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 劍膽琴心意自傷
2024-04-25 18:41:27
作者: 梁羽生
穀神翁帶來的這個消息,猶如晴天霹雷,震得人魂飛魄散,李逸呆若木雞,好半晌才顫聲叫道:「不,不會吧,璧妹,她,她答應過我留在天山,等,等我回來的。」他受驚過度,一句話分成了好幾截才說得出來。
武玄霜咽下眼淚,低聲說道:「璧妹對你情深義重,她發誓與你同生共死,你不知道,你離開天山的第二天,她也跟著來了。」武玄霜想起長孫璧那兩首題壁的絕命詩:「十年夢醒相思淚,萬里西風瀚海沙。同命鴛鴦悲命薄,天涯何處是吾家?」「願將熱血灑胡塵,且把遺言托舊人,應念李郎家國恨,留他同賞雪山春。」忽地感到內愧於心,想道:「要不是為了我,她也許會聽李逸的話留在天山。我不能怪她心胸狹窄,換了是我,我也不會放心的。」李逸則在暗暗奇怪:武玄霜怎的知道得這樣清楚?可是在那個時候,他已無暇去問武玄霜了。
穀神翁道:「我在突厥的都城外邊,正碰見長孫璧被他們追捕,我遲了一步,看清楚是她的時候,她已被菩提上人捉獲,押上囚車。」李逸還有點不大相信,問道:「谷老前輩,你當真看清楚了是她?」穀神翁道:「她打扮成一個維族婦人的模樣,也用了夏侯老兄的易容丹,但卻瞞不過我的眼睛。她看見我的時候,驚叫一聲,看樣子是想向我求救,後來怕是不願連累我,沒有叫出我的名字。」李逸聽他說得千真萬確,心頭好像墜了一塊鉛塊,沉重之極,但卻也有點奇怪:長孫璧既然用了易容丹,那些突厥武士又是怎樣認出她的。
穀神翁繼續說道:「當時我混雜在行人堆中,她那一聲驚叫,引起了那班突厥武士的注意,其中有菩提上人和恰克圖,立刻認出我來。其實我撞見了長孫璧被他們擒獲,即算他們認不出我,我也不會置之不理的。當下混戰一場,他們除了菩提上人之外,還有好幾個硬手,我眾寡不敵,只好逃出來報訊,恰克圖這廝的氣力確是驚人,我逃出十數丈遠,還給他射中了一箭。」
原來長孫璧早已到了突厥京都,這日突厥大汗在宮廷招宴各處投奔來的武士,發生了符不疑、夏侯堅、穀神翁三老大鬧皇宮,以及李逸被捕等等事情,武士大會散後,這些事情馬上就傳揚開去,長孫璧聽說在會中捉獲了一個大唐的王子(李逸本是王孫身份,但那些武士不知底細,把他說成了是大唐王子。)大大吃驚,急忙跑出去打聽,她扮成一個普通的維族婦人,本來是不容易給人瞧破的,卻不料無巧不巧,她碰到了兩個認識她的人,這兩個人一個是程達蘇的兒子程建男,另一個則是伏虎幫中的小頭目楊釗。
八年之前,李逸護送長孫均量的靈車出關,途中長孫璧憂傷成病,曾在一座古廟養病,廟中有一個燒火的小和尚名叫「去孽」,原是伏虎幫的嘍囉,得廟中的老主持收養的,他覬覦李逸的錢物和寶劍,暗地裡向伏虎幫通風報訊,少幫主程建男後來帶了賊黨前來搶劫,被李逸殺退,事雖不成,但程建男與長孫璧已經朝過相,而那個小和尚重歸伏虎幫之後,也被提升頭目。這個當年的小和尚「去孽」便是現在的伏虎幫頭目楊釗。
