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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46章 九錫

2024-05-23 05:21:47 作者: 青史盡成灰

  老文在客房等了好一會兒,張方平緩緩出現,步履蹣跚,才多久沒見,老文都不敢認了,張方平頭上沒有一根黑髮,全都白了不說,臉頰爬滿了老年斑,脊背彎曲,動作遲緩,目光呆滯……從上到下,從左到右,怎麼看,都是個命不久矣的老頭,竟然比文彥博還要老許多!

  「安道兄,你這是怎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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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張方平抬頭苦笑了兩聲。

  「寬夫兄,是小弟不自量力,自作自受,才有了今天的下場,真是慚愧!」張方平低下了頭,沒臉見人。

  被捧得多高,摔得就多狠!

  前些日子,他被捧上了天,儼然料事如神的活神仙,可轉眼之間,天竺的亂子解決了大半,他的預言都落了空。

  張相公可是要臉的人,想想他要面對的嘲諷和譏誚,眼前就一陣陣發黑,人活一張臉,混成了小丑,還不如一死了之。

  張方平是真有心上吊算了,甚至都準備好了。

  可誰知道先是司馬光,接著是文彥博,兩個人先後拜訪,弄得張方平都糊塗了,怎麼,自己丟了這麼大的人,反而因禍得福了?

  「寬夫兄,你來拜訪,是有什麼賜教?」

  文彥博淡然一笑,「賜教不敢說,其實我覺得安道兄不用這麼介懷,起起落落是常事,看走眼也沒什麼了不起的。」

  哪壺不開提哪壺,張方平的老臉更加悽苦了。

  他和文彥博不一樣,沒有不倒翁的體質,一輩子栽了這麼大的跟頭兒,已經足以致命了。

  「寬夫兄不必安慰小弟,我是咎由自取,不管朝廷怎麼處置,我都認了,哪怕說我擾亂軍心,搓動士氣,也隨他們去,大不了把這顆腦袋拿去就是……」

  「別!」

  文彥博連忙擺手,「安道兄,說句不好聽的,咱們這一輩的,沒剩下幾個了,你雖然栽了跟頭,但也不至於把命搭進去,想開一點。」

  「不然!」張方平還上來固執勁了,他搖頭道:「我以天竺的叛亂為依據,攻擊政事堂諸公,反對銀行改革,甚至給陛下送密奏,告發王寧安……該做的,不該做的,我都幹了,現在秦王世子立了大功,天竺叛亂轉眼平息,老夫錯了,政事堂不會放過我的,寬夫兄,小弟怕是活不成了,你要是能幫著我照顧一下家人,小弟感激不盡,拜託了!」

  說著,張方平老淚縱橫,傷心悲憤。

  文彥博看著他,一肚子話,最後只剩下一聲嘆息。

  「安道兄,誰是誰非,我就不和你囉嗦了……我只想告訴你,這事情還有緩和的餘地。」

  「還能緩和?我不信,寬夫兄不要哄騙小弟了!」

  文彥博把臉一沉,「你聽我說完,秦王還是講道理的,你只是說了一些心裡話,沒有什麼動作,我大宋向來不以言獲罪,即便安道兄影響了軍心,也不至於殺頭。再有,還可以補救啊!」

  「補救?怎麼補救?」張方平苦思冥想,都沒有辦法,不然他怎麼會想到自殺啊!難道文彥博真有扭轉乾坤,顛倒黑白的本事?

  要知道,張方平說的那些話,已經白紙黑字,所有的報紙,幾乎都有,賴是賴不掉的,解釋也解釋不清楚……

  「安道兄,你說過什麼,當然不能收回,也不能抹掉……我看你的判斷未必沒有道理,其實在天竺叛亂擴大之後,幾乎所有人都認為會遷延日久,和你看法相似的所在多有。」

  「可唯有小弟說得最過分啊!」張方平依舊憂心。

  「哈哈哈,安道兄,我們的看法都是一樣的,天竺的叛亂,要想解決難於上青天……可是秦王運籌帷幄,提前安排好人馬,世子王宗翰英勇無畏,指揮若定,翻掌之間,平定了誰也解決不了的叛軍。秦王父子乃是我大宋的棟樑之才,他們替大宋免去了一場大禍,太了不起了!」

  文彥博的語氣誇張,把王家父子吹捧上了天,顯然,跟事實差距不小。張方平的腦筋有些遲鈍了,半晌才回味過來。

  「寬夫兄,你的意思是把功勞都歸屬秦王父子?」

  「也不能說歸給秦王,實話實說罷了!」

  噗!

  張方平吐血了,總算是見識了文彥博的無恥,你老傢伙真是不要臉啊!

  稍微遲疑一下,張方平就搖頭了,「我做不到,之前我罵王寧安的話那麼多,現在讓我去誇獎他,還不如殺了我!」

  「安道兄,你也太固執了!」文彥博苦口婆心道:「你只說沒能看懂秦王的布局,小覷了秦王的智慧,你誠懇道歉,大家都能接受的,最多就是個誤判之失,有老夫周全,沒人能動得了你的。」

  張方平心裡大罵!

