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其他類型> 瀚海雄風> 第六回 骨肉團圓如隔世

第六回 骨肉團圓如隔世

2024-04-25 18:38:47 作者: 梁羽生

  親恩須慰締良緣

  這漢子一面說話,一面脫了上衣,只見他右肩有個銅錢般大小的傷疤。

  那晚留字給他的那個刺客,李思南雖然沒見著他的廬山真面,但他的身型和他的劍法李思南則是見到了的。那「刺客」那晚中了衛士的一柄飛刀,傷的正是右肩。如今這漢子露出了傷疤,李思南當然是更無懷疑了。

  李思南道:「多謝你的指引,我如今已是依約而來,不知你是為了何事約我?」

  那漢子笑道:「不是我約你,是松風谷中有一個人想要見你,我代他請你來的。」

  請記住𝖻𝖺𝗇𝗑𝗂𝖺𝖻𝖺.𝖼𝗈𝗆網站,觀看最快的章節更新

  李思南道:「那人是誰?」

  漢子笑道:「你見了他自然知道。我只想問你,你現在是不是心裡有了疑團了?」

  李思南道:「正是。所以我特地來請你指點迷津。」

  那漢子道:「你的『迷津』,也只有那個人能夠給你指點。好,你現在就跟我去吧。咱們慢慢再說。」

  李思南跟著他走,路上請教他的姓名,始知這人姓楊,單名一個「滔」字。李思南道:「楊兄使的好一套落葉劍法,敢情楊兄是峨嵋門下?」

  楊滔笑道:「果然瞞不過公子的法眼,家師裴叔度正是峨嵋派的掌門大弟子。」

  李思南好生歡喜,原來裴叔度和他的師父谷平陽乃是知交,早年曾有「武林雙秀」之稱,因為他們身份相同,同是少林、峨嵋第二代中最傑出的人物。

  李思南曾聽得師父說過裴叔度的事跡,不過因為峨嵋山是在四川,屬於南宋疆域;嵩山少林寺在河南,則是屬於金國的統治之下,所以谷平陽和裴叔度見面無多。近十年來由於金宋兩國經常處於戰爭的狀態之中,兩人就一直沒有相見了。不過,雖然平生見面無多,消息又中斷了十年之久,他們的交情仍然不是普通人所能相比的。

  李思南說了自己的師承,楊滔笑道:「我也聽得師父說過,說是谷大俠收了一個得意的弟子,原來就是你。那時你大約尚未出道,把這消息帶來的人也還未知道你的大名呢。」

  李思南道:「我入門得遲,未曾拜見過裴大俠,想不到今日得見楊兄。這樣說,咱們更不是外人了。卻不知楊兄何以到了蒙古?」

  楊滔說道:「我來了已經有七年了,說起來一言難盡……嗯,松風谷已經到了,我的事以後再慢慢說吧。」

  這松風谷是在兩峰夾峙之間的一條山溝,並不像一般所謂的山谷是在底下的。這山溝長的都是松樹,涼風習習,名實相副。風中送來松子的清香,令人精神頓爽。

  李思南道:「果然不愧松風谷這個嘉名。但這樣幽僻的地方,若非楊兄帶引,小弟焉能找到?」

  說話之間,到了一個窯洞外面。楊滔悄聲說道:「腳步放輕些。」李思南彎下腰,懷著幾分好奇幾分惴惴不安的心情,跟他鑽進窯洞。

  窯洞洞口狹窄,裡面卻很寬廣。李思南定睛一瞧,只見洞中布置得像一間普通農家的臥室,用乾草堆作床鋪,臥著一個老人,在這老人的身邊,坐著一個少女。

  這少女看見一個陌生人進來,有點驚詫。楊滔道:「我把李公子接來啦。」少女望了李思南一眼,看來已是明白,但卻搖了搖手,說道:「病人剛剛睡著了,別吵醒他。」

  那老人忽地張開了眼,說道:「是誰來了?」原來他久病體虛,剛才只是閉目養神而已,並未熟睡。

  楊滔道:「好教老伯喜歡,我把令郎帶來了!」

  這兩句話勝似靈丹,那老人雙眼放光,霍地就坐了起來,說道:「走近一些,讓我仔細看看,當真是我的南兒麼?」

  李思南早已猜到這老人是他父親,但因他受過一次騙,一時間還不敢冒昧相認。是以他雖然走近那老人身邊,卻未跪下叩頭叫爹。

  窯洞中光線微弱,但李思南是練過暗器的人,目力比常人為佳,此時他進了窯洞已有一會,也漸漸習慣於洞中暗淡的光線了。眼光一瞥,只見牆上掛有一張羊皮紙,紙上有字,仔細一看,寫的是一首唐詩,墨漬猶新,想是不久之前寫的。

  老人嘆了口氣,說道:「我等了你許多天,以為你不會來了。這兩天我

  想家想得心煩,寫了唐詩人崔禮山這首思家之詩,想不到你今天就來了。你媽好麼?」

  李思南顧不得回答,先看這一首詩,詩道:「水流花謝兩無情,送盡東風過楚城。蝴蝶夢中家萬里,杜鵑枝上月三更。故園詩動經年紀,華發春催兩鬢生。自是不歸歸便得,五湖煙景有誰爭?」

