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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回 喜結英豪磨劍客

2024-04-25 18:36:55 作者: 梁羽生

  奇聞貴妃洗兒錢

  令狐達哪裡將這個少年人放在眼內,左鉤往下一沉,右鉤往上一帶,左右盤旋,雙鉤霍霍,大叫一聲「著!」鐵摩勒的刃口已給他左手護手鉤的月牙勾著,正要將他的單刀奪出手去。鐵摩勒機靈之極,腳尖一挑,將地上另一隻破碗踢起,破碗雖然不是什麼厲害的暗器,但要是給打中了臉孔,輕則破相,重則眼睛亦可能受到傷害,令狐達迫得側身閃開,那隻破碗從他的旁邊飛過,打中了另外一個衛士的頭顱,「噹啷」一聲,破片飛開,那個衛士固然頭顱破裂,另外兩個衛士也受了傷。

  令狐達勾著鐵摩勒單刀的是左手那柄護手鉤,他這左手,剛才給南霽雲踢中虎口,雖無大礙,氣力卻使不出來,最多只及平時的一半。鐵摩勒趁他閃避之時,身子側過一邊,重心不穩,立即用力將單刀往下一沉,「咔嚓」一聲,護手鉤上的那兩齒月牙反而折了。

  令狐達大怒,右手的護手鉤跟著進招,鐵摩勒叫聲:「好厲害!」單刀一閃,輕靈翔動,竟然用單刀使出了一招「八仙劍」的招數,令狐達不提防他突然間有此怪招,仍然當作單刀的招數來抵禦,待至省覺,已來不及,「嗤」的一聲,刀尖划過,在他的小臂上劃開了一道三寸來長的口子。原來這幾天鐵摩勒和段珪璋在一起,段珪璋將好些精妙的劍法傳了給他,還答應將來給他找一柄好劍,叫他改換兵器的。現在他碰到強敵,遂迫不及待地將劍法化到刀法上來,成了一招「怪招」,出乎意外的將令狐達刺傷了。

  令狐達氣得七竅生煙,他傷得不重,雙鉤一立,殺機陡起,要把鐵摩勒斃於鉤下,可是薛嵩這時已被段珪璋迫得連連後退,令狐達再不去幫他,薛嵩就要先斃在段珪璋的劍下,令狐達只好舍了鐵摩勒,與薛嵩併力抵擋段珪璋,段珪璋長劍一展,把令狐達、薛嵩與其他兩個大內高手,都籠罩在劍光之內。

  田承嗣用「虎爪擒拿手」一把抓著了南霽雲,正自心中大喜,方要用力將他的琵琶骨捏碎,猛覺得南霽雲的肩頭竟似化成了一塊鐵板一般,抓不進去,田承嗣大吃一驚。說時遲,那時快,南霽雲陡地大喝一聲,身軀一俯,用「摔角」中的「背投」絕技,將田承嗣那水牛般的身軀拋了起來,「咚」的一聲巨響,樓板震裂一洞,田承嗣竟從洞中墜到樓下!

  這時那兩個手舞長刀的軍官方始奔到他的跟前,南霽雲大喝一聲,反手一刀,將第一個軍官的手臂斬斷,刀背一磕,又把第二個軍官拍暈,眾軍官驚呼道:「惡賊殺傷人啦!」除了令狐達、薛嵩和令狐達兩個最要好的大內衛士之外,其他的人哪裡還敢上前?

  段珪璋叫道:「摩勒,不要找人廝殺了,走吧!」寶劍挽了一個劍花,向令狐達一指,「刷」的一聲,點中了他的手腕,令狐達的護手鉤第二次脫手,南霽雲加上一刀,薛嵩的青鋼劍也給他震得脫手飛去,南、段兩人奔到了臨街的窗口。

  忽聽得鐵摩勒大叫一聲,只見一個以前未露過面的軍官站在梯口,面目漆黑,身材高大,活像一個門神,鐵摩勒未知他的厲害,兜頭給他一刀,那軍官笑道:「小娃娃,刀法不錯呀!」倏地雙臂一伸,左手搶過了鐵摩勒的刀,右手就把鐵摩勒舉了起來!