伏虎幫的老幫主程達蘇先到突厥王廷,參加武士大會,程建男安排好幫中事務之後,帶了楊釗也跟著到來,恰好碰見了長孫璧向人打探李逸的消息。
這個伏虎幫的小頭目楊釗,武功雖然不高,人卻機靈得很,他見過一面的人,很久都不會忘記,長孫璧雖然改容易貌,扮成了一個維族婦人模樣,仍然引起了他的疑心,再聽長孫璧打探的乃是什麼「大唐王子」被擒的事情,心裡更覺疑惑了,他看了好一會,突然在她背後用漢語叫了一聲「長孫璧」!長孫璧驀吃一驚,不自覺地用漢語回了一句「是誰叫我?」就是這樣,長孫璧的行藏給人識破。程建男纏著她,楊釗跑回去報訊,終於引來菩提上人、恰克圖等一班突厥武士,將長孫璧捉住。
長孫璧被擒的詳細經過,李逸當然不知,但穀神翁親眼見她被押上囚車,事情當然是無可置疑的了。
穀神翁道:「賢侄放心,有我們在此,怎麼樣也要將長孫璧救出來。」符不疑、夏侯堅都是長孫均量的生前好友,故友的女兒身遭危難,拯救之責,當然也是義不容辭。
但要救長孫璧卻是談何容易,第一,不知她被囚在什麼地方。第二,大汗的王宮經過了這一場大鬧之後,必然防範森嚴,對方雖然折了天惡道人,但還有菩提上人、麻翼贊等高手,還有各地投奔來的武士,其中也大有能人。而且百憂上人神功無敵,自己這方,夏侯堅身受重傷,雖得天山雪蓮解毒,一時之間功力也未能恢復,論起強弱之勢,那是對方強得多了。
符不疑笑道:「縱是虎穴龍潭,我老符也得再闖它一闖。依我之見,索性進宮去再鬧一場,若能把大汗擒了,不愁他不放人。」夏侯堅道:「事情未必這樣順手,不過,既然沒有其他辦法,也只好試它一試。」
正在商議之間,忽聽得山下金鼓雷鳴,原來是恰克圖領了一千鐵甲軍趕到。符不疑道:「咱們只好衝出去再說了。」李逸的孩子倚偎在武玄霜身邊,武玄霜道:「敏兒,你害怕嗎?」李希敏仰著臉兒說道:「有姑姑在此,敏兒一點也不害怕!」
夏侯堅笑道:「這孩子對你倒是十分信賴,你帶他下去吧。老符,你做我的保鏢。」符不疑聽他一說,已知其意,點點頭道:「不錯,突厥軍隊人數眾多,而且都披著鐵甲,咱們若是聚在一起,只怕難以突圍,不如分成幾路,教他們顧此失彼。」當下分成三路,武玄霜帶了孩子與裴叔度做一路,從東面下山,符不疑與夏侯堅一路,從南面下山,穀神翁與李逸從西面下山。夏侯堅與李逸都負了傷,所以要人掩護。
這時鐵甲軍正在向山上推進,恰克圖目力甚好,抬頭一望,已瞧見了山頭上的符不疑、穀神翁、夏侯堅等人,不由得吃了一驚,心道:「早知這幾個老傢伙在此,我應該多請幾個高手前來。咦,百憂上人和天惡道人哪裡去了?難道他們還沒有發現敵蹤?」他不知道,百憂上人早已鎩羽而歸,天惡道人也已伏屍荒嶺。百憂上人雖然料到鐵甲軍隨後會來,但他是武學大師的身份,講究單打獨鬥,被人打敗之後,若再挾眾重來,那就是有失身份了。