  姓文的,我要是願意認錯,把一張老臉扔出去,就算沒有你,我也不至於丟腦袋啊!

  「寬夫兄,士可殺,不可辱。讓我把自己的話收回去,我,我萬萬做不到!」

  「你!」

  文彥博氣得暴跳如雷,用手指著張方平的腦門,「安道兄,虧你也是大家,居然連能伸能屈都做不到!我問你,你有幾個兒子,幾個孫子?」

  「我有5個兒子,17個孫子……怎麼,王寧安還要禍及家人?」張方平驚駭道。

  「糊塗,真是糊塗!」老文不客氣道:「安道兄,你上次去找我,提到了恢復金本位,你難道還想不明白,恢復了金本位,對誰有利?」

  「對,對老百姓啊!朝廷沒法隨便發鈔,物價不會上漲,這不是好事嗎?」

  文彥博都翻白眼了,」你怎麼還想不明白,恢復金本位,讓紙幣和黃金掛鉤,黃金產量有限,貨幣發行必然不足……這時候誰手上的錢多,誰的金銀多,就能趁機大發利市!安道兄,你懂了嗎?」

  汗珠從張方平的鬢角流下來,這幾句話,真的戳中了他的要害。

  坦白講,張方平一直以為,他提出恢復金本位,那是利國利民的好事情,他占據大義名分,理直氣壯,無所畏懼。

  老文幾句話,直接戳破了他最後的自信。

  恢復金本位,只對金融集團有利。他不知不覺間,竟然成了金融勢力推出來的打手,這讓張方平糾結萬分,難以接受。

  可不接受又不行,他僵住了。

  文彥博哼了一聲,就憑你的道行,還敢跳出來興風作浪,也真是夠大膽的!

  「安道兄,說到底,這些日子的紛紛擾擾,都是秦王和金融勢力之間的爭奪,你是被卷進去了。到了這個漩渦,就跑不掉了。你害怕丟面子,你要士大夫的尊嚴,不想改口抽自己的嘴巴子。王寧安和他的弟子們會怎麼想?他們只會認為你和金融集團攪在一起,死心塌地,給他們做事。現在雙方都殺紅了眼,根本不會留情的,你覺得自己一條老命就夠了?對不起,不夠!你要是不趕快想辦法,你們家就要死到臨頭了!」

  經過文彥博的點播,張方平終於意識到了情況的可怕。

  不是意氣之爭,也不是臉面問題,而是雙方的決戰,只問勝負,不講是非……虧自己還在官場和這麼多年,竟然沒有看透。

  該死,真是該死啊!

  為父,為祖,我害了一家人啊!

  張方平突然雙膝一軟,跪了下來。

  「寬夫兄,你一定要救命啊!我求求你了!」

  七十多的人,老淚橫流,跪在地上,不停哀求。還說什麼尊嚴,此刻真是一點不剩!

  這就是不聰明的下場!

  老文並不同情張方平,他這次過來,也是覺得張方平還有利用的價值。

  「安道兄,你先起來。」

  終於把張方平攙起來,文彥博道:「眼下不能在乎臉面了,安道兄應該立刻寫文章,發表出去。要盛讚秦王父子,用兵如神,化解危局,居功厥偉,雖管仲樂毅不能相提並論。」

  到了這時候,張方平還能說什麼。

  「我會寫的,寬夫兄,光是這樣就行了?」

  「當然不行。」文彥博笑道:「安道兄,秦王這麼多年,為國操勞,推行變法,開疆拓土,做的事情不用說了,大宋能有今天的國勢,可離不開秦王啊!」

  張方平頷首,「的確如此,可他已經是秦王,又是首相,位極人臣,亘古未有,沒法再升官了。」

  文彥博笑道:「沒錯,官是不能升了,不過別的賞賜還是可以的。」

  「比如?」張方平想不出什麼來。

  文彥博道:「比如車馬、衣服、樂縣、朱戶、納陛、虎賁、斧鉞、弓矢、秬鬯等等。」

  他一共說了九樣,張方平嚇得臉色都白了。

  「這,這是九錫之禮啊!」

  「沒錯,就是九錫之禮,上古以來,大臣有殊勛者,理當享受九錫禮器,秦王的功勞已經足夠了,賞賜九錫,正好體現朝廷重視功臣之意。」

  老文說得一本正經,可張方平一句都沒聽進去,他腦袋只剩下一大串彪悍的人名……王莽、曹操、孫權、司馬昭……

  「文相公,這是要篡位啊!」

  老文把臉一沉,「沒有那麼嚴重,我又沒說九樣一起賜,只是撿其中幾樣賞賜,也能彰顯秦王之功,有什麼不可以?」

  張方平終於點頭了,自言自語道:「倒也是這麼回事……真是想不到,你們的想法居然不謀而合?」

  「誰?」老文驚問道,他沒告訴別人啊!

  「司馬君實,他剛剛來看我,也是說的這事。」張方平如實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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