  思家之情,借這首詩表露無遺。但李思南留意的卻不是詩的本身,而是字跡,一看之下,果然和他所熟識的他父親的筆跡一模一樣。

  李思南淚咽心酸,跪下來道:「不孝兒來遲,累得爹爹受苦了。媽、媽身體還好,只等著爹爹回去!」

  老人苦笑道:「我只怕回不去了,見得著你一面,我也已經心足了。」

  李思南咽下眼淚,說道:「爹,你別難過,你會好起來的。你歇歇再說吧。」

  李思南勸他父親不要難過,他自己心裡卻是難過之極,他父親不過是五十歲左右的人,不應該衰老得成這個樣子的,「爹爹不知受了多少折磨,他額上一條條的皺紋都是蒙古韃子作惡的罪證!可恨我卻受奸人欺騙,幾乎識賊作父。」李思南心想。

  那少女端來了一碗藥茶,說道:「爹,你喝了藥再說。」李思南聽見這少女叫他的父親做「爹」,有點奇怪,但此時他只要知道他父親的事情,對這少女的身份,暫時無暇詢問。

  這碗藥茶是有人參的,李希浩喝了之後,精神好了一些,說道:「我注釋的那本兵書你帶來了沒有?這是我未曾完成的心愿,除了你們母子之外,我一直記掛的就只是這本書了。我還記得這本書一共有一百一十二頁,我只注釋了六十八頁。你可曾看過麼?」

  李思南道:「這本書就在我的身上,我看過了。前半部有你的注釋,我看得很明白,可惜到了沒有注釋的後半部,就看得不大懂了。」

  李希浩接過兒子給他的那一本書,翻了一翻,眼中發出喜悅的光芒,但隨即卻是嘆口氣道:「我沒有精力繼續下去了,你好好保存它,將來可以替我完成這份工作。嗯,我真擔心你給那人騙去呢,現在我安心了。」說罷把書又交回給李思南。

  李思南藏好兵書,說道:「那人是誰,我正想知道。」

  李希浩說道:「我知道他現在是冒用我的名字。他原來的名字叫餘一中,是我在俘虜營中最要好的一個朋友。想不到這個最好的朋友,後來也就是把我害得最慘的人。」說至此處,連連咳嗽。

  李思南道:「爹,你慢慢地說。孩兒會給你報仇的!」

  李希浩道:「我恨不得一下子都告訴你。好,慢慢地說吧。」

  「我和他是在庫倫池北墾荒的時候結識的。墾荒的漢人俘虜有二三千人之多,蒙古韃子不耐煩記咱們漢人的名字,他們給俘虜編了號數,我是八百七十三號,這個餘一中是八百七十四號,因此白天我們是同在一個小隊,晚上是同宿一個營房。他讀過書,也會一點武藝,因此我和他比較談得來,日子一長,自自然然的就成了好朋友了。蒙古韃子只知我是八百七十三號,他是八百七十四號。李希浩和餘一中這兩個名字,那時韃子們還是不知道的。」

  李希浩喝了一口參湯,繼續說道:「墾荒生活,苦不堪言。俘虜營中,固然也有貪生怕死之輩,但更多的卻是不甘受韃子凌辱之人。於是我就秘密聯絡了一班人,計劃逃走,其中也有這餘一中在內。

  「我和餘一中稍為懂得一點武功,被推為首領。我們準備分為兩批逃走,第一批逃走成功,第二批跟著便逃。因為人數若果太多,難以瞞過敵人耳目。所以必須分開行動。我們的計劃本來是相當周密的,預料第一批一逃出營地,可能便給韃子發現,其時韃子必定要抽出大批人力追捕,第二批跟著便逃,就容易多了。而第二批一逃,又可以引得韃子分兵,先逃的人,也可以減輕壓力。

  「當然任何周密的計劃都是一定要有冒險的成分,先逃、後逃,都得擔當風險。當晚拈籌決定逃走的次序,結果是由余一中率領第一批先逃,我則作第二批首領。

  「出乎意料之外,第一批逃出營地之後,韃子發現了,並不派兵追趕,卻立即封鎖了出口,第二批准備逃走的人,一個也逃不出去。

  「先逃的人未過庫倫池,蒙古的另一股騎兵已經開到那裡等候他們了。結果第一批逃走的人竟被敵人一網打盡,死的死了,傷的傷了,僥倖沒受傷的也都給捉了回來,餘一中就是『僥倖』沒傷,被捉回來的俘虜之一。

  「韃子揚言要把捉回來的人盡數處斬,除非他們供出主謀之人。我遂挺身而出,直認不諱。韃子用酷刑迫我供出同黨,我閉口一字不說,給他們打得死去活來。

  「韃子從我的口中得不到半點東西,於是把我囚禁起來。我已經傷得不能動彈,他們認為我是決計不能逃走的了,因此並無特別派出看守。只不過每隔一些日子就來鞭打我一頓,要我始終處於半死不活的狀態中,也希望我被打得不能忍受之時,會對他們屈服。」

