打手果然都挨了江南的一記耳光。
那兩個打手敢情是被打得昏了,到了此刻,本來他們已應該知道江南的本領比他們高出何止十倍,他們兀是不知進退,一左一右,衝著江南的影子又是雙拳齊發,江南輕輕將他們的衣角一扯,但聽得「卜通」「卜通」的重拳擊肉之聲,響了好幾下,原來是各自打在同伴身上,昏頭昏腦,都把對方當作敵人,打了七八下才知道。
江南嘻嘻笑道:「你們自己打傷自己,諸位小朋友都是見證,可怪不得我!」那兩條大漢給打得面青唇腫,腰酸骨痛,目定口呆。江南道:「你們還豎眉毛、瞪眼睛做什麼?敢情是打得未過癮,還要和我再打一場麼?」驀然他睜眼一瞪,兩名打手嚇得屁滾尿流,慌忙逃走。就在這時,忽聽得一陣哈哈的笑聲!
江南回頭一看,只見路口一大堆人,個個帶著兵器,江南方自一愕,只道是那個什麼海洋幫的救兵來了,卻見那為首的漢子跨上一步,拱手說道:「少年英俠,可佩可羨!」
江南從未曾被人這樣捧過,聽他那麼一叫,樂得心花大開,嘻嘻笑道:「我算得什麼俠客,像我們的公子和他的那幾位朋友才是當世的大俠呢!」那漢子側一側頭,好像想什麼事情似的,忽地又對江南拱手說道:「失敬,失敬!你先別說,且待我猜猜你的公子是誰?哈,我猜著了,一定是陳天宇!你的名字叫做江南!」江南樂道:「一點不錯,你怎麼知道的?」那漢子道:「我和你們的公子乃是多年的老朋友了,怎能不知?」頓了一頓,又道:「陳公子那幾位朋友和我們也相識的,其中一位和我們交情最深的叫唐經天。」江南道:「對,對!唐大俠和我們的公子是最要好的了,簡直比兄弟還親,哈,想不到他也是你們的好朋友,喂,還有一個金世遺你們知道嗎?」那個漢子道:「嗯,金世遺?呀,不錯,不錯,見過幾次面的。」江南急忙問道:「你們最後那次見面是在什麼時候?」那漢子道:「就在念青唐古拉山的山腳,我們去拜會唐經天,剛好在那裡碰到他,後來我們就到江南來了,大約是半年以前的事吧。」江南大喜道:「那麼說,金世遺沒有死呀?」那漢子道:「金世遺年紀雖大了一點,精神還是很好呀,我看他最少還可以再活十年,怎麼會死?」
江南怔了一怔,心道:「金世遺和我們的公子差不了幾歲,怎麼說他年紀大了?」但他畢竟心地純真,疑雲一起,便即自己開解道:「是了,金世遺最喜變容易貌;他還假扮過大麻瘋呢,裝做一個老頭兒的模樣出現,也不稀奇。可是這一班人自稱是公子的朋友,我卻怎麼一個也不認得?」那漢子似是知道他的心思,嘮嘮叨叨地說道:「那年,陳公子去迎接金本巴瓶,我們曾助他一臂之力,算來有六七年啦!」江南道:「那次可惜公子沒有帶我去,聽說熱鬧極了,四方的奇人異士到了不知多少。原來你們是這樣和我們的公子結交的,怪不得我不認識你們。」仔細一看,那一班人高高矮矮,共有十三個之多,個個都是滿面風塵,瞧那服飾,也像是塞外來的。
