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80【自由而無用的靈魂】
2024-04-29 16:26:50
作者: 王梓鈞
一輛大巴行駛在西南山區,車內坐著男男女女近十人。
記住全網最快小説站𝖇𝖆𝖓𝖝𝖎𝖆𝖇𝖆.𝖈𝖔𝖒
曾經在宿舍樓頂偷偷啃冷饅頭的彭勝利,赫然已經躋身成功人士行列。出來玩的嘛,本來大家都穿得很隨便,只有彭勝利西裝革履,那打扮就像是去參加商務談判。
用丁明的話來說,上班是西裝,放假是西裝,約會是西裝,旅遊還是西裝,老彭就差穿著西裝睡覺了。
或許這是對糟糕的少年時代的一種補償,昨天晚上喝酒聚餐時,面對老友們的調侃,彭勝利借著酒勁說:「小時候村里連一台電視機都沒有,我第一次看到西裝,是來村里支教的老師穿著的。當時覺得好精神,做夢都想有一件。但直到大學畢業,被老丁拉去搜狗上班,我才買了自己人生中第一套西裝。心理補償也好,臭顯擺也罷,反正我就覺得穿西裝很帥,整個人都充滿了力量。」
周正宇的嘴巴還是那麼損,大笑道:「賣保險的也這麼認為。」
彭勝利笑笑沒接茬,倒是他老婆坐在旁邊,頗為不滿的看了周正宇一眼。
是的,彭勝利已經結婚了。妻子是他的老鄉,兩人鄰村,讀初中時就認識,目前在京城某小學當老師。他們去年悄摸摸扯證,誰都沒有通知,只在過年回老家時補辦了一次,宴請各自村裡的親戚鄰居吃喜酒。
李耀林這次也把老婆帶來了,孩子扔給父母帶著,主要目的是跟老朋友敘舊,而非是回來參加百年校慶。
丁明的博士女朋友,已經正式升級為老婆,目前大著肚子留在京城,由他丈母娘全程照顧。一個是公司總裁大忙人,一個是眼裡只有細胞的學霸,看那樣子也是懶得舉辦婚禮,打算等孩子斷奶之後去度蜜月結婚。
此時車上,幾個女人聊在一起。
林卓韻意外的跟彭勝利老婆有共同語言,都對文學感興趣。相比而言,李耀林的老婆總說些雞毛蒜皮小事兒,愛聊單位上的同事八卦,這實在讓林卓韻提不起興趣。為了避免冷落對方,林卓韻故意說起小孩教育問題,李耀林的老婆果然跟林卓韻對上腦電波,開始討論孩子犯錯誤該怎麼糾正。
唱歌視頻在網絡上發酵,雖然話題火爆異常,但林卓韻還真沒怎麼被曝光。因為復旦社政學院的官方錄像,根本沒有上傳網絡,扔上去的都是學生用手機拍的模糊版本。
直至有學生上傳近距離照片,林卓韻終於被認出來了。
榕樹下的一個網絡作家,非常驚訝的在天涯論壇發帖,還連結了那張學生傳的照片,又貼出幾張合影說:「簡直難以置信,我居然跟宋維揚的夫人認識——有照片為證。這幾張合影,是榕樹下作者們線下聚會時拍的,當時大家都不知道她的真實身份,只知道她是榕樹下雜誌社的林總編,是榕樹下網站小有名氣的元老級作者……」
然後林卓韻的手機就被打爆了,包括寧財神、路金波等諸多作者,紛紛打電話過來向她求證。寧財神甚至還產生了懷疑,問《三體》的作者天頂星人,究竟是不是宋維揚,那小說到底什麼時候能夠恢復更新!