恰克圖知道符不疑等人的厲害,不敢冒進,下令將鐵甲軍擺成扇形陣勢,緩緩向山上推進。上面一聲長笑,符不疑與夏侯堅先衝下來,這班突厥軍雖有鐵甲頭盔,也被笑聲震得耳鼓嗡嗡作響。恰克圖大吃一驚,急忙揮軍抵禦,忽聽得穀神翁一聲大喝,手舞雙劍,也沖了下來。恰克圖眼光一瞥,瞧見跟在穀神翁身後的正是李逸,急忙叫道:「正點兒在這一邊,這小伙子是咱們大汗所要的人,寧可放過了那幾個老頭,不可放過了他!」一馬當先,轉動陣形,親去捉李逸。就在此時,武玄霜帶了孩子,與裴叔度一起,從防禦最弱的西方,悄沒聲息地疾馳而下。
恰克圖眼觀四面,耳聽八方,突然瞧見武玄霜沖入陣中,這一驚非同小可,他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心道:「難道我是白日做夢,這,這不是新王妃嗎?」要知武玄霜雖然在宮中大鬧,但當時恰克圖在御花園巡邏,卻不知道這件事情,後來李逸與武玄霜從花園逸出,當時是在昏夜之中,樹木濃蔭,而恰克圖又只注意李逸,只當她是個普通宮女,以致被她冷不防的一掌擊倒,卻還未看清楚她的面貌。
恰克圖帶領的一千名鐵甲軍,每三個人中就有一人拿著松枝火把,照耀得如同白晝,武玄霜從山上疾馳而下,恰克圖自是看得清清楚楚,大驚之後,心中想道:「新王妃怎麼會與他們一路?無論如何,我都得問個明白。」要知李逸雖然重要,但恰克圖知道大汗極為寵愛「新王妃」,比較起來,那又是「新王妃」更重要了。
霎眼之間,武玄霜已來到面前,恰克圖叫道:「可賀敦,卑職恭迎鳳駕。」武玄霜挺劍喝道:「讓開!」恰克圖呆了一呆,不知是攔阻好還是不攔阻好?主意尚未打定,武玄霜倏的便從他身邊掠過。
恰克圖認出她背的是李逸的孩子,大叫道:「請可賀敦留步!」話聲未停,裴叔度已到,喝道:「給我閉嘴!」劍挾勁風,倏地劈下,恰克圖揮刀急擋,他有降獅伏虎之能,這一刀劈出,足有千斤之力,滿以為可以將對方的長劍震飛,哪料刀劍相交,當的一聲,恰克圖竟然收勢不住,但覺對方的長劍似有一股吸力,恰克圖正想施展千斤墜的重身法穩住身形,忽覺手中一輕,那口月牙彎刀已飛上了半空,原來裴叔度知道他神勇無比,在刀劍相交之際,用了借力打力的上乘內功,一黏一帶,借了他那股強勁的力道,將他的兵刃弄得飛出手去,恰克圖失了兵刃,尚自莫名其妙,轉眼間裴叔度也過去了。
恰克圖大怒,從兵士手中搶過一把硬弓,心中想道:「可賀敦叛了大汗,我還顧忌什麼?」但他仍然不敢射武玄霜,這一箭卻對準了她所背的孩子。
武玄霜聽得背後弓弦聲響,反手一劍,把那支羽箭削為兩段,就在這時,幾支長矛同時搠了過來,武玄霜用了一招「狂風掃葉」,但聽得一片金鐵交鳴之聲,好幾根矛頭給她一劍削斷,但其中有一個長矛手狡猾得很,他把長矛揮了半個弧形,中途變招,剛好避開武玄霜的一擊,趁著武玄霜剛剛削斷那幾根長矛,未及回劍防護之際,矛頭對準那孩子的頸項便刺。
裴叔度在後面見此情形,嚇出一身冷汗,急忙飛身掠起,腳尖一點一個鐵甲軍的頭盔,借勢再躍,他人在半空,尚未撲下,只見那根長矛已堪堪刺到了孩子的頸項,那孩子突然伸出雙手,握緊長矛,就在這剎那間,裴叔度有如飛將軍從天而降,一劍將那個武士劈翻!