江南的疑心去了一半,那為首的漢子說道:「你不認識我們,我們卻早已聽到你的大名了。」江南樂得嘻嘻笑道:「是麼?那一定是我們的公子提起的了,他就愛誇讚我。」那漢子道:「不錯,陳公子說你是他最得力的書童,又聰明,又伶俐,又懂得辦事,真是十全十美!」江南吃他一捧,好像飲了一壺美酒,飄飄然的醉倒雲端,說道:「你們還有未知道的哩,我現在不是書童了,承蒙公子看得起我,和我結為兄弟!」那漢子連忙拱手說道:「陳二公子,失敬,失敬!」江南樂不可支,道:「你們遠道而來,可有要我效勞之處麼?」他見別人稱他「公子」,他便也學主人的口氣,文縐縐地客套一番。
那漢子道:「正想請你帶路,陳大公子想必在家。」江南道:「在,在,一定在家,我們是前兩個月才隨老爺辭官歸里的,你們的消息倒很靈通呀!」行在前頭帶路,剛剛跨出一步,忽地想起一事,叫道:「你們且等一等,咦,吹胡笳的女子哪裡去了?」那些人聽江南一嚷,四下一望,果然不見了那個女子,那漢子笑道:「這個女子想必是被嚇破了膽,所以急急忙忙地逃走了。陳二公子要找她麼?這事一點不難,待我們見了大公子之後,替你分頭尋找便是。」江南可覺得有點奇怪,這裡地勢平坦,有一座小山卻在後面,若是那女子逃上小山,這一大群人塞在路口,斷無不見之理,若是往前面奔逃,那麼自己目力所及,也該發現,如今竟是蹤影不見了,那就除非是這女子也懂得輕功,趁自己講話這一小段時間,便跑出數里之外,要不然那就難解釋了。
那班人簇擁著江南往村子裡走,江南本來有點不安,但聽得那班人你一句我一句的誇獎他,又樂開了。說道:「你們曾上過念青唐古拉山,見過唐大俠夫婦,那你們知不知道我家公子和唐大俠還是親戚呢!」為首的那漢子道:「是麼?」江南道:「怎麼不是?公子的夫人正是外號冰川天女的唐夫人的侍女。哈,你們可別看輕了侍女,冰川天女是公主身份,她的這位侍女呀也是國中大臣的女兒呢!她不但知書識墨,精通劍術,還有她主人所賜的、冰宮獨有、世上無雙的冰魄神彈呢!」江南自小便有愛說話的習慣,在薩迦之時,衙門的廝役送他一個綽號,叫做「多嘴的江南」,如今他雖已成年,多嘴的脾氣仍然未改。
那為首的漢子與同伴們交換了一個眼色,微微笑道:「是麼,那妙極了!」江南一怔,正想問他怎麼是「妙極了」?但一看已到了家門,看門的王公公見江南帶了一大群人來了,好生驚詫,上前來問他,江南嚷道:「快去通報公子,說他在塞外的一群好朋友來了。」他興高采烈,不待陳天宇出來迎接,便自作主張,將那群人帶進家門內院,正跨上台階,忽見陳天宇站在上面,臉上神色,非常奇異!
那為首的漢子哈哈笑道:「陳公子,你再也想不到咱們會這樣快的來拜訪你吧?」陳天宇怒道:「趙靈君,你意欲何為?」那為首的漢子道:「你有唐經天撐腰,我們敢怎麼樣,只不過想請你也嘗嘗刺穿琵琶骨的滋味罷了!」江南大驚喝道:「原來你們是我家公子的仇人!」飛身躍起,叉那漢子的咽喉,那漢子騰地飛起一腳,江南叫道:「好厲害!」在半空中一個轉身,只聽得「蓬」的一聲,江南的屁股給他結結實實地踢個正著,幸而他剛才轉身得快,要不然給他踢中當胸,焉有命在。
原來這個趙靈君乃是崆峒派的掌門人,六年之前,他們在西藏的扎倫城外,圍攻武當派的雷震子,恰巧被陳天宇與幽萍碰見,陳天宇仗義拔刀,幽萍用冰魄神彈打傷了趙靈君的眼睛,後來唐經天也來相助,一手連發十三支天山神芒,將趙靈君和他的十二個師弟全部打傷,神芒穿過了他們的琵琶骨,將他們的武功廢掉,逐出西藏。