  段珪璋這一驚非同小可,連忙轉過身來,去救鐵摩勒,那黑面軍官將鐵摩勒舉了起來,盤空一舞,笑道:「你這小子膽量不小啊,饒了你吧!」忽地振臂一拋,將鐵摩勒從窗口拋下街心!

  

  話聲未了,段珪璋的長劍已指到了他的面前,那軍官好生了得,不退反進,一招「探囊取物」,五指如鉤,向段珪璋的「曲池穴」抓來,要是給他抓著,不論武功多強,這條臂膊登時就要麻木不靈,成為他的俘虜。段珪璋見多識廣,一見他的招數,便知是個勁敵,可是這時他已氣得紅了眼睛,不顧厲害,竟然拼著兩敗俱傷,劍鋒一轉,惡狠狠地削他膝蓋,厲聲喝道:「還我小友的命來!」

  那黑面軍官還真料不到他有這樣拼命的打法,這一抓抓實,雖然能擒得段珪璋,自己亦難免殘廢,敢情他還不願真箇和段珪璋拼命,當下一閃閃開,笑道:「誰殺了那個小娃娃?你也不先看個明白!」

  就在這時,只聽得鐵摩勒的聲音在下面叫道:「姑丈,你們還在打架嗎?好好地給我揍那個黑漢子一頓!」

  那黑面軍官哈哈笑道:「你這娃娃不領我的人情也還罷了,怎麼還要罵我!」段珪璋叫道:「好,我領你這個情,咱們各不相擾!」他的第二劍本來就要刺出,這時倏然停住。

  令狐達急忙叫道:「這兩個人乃是叛賊,尉遲都尉,你千萬不可輕易地放過他們!」

  原來這個黑面軍官名叫尉遲北,是唐初開國功臣尉遲敬德的曾孫,兄弟二人,哥哥尉遲南任禁軍統領,他則是扈從皇帝的帶刀侍衛,官封龍騎都尉,職位武功均在令狐達之上,是大內三大高手之一。他家傳的「空手入白刃」功夫最為厲害,當年秦王(唐太宗未即帝位之前的封號)李世民統兵伐魏(李密),在五虎谷與瓦崗軍悍將單雄信相遇,李世民被單雄信追至逃魂澗,幾乎被俘,幸賴尉遲敬德救駕,空手奪了單雄信所使的重達三十三斤的鐵槊,天下聞名。

  這尉遲北施展家傳絕學,卻奪不了段珪璋手中的寶劍,登時起了好勝之心,哈哈笑道:「我不管你是什麼人,你這劍法,卻是非得再領教幾招不可!」雙掌一錯,一招「斜掛單鞭」,左掌猛切段珪璋的脈門,右手一抓,就要硬搶段珪璋的寶劍。段珪璋這時已知道鐵摩勒安全無恙,打法自是不同,無須與他拼命,尉遲北的擒拿手雖然精妙絕倫,但段珪璋焉能給他抓著,但見劍光一閃,段珪璋一個拗步回身,早已繞到尉遲北背後,喝聲:「看劍!」刷的一劍,劍尖向著尉遲北肩後的「風府穴」點下,他出聲示警,乃是為了欽佩尉遲北也是一條好漢,剛才又釋放了鐵摩勒,所以有意對他賣個人情。

  尉遲北笑道:「你不必手下留情!」掌隨聲到,段珪璋的劍尖尚未沾及他的衣裳,驀然間給他反手一掌,就像背後長著眼睛一般,但聽得「嗤」的一聲,段珪璋的袖管已給他撕去一截,要不是段珪璋縮手得快,寶劍也要給他奪去了。

  段珪璋喝聲:「好掌法!」一劍搠空,劍招立變,身隨劍走,劍隨身轉,霎時間四面八方,都是劍光人影,激戰中,但聽得「嗤」的一聲,尉遲北喝道:「好劍法!」原來他急於搶攻,一個疏神,衣襟也給段珪璋一劍穿過。