緊接著不斷有人造訪雜誌社,想要跟林卓韻尋求商業合作,把林卓韻煩得跑來跟宋維揚一起外出旅遊。
「快到了吧?」丁明遠眺著大山問。
正好迎面而來一個趕驢車的老農,宋維揚讓司機停下,從車窗伸出腦袋問:「老鄉,山神廟村怎麼走?」
「吁!吁!」
老農拉住韁繩剎車,用濃重的方言口音回答:「前面還有十幾二十里路,一直順著縣道走,到了鎮上改走機耕道去八門村,過了八門村上山就是山神廟村。」
「謝了,老鄉,」宋維揚扔出一根香菸,「接著!」
老農猶如武林高手接飛鏢,精準無比的探手拿住香菸。他看了一眼過濾嘴上的商標,發現不認識這牌子,便順手將煙夾在耳後,揮鞭啟動驢車:「喝……喝喝!」
大巴繼續前進,城裡來的小夥伴們,似乎對驢車這種交通工具頗感興趣,嘰嘰喳喳的就議論開來。
在駛離縣道之後,坑窪不平的機耕道,差點沒把大巴給抖翻了。這還不算什麼,破機耕道只能到八門村,繼續前進就只剩一條上山小路,眾人必須棄車步行。
山神廟村,就是聶大仙如今居住的地方。
而山神廟,是聶大仙住持的正一道觀。
這裡的山路並不險峻,甚至還有一條兩三米寬的路基。
這條路基是50年代土改時修建的,政府引導村民平墳開荒,又把兩尺寬的山路,拓成兩米多寬的泥路。可惜山神廟村實在太偏,幾乎沒有機動車出入,幾十年之後就只剩路基了,兩邊雜草叢生,只露出中間一條進山小道。
眾人在山裡走了40多分鐘,突然聽到前方傳來聲響。
轉過山坳一看,卻是男男女女頂著烈日,正在肩扛手抬的賣力修路。路邊荒草雜樹已經被清理掉,垮塌的地方用條石砌好,婦女們蹲著往路面鋪碎石塊。
周正宇拎著瓶可樂過去問話:「老鄉,前面是不是山神廟村?」
「對頭。」一個手拿大錘的漢子點頭道。
周正宇又問:「那你們認識聶軍不?他是個道士。」
那漢子頓時咧嘴笑起來:「聶老師的朋友哩,他在村里上課。你們跟著搬石頭的回去,四五十分鐘就能到村里。」
聶老師是什麼鬼?
有幾個村民推著獨輪車過來,將車上的碎石塊卸下,然後便轉身回村,宋維揚他們連忙跟上去。
一路上各種攀談,這些村民都夸聶老師是個好人,至於為啥一個道士當了老師卻講不清楚。
小夥伴們腿都走軟了,終於來到村里。
事實上,一路而來都屬於山神廟村的地界,所謂的「村里」就是村委會所在,這片地勢更加平坦一些,因此居住的農戶也更密集。
「我操,好大一座廟!」李耀林驚道。
確實挺大的,在這深山之中,居然還有一座巍峨大廟。
廟門用上好的石料修建,隱約能看到「山神廟」三個大字。圍牆足有兩米多高,但許多地方都塌了,圍牆內外甚至被開墾成菜地,種著黃瓜之類的夏季蔬菜。
還沒進廟,就能聽到朗朗讀書聲。
兩道儀門,四根立柱。
第一道門的兩根立柱上,掛著「山神廟村村民委員會」等牌子。第二道門的兩根立柱上則掛著對聯,上聯曰:遠追虎狼三千里,下聯曰:近保人民百萬家。
這對聯刻在兩塊楠木板上,金漆已經風化斑駁。等走近了,還能看到各種小孩子的塗鴉,比如「三千里」三字的下方,寫著「王超是個大傻比」;又比如「百萬家」的旁邊畫著一坨熱氣騰騰的屎,還有個火柴人往屎上撒尿。
儀門兩側的偏殿,被用來做村委會辦公室、會計室等等。
穿過儀門,立即看到一個旗杆,五星紅旗迎風飄揚。
供奉山神的大殿,直接被改成了教室,門口還掛著塊牌子——山神廟村小學。
宋維揚踩著石階來到殿前,只見大殿的主位神像依舊存在,正瞠目怒視著前方。兩側應該還有其他神像,但早就被拆走了,只剩下幾個石基留在那裡。
殿中擺放著數排書桌,兩側牆壁各有一塊黑板。
聶軍鬍子拉渣的,梳著道髻,穿一件T恤,一條短褲,踩著拖鞋,正站在左方的黑板前教語文。而右邊幾排的學生,則背對著聶軍在寫數學作業。
感覺到門口有人來了,聶軍扭頭一看,頓時笑著對學生說:「把今天教的生字抄10遍。」
