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終章
2024-05-20 06:26:16
作者: 偏方方
第一次見到玄胤時,玄胤剛滿三歲,胖嘟嘟的,坐在一塊草坪上抓果子吃。
人雖小,但一身金貴的衣裳,價值千金。
司空朔慢慢走到玄胤面前,相較於玄胤的華貴,他顯得太寒酸。
感受到了壓在身上的暗影,小傢伙抬起頭來,烏黑髮亮的大眼睛,懵懂地看著來人,紅紅的小嘴兒上還掛著一點殘留的果汁,十分可愛:「你是誰?」
司空朔探出冰涼的手,摸了摸他腦袋:「我是你哥哥。」
玄胤眨巴著無辜的眸子,奶聲奶氣地說:「又來一個哥哥嗎?我已經有三個哥哥了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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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空朔蹲下身,定定地看著玄胤:「我跟他們不一樣,他們是壞哥哥,我是好哥哥。」
「哦。」玄胤似懂非懂,用滿是口水的手抓起一個果子,「給你吃。」
司空朔淡笑:「我不吃。」
「可是很好吃的!」玄胤堅持。
司空朔看了果子一眼,道:「我知道有個地方有更好吃的,想不想跟我去?」
玄胤愣愣地點頭。
「小胤,你在和誰說話?」蘭貞遠遠地看見兒子與一個穿太監服侍的少年在一起,面上閃過疑惑,快步走到這邊,定睛一看,「是你?」
司空朔站起身,有些激動地說道:「是我,娘……」
蘭貞一把抱起玄胤,打斷了他的話:「你怎麼會在這裡?誰放你進來的?」
司空朔的表情浮現起一絲僵硬:「我是奉李嬪娘娘之命,給您和小公子送荔枝的。」
蘭貞撇過臉道:「荔枝交到門房就好,沒什麼別的事,小公公就請回吧!」
司空朔不動。
蘭貞蹙眉看向他:「你還愣在這裡做什麼?東西送完了,還有別的事嗎?不管是什麼事,我都不想與你談,改日我會入宮,親自多謝娘娘美意!」
司空朔捏緊了拳頭。
蘭貞抱著玄胤,轉身就走。
玄胤呆呆地看著司空朔,看他一臉狼狽與不甘,脆生生地道:「娘,你為什麼生哥哥的氣?」
蘭貞眸光一涼:「他不是你哥哥!你哥哥是玄煜、玄斌、玄昭,不是一個太監!」
「哦。」玄胤垂眸,扒拉著手裡的果子。
走了幾步,未聽到身後動靜,蘭貞回頭:「你到底想幹什麼?非要我找人把你轟出去嗎?」
司空朔的眼圈微微有些泛紅:「我看到他的平安符了。」
蘭貞下意識地捂住了玄胤的領口,眼神慌亂。
「那是我的。」司空朔哽咽著說。
蘭貞的喉頭滑動了一下,不敢看他眼睛:「這原本就是我給你的,我拿回來而已!」
「那你怎麼不把我的命也拿回來?留著我不人不鬼,有意思嗎?不待見我父親,又拿他無法,所以要在我身上報復回來嗎?」司空朔咆哮。
蘭貞按住了玄胤耳朵,嘴角顫抖數下,說道:「隨你怎麼說,以後,我不想再看到你,也不想你再接近玄胤。」
……
第二次見玄胤是在三個月後,中秋時節,天氣轉涼,司空朔隨內務府幾名公公出門採買,他激靈懂事,平日得了賞賜又一分不少地拿去孝敬大太監們,大太監們倒也對他有幾分看顧。