李希敏咧開口笑道:「真好玩,叔叔,你從半空中飛下來打人的法子可得教我!」裴叔度和武玄霜抹了一額汗,贊道:「敏兒,你的膽子真大!」李希敏笑道:「我早說過,我跟著姑姑,我就一點也不害怕!」
突厥武士見他們這樣厲害,而且又聽得恰克圖稱武玄霜為「可賀敦」,不敢再追,裴、武二人便先衝出了敵陣。
恰克圖轉過頭來要包圍李逸,這時穀神翁展開了躡雲劍法,但見他翻身進劍,飄忽如風,劍到身到,恍惚見影而不見人,引得敵軍跟著他亂竄,卻捉他不著,李逸緊緊跟在他背後,劍不沾血,敵軍包圍之勢未成,他們兩人也已衝出去了。
符不疑和夏侯堅二人一路,闖出來更為容易,恰克圖以大部分的鐵甲軍去追捕李逸和攔截武玄霜,符不疑武功最高,卻從最弱的一環衝出,自是不費吹灰之力,他施展大摔碑手的功夫,一有突厥武士近身,便給抓了起來,拋上半空,跌個半死,一連跌了好幾個,其他的人發一聲喊,都四散避開,不敢再追了。
半個時辰之後,三路突圍的人已走出十數里外,將鐵甲軍遠遠地拋在後面。他們會合一齊,重商救長孫璧之策。
符不疑道:「依我之見,事不宜遲,今晚就入宮去探一探消息」。穀神翁道:「咱們安排一下,哪些人入宮,哪些人留下來接應。」符不疑道:「夏侯兄需要拔毒療傷,他留下來吧。」穀神翁道:「李賢侄,你的傷勢如何?不如你也留下來吧,反正得有人照顧你的孩子。」李逸道:「我傷得不重,璧妹為我而來,我豈能袖手旁觀?」眾人見他伉儷情深,便不再勉強他留下。
李逸想了一想,到武玄霜面前說道:「玄霜姐姐,我求你—件事情。」武玄霜道:「你說吧,為了璧妹,我赴湯蹈火,在所不辭。」李逸道;「我知道你明天一早便要回國,現在請你耽擱些時。」武玄霜道:「這何須說?璧妹未救出來,我不回去便是。」李逸道:「那麼敏兒就托你照顧了。敏兒,你和姑姑一起,我去將你的媽媽接來,好嗎?」李希敏道:「媽媽也給那個什麼大汗捉去了,是嗎?」李逸道:「是的,但有這許多位公公和我同去,一定能夠將她救出來的。」李希敏道:「好呀,姑姑,那麼你不走了?待接了我的媽媽出來,咱們住在一處好不好?」這孩子最信服他的父親,心想爹爹說過可以將媽媽接來,那就一定能夠來了,所以他現在倒不是擔心媽媽不能救出來,而是擔心武玄霜要走。
武玄霜心情沉重之極,她本來是想和李逸同去救人的,但想到長孫璧那妒恨的眼光,若是給她見到自己和李逸在一起,不知她又會怎樣想呢!現在李逸要她留下來照顧孩子,她最初不大願意,終於也同意了。心中則在暗暗決定,一到長孫璧救出來,她便立即回國,最好避免和她見面。
大家商量妥當,留下夏侯堅和武玄霜二人,約定以山下的一座獅形石窟作為聚集之處。武玄霜憑記憶所得,畫了一張突厥王宮的草圖,夏侯堅也將易容丹分給每人兩顆,準備應用,並給李逸吞服了一粒培元固本的大還丹。各自分頭辦事。
李逸與符不疑、穀神翁他們一道,覓小路再往突厥的王廷,他遙望武玄霜背著他的孩子與夏侯堅一道上山,心中感慨萬端,想不到昔日的「仇人」,而今竟成為自己托妻寄子的知己。
待到入黑之後,符不疑、穀神翁、裴叔度、李逸等一行四眾,便潛入突厥的京城。京城雖然到處有人把守,但他們輕功卓絕,加以又是在昏夜之中,守城的兵士竟無一人發覺。不但如此,符不疑和穀神翁還用梅花針打穴的功夫,各自捉了兩個兵士,剝了他的衣服,仗著夏侯堅的易容丹,這四個人都扮成了突厥武士的模樣,一直深入到王宮的禁區。