本來琶琶骨被穿,縱有良醫,也非得有十年以上的苦功,才得恢復,他們卻機緣湊巧,在一個波斯胡商之處買得千年續斷膏,又得本派一個功力極高的長老給他們續筋駁骨,並助他們練功還原,不到五年功夫,他們竟已痊癒,武功更勝從前。這一役乃是崆峒派的奇恥大辱,他們自是不能忘懷。傷好之後,便欲報仇,只因唐經天夫婦武功實在太高,他們不敢輕易招惹,於是便揀個較軟的先來欺負,由北而南,找了一年,終於得江南替他們帶路,找到了陳天宇。
江南爬了起來,陳天宇已經和那一大群人交上了手,但見劍氣縱橫,白刃耀眼,金鐵交鳴之聲,震耳欲聾,陳天宇苦守台階,不讓他們攻進。激戰中但聽得「嚓」的一聲,陳天宇刺傷了一個崆峒弟子,緊接著「嗤」的一響,趙靈君也撕裂了陳天宇的上衣。江南悔恨交集,連忙繞過後院,去請救兵。
陳天宇劍法雖然精妙,但雙拳難敵四手,何況是被十三個崆峒高手圍攻,片刻之間,他又被趙靈君打了一掌,陳天宇勃然大怒,一劍橫披,趙靈君一閃閃開,這一劍卻削掉了他身後那個師弟的手指,趙靈君趁此時機,進掌一推,陳天宇立足不穩,另一名崆峒弟子立刻補上一刀,正正砍中他的肩頭,血如泉涌。
忽聽得一個蒼老的聲音罵道:「你們這班狗、狗強盜……」話未說完,便咕咚倒地,原來是陳天宇的父親陳定基聞聲出現,剛好見著兒子受傷,又急又氣,罵了一聲,精神便支持不住了。
趙靈君哈哈笑道:「你敢罵我,活該報應。好,將這老賊的琵琶骨也一併穿了!」陳天宇浴血苦戰,遮攔不住,業已有好幾個人從他身邊繞過,奔上台階,陳天宇氣得大罵,那幾個人正是要他生氣,越發放聲大笑。
忽聽得一聲斥道:「誰敢傷害我的公公!」陡然間寒光耀眼,冷氣彌空,那幾個人嘴巴未曾合攏,笑聲忽然好似凝結一般,原來幽萍來得太快,他們雖然早有防備,但一時之間,措手不及,口中還是各被射進了一顆冰魄神彈,舌頭冷僵,哪裡還笑得出。
幽萍「砰」的一聲,關上大門,一揚手又是幾枚冰魄神彈,這回趙靈君亦已及時發動,但聽得嗤嗤不絕的暗器破空之聲,接著是炒豆碎裂般的幾聲輕響,但見一團團的寒光冷氣,發散開來,好像撒下了一張霧網。原來趙靈君為了抵禦這種冰宮獨有、世上無雙的冰魄神彈,幾年來精練梅花針暗器,不待這冰魄神彈打到身上,便用梅花針將它挑破了。以趙靈君他們的功力,若被冰彈打中穴道,冷氣攻心,那自是難以抵禦,但若早早將它挑破,雖然那股奇寒之氣,亦足以刺體侵膚,但他們內功已有相當火候,卻可以熬得住了。
趙靈君一舉奏功,又哈哈笑道:「你還有多少冰彈?要不要向冰川天女討救?」這冰魄神彈乃是冰川天女從冰宮下面的千丈冰窟之中,擷取冰魄精英,凝鍊而成,幽萍下山之時,帶有百顆,經過了這麼多年,只剩下二十八顆,剛才又耗了十顆,而今所剩的不到二十顆了。但敵人卻有十三個之多,幽萍心中一凜,想把剩下的冰彈留作最後防身之用,略一遲疑,立即被敵人圍住。