學生們也不感到驚訝,一些孩子認真抄生字,一些孩子則好奇的看著門外來客。
「你們怎麼來了?」聶軍踩著拖鞋出來。
周正宇把手裡的可樂拋過去,問道:「你丫不是說當道士嗎?怎麼跑來做鄉村教師了?」
「趕鴨子上架唄。」聶軍苦笑。
原來,根據聶軍的考察研究,這座山神廟修建於清朝中頁。
村民們的祖先,都是李定國的部下,兵敗之後在此遁世定居。繁衍百餘年,村落越來越富足,而且還有詩書傳家,終於在乾隆年間出了個大官。
這座山神廟就是大官所建,正殿裡供奉的山神,實為抗清名王李定國,其他神像全是李定國的部下。甚至還有其他偏殿,娘娘殿供奉著李定國的正妃,以前也被改為教室,不過由於學生越來越少,娘娘殿已經荒廢了,現在成了聶軍的書房。
山神廟的歷代住持,均由村長(族長)兼任。抗戰時期,山神廟還借給游擊隊當軍營,因此在新中國有了一段香火情,不但沒有遭到拆除,反而被認定為正宗的正一道廟觀。只不過,山神廟住持不能再由村支書、村長兼任,必須由擁有道籍的道士來當。
再後來,村委會徵用儀門幾處偏殿辦公,山神殿和娘娘殿被用來做教室。
不管如何,山神廟裡一直都有住持存在,而這個住持一直都有官方頒發的道籍。
聶軍說:「我是從道協的名單里,發現這座山神廟的。當時感覺很奇怪,所以就跑來看看,還把對山神廟的研究寫成畢業論文。這裡的新中國第一任住持,是負傷瘸腿的游擊隊員。第二代住持是游擊隊員的兒子,目前躺在縣醫院的病房裡。第三代住持就是我。」
「我問你怎麼當老師了?」周正宇道。
聶軍說:「這破地方,支教的年輕人留不住。老校長去年又死了,我只能暫時接手。」
丁明問:「你就打算一直在這裡教書?」
「教不了幾年,」聶軍笑道,「前些年出台了撤點並校政策,按規定,這樣的鄉村小學是該裁撤的,集體併入鄉鎮中學。有些學生已經去鎮中心校讀書了,只剩下30多個學生留在山裡,所以娘娘殿那邊的教室被棄用了。」
李耀林的老婆問:「這30多個學生怎麼不走?」
聶軍說:「從這裡到鎮上讀書,大人都要至少走三個半小時,小孩子遇到下雨路滑,走四五個小時到校實屬正常。那些去鎮上讀書的孩子,半夜三四點就要起床,到校已經八九點鐘了。下午放學,回家時也是晚上八九點,每天走路的時間就在七個半小時以上,而且一半時間在摸黑走夜路。」
「不能住校嗎?」丁明問。
聶軍說:「鎮裡的學校只有教師宿舍。除了個別天賦驚人又刻苦努力的孩子,其他村裡的學生去鎮上讀書,成績都差得很,因為每天連做課後作業的時間都沒有。甚至摸黑上學的路上,只有少數學生用手電筒,大部分學生只能打火把。條件太艱苦了,剩下這30多個學生的家長,死活也要繼續留在村里讀書,縣教育局的領導親自來動員並校都沒法子。」
周正宇難以置信道:「都特麼2005年了,中國居然還有這樣落後的村子!」
「要致富,先修路嘛,」聶軍奸笑道,「我就跟村主任說,讓老子代課教書可以,你們必須兩年之內,把下山的路修好,否則老子就走人。你們來的時候肯定看到了,好多村民都在修路呢。」
眾人都不再說話,默默打量著聶軍,似乎是想重新認識這個人。
聶軍此時的扮相就像個無業游民,頭髮雖然挽成道髻,但造型非常隨意,而且是用一根竹筷當簪子。髒兮兮的T恤和短褲,露出凌亂的腿毛,拖鞋被腳心汗濕沾滿黑塵,滿臉鬍渣至少一個星期沒刮。
他就那樣站在正殿門口,背後遠處是托為山神的李定國神像,太陽照在他身上似乎在發光。
宋維揚又想起復旦的非官方校訓。
或許,眼前這個不羈世俗的傢伙,身體裡才真的蘊藏著一個「自由而無用的靈魂」。
自由並非散漫,而是自己做出選擇,並承擔其所有後果。
無用是復旦學子的自嘲,不是沒有用處,而是不追求功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