一名大太監拍了拍他肩膀道:「這齣宮的機會不是天天都有的,想吃什麼想玩什麼,跟爺爺我說一聲。」
司空朔打了個千:「多謝李爺爺疼愛!」
李太監一笑:「走,帶你見識見識南街的酒坊。」
「是。」司空朔眸光一掃,瞥見斜對面一輛馬車上,蘭貞抱著玄胤走下來,進了一間首飾鋪子。玄胤不想被抱著,掙扎著往下跳,蘭貞拍了拍玄胤肉嘟嘟的小屁股,嗔道:「別亂動。」
司空朔的眸光動了動,沒說什麼,隨李太監上了樓。
做太監的都是人精,坐上高位的更是不容小覷,李太監一早發現了司空朔的異樣,往桌旁一坐,笑道:「怎麼?認識玄家的小少爺?」
司空朔嗯了一聲:「上次幫李嬪娘娘送荔枝到玄家,有緣與小少爺交談了幾句。」
「中山王很寵愛這個庶子,聽說對他比對嫡子還好,那位夫人雖說沒有名分,卻在府中說一不二,連王妃都得給她幾分薄面,日後你若是見了,少不得多費點心,別給衝撞了。」李太監好心提醒。
司空朔點頭:「是,我記住了。」
很快,酒菜便被呈了上來,太監們舉杯暢飲,司空朔謹小慎微地從旁伺候著,時不時拿眼去瞟那間首飾鋪。
女人選首飾大概都是挪不動步子了,許久不見蘭貞出來,倒是玄胤,買著胖乎乎的小短腿,跑出了鋪子。
街上人多,他一會兒便沒入了人群。
司空朔把酒壺放下,對太監們道:「幾位爺爺先喝著,我去那頭買點果子糕給爺爺們解膩。」
太監們笑著讓他去了。
司空朔下了樓,照著玄胤消失的方向追去。
此時的玄胤已經溜達進了一個小胡同,正被兩個成年男子包圍著。
「這小傢伙長得細皮嫩肉,估計能賣不少錢。」
「瞧他穿的這麼好,綁了人找他家要錢估計會更多。」
「你傻不傻?萬一他家人報復起來,你還想不想活了?照我說,一不做二不休,帶走了賣到外地,誰能知道是咱們幹的?」
「大哥說的有道理。」
二人商議完,露出壞笑,老大捂住玄胤的嘴,老二從懷裡掏出麻袋將玄胤裝了進去。
帕子上有迷藥,玄胤吸了兩口氣便暈了過去,連呼叫都來不及。
老二將玄胤扛在背上:「走!」
「給我站住!」司空朔衝上前,一把搶過了老二身上的麻袋。
二人大抵沒料到一個看似弱不禁風的少年發起狠來勁兒還挺大,當即愣了愣,隨即冷笑。
老大說道:「這個也長得細皮嫩肉的,賣到風月樓做小倌,不比那孩子少。」
老二嘿嘿一笑:「大哥,咱們真是賺了,一次來了兩個,還全都是一等一的貨色,咱可好幾年沒碰上這樣的大運了。」
「別廢話了,趕緊把人綁了!」老大掏出那張放了迷藥的帕子,去往司空朔臉上招呼。
司空朔抱著玄胤,拔腿就跑。
可他如何跑得過兩個成年男子?
很快便被按在了地上,臉頰貼著粗糙的地面,磨出斑駁的血跡。
「來人啦——」
「還敢叫?」
老大狠狠地扇了他一耳光!扇得他雙耳一陣嗡鳴。
「小胤!小胤!小胤你去哪兒了?」不遠處,傳來蘭貞擔憂的呼喚,「你們幾個,到那邊找找!你們幾個,隨我來!」
二人對視一眼,放開司空朔,改為去搶那個麻袋,司空朔將麻袋死死地抱在懷裡,二人搶不到,狠踹了司空朔兩腳,憤憤離去。
蘭貞趕到巷子裡時,司空朔剛好打開了麻袋,把玄胤從裡面抱出來。
蘭貞眉心就是一跳:「你要幹什麼?」
司空朔一怔。
蘭貞跑過去,將昏迷不醒的玄胤搶過來,看也沒看遍體鱗傷的司空朔:「小胤!小胤!小胤!」
玄胤沒有反應,她轉頭,惡狠狠地瞪著司空朔,一巴掌甩了下去!