王宮的御苑倚山修建,穀神翁輕功最好,故意發出一支響箭,引得好些衛士奔上山來搜查,李逸和符不疑便趁他們慌亂之時,偷偷地進了御花園,黑夜之中,人影幢幢,他們穿的又是突厥武士的服飾,守衛的只當他們是自己人,一下子便給他們混過去了。
他們當然也知道第一流的高手都在宮中,越深入危險越大,自是不敢有絲毫的大意,一進了御花園便立即分開,藉著樹木山石的掩蔽,小心翼翼地探索前行。
李逸正在行走之際,忽見有兩盞紅紗燈籠迎面而來,李逸躲在假山石後,定睛一瞧,卻原來是兩個宮女,一手提著燈籠,一手提著籃子,籃子內似乎放著茶盅之類的器皿。
只聽一個宮女說道:「聽說那個新王妃竟是中國的女皇帝派來的,真真奇怪!」另一個宮女道:「聽說還大鬧了一場呢,大汗受了驚嚇,所以才要喝這參湯。哎呀,你小心些走,不要碰跌了,這人參是渤海王國進貢來的,珍貴無比,你潑瀉了參湯,性命也賠不起!」敢情是走在前面的那個宮女踢著了石子,踏差了一步,所以後面那個宮女出言警告。
說至此處,那兩個宮女正好來到假山石前,李逸藏好身軀,只聽得前頭那個宮女說道:「走得累了,歇一會吧,反正大汗只怕也還沒有睡醒。」後面那個宮女道:「不成,大汗吩咐三更時分送到的,現在快到時刻了,寧可早些送到,不可誤了時刻。喂,你可知道這兩碗參湯是給誰喝的麼?」前頭那個宮女道:「不是大汗自己要喝的麼?」她同伴道:「大汗喝一份,另一份卻是給一個女犯人喝的。」前頭那個宮女似乎大為奇怪,說道:「這是怎麼回事,讓女犯人喝參湯?」後頭那個宮女說道:「這是一件極秘密的事情,有一個和我要好的侍衛說給我聽的。」走在前面的那個宮女回頭說道:「好姐姐,說給我聽聽。」
後面那個宮女道:「說給你聽,你可不許再對第二個人講。今天他們捉到了一個女子,聽說就是那個大唐王子的妃子。」李逸聽到這裡,心頭卜卜亂跳,這個宮女所說的「大唐王子的妃子」,當然指的是他的妻子長孫璧!長孫璧果然是被囚在大汗宮中。
只聽得前頭那個宮女又問道:「有這樣的事?大唐的王妃長得什麼模樣?可比得上咱們的新王妃嗎?」她的同伴噗嗤一聲笑道:「咱們那位新王妃也是中國女皇帝派來的人呀,你還當她是真的可賀敦嗎?中國的女子一個個都這麼漂亮,聽他們說,捉獲的那個「大唐王妃」也是天仙似的,並不輸於那位冒牌的王妃呢!」前頭那個宮女笑道:「敢情大汗見她美貌,所以特別優待她,這碗參湯想必是給她喝的了?」
後面那個宮女笑道:「你別邪心,我聽他們說,大汗是想把這女子當作香餌,引那個姓李的王子上鉤呢。大汗說好了今晚三更時分接見她,想是見她受了傷,又不肯吃東西,所以要灌她參湯。」前頭那個宮女又問道:「大汗為什麼要在新房裡接見她?」後面那個宮女笑道:「你越問越出奇,我怎麼知道大汗的心思?」前面那個宮女道:「我不是說大汗對這個女子有什麼壞心思,我是在奇怪,他被那位冒牌的新王妃作弄一場,新郎都做不成了,卻還有心情留在新房裡面?照他往常的脾氣,一怒之下,不知要殺多少人呢!」
兩個宮女吱吱喳喳的談論,走過了那塊假山湖石,沒入了花樹叢中,聲響也漸漸聽不清楚了。李逸咬了咬牙,心中想道:「大汗要引我上鉤,我偏偏要去和他作對,看是魚兒上鉤還是魚鉤被毀?好在我已知道他所在的地方,待到三更時分,直闖進去便是。