  李思南虎目流淚,咬牙說道:「韃子的手段如此狠辣,真是可氣,可恨,可殺!不過,他們沒有派人特別看守,只怕其中還有詭計,不一定是因為爹爹傷重之故。」

  李希浩嘆口氣道:「你比我聰明,我當時卻沒有想到這一層,以致受了小人的暗算。」

  李思南道:「這小人一定是餘一中了?」

  李希浩道:「不錯。他偷偷地來看過我好幾次,每一次都帶了食物和藥來,這些藥雖不能醫好我的病,卻能令我苟延殘喘。當時我並不知道他的居心,對他還是十分感激的。他每次到來,又都是作出義憤填胸的樣子,口口聲聲說是他要去自首,好減輕我的『罪責』,否則要死也一同死。我感激他的『義氣』,費盡口舌,勸阻了他。」

  李思南道:「這奸賊的騙術如此巧妙,難怪爹爹把他當作了好人。爹,你是什麼時候才識破他的真面目的?」

  李希浩歇了一會,說道:「那次逃亡事情之後,大約過了半年光景,蒙古韃子對漢人俘虜的態度忽然有了大大的改變,打罵越來越少,小恩小惠的施與則越來越多。看得出蒙古韃子是有心拉攏咱們漢人。

  「不久,俘虜營的韃子官出了一張告示,說是凡有一技之長的人,願意給他們做事的都可以去登記,登記之後,立即可以從俘虜營中釋出,送到和林,分配工作。有些人受不著誘惑,跑去登記,也果然得到了釋放。

  「韃子改變政策的原因,不久我們也知道了,原來蒙古是在計劃和南宋聯盟伐金,它要利用咱們漢人。

  「餘一中並沒有跑去登記。我則還是像往常一樣,仍然是給韃子囚禁,十天八天就受一頓鞭打。他們對待別的俘虜客氣了,對我可沒有放鬆。

  「沒有放鬆,但也沒有加緊看管。由於別的俘虜看管得比較鬆了,有些膽子大的朋友也偷偷地來看我,我知道多了一些外界的消息。我叫他們揭破韃子的陰謀,叫同伴不可上當。聽我勸告的那些人之中,當然也包括了餘一中在內。

  「有一天,突然來了一個消息,韃子在這個俘虜營中查問,查問有沒有李希浩這個人!」

  李思南道:「爹爹,他們怎麼知道你的?」

  李希浩道:「聽說是因為成吉思汗要延攬人才,我以前待過的俘虜營中有人告密,說是有李希浩這麼一個人,是將門之子,很有本領,所以成吉思汗要把我找出來給他做事。

  「我說過,漢人俘虜都是編了號數不用原來的名字的。我也不願意別人知道我的名字,因此即使同是俘虜營中的難友,知道我的名字也只是寥寥數人。餘一中是其中之一。後來我又知道,在這個消息發布之後,幾個知道我的真名實姓的人,幾天之內,一個個的離奇暴斃。俘虜營中,死人之事,極是尋常,韃子也沒有查究。我當時也不知道,只覺得這幾個朋友沒有來看我,我有點奇怪而已。

  「餘一中當然沒有死,他對我的『照顧』更周到了。

  「有一天晚上,他單獨來看我、勸我,說是既然有這樣一個機會,何不承認自己的身份,假意投降,少受痛苦?養好了身體,那時逃走也還不遲。

  「我當然不肯依從,責備了他一頓,我說我勸別人不可上韃子的當,我又豈可給自己找個藉口,苟圖活命?我是寧可死了也不能玷污自己的氣節的!」

  李思南拍掌道:「爹爹罵得好,餘一中這廝怎麼樣?」

  李希浩道:「他哈哈大笑!」

  李思南憤然說道:「哼,他不知羞恥,還在哈哈大笑?但這也好,如此一來,爹爹不就是可以識穿他了?」

  李希浩道:「不,我被他騙得更慘了。他笑過之後,說道:『希浩,你真不愧是個鐵錚錚的好漢子,老實說,我是怕你的心不堅、志不剛,所以特地試探你的。現在我可以放心了。但我不能讓你死去,現在韃子為了籠絡咱們漢人,警衛沒有從前嚴密,我已經探清楚一條路線,從這條路線逃跑,雖然不能說是全無危險,但成功的希望卻是很大。』可嘆我給他這麼一說,竟然完全相信了他。我考慮的只是怕連累了他,根本就沒有想到他要我逃走是否還有陰謀。

  「他拍起胸膛,發誓與我同生共死,還責備我:『希浩,就只許你慷慨捐軀,不許我從容就義麼?既然最多只是一死,又何不冒險一試,要是逃得出去,留下有用之身,豈不勝於無聲息的死在俘虜營里?』

  「他說得慷慨激昂,我卻不過他的『好意』,只好讓他背我逃走。這次逃走,果然很順利的就逃出了俘虜營。」

  李思南道:「他不向韃子告密,卻要和你一同逃走,他的目的究竟何在?」

  李希浩道:「告密他可能得到一些賞賜,但好處卻沒有繼續騙我之大。你聽我說下去。」

  再喝了一口參湯,李希浩繼續說道:「我受刑太重,身體本來已經是十分虛弱的了,跟他逃進荒山里去,吃野菜,住山洞。我的病越發重了。他向我抱歉,說是早知如此,不逃還好。我說:『不!只要不是死在敵人手裡,就是死了,我也死得瞑目!』的確,那時我的肉體雖然受苦,精神卻是比在俘虜營中愉快多了。因此,我是十分感激他的。