「沒想到你是這種人!連親生弟弟都敢害!我真後悔生了你!」
司空朔受傷地看著她,淚水掉了下來。
……
再見玄胤時,玄胤已經四歲了。
蘭貞不在,是中山王夫婦帶著四個孩子入宮赴宴。
上次險些被擄走的事顯然沒給玄胤造成任何心理陰影,他又屁顛屁顛地滿處溜達了。
「哥哥!」
玄胤叫住了正在湖邊洗夜壺的司空朔。
司空朔扭頭,淡淡地看了他一眼,跪下道:「叩見玄小公子。」
玄胤一蹦一跳地來到他面前,睜大圓溜溜的眼睛,好奇地說道:「哥哥你在做什麼呀?」
「奴才不是玄小公子的哥哥,玄小公子折煞奴才了。」司空朔垂眸道。
玄胤鼓了鼓腮幫子:「是你自己說的呀!」
「奴才是開玩笑的,這麼久,您也該忘記了。」
玄胤的眼珠子滴溜溜一轉:「你在洗什麼?」
「夜壺,髒,請玄小公子迴避。」
「我幫你吧!」玄胤捋起袖子,露出胖乎乎的小爪子。
司空朔扣住他手腕:「不用了!若是叫人發現,奴才會被打死的。」
「這樣嗎?」玄胤偏過腦袋想了想,「那我在這邊陪你吧。」
「陪我做什麼?看我笑話嗎?」司空朔冷笑,沒再理一個小屁孩兒。
洗到一半,一隻胖乎乎的小手伸過來,拿著一塊栗子糖:「哥哥,吃。」
司空朔將糖打進了水裡。
玄胤委屈地看著他。
司空朔站起身來,面上閃過一絲猙獰,但很快,又溫柔地笑了起來:「對不起,哥哥手滑,沒拿穩,你幫哥哥把糖撿回來好不好?」
「好呀好呀!」玄胤點頭如搗蒜,看向微波粼粼的湖面,「可是掉在哪裡了呢?」
「就在那裡。」司空朔隨手一指。
玄胤俯下身:「哪裡?」
「那裡,往前一點就能看見。」
「哪裡啊?」玄胤伸長脖子往水裡望,望著望著,一個不穩,跌進了水塘,「嗚……哥哥……嗚……」
他開始掙扎,開始求救,開始痛哭。
司空朔一瞬不瞬地盯著那個在水裡掙扎的小人兒,心底湧上一股扭曲的快意。
同樣是庶子,同樣系出高門,為什麼玄胤是天上雲,而他是腳下泥?
玄胤每天過著被人伺候的日子,讓別人幹什麼就幹什麼;自己卻每天過著伺候人的日子,別人讓幹什麼就幹什麼!
這些還不夠——
跟他搶娘親?
跟他搶平安符?
還把他害成一個太監!
多可惡。
早點死吧!
死了,你就再也不能和我搶東西了!
還有那個沒心沒肺的女人,一定一輩子活在痛苦之中。
我生不如死,你們,也統統下地獄吧!
「哥哥……嗚……哥哥……哥哥……」
玄胤的掙扎越來越微弱,最後,沉入了水底。
……
司空朔時常會想,如果那天,他沒有心軟會怎樣?是不是就沒有一個叫玄胤的人了?是不是蘭貞不用為了玄胤,而代替玄煜受過了?是不是寧玥就永遠是他的了?
可這世上,沒有如果,只有結果和後果。
「表哥,到盛京了。」皇甫燕推了推閉目養神的司空朔。
司空朔慵懶地睜開眼:「到了啊,那你們下車吧,守城的侍衛已經知道你們要回來,都做好準備了。」
皇甫燕抱著熟睡的小嬰孩道:「表哥不與我們一道進城嗎?皇上和皇后他們,想必也十分掛念表哥。」
司空朔一笑:「又掛念我又不想見到我,何苦來?」
皇甫燕張了張嘴:「不會的,他們一定也想見你,還有傾兒,她不是最想你了嗎?」
司空朔笑笑,眉宇間掠過一絲疲憊:「小孩子,長著長著就會忘了,玄胤小時候總叫我哥哥,長大也不記得了。」
皇甫燕無言以對。
司空朔捏捏小嬰孩的臉蛋:「快去吧,舟車勞頓,他也累了。」
皇甫燕的睫羽顫了顫:「你要去哪裡?能……等等我們嗎?我就給皇上皇后請個安,拜託他們照顧好珊兒。」
司空朔看著她,道:「我對你沒有男女之情,不必在我身上浪費時間。」
皇甫燕面紅耳赤,看著他掀開帘子,急紅了眼眶:「不是想見皇后一面才去找我們的嗎?現在,人找回來了,你可以光明正大地去見皇后了,為什麼又要走?」
司空朔喉頭一痛,淡淡地撇過臉,望向無盡的蒼穹:「愛也愛了,恨也恨了,該算的帳算完了,你們一個個的也全都長大了,別再什麼都指望我,我累了。」
「表哥!」
司空朔決然地走下馬車。
皇甫燕追上去,淚如泉湧:「表哥!表哥!」
侍衛們攔住了她:「燕公主!」
「表哥——」
「表哥——」
「表哥——」
司空朔形單影隻地穿梭在黃昏下、穿梭在人群中,一次也沒有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