  段珪璋道:「兩不輸虧,請恕失陪!」砰的一拳打開窗戶,立即跳下街心。尉遲北也不阻攔他,一晃身,卻攔著南霽雲道:「你也得留下兩手!」南霽雲哪有心情與他糾纏,賣個破綻,容得他的手掌堪堪切到,猛地橫肱一夾,反轉刀背便拍下去。哪知尉遲北的擒拿手實在厲害,就在給刀背拍著的同時,一個穿掌進招,反扭了南霽雲的手腕,南霽雲掌握不住,寶刀脫手飛出。尉遲北叫道:「好,你我也是兩不輸虧!」

  南霽雲一個沉肩縮肘,忽覺對方的手勁一松,乘勢脫出,一個筋斗,便從段珪璋打爛了的那個窗戶翻出。尉遲北一手抓去,「咔嚓」一聲,抓斷了一根窗格,卻沒有抓著他的腳跟。

  這是尉遲北有意放走他的。若論真實功夫,他和南霽雲實是各有擅長,難分高下。要知他剛才雖然抓著了南霽雲的手腕,但要是南霽雲那一刀不反轉刀背拍下的話,尉遲北的一條手臂先要給他削斷,南霽雲既然對他手下留情,他本著英雄重英雄,好漢惜好漢之義,自是不能留難對方了。

  令狐達趕了到來,連呼可惜,還想去追,尉遲北沉聲說道:「要捉拿這兩個人除非把宇文統領和秦都尉一併找來,否則咱們追上去也不是人家的對手。你還是坐下來和我說說吧,你說這兩個人乃是叛賊,可有真憑實據麼?說給我聽,我好去稟告皇上,然後才好調動宇文統領和秦都尉齊來幫你的忙。」

  宇文統領複姓宇文,單名一個「通」字,秦都尉則是唐朝開國功臣秦瓊的曾孫,名叫秦襄,這兩人與尉遲北齊名,並稱大內三大高手。令狐達已見識了段珪璋和南霽雲的手段,情知尉遲北所說的並非虛假,若然不是調齊三大高手,確實毫無取勝把握。只得依言坐下,細說詳情。

  尉遲北聽了哈哈笑道:「如此說來,你也並沒有拿著他們謀叛的真憑實據。郭子儀是防守邊疆的得力將軍,李學士又是皇上寵信的人,咱們犯不著為了巴結楊國忠就和他們作對。要是扳他們不到,豈非未見其利,先見其害。那姓南的雖有不滿朝廷的語言,但並非嚴重,只憑他的一兩句話,便想坐實他的謀反之罪,也難以說得過去。何況那姓南的是江湖上的著名遊俠,交遊廣闊,得罪了他,他日咱們出差在外,只怕亦有不便。依小弟之見,冤家宜解不宜結,令狐兄還是罷手算了吧!」

  尉遲北的職位在令狐達之上,這次又是他出手相助,令狐達才得以安然無事的。何況若要調動三大高手,亦非他的能力所能辦到。令狐達想到本身的利害關係,只好罷手。

  南霽雲躍下街心,拾起寶刀,連忙和段、鐵二人逃走。他穿的是軍裝,背後既沒人追來,在街上巡邏的官兵根本不知道在酒樓發生之事,無人攔阻他們,不消片刻,他們已逃到僻靜的路上。