幽萍嬌叱一聲,早已拔出一把寒光閃閃的長劍,此劍非金非鐵,乃是萬年寒玉浸在幽谷寒泉之中所淬鍊的寒玉劍,雖然比不上冰川天女那把冰魄寒光劍,但揮動之際,也有一股寒光冷氣,隨之而出,若是未練過內功的人,自亦禁受不住。
幽萍冰劍一展,倏地便是一招「萬里飛霜」,再緊接一招「千山落葉」,這兩招威力奇大,端的好似霜雪紛飛,充滿隆冬肅殺之氣,令人肌膚起粟!趙靈君急忙搶步上前,大袖一拂,盪開了幽萍的冰劍,但陳天宇乘機反攻,亦已與幽萍會合一處了。
兩夫妻並肩一立,勇氣倍增,展開了冰川劍法,聯劍拒敵,趙靈君這一伙人在迫切之間,竟是攻不上去。但幽萍到底功力尚淺,所倚仗的只是冰魄玉劍,而今冰彈不敢使用,寒玉劍的威力在圍攻之下又不能儘量發揮,時間一久,便漸漸感到有點難於應付。
陳天宇功力稍深,只是他受傷在先,苦戰多時,亦早已氣喘吁吁,汗如雨下,崆峒派弟子一輪急攻,迫他們退上了兩級石階,幽萍覷准一劍刺出,只差半寸,沒有刺著趙靈君,卻被另一名崆峒弟子乘機掃了一掌。幸而幽萍閃避得快,僅僅給他的掌鋒在肩頭沾了一下,但卻因此又被他們攻上了兩級石階。
趙靈君冷冷說道:「你們願被刺穿琵琶骨還是願被割掉首級?」陳天宇與幽萍對望一眼,兩夫妻心意相通,一瞥之間,便各自從對方的眼光中體會出來,兩人均是想道:「死為連理,又有何懼?」心中坦然,拼死拒敵,霎時間,但見寒光砸地,劍氣如虹,竟然把趙靈君這一伙人迫下一級石階。
兩夫妻雖然同心合力,鼓勇反攻,可惜已是到了強弩之末,沒多久,又被趙靈君他們連連迫退,而且一連便退了三級石階。
就在此時,陳天宇忽覺空氣中有縷縷異香,沁人如酒。陳天宇心中一動:「哪裡來的魔鬼花香?」他在西藏時,曾聽得一位武術異士龍靈矯說過,在喜馬拉雅山的冰谷之中,有一種花名叫阿修羅花,「阿修羅」即是梵語中的「魔鬼」之意,故此又名魔鬼花。尋常人嗅到魔鬼花的香氣,立即昏迷不醒。即算內功有根底的人,久聞花香,也會筋酥骨軟,如醉如痴,多好的武功,也發揮不出來了。龍靈矯就曾有一次為此花所迷,被尼泊爾武士擒去。
這時趙靈君他們亦已發覺異狀,冷笑道:「原來陳公子還懂得用江湖上下三流的迷香!但你可看錯人了,我們豈是懼迷香之輩!」
話猶未了,忽聽得陳天宇一聲叫道:「快發冰魄神彈!」幽萍反身一躍,跳上三級石階,一抖手將滿握冰彈用天女散花的手法,反射各人的穴道,趙靈君仍然用梅花針去打冰彈,可是冰彈雖然破裂,那寒氣卻陡然間加濃了數倍,趙靈君功力最高,亦自牙關打戰,皮膚如割,幾個功力稍弱的竟自被凍得昏迷地上,趙靈君大吃一驚,不懂他的功力怎的忽然大減。原來他們吸進了魔鬼花香,真氣運轉受阻,此消彼長,自是感到冰彈的寒氣加濃了。
陳天宇和幽萍曾得冰川天女傳授心法,不畏奇寒之氣,而且他們早有準備,冰彈一發,立即閉了呼吸,搶下石階,運劍急攻,這時趙靈君他們筋麻骨軟,冷得抖個不停,哪裡還能抵擋,霎時間有四五個人中劍倒地,趙靈君亦被削去了兩隻手指。趙靈君急忙指揮撤退,未受傷的和輕傷的各自背起重傷倒地的人,越牆逃跑,陳天宇與幽萍大獲全勝,可是卻勝得糊裡糊塗,莫名其妙!