李逸從假山石後出來,正想找尋符不疑的蹤影,黑黝黝的角落裡忽然跳出一人,喝道:「口令!」李逸怔了一怔,立即駢指如戟,點他的穴道,只聽得「卜」的一聲,那人影晃了一晃,並未跌倒,反而罵道:「好呀,你這小子原來還會點穴,哈,原來你是李逸!」口中說話,手底卻是絲毫不放鬆,倏忽之間,便向李逸劈了兩掌。
李逸接了兩招,但覺對方的勁道大得出奇,瞧清楚了,原來是百憂上人的大弟子陽太華,怪不得用重手法點穴也點他不倒。
李逸知道他的厲害,急忙繞樹一轉,待得陽太華追到,他已拔出了寶劍,一招「橫指天南」疾刺過去,陽太華衣袖一拂,雙掌一分,左掌一頓一搭,輕撥李逸劍把,右掌一招「乘龍引鳳」,肘底穿出,反來截擊李逸的左臂。李逸見他「空手入白刃」的招數使得變化莫測,吃了一驚,暗叫不妙。要知李逸利於速戰速決,數招之內,若不能擊倒對方,蹤跡便得敗露。
陽太華搶不走李逸的寶劍,李逸在急切之間也傷不了他,果然過了幾招,陽太華緩過口氣,立即便大聲嚷道:「有刺客,快來人呀!」
片刻之間,但聽得人聲、腳步聲紛然而來,李逸大為著急,捨命搶攻,一招「鐵騎突出」,接著一招「飛渡陰山」,上刺咽喉,下刺胸脅,這兩招全是進手的招數,確是凌厲非常,但他側重進攻,本身的防衛卻也是「空門」畢露。
高手搏鬥哪容得絲毫暴躁,李逸意圖行險僥倖,反而給了陽太華以可乘之機,但見他滴溜溜的一個轉身,身形前俯,反而搶了進來,駢指如戟,倏的點到了李逸乳下的「期門穴」,「期門穴」是人身死穴之一,這一來兩方的招數若然用實,陽太華可能被挑斷了琵琶骨,李逸縱然不死,也定要受到重傷。
就在這間不容髮之際,陽太華忽地悶哼一聲,箭一般的向後射去,一頭撞在石上,「咕咚」一聲,直挺挺地跌倒地上。李逸征了一怔,他的劍鋒根本就未曾觸及陽太華的身體,陽太華怎麼就倒了?
心念未已,陡見兩條黑影凌空飛掠而來,忽地在空中一撞,雙雙跌下,隨即聽得一個洪亮的聲音喝道:「你這酸丁真是不知死活,膽敢闖進宮來,佛爺可要給你念往生咒了!」另一個聲音笑嘻嘻地說道:「很好,先賠我一雙草鞋,然後再念你的倒頭經吧!」這兩個人一個是符不疑,另一個正是百憂和尚。原來他們兩人都發現了李逸和陽太華的生死搏鬥,符不疑距離較近,出手在先,以飛花摘葉、傷人立死的功夫,暗助了李逸一臂之力,但百憂上人如影隨形,立即跟蹤趕至,兩人未待身形落地,在半空中便交換了一招,百憂上人以內力震翻了符不疑,符不疑則以一指禪功戳中了百憂上人的脈門,雙方各吃一點小虧,緩了口氣,立即又跳起來再度交手。
李逸又驚又喜,驚者是已給百憂上人發現,喜者是有符不疑將他絆住,這兩人一交上手,非到三五百招之外,難分勝負,另外那些飛奔而來的武士,這時都給符不疑吸引了他們的注意力,一時之間,尚未察覺在山石掩蔽下的李逸。
李逸急忙鑽過一個山石洞,蛇行龜伏,藏到了花木叢中,過了片刻,只聽得有好幾個突厥武士的聲音紛紛嚷道:「哎呀,不好,陽太華給人害了。」「還好!還好!他還有氣息。」「快請菩提上人前來,將他救活。」這一群武士忙著救陽太華,暫時顧不得搜索敵人,李逸趁這個機會,又穿過了一叢樹木,悄悄地溜入了後宮。
背後金刀交擊之聲,震耳如雷,聽那聲音,裴叔度和穀神翁似乎都已來了,而且似是已陷入重圍之中。
李逸心想以符裴谷三人的武功,縱然陷入重圍,要脫險諒非難事,現下已是三更,時機稍縱即逝,若然驚動大汗,救人那就難了。因此只好撇下他們,獨自進宮刺探。