  三人放慢了腳步,段珪璋笑道:「南兄弟,一別十多年,我幾乎不認得你了,要不是李學士叫出你的名字,我還不敢相認呢。」南霽雲道:「段大哥,你的相貌倒沒有什麼改變。嫂夫人沒有同來麼?這位小兄弟是誰家公子?」鐵摩勒笑道:「你不認得我,我卻認得你。你不是有個綽號叫做磨劍客麼?今天卻為什麼不用寶劍而改用寶刀?嗯,你那招前刀後腿使得真好,我就不成,練了許多次,還未曾學會。」段珪璋笑道:「這孩子見不得別人的本領,見了就想學。南兄弟,你記不起他麼?他就是鐵崑侖鐵寨主的兒子,小名喚作摩勒的那個頑童。」南霽雲道:「怪不得這麼了得!那年我隨師父拜見竇寨主的時候,他還流著兩筒鼻涕呢,現在長得這麼高了。」段珪璋笑道:「十年人事幾番新,那時,你也不過像摩勒現在這般年紀,現在則已經是聞名天下的俠客了。令師可好麼?」南霽雲道:「他還是老樣子,東飄西盪,替人磨鏡。不過,現在是我的師弟雷萬春跟隨他,所以我那把劍送給了師弟。這把刀卻是睢陽太守張巡送給我的。」鐵摩勒插口道:「這幾年,我也在找他老人家,可惜總是無緣相遇。」段珪璋笑道:「你找他老人家做什麼?想跟他學磨鏡的本領麼?」鐵摩勒眼圈一紅,道:「先父遺命叫我找他老人家的。」

  原來古代的鏡子是用銅做的,用久了便要磨它一次,恢復光澤,所以有一種職業是專門替人磨鏡的。南霽雲的師父是個江湖俠隱,以磨鏡作為職業,一來掩蔽自己的真正身份,二來也好藉此雲遊四方,結交豪傑。別人不知道他的名字,都稱呼他做「磨鏡老人」。南霽雲跟他走江湖的時候,兼替人磨劍,因此江湖上的朋友也送他一個綽號,叫做「磨劍客」。十二年前,他們兩師徒曾應竇家五虎之邀,到過他們山寨作客,曾經見過段珪璋夫婦。鐵崑侖有兩個最好的朋友,一個是竇家五虎之首的竇令侃,另一個就是「磨鏡老人」。鐵崑侖曾想託孤給磨鏡老人,只因磨鏡老人行蹤無定,不易尋覓,因此才讓兒子拜竇令侃作義父。

  南霽雲道:「我們也曾聽得鐵寨主去世的消息,只因鐵老死後,他的山寨已給官軍挑了,竇家五虎的山寨也屢屢遷移,我們無法問訊。師父他老人家也很是掛念世兄呢。幸好在這裡相逢。鐵兄弟你要找他老人家也不困難,我明天要到睢陽去,約好了師父在那裡會面。你可以隨我一道去。」鐵摩勒道:「這,這,……」他本來想說的是:「這敢情好!」但話到口邊,卻變成了「這好是好,但,我、我明天還不能跟你走。」

  南霽雲是個江湖上的大行家,觀言察色,心中想道:「鐵崑侖之死,聽說是給仇家害死的,剛才鐵摩勒提到他父親的時候,眼淚幾欲奪眶而出,足見這是真的。他父親遺命要他找尋我的師父,想來不僅僅是為了託孤,定然也有托老友報仇之意。但何以現在我要帶他去見師父,他卻推說不能同行?難道他另有別的事情比父仇更重?」

  南霽雲想了一想,便徑向段珪璋問道:「段大哥,你們到長安來,可是有什麼事情麼?」段珪璋望了鐵摩勒一眼,道:「也沒有什麼重要之事,不過是想探望一位朋友!」南霽雲插口問道:「是哪一位?」段珪璋續道:「不是武林中的朋友,說出來你未必知道。嗯,你住在什麼地方?可以在長安多留兩天麼?也許明天中午,摩勒便可以到來看你。」

  南霽雲疑心大起,暗自想道:「我與段大哥雖非深交,但一向知道他是個爽快的人,今天他在酒樓上拔劍相助,更足見肝膽相照。卻為何他現在的說話吞吞吐吐?難道還把我當作外人不成?更奇怪的是,他只說摩勒會來找我,好像並不打算與摩勒同來,而且他只問我的地址,卻不肯把他自己的住址告訴我,這又是什麼緣故?他俠名素著,不應該是這樣寡情的人!」