幽萍插劍歸鞘,揮袖生風,拂散了那陰寒之氣,撕下了一幅衣襟,替丈夫裹傷,說道:「不知是哪位高人,暗中助了咱們一臂之力?嗯,你痛不痛?」陳天宇道:「幸好沒傷著骨頭。咦,那阿修羅花的花香來得真是奇怪!」幽萍正想問什麼是阿修羅花,忽見江南一拐一拐地跳躍出來,滿臉惶恐之色,叫道:「公子,我誤引你的仇人到家,請公子處罰。」陳天宇眉頭一皺,道:「以後小心一些!快叫家人來打掃庭院,洗乾淨地下的血跡。剛才的事,不要向外面亂說。」
江南應了一聲,忽然好像僵了一般,定了眼神向著院子的一角望去,這時那股由冰魄神彈發散出來的冷霧已隨風而散,幽萍跟著江南的眼光望去,只見牆角一棵槐樹之下,坐著一個罩著面紗的少女,手上拈著一朵枯萎了的花朵,花朵紅白兩色相間,十分奇特,幽萍從前所住的冰宮之中,什麼奇花異草都有,可就沒有見過這樣的奇花!幽萍心中一動:「莫非這就是阿修羅花?」但見那少女垂首胸臆,頭髮散亂,抖個不停,花瓣一片片地落在地上,似是禁不住那股余寒,看來快要凍得僵硬了。
江南呆了一呆,失聲叫道:「就是她,她!吹胡笳的那位姑娘!」陳天宇「噫」了一聲,幽萍急忙跑去,掏出一顆可以御冰雪奇寒之氣的陽和丸,走到那少女的身邊,柔聲說道:「多謝姐姐幫我們打退了敵人。」心中充滿感激之情,將陽和丸送到她的口邊,正想揭開她的面紗,教她服食。那少女忽然一躍而起,發出一聲裂人心魄的怪笑,驀然間只聽得幽萍慘叫一聲,倒在地上,胸口插著一支黑漆發亮的短箭,箭尾兀自顫動不休!
這霎時間,陳天宇驚得呆了,只聽得那少女狂笑道:「我得不到的東西你也永遠得不到了!」陳天宇飛身一掠,一招「飛鷹撲兔」,凌空撲下,抓著那少女的肩膊,顫聲喝道:「你,你是誰?為什麼下此毒手?」他惡戰之後,又吸了魔鬼花的香氣,本來就已神疲力倦,這麼用力的一撲,登時肩上的傷口裂開,立足不穩,拖著那個少女一同跌在地上。
那少女倏地將面紗撕下,一雙水汪汪的眼睛,似哭非哭,似笑非笑,凝視著陳天宇不作一聲,陳天宇如遇鬼魅,失聲叫道:「你——你是桑璧伊!」那少女忽地狂笑,半晌說道:「不錯,你認得我了,你未婚的妻子來找你了,咱們一同去吧!」驀然間又拔出一枝短箭,向陳天宇的咽喉一插,江南大叫一聲,哪來得及?
陳天宇面如死灰,心中嘆道:「冤孽,冤孽!」瞑目以待,忽聽得「波」的一聲,陳天宇睜眼看時,只見那支短箭並非插在自己的咽喉,而是插在那少女的胸口!
只聽那少女嘆了一口氣,嘶聲說道:「天宇,你好!你不願與我同走,是也不是?好,反正我已把她殺了,就讓你獨自在世上傷心吧。嗯,天宇啊,你讓我再替你結一結鞋帶。」聲音越說越弱,身軀好似一根蘆葦般的折了下來,伏在陳天宇的膝下,雙手按著他的長靴。
這罩著面紗的少女,正是以前薩迦土司的女兒桑璧伊。陳天宇的父親陳定基以前做薩迦宣慰使的時候,被土司威迫,替兒子定下了土司的女兒這門親事,陳天宇一向是不承認的,他並曾為此逃婚。後來土司給一個藏族少女芝娜刺死,婚事就不了了之。想不到在陳天宇南歸之後,桑璧伊竟萬里迢迢地來尋覓他。她本來是要將陳天宇也一齊刺死的,臨到下手之際,忽然不忍,又讓他活下來了。
陳天宇輕輕將桑璧伊的屍體搬開,一看鞋帶已經松亂,原來西藏的風俗,少女替男子結鞋帶,就是以身相許的意思,以前桑璧伊在土司衙門,曾經替陳天宇結過一次鞋帶,那時陳天宇還未知道這個風俗。桑璧伊對婚約念念不忘,至死也要做他的妻子,在臨死之前,她仍然要再替他結一次鞋帶。