他已知道大汗的所在,參照武玄霜所畫的宮中草圖,一路借物障形,蛇行兔伏,繞過曲折迴廊,穿過重重門戶,雖然時不時碰到巡查的武士,可喜趨避得宜,沒有給他們發覺。
來到了那座王妃的「新房」,奇怪得很,外面竟然沒有防守的武士,李逸也起了疑心,可是情勢緊迫,哪容得李逸仔細推敲,心想反正來了,即算是虎穴龍潭,也得闖他一闖了。
李逸飛身跳上瓦面,攀著檐角,用一個「珍珠倒捲簾」的姿勢,斜掛半身,探頭窺伺,但見那突厥大汗正在屋中,他旁邊有一個持長鞭的武士,既不是麻翼贊,也不是恰克圖,李逸更覺奇怪,心道:「大汗怎的如此大意,不要第一流高手防護,難道是他另外安排了陷阱?還是天賜良機,令我成功?」
李逸本來不是個粗心大意的人,但此時他救妻心切,早已把生死置之度外,何況這時他又看到了屋子裡另外一個人,這一看登時令他呼吸緊促,血脈僨張,更顧不得大汗是否安排有陷阱了。
這是一個穿著維族服飾的女子,但見她帶著鐐銬,坐在大汗的側邊,中間隔著一個長方形的茶几,李逸只見到她的側面,雖然看得不很清楚,但除了長孫璧還有誰人?李逸還認得她那件衣服,每次長孫璧改扮維族女子下山,總是歡喜穿這件衣服的。
只聽得大汗微笑說道:「你整天沒有吃東西,這怎麼行?我對你們夫婦實是一片好心,你喝了這碗參湯,我再和你說吧。」長孫璧哼了一聲,不言不語。大汗道:「好,她不喝,你灌她喝!」那武士應了聲「諾」,拿起參湯,按著長孫璧便灌,忽聽得「嗆啷」一聲,長孫璧側轉身子,把手一撥,盛著參湯的磁碗跌成粉碎。李逸心道:「好,不愧是我的妻子!」
大汗怒道:「孤王好意對你,你卻這樣無禮!好呀,敬酒不吃你要吃罰酒,喀爾巴,給我重重地鞭她,我倒要看看她的骨頭有多硬!」那個武士揮動長鞭,「啪」的一聲,重重的在長孫璧的背脊上抽了一下,長孫璧被他抽得胸脯起伏,仍然咬牙硬挺,不肯出聲呻吟。
是可忍孰不可忍?李逸舌綻春雷,陡的大喝一聲:「住手!」飛身竄入,劈手奪了那武士的長鞭,另一手一把抓著了長孫璧,就在這電光石火的剎那,忽覺腳底輕輕飄飄,踏了個空,說時遲,那時快,但聽得「轟隆」一聲,地板忽然裂開,李逸摟著長孫璧雙雙跌下去了。上面兀自傳來突厥大汗得意的笑聲。
下面是個黑黝黝的地牢,李逸中計,悔之已晚,但他終於得與妻子重逢,難過之中,卻也感到欣慰,心想:這總算是不幸中之幸了。
李逸摟緊妻子,在半空中一個翻身,緩和了下墮之勢,輕飄飄地落到地上,幸而沒有損傷。黑暗中看不到妻子的面目,李逸緊握著她的手道:「璧妹,我在這兒,天可憐見,咱們到底又聚在一處了。」長孫璧輕輕哽咽,李逸摸索著解她的手銬,一邊說道:「璧妹,你不要難過,咱們得以同生共死,死亦無憾!」
話猶未了,忽覺雙手緊束,李逸大吃一驚,叫道:「璧妹,你做什麼?」就在這時,長孫璧忽地冷冷笑道:「誰是你的妻子?你把眼睛睜開,看清楚了!」
地牢里現出火光,那維族女子退後了數丈之地,她的手銬已束到了李
逸的手上。李逸定睛細看,那維族女子,身材輪廓都與長孫璧相似,但確實不是長孫璧。
原來突厥大汗預料到李逸必定會進宮救人,因此安排下這個陷阱,選一個與長孫璧相似的宮女,誘李逸上當的。新房裡的機關也是臨時布置的,在那個宮女的腳下,就正是機關所在,李逸急於救人,焉有不上當之理?