  「我與他『相依為命』,他是我唯一的朋友,日夕相對,我有什麼話也只有和他去說。病中思家,不知不覺,我把家中的情形都告訴了他。

  「我的病越來越重,我自知離死不遠,我雖說死可瞑目,心中卻還是有兩件事情牽掛的。第一是你,第二是那本我未編成的兵書。

  「我告訴他,我被俘的時候,你只有三歲,如果在戰亂之中,你們母子僥倖不死的話,你現在應該是二十三歲的少年了。因此我『拜託』他,希望他能夠到我的故鄉去走一趟,找到了你。」

  李思南苦笑道:「怪不得他知道我的年歲生辰。他是找到了我,我卻也因此受他騙了。」

  李希浩繼續說道:「第二件我所掛心之事就是這部兵書。我告訴餘一中,請他找著你們母子之後,向你們取這本兵書。這次你受了這奸賊之騙,他有沒有向你索取兵書?」

  李思南道:「第二天晚上,他就想騙取我這本兵書了。當時,我還未知他是假冒的,可是我對他的為人已有懷疑,所以我就謊言搪塞過去,僥倖沒有上他的當。」

  李希浩繼續說道:「我的原意是要他取了兵書之後,請他把這本兵書攜往江南,獻給一位真正肯抗敵的將領,以了我的心愿。可憐我竟然糊塗到這種田地,一點也不知道他正是想把我的兵書竊為己有,以便向韃子的大汗邀功。我竟然把這個秘密讓他知道,還鄭重地『拜託』了他。」

  李思南雖然知道父親沒有給餘一中害死,聽到這裡,也不禁失聲驚呼:「哎呀!爹你把所有的秘密都告訴了他,這可真是危險極了!」

  李希浩嘆了口氣,聲音低沉,說道:「你料得一點不錯。他套取了我的全部秘密之後,忽地就面色一變,哈哈笑道:『希浩,反正你是要死的了,遲死早死都是一樣。我沒有功夫在這荒山再陪你受苦了,不如早早送你歸西,給你一個大解脫吧!』說罷,雙手緊緊扼著我的喉嚨,我透不過氣來,只聽得他還在笑道:『看在老朋友的分上,我讓你落個全屍,也算對得起你了!』

  「轉眼間我已是氣絕脈停,斷了呼吸,人事不省。也不知過了多久,我迷迷糊糊中聽得沙沙聲響,不知怎的,又似有了一點知覺。想來他是以為我早已斷了氣,我『臨死』時那副憤恨的神情令得他害怕,他才鬆開了手的。

  「我恢復了一點知覺,發覺自己是躺在一個坑中,餘一中這奸賊正在旁邊鏟土,不用說他是要把我活埋的了。

  「我只是恢復了一點知覺,身子不能動彈,叫也叫不出聲,但也好在我叫不出聲,如果叫出聲來,這奸賊一定把我殺了。

  「這奸賊一面鏟土,一面還在得意地笑:『希浩,你成全我的富貴功名,我給你掩埋屍體,免你做了兀鷹的食物,你也應該感激我了。』我知道他掩埋我的『屍體』,只是不想讓人發現而已。他沒法將我的『屍體』完全毀滅,只有這個法子,活埋了我,把土填平。還有誰人知道荒山之中有這一具給人謀殺了的屍體?

  「我氣恨得不得了,罵又罵不出來,只聽得沙沙之聲,餘一中一鏟一鏟地把泥土鏟在我的身上,淹沒了我的手,淹沒了我的腳,淹沒了我的頭,眼睛一片漆黑,不見天日,整個人都封閉在泥土之中了。沙的一鏟,沙的又是一鏟……」

  李思南聽得毛骨悚然,叫道:「爹,不要再說下去了。」

  李希浩苦笑道:「你怕麼?我已經是死過一次的人了,如今倒是不覺得死的可怕了。你不敢聽下去,我就簡略地說吧。」

  那少女把剩餘的參湯都倒了出來,讓李希浩喝了,說道:「爹,你歇歇再說。」

  李希浩笑道:「現在要說到你們了。我說了這一段,以後的事情,就可以讓你們說了。」

  李希浩喝了參湯,接著說道:「那時我以為雙腳已踏進了鬼門關,正在閉目待死,忽聽得有說話的聲音,隨即又聽得有雜亂的腳步聲。後來我才知道,餘一中這奸賊看見有人走來,大約是以為我早已死了,恐怕給來人發現了他幹的勾當,當場將他抓住,於是便慌慌張張地逃跑了。

  「幸虧我還有一口氣,在鬼門關上給人拉了回來。南兒,你應該知道救我的人是誰了吧?就是他們兄妹!」

  李思南這才知道這少女乃是楊滔妹妹,連忙跪下去磕頭,多謝他們救父之恩。楊滔托住他的身子,不讓膝頭著地,說道:「世上豈有見死不救之理,我只是做了我應該做的事情罷了。何況我的妹妹就是你的妹妹,你謝我一聲,我還可以勉強受下,你若向我的妹妹磕頭,卻叫她如何受得起?對啦,我還沒有告訴你呢,舍妹單名一個『婉』字,多蒙老伯看得起她,收了她做乾女兒。我可沒有她的福氣,想認乾爹,老伯也不肯答應。」

  李希浩笑道:「我收了一個乾女兒,已經是折了我的福分了。」原來楊滔的年齡比妹妹大十歲有多,李希浩可以認他的妹妹做乾女兒,但若與他以父子相稱,在年齡上則是不相稱的。

  李希浩說了這句話,忽地正色說道:「你們救我,固然是你們認為當為之事;南兒向你的妹妹磕頭,這也是應該的!南兒,我告訴你,我能夠活到現在,全是靠你的婉妹。這半年來,她衣不解帶地服侍我,我這個女兒當真是比親生的女兒還親!