陳天宇抽出腳來,伸手一探,桑璧伊早已氣絕。在這樣陰慘慘的氣氛中,血液都冷得好似要凝結了,他急急忙忙地跑到妻子身邊,但見幽萍雙目緊閉,面上沒有半點血色。她肩上的衣裳早已被桑璧伊撕裂,肌肉瘀黑一片,陳天宇一看,那支毒箭正插在胸口,試想連肩膊手臂都已僵硬,那胸口是人身致命所在,被毒箭插入,焉能不死。陳天宇呆若木雞,忽地拔出劍來,迴轉劍鋒,向自己的咽喉便是一劍,他經歷了兩番情劫,真是不願在這世上獨自傷心了。
江南正在他的身邊,手急眼快,一腳飛起,將陳天宇的長劍踢飛,叫道:「公子,你看,少奶的頭還會動呢!」陳天宇一看,幽萍的頭髮在地上隨風微拂,神志稍清,心中想道:「不錯,我還應該盡力而為。」於是叫江南進內把解毒的膏丹丸散都拿出來,他不敢拔起這支毒箭,只有緊緊地握著妻子雙手,但覺妻子脈如抽絲,雖然微弱之極,好在還未完全斷絕。
過了一會,江南將各種各樣解毒的藥都拿出來,陳天宇選了兩種幽萍從冰宮之中帶來的丹散,給她內服外敷,再給她輕輕推拿,阻遏那毒氣的發散,過了好久,幽萍雙眼微啟,口唇開闔,陳天宇將耳朵湊近她的口邊。只聽她低聲說道:「不要難為她!」指的當然是桑璧伊。陳天宇一陣難過,道:「她已死了!」幽萍道:「不要恨她,用妻子之禮將她埋葬了吧。我若死了,便請你將我埋在她的墓邊!」
陳天宇咽淚說道:「不,萍妹你不會死的。」這時屋內人聲如沸,陳天宇心亂如麻,問江南道:「老爺怎麼樣了?」江南道:「被嚇得病倒了。」陳天宇抱起妻子,將她送回臥房,再去探視老父,忙個不了。幸而陳定基只是因為年老體弱,受驚成病,並無大礙。
陳天宇一連數日,衣不解帶,在病榻旁邊服侍妻子,桑璧伊的毒箭不知是用什麼毒藥淬鍊的,其毒無比,雖有冰宮靈藥,也只能阻止傷勢不再擴大,幸好陳天宇得唐經天指點過正宗的內功心法,每日早午晚三個時辰,都以上乘的內功配合冰宮靈藥,為她療傷,而幽萍的武功根底又甚堅實,這才一天拖過一天,到了第四天她才能夠略進流體食物,脈息也較前粗了一些,但病情仍是極為危險。
陳天宇一邊照料父親,一邊要看護妻子,當真是累得心力交疲。這一日幽萍神智稍稍清醒,見陳天宇面色憔悴,幽幽嘆道:「累得你這個樣子,真不如我死了還好。冰宮的靈藥也不能解毒,想來不會有哪個醫生醫得好了。這幾年我享盡了福,即使早死也是瞑目的了。」陳天宇道:「別胡思亂想,你死不了!」他雖然說得似有把握,其實乃是安慰病人,心中實無良法。幽萍忽道:「桑璧伊的墓你給她造好了沒有?」陳天宇道:「前兩天我已經叫江南督工修好了。」幽萍道:「她雖然狠毒,卻是一片痴情。你不可虧待她。」陳天宇道:「我已依照你的吩咐,禮葬她了。」幽萍道:「很好,那麼將來我在泉下與她相見,亦可安心。」陳天宇道,「你為了我,不要再說這些令人心碎的話好嗎?有冰宮靈藥,加上你我本身的功力,縱然一時之間不能痊癒,總還可以保得住性命。」幽萍慘笑道:「那你天天對著一個僵臥的病人,你不心煩,我也心煩了!」歇了一歇,又道:「我有沒有和你說過這件事情?昔年唐經天初上冰宮的時候,替我們的公主和幾個貼身侍女都做了一副嵌名的對聯,他給我做的嵌名聯是:『幽谷荒山,月色洗清顏色;萍梗蓮葉,雨聲滴碎荷聲。』想來我當真是只合住在幽谷荒山的,給你帶到這繁華的塵世,反而要累得你他日聽雨碎荷聲,為我傷心一世!」