李逸這一氣非同小可,他帶著手銬,就想過去將宮女撲殺,但一想這個宮女不過是大汗所利用的工具,只好忍著了氣,長嘆一聲。
那短小精悍的武士走了出來,哈哈笑道:「不用害怕,大汗不會虧待你的。」李逸大怒,捧著手銬,橫掃過去,這武士名叫喀爾巴,是西藏贊普法師的門下弟子,武功與陽太華不相上下,在恰克圖之上,李逸戴著手銬,如何傷得了他,被他一把抓著了臂彎的曲池穴,登時不能動彈。
喀爾巴笑道:「你的脾氣好大,大汗要把中國皇帝的寶座送給你,你還發這麼大的脾氣,也算得是奇怪極了。」
李逸喝道:「廢話少說,我落在你們的手中,寧死不辱!」喀爾巴笑道:「大汗是抬舉你,除非是你自取其辱。你有什麼話,向大汗去說吧。」在牆壁一按,開了一道角門,押著李逸,走上了許多石級,又回到上面那座宮殿,突厥大汗與麻翼贊已在那裡等候。
突厥大汗得意笑道:「你昨日走得太匆忙了,我的話也許你還未曾平心靜氣去想,難得你今日回來,咱們再談談吧!」李逸道:「你施用詭計捉了我,咱們還有什麼可談的?」大汗笑道:「我不怪你聚眾進宮胡鬧,你卻怪我施用詭計嗎?兵不厭詐,這話原是你們中國的兵家說的。」說到這裡,微微一笑,問麻翼贊道:「外面鬧得怎麼樣了?那幾個老傢伙捉到了嗎?」
麻翼贊道:「早已被驅逐出宮去了。現在國師正率領武士去追。他們受了重傷,諒也逃走不遠。」李逸心想,以符不疑他們的武功,縱然眾寡不敵,也決不會受到重傷,聽得他們已經逃出,反而放下了心。
大汗又得意笑道:「我國中兵精糧足,武士如雲,你經過這兩次交手,知道厲害了吧?」
李逸道:「中國有句聖人的話說,唯仁者方可以無敵於天下,徒恃甲兵之利,豈能服得了人?」大汗「哼」了一聲道:「那是你們腐儒的說話。」李逸又冷笑道:「大汗的厲害,我確是見識過了,哈,哈,那當真是可笑而又可鄙!」大汗面色一變,怒道:「你敢非議孤王?我有哪點不是?」
李逸道:「你擁有甲兵十萬,武士千人,拿著我沒有辦法,卻來欺侮我的妻兒,此等手段,豈非可笑可鄙?」
大汗笑道:「這也是從你們中國學來的辦法呀。你們中國的君主不是最喜歡拘留他們不信任的人的兒女,作為人質的麼?」中國君主拘留人質的故事,確是史不絕書,最著名的例子如周平王以天子之尊,用鄭莊王做「卿士」,君臣二人鬧彆扭,竟然互相交換兒子作為抵押,周王子「狐」為質於鄭,鄭公子「忽」為質於周,成為歷史上的大笑話。突厥大汗請有漢儒給他講述中國的史事,現在便拿來反駁李逸。
李逸冷笑道:「中國有多少好的東西值得你學,你不學好的,專學壞的,這也是可笑得緊呀!中國還有一句聖人的說話『三軍可以奪帥,匹夫不可奪志』,你懂得嗎?不論你用什麼威脅利誘的手段,總之我不會對你依從。」
大汗有點氣沮,瞅著李逸說道:「好,算你是條硬漢,你連妻子也不要了麼?」李逸道:「我們夫妻二人如同一體,我正是為了她,才舍了性命到這裡來,願與她同生共死!我知道她的想法與我一樣,你想拿她來威脅我,或者拿我來威脅她,想要我們投降,那只是你的痴心妄想!」
大汗「哼」了一聲,冷笑說道:「將他的妻子拿來,我倒要看看,她是不是也像你這樣的鐵石心腸;不愛惜自己的性命,也不愛惜自己的親人?」
過了片刻,恰克圖果然把長孫璧押進來,大汗說道:「你瞧清楚了,你的丈夫就站在這兒!你的性命就捏在他的手中,他依從我,我給你做中國的皇后;他不依從,你們兩人都不得好死!你好好的和你的丈夫說去!」
長孫璧呆呆地望著李逸,大汗說些什麼,她根本就沒有聽見,她心中只有一個念頭:「他果然來了,為了我來了!他對我如此情深義厚,呀,我卻還對他猜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