  他哪裡知道,段珪璋在這說話之前的片刻,心中已轉了好幾次念頭,他是準備豁了性命,今晚到安祿山府邸去救史逸如的,他明知有南霽雲這樣的高手相助,比自己獨自去闖龍潭虎穴,有把握得多。可是轉念一想,安祿山府中高手如雲,要是萬一連累南霽雲也陪自己喪了性命,於心何忍?何況南霽雲現在正助郭子儀守邊,累他喪命,豈非折了郭子儀的一條臂膊?另外還有一個原因,正因為他剛才在酒樓上拔劍相助,要是今晚便請南霽雲也助他一臂之力,那就等於施恩望報了。他是個以俠義自持的人,在別人也許認為那是理所當然,在他則認為「施恩望報」乃是有損俠士的風骨,故此他終於不肯吐露實情讓南霽雲知道。鐵摩勒是個機伶的孩子,猜到了段珪璋的意思,雖然他心裡想說也不敢說了。

  南霽雲心裡疑雲大起,但他是段珪璋的晚輩,以前又只見過一次面,也不便多問。當下,場面便有點尷尬。

  段珪璋轉過話題,問南霽雲道:「現在是張巡在做睢陽太守麼?聽說他以前曾帶過折衝府兵,與羌人打過好幾次漂亮的仗,是一位智勇雙全的將軍。」南霽雲道:「我這次準備先到睢陽打一轉,然後才回九原郡,為的就是要和這位張太守見面,辦一件事情。現在邊疆動盪,安祿山掌握重兵,所用的大半都是胡人,日夕籌劃的是併吞各處節度使的土地,擴充自己的勢力。這樣鬧下去,將來必至釀成大禍。郭令公知道我與張太守是老朋友,因此托我到睢陽與他聯絡,萬一禍患起時,彼此也好共計進退,緩急相助。恰好我的師父下個月也要到睢陽來,我們就約定在張太守那兒會面了。」

  三人邊走邊說,這時已繞過了紫禁城,來到驪山腳下。驪山上建有離宮,從半山的「迎鑾坡」起,就劃為禁區,有衛士把守,迎鑾坡下面有一座宏麗的府邸,金碧輝煌,看起來就好像是離宮的一部分似的。南霽雲指著那座府邸憤然說道:「安祿山這廝倒會享福,他每年最多不過在長安住一兩個月,所建的府邸就像皇宮一般,可憐防守邊疆的將士食不飽穿不暖,住的是僅能遮蔽風雨的帳幕。」

  段珪璋道:「啊,原來這就是安祿山的府邸。」心中想道:「剛才在酒樓上大鬧一場,我正擔心,今晚若然再到那間酒樓去等候安祿山的車駕出來,定然給人認得。現在已經知道了他的府邸所在,就不必再到酒樓去了。只是他的府邸靠近離宮,闖進去救人,只怕要比意料中的困難更甚!」南霽雲見他眉頭深鎖,只道他也是因為看了安祿山的豪華府邸而引起憤慨,做夢也想不到他今晚就要孤身去探虎穴龍潭。

  月影漸向西斜,南霽雲道:「今日與兄一會,大快平生,可惜未得暢談。等下我還要到賀少監府中訪青蓮學士,吾兄若是明日有空的話,請和摩勒到我的寓所一敘。」段珪璋道:「令狐達有心陷害吾兄,今晚你前往賀家,要分外小心才好。」南霽雲笑道:「在賀少監的府中,李學士又在那兒,諒他們也不敢太過猖狂。小弟見機而行好了。」段珪璋道:「明日我已與另一位朋友有約,恐怕不能再與吾兄相聚了。明日也許還有事情要麻煩吾兄,到時我再請摩勒轉達吧。」南霽雲見他始終不肯明言,不知他到底有什麼事情,心裡好生納罕。

  當下兩人就在驪山腳下分手,段珪璋與鐵摩勒匆匆趕回寄居的僧舍,立即關上房門。

  段珪璋道:「摩勒,你我相處只有兩個時辰了,我傳授你的劍訣,你還有什麼不明白的地方,趕快問我。」他在死別生離的時刻,還念念不忘於傳授鐵摩勒的武功,鐵摩勒的性情本來極是剛強,有生以來,只在他父親死的時候哭過一次,這時卻情不自禁地滴下淚來,忽地伏倒地上,向段珪璋「咚咚咚」地叩了三個響頭,哽咽說道:「姑丈,准許我叫你做師父吧,師父,師父!」