陳天宇傷心欲絕,忽地瞿然一省,破涕為笑,叫道:「對啦,我怎沒有想起?江南,江南!」幽萍道:「你想起什麼?」陳天宇道:「唐經天,天山雪蓮!幸虧你提起他!天山雪蓮能解百毒,還怕什麼?」幽萍苦笑道:「天山離這兒多遠?」陳天宇道:「快馬來回。最多不過半年。在這半年我悉心替你調治,病情最少不會惡化!」這時江南已經匆匆跑來,在病榻之前垂首侍立,神情惶恐之極。
陳天宇道:「江南,我求你兩件事情。」江南「哎喲」叫道:「公子你這樣說,當真是要折殺我了。你待我這樣好,有什麼事但管吩咐,水裡火里,江南決不皺眉!」陳天宇道:「有勞你到冰宮一次,向唐大俠討一朵天山雪蓮回來。」江南因為這次的賊人是他引來的,公子雖然沒有責怪,他卻是內疚於心,無刻安寧,此時聽得陳天宇要他去求取天山雪蓮,知道定是給少奶解毒療傷,不禁大喜道:「公子放心,江南定能給你辦到。」陳天宇道:「山長水遠,一路上須得小心才好。」江南道:「這個自然,路上若碰見響馬截劫,我避得開便避,避不開和他們拼命便是。」陳天宇道:「這個我倒並不擔心。雖說路途不靖,盜賊甚多,但一來你身上沒有值錢的東西;二來你的武功這幾年甚有進境,雖然未足與江湖上的一流高手抗衡,二三流的人物與一般的響馬賊料想你自己也可以應付了。最要緊的是不可惹事。」江南道:「好啦,我就裝作一點不懂武功,別人打我罵我,我也不還手便是。除非他真的打得我禁受不起。」陳天宇皺皺眉頭,說道:「別人也沒有無緣無故打你罵你的道理,你發願不肯惹事,這個很好。」歇了一歇鄭重說道:「我還要求你一件事情。」江南道:「你吩咐罷,江南無有不依。」陳天宇道:「你要緊記著這兩句話——」頓了一頓,江南急不及待地問道:「什麼話?」陳天宇道:「逢人但說三分話,未可全拋一片心。江湖上什麼奸險的小人都有,你愛說話的老毛病可得要改一改。」江南面上一紅,尷尬說道:「到了路上,別人問我兩句,我答一句。別人問我十句,我答兩雙。若然他的道路不對,我就裝聾作啞。決不敢壞了公子的大事。」幽萍聽他一口氣說了這麼一大串,也禁不住在病榻上噗嗤一笑。江南道:「現在尚在家中,我多說幾句無妨。少夫人你放心,到了路上,我便變了個鋸咀的葫蘆!」陳天宇微笑道:「你對我一片忠誠,我很感激。你早已不是我的書童,以後不必再叫我做公子了。」江南道:「待我取得天山雪蓮之後,再改稱呼吧。公子,你還有什麼吩咐?」陳天宇道:「只有一件事情,我可以容你在路上打聽,那就是金世遺的消息。」說罷取出了三百兩銀子給他做路費,並且將自己從西藏騎回來的大宛名馬給他做坐騎,送他出了村子,一再叮嚀,這才揮手告別。
江南一路上緊記著陳天宇的吩咐,果然不敢多說半句閒話。他快馬加鞭,每日一清早便動身,天黑了才投宿,五天的時光,便趕了一千多里的路程,心中盤算道:「像這樣的趕法,用不了半年時光,最多四個月便可以回來了。」哪知在第六天便碰到一件意外之事,幾乎令他送了性命。正是:
江湖向是多風浪,哪可人前強出頭?
欲知後事如何?請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