  「滔侄,你不要阻攔他了,他不替我磕這個頭,我的心也不能安然。」

  李思南掙脫了楊滔的手,立即跪下去給楊婉磕頭。楊婉不好意思扶他起來,羞得滿面通紅,只好也跪下去給李思南磕頭還禮。

  李希浩樂得哈哈笑道:「也好,難得你們相敬如賓。你們就在我的面前認了兄妹吧,也好叫我高興高興。」

  這「相敬如賓」四字,楊滔讀書不多,還不感到刺耳,李思南聽了,可是甚感尷尬,霎時間臉都紅了。要知這四個字是只能用在夫婦之間的,兄妹之間,豈能亂用?

  李思南紅著臉道:「多謝婉妹。」楊婉道:「南哥來了,這可就好了。爹爹最掛念你,你這一來,勝於治病的靈丹,爹爹定可占卜勿藥。」李思南道:「但願如此。」他見楊婉落落大方,自然也就消了窘態,心中想道:「爹爹病得糊塗,偶然用錯成語,亦屬尋常。我若多心,反而是著了痕跡。」

  李希浩堆滿笑容,說道:「如今我只有一樁心愿還未曾了,嗯,過兩天再和你說吧。」他看了看兒子,又看了看楊婉,心中若有所思,神情微露倦態。

  楊婉說道:「是呀,爹,你今天說了許多話,也該歇歇了。」

  李希浩不知是由於太過疲倦的緣故還是因為心中已無牽掛,閉上眼睛,果然不久就睡著了。

  楊婉低聲道:「爹爹已有幾晚沒有好睡,難得他舒舒服服地睡一覺。哥哥,人參剛用完了,你再去找找吧。」原來這阿兒格山盛產野生的人參,李希浩之得以苟延殘喘,活下命來,都是靠楊滔給他掘來了野生的人參續命之功。

  李思南一來是覺得不好意思和楊婉單獨相處,二來也有些事情要問楊滔,於是說道:「大哥,我和你一同去。」楊滔說道:「好吧,我找人參,你幫我拾柴草。」

  到了密林深處,楊滔沒有怎樣費力就找到了一支粗如兒臂的人參,笑道:「南弟,這次真是托你的福,這是一支老山參,我入山以來,還未曾得過這樣大的呢。」掘了人參,又來幫忙李思南捆好一大捆的柴草。

  李思南道:「楊大哥,你的師父裴大俠是峨嵋派的掌門弟子,你卻怎麼會跑到蒙古來,住在這個荒山之上?」

  楊滔苦笑道:「說來話長。我和你一樣是將門之後,我家的第一代祖先就是曾經輔佐太宗皇帝征遼、人稱『楊令公』的楊繼業。」

  李思南又驚又喜,說道:「大哥,原來你是楊家將的後人!」楊家在北宋代出名將,從楊繼業到楊延昭、楊文廣等人,個個都曾統率重兵,鎮守邊關,為朝廷抵禦外禍,二百年來,民間不知有多少關於他們的傳說。論起功業的彪炳,聲威的顯赫,李思南這一家族是遠遠不能與之相比的。

  楊滔說道:「自從徽、欽蒙塵,宋室南渡之後,我們這一家人,有的在北方埋名隱跡,也有人隨高宗到了江南。先祖沒有渡江,到了我爹爹這代,和南方的家人消息隔絕也有了幾十年了。

  「我十八歲那年,有人知道我們是楊家的後代,爹爹恐防金虜加害,把我的祖母和幼妹安頓在鄉下,帶了我投奔江南。」

  李思南不勝欣羨,說道:「家父給我命名『思南』,我卻是直到如今還未曾到江南,報國無從,思之有愧!」

  楊滔神色黯然,似乎是給李思南的話勾起了沉痛的回憶,說道:「我到了江南,最初何嘗不是和你一樣想法,以為總可以為國效勞了。誰知不消多久,我這顆火熱的心,就不由得不漸漸冷卻了。」

  李思南驚道:「這卻有為何?」

  楊滔嘆口氣道:「你聽過這首詩嗎,這是在江南傳誦一時的詩:『山外青山樓外樓,西湖歌舞幾時休?暖風熏得遊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南宋君臣,耽於逸樂,早已忘記了淪陷在金虜鐵騎下的大好河山,忘記了渴望一見故國旌旗的中原父老了。他們把杭州改成了『臨安』,你只從這『臨安』二字,就不難想見一斑,所謂『臨安』,其實也就是只圖『苟安』而已!」

  李思南道:「難道江南就再也沒有了像岳飛、韓世忠那樣的抗敵將領麼?」

  楊滔道:「有是有的,但可惜的是他們也逃不掉岳飛、韓世忠那樣的命運。不是遭奸臣陷害,就是被皇上解除兵柄,置散投閒!老弟,我給你說一個故事。這個故事,也正就是我們父子的遭遇。」

  楊滔頓了一頓,接著說道:「我們父子到了臨安,其時秦檜已死多年,但當朝的宰相,卻仍是秦檜晚年所提拔的黨羽魏良臣。這個魏良臣名為『良臣』,實是奸臣。他礙著我們楊家的勛望,不能不安置我的爹爹。但我爹爹不肯獻媚他,於是得了一個五品『簽事』之職,撥在淮右一個小縣給淮陽節度使練兵。像這樣的練兵官在一個節度使之下有十幾個之多,練成的兵每年都要交出去的,亦即是說,負責練兵之人並無兵權,他只是為人作嫁而已。

  「本來倘若所練的兵用於抗敵那也很好,我的爹爹並非爭權奪利之人。但結果經他的手所練成的精銳之師,盡都用於『襲匪』,而所謂『匪』,又只是一些無以為生,不堪暴政,迫得『鋌而走險』的百姓!

  「這樣過了幾年,爹爹灰心極了。因此他不要我在軍中任職,要我多學些本領,希望朝政更新,待時而用。裴大俠和我爹爹交好,於是收了我做峨嵋派第三代弟子。

  「時光流失,我們到了江南,不知不覺已是十年有多。這一年金主完顏亮要『立馬吳山第一峰』,親自領兵,要討平江南。滿朝文武,都作投降的打算,敢於統兵抗戰的,只有虞允文一人。虞允文當時只是一個中級將領,有兵不過萬人。而完顏亮的大軍號稱百萬!」

  李思南道:「你說的這位虞允文可是在采石磯大敗金兵的虞元帥?」

  楊滔道:「不錯。你們在淪陷區的也知道了?」

  李思南道:「這一場驚天動地的大戰,我們怎能不知?金虜雖然極力掩瞞戰敗的消息,但民間卻是奔走相告,人人都知道完顏亮的百萬大軍在采石磯全軍覆沒。但我們卻不知道虞元帥只有這麼一點兵,一萬新兵對百萬久歷沙場的強虜,『以一當百』還不足以形容雙方的強弱懸殊,這個仗不知是如何打法?」

  楊滔道:「依靠老百姓嘛!虞允文雖然只有一萬新兵,但戰事一起,各方民軍都來助戰,江北的義軍也大舉響應,截斷金虜運糧的道路。這樣一來,完顏亮的百萬大軍反而陷入百姓的包圍之中,就像瓮中捉鱉一樣,叫他們一個也逃不掉。

  「這次采石磯之戰,我的爹爹也盡了他的一份力量。當時他剛好有三千名業已訓練期滿的新兵,本來要撥給淮陽節度使拿去『襲匪』的,他看到了虞元師號召百姓抗金的檄文,就把這支新兵開到采石磯去了。」

  李思南道:「這不是違抗了朝廷的命令嗎?」

  楊滔道:「當時正是戰事最吃緊的時候,打敗金虜要緊,爹爹早已是把個人榮辱、甚至是連生死也置之度外了!」

  李思南拍掌贊道:「好,這才是大英雄大豪傑的襟懷!」

  楊滔道:「不,我爹爹說:『天下興亡,匹夫有責。』他做的只是一個普通老百姓所應該做的事情。」

  李思南點了點頭,說道:「不錯。如果是換上了我,我也會這樣做的。」

  跟著又眉飛色舞地說道:「這一仗打得漂亮極了。有個笑話,也許你還不知道呢。我們在淪陷區的百姓,大家都把完顏亮叫做『完顏暗』。」

  楊滔笑道:「有這麼一個說法?」

  李思南道:「據說完顏亮在出兵之時,曾做了一首詩,詩道:『萬里車書盡混同,江南豈有別疆封。提兵百萬西湖上,立馬吳山第一峰。』他以為他的百萬大軍,投鞭足可斷流,一定可以吞併江南、統一天下的了,哪知身敗名裂,不但全軍覆滅,他自身在逃命途中也給亂軍殺了。所以百姓說他毫無自知之明,不配稱『亮』,只能叫做『完顏暗』。

  「但是北方的百姓也很失望又很奇怪,為什麼虞元帥在大敗金兵之後,不乘勝收復失地。」

  楊滔嘆口氣道:「這是因為臨安小朝廷的皇帝也是一個昏君!『十二道金牌』的悲劇在虞元帥身上重演了!」

  「十二道金牌」說的是岳飛的故事。當年岳飛大破金兵於朱仙鎮,正擬直搗黃龍,卻被宋高宗連發十二道金牌召回,其後就給秦檜以「莫須有」的三字冤獄害死了。

  李思南聽了這話,大吃一驚,說道:「虞元帥也給奸臣害死了麼?」

  楊滔說道:「虞元帥的『命運』較為好些,這也是因為魏良臣礙於清議,不敢把他打下冤獄的緣故。秦檜死後數十年,兀今仍是受人唾罵,魏良臣不能不有些兒顧忌。故此他只是假借君命,把虞允文召回,明升暗降,讓他做個京官,剝奪了他的兵權。」

  李思南慨嘆良久,說道:「陷害忠良,古今如出一轍。但不知令尊又如何了?」

  楊滔雙目蘊淚,說道:「我的爹爹名位不及虞元帥,魏良臣對付他的手段就狠辣得多。他加給了我的爹爹兩條大罪:一是擅自調兵,二是私取官糧。我爹爹那次帶兵到采石磯打仗,朝廷是沒有糧草發給的,只好在經過的州縣,借用公糧。以為事急從權,朝廷可以追認。哪知過後魏良臣非但不准報銷,反而給我爹爹加了罪狀,要他賠償。

  「本來我的爹爹雖是擅自調兵,但他打了勝仗,還是可以將功贖罪。然要他私人賠出這許多官糧,就是要他的命也賠不了。

  「我爹爹受不過牢獄的折磨,終於在獄中自盡。臨死之前,寫了一封遺書,托一個獄卒帶出來給我,叫我立即回北方的老家,一來可以侍奉老母,照顧幼妹;二來在金虜統治之下,一樣可以為國盡力,如果能夠組成一支義軍,在敵人的後方打仗,比起在這裡受奸臣的鉗制,那還要痛快得多。另有一個原因,我爹爹沒有說出來的,是他怕魏良臣抄家,連累於我。

  「那獄卒是個好人,他把我爹爹的遺書和平日對他所說的言語都告訴了我,又資助盤纏與我,幫我偷渡長江。我問他的名字他都不肯說。」

  李思南嘆道:「仗義每多屠狗輩!秦檜、魏良臣這些奸臣可殺可恨,這個無名的獄卒卻是可欽可敬了!楊大哥,你既是回鄉與家人團聚,後來又怎麼到了蒙古來的?」

  楊滔說道:「我離家十載,家中的變化已經很大。母親年老多病,妹妹尚未成人,僅餘的一些祖業也都賣光吃盡了。還幸我回家得早,得見母親一面。

  「母親死後,日子更是難過。這還不算什麼,更糟糕的是金虜知道我從江南回來,從大都行文到我所屬的那個地方,要地方官把我逮捕送京,有公門中的朋友送信給我,迫得我只好帶了妹妹逃亡。江南去不成,金國境內又不能立足,因此最後只能逃到了蒙古來了。」

  李思南道:「蒙古韃子沒有發現你的身份?」

  楊滔道:「我們兄妹是七年前來到這裡的。那時成吉思汗還沒有完全統一蒙古,部落之間,各自為政,有些荒涼的地方,根本就沒人管。有些部落,也歡迎漢人給他們開荒。頭三年不用交租。我們兄妹就在阿兒格山山口,和許多各地來的流民開荒。」

  李思南道:「哦,原來山谷入口之處,那兩面山坡上的梯田,就是你們開荒的成績。但何以現在又是野草叢生了呢?」

  楊滔道:「說來氣人,我們辛辛苦苦地開荒,頭三年是沒有什麼收成的,一到有了收成,那些蒙古的王公就要來霸占我們的土地了,納租之後還不夠口糧。不納租麼,就不許耕。這還不算,更要命的是,此時成吉思汗已統一蒙古。說凡在蒙古境內,不論是漢人、金人、西域各國人,都是他的子民,要服兵役。

  「這麼一來,誰還願意給他耕田?有的再逃亡他方,有的就在草原上流浪,東躲西避的靠做短工度日;有的已過了服兵役齡的改行做工匠餬口;還有跑不掉的青年、壯漢給抓了去當馬夫。我們兄妹避入深山打獵度日。這阿兒格山綿亘數百里,山口以前還略有人家,到了深山密林之處,那就只有與鳥獸同群了。不過,雖然寂寞,卻是比耕田自在得多。」

  李思南道:「此地與俘虜屯殖區相去不遠,你有沒有見過那些俘虜?」

  楊滔道:「他們耕作之時,是有蒙古韃子在旁監視的。我們見是見過,但不能與他們交談。不過,他們先後幾次闖營逃亡、血斗韃子之事,我們也有耳聞。那時我們雖不知道令尊的大名,但已知道他是俘虜營中最受愛戴的老英雄了。有一個僥倖逃得出來的俘虜,曾和我詳談過令尊在俘虜營中的故事。因此,在我們救了令尊之後,一說起來,就知道他是誰了。」

  李思南心道:「怪不得他們如此悉心調護我的爹爹。」

  楊滔接著說道:「令尊在松風谷養病期間,我去過幾次和林探聽消息。餘一中冒充你的爹爹,做了韃子的大官,我早已知道了。可是那一晚我卻不敢明白地告訴你,為的是怕你知道之後,忍耐不住,就要報仇,那就定遭餘一中的毒手了。因此,我只能故布疑陣引你到這裡來。」

  李思南道:「我懂得大哥的苦心,不過這個仇我以後總是要報的。」

  楊滔道:「這個當然。莫說你要為父報仇,就是沒有私仇,這廝為虎作倀,我們也是非殺他不可!」

  李思南聽了這「為虎作倀」四字,不由得又想起了孟大俠對他的誤會來……

  孟少剛那日給他的「留言」,正是「為虎作倀,必取你命。」這八個大字。李思南不禁心中苦笑,「餘一中這奸賊害得我父子可慘,我爹爹蒙了不白之冤,連累我也幾乎喪在孟大俠的劍下。」

  他感到冤屈,但也感到了「苦盡甘來」的喜悅。「現在可好了,真相已經大白,我可以和孟大俠說個清楚了。只不知什麼時候才可以和他再見?」

  回憶像一杯苦酒,味道雖不好受,卻也令他心頭興奮。孟明霞的影子替代了她的父親,忽地在他腦海之中浮現,那晚孟少剛本來要殺他的,全靠孟明霞給他說情,孟少剛才改為「留書示警」。李思南心裡想道:「我與孟姑娘只是一面之交,難得她肯信我。如今真相大白,我也可以告慰她了。」

  想至此處,李思南驀地一省,恍然自悟,原來他所想要再見的人,孟大俠還在其次,最緊要的還是孟明霞!他頭一次發覺自己心底的秘密,臉上不禁微微發熱。

  楊滔道:「南弟,你在想些什麼?」李思南道:「沒什麼。天快黑了,咱們快些走吧。」

  楊滔笑道:「拐一個彎就到了,你記不得路麼?」李思南面上一紅,說道:「山上的路峰迴路轉,確是不易記認。」李思南鑽進窯洞,放下柴草,喜孜孜地說道:「爹爹睡醒了麼?爹,你瞧,楊大哥給你找來了一支又粗又大的老山參!」

  楊婉已經在洞中燃起自製的油燭,燭光搖曳之中,只見楊婉眉心深鎖,臉上似有淚痕。李希浩的臉色在日間本是蒼白如紙的,此際在燭光映照下,卻呈現著一片奇異的紅光。李思南突然感到空氣冷得似乎凝結,笑容也在他的臉上凝固了。

  李希浩張開眼睛,咳了一聲,苦笑道:「賢侄,你不必為我費神去找人參啦,我用不著了。南兒,你過來。」

  李思南道:「爹,你不要胡思亂想。你的氣色比剛才好多了。」

  李希浩道:「我知道我這是回光反照,趁我現在還有精神,我得趕快和你說一件緊要的事情,以了我的心愿!」

  李思南道:「爹,你不會死的!你、你不要這麼想!」

  李希浩微微一笑,神情十分安詳地說道:「南兒,你不要難過。死有什麼可怕?我能夠見著了你才死,比我給餘一中活埋而死,那已經是好得多了。我現在心裡很高興,很高興,真的,我一點也沒有遺憾了。不過,就只有一個心愿,你、你不要流淚,趕快定下神來,聽我說!」

  李思南道:「是。爹爹,你說吧。你有什麼心愿,孩兒一定替你辦到。」

  李希浩摸了摸兒子的面孔,說道:「我離家的時候,你才只有三歲。晃眼過了二十年,你今年已是二十三歲了。你媽給你定了親沒有?」

  李思南心頭鹿撞,漲紅了臉,說道:「沒有。」

  李希浩面露笑容,說道:「好!那我就趁著雙眼未閉之時,給你辦了這件事吧。你的婉妹服侍了我大半年,我是沒法報答她的,你必須替我好好的報答她。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李思南道:「爹爹放心,婉妹的大恩我永世不忘,我一定把她當作親妹子看待。」

  李希浩道:「唉,你這傻孩子,你還不懂爹爹的意思嗎?我是要她做你的媳婦兒,不是要她做你的妹子!異姓兄妹雖也是親,怎及得上夫婦之親?我是要把你們的關係更進一層,這才能夠報答你婉妹的情義。」

  李思南低下了頭,說道:「這個,這個……兄妹恐怕,恐怕……」

  李希浩慍道:「什麼這個那個,我已經說得十分清楚了,異姓兄妹有什麼不可成親?這是我唯一未了的心愿,我要你們在我的面前訂了親,我才能夠瞑目!」

  李思南道:「孩兒立誓替爹爹報仇,我是準備豁了性命去刺殺仇人的,是否能夠活著回來還說不定。豈能拖累婉妹?」

  楊滔道:「你這就說得不對了!你即使不是我的妹夫,我們兄妹也要幫你報這個仇的!」

  李希浩道:「滔侄,這是你的義俠心腸,我很感激。但在我來說,我受了你們兄妹的恩惠已經太多,如果他們不是結為夫婦,你妹妹為我捨命報仇,這恩義我就受不起了。」

  楊滔道:「我看南弟似有為難之色,只怕南弟是嫌我的妹妹配他不起!」

  話說到這個地步,李思南還怎能夠推辭,當下只好惶然說道:「楊大哥,你這話顛倒過來說才對,是我怕配不起婉妹。」

  李希浩這才笑道:「思南,你這樣說就對了。說真的,我也曾有此顧慮呢!你婉妹的人品武功,我所深知。要找一個這樣的巾幗鬚眉,只怕你打了燈籠都難再找一個了。好在我剛才問過你的婉妹,她沒有嫌棄你,我才放下了心上的石頭。」

  楊婉滿面通紅,說道:「爹,你……」

  李希浩哈哈笑道:「你們都不要害羞了,如今既然是你們彼此都情願了,趁我還有口氣,你們就在我的面前交拜成親吧!」正是:

  患難之交情義厚,相逢萍水締良緣。

  欲知後事如何?請聽下回分解。


關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