  段珪璋將他扶了起來,微笑說道:「得徒如你,尚有何憾,只可惜我不能把全身本領,一古腦兒都傳給你。你將來的成就,必然遠勝於我,這師徒的名分,還是不要定實的好。」意思即是要鐵摩勒將來另投明師,更求深造。

  鐵摩勒道:「師父,你不答應,我就跟定了你,纏到你答應為止。」段珪璋笑道:「真拿你這孩子沒法,好吧,咱們就暫結師徒之緣,待到緣分盡了,你就應當另求明師,你若果不答應,我就不認你做徒弟。」

  聽了這話,鐵摩勒更是傷心,淚下如雨,段珪璋將他拉到跟前,替他抹乾了眼淚,笑道:「傻孩子,哭什麼?現在不是哭的時候!不明白的地方,趕快問吧!」

  段珪璋所傳授的劍訣甚為深奧,鐵摩勒確是有許多不明白的地方,但此時此地,他哪還有心思思索,問得出來?

  段珪璋道:「好,我這個做師父的要考一考你,你背一遍給我聽!」鐵摩勒忍住了眼淚,將段珪璋所傳的劍訣,從頭到尾地背出來,這劍訣本來是他早已念熟了的,但這時他心情紊亂,竟然背錯了好幾句,段珪璋給他一一校正,又講解了一遍,說道:「你能記住便好,將來遇到明師,可以向他請教。」

  這時已是二更時分,段珪璋換上了夜行衣,說道:「明天天亮的時候,我若然還不回來,你就要立刻離開這兒,到南大俠那裡去。你們先到睢陽,待見過了磨鏡老人之後,你代我請求磨鏡老人助你義父一臂之力,這是我答應了你的三叔的,我自己恐怕不能再助他了。磨鏡老人和你的義父交情不錯,想來他會答應。」

  鐵摩勒本來極想跟段珪璋同去,但他知道段珪璋定然不允,說也無用,只好連聲應諾,依從他的吩咐,但心中卻早已另有主意。

  段珪璋換上了夜行衣,來到驪山腳下,已是將近三更時分。這晚沒有月亮,在黯淡的星光之下,段珪璋觀察形勢,只見兩旁乃是峭壁巉岩,只有一道斜坡,辟成小徑,可以通向安祿山的府邸,有兩個衛士把守隘口,府邸的後面,便是皇帝離宮的禁區,守衛森嚴,那更是不消說了。

  段珪璋心裡想道:「我若是硬闖過去,縱使能殺了這兩個鷹爪孫,也勢必要驚動山上的護衛,這卻如何是好?」

  忽聽得呼呼風響,原來有一頭大鳥,從樹林中飛起,段珪璋心生一計,拾起一顆石子,雙指一彈,落在那兩個衛士的背後,那兩個衛士吃了一驚,急忙回頭察看,段珪璋趁此時機,倏的便從他們旁邊掠過,他輕功卓絕,施展的是「登萍渡水」的功夫,無聲無息,待到那兩個衛士發覺背後無人,再回過頭時,他已離開他們七八丈遠,躲進了亂草叢中了。只聽得那衛士和他的同伴商議道:「這聲音有點蹺蹊,似乎是夜行人的投石問路,我守著前面,你再到後面搜查一下,莫要給人混上山來。」這兩個衛士武功平平,但卻是江湖上的行家,段珪璋心裡叫聲:「苦也!」伏在草堆里不敢露出身形。

  幸在那個負責搜查的衛士並非向著他所藏匿的方向,段珪璋趁他背向自己的時候,正想飛身掠出,忽聽得「啪」的一聲,一顆石子落在他的身邊,陡然間只見一條黑影,疾如飛矢,已到了他的身前。段珪璋猛地竄起,一掌拍出,那人一閃閃開,低聲說道:「是段大俠麼?趕快回去,否則性命難逃!」段珪璋哪裡肯聽,就在這電光石火的剎那之間,他已竄到了一棵大樹後面。

  那衛士喝道:「是誰?啊,原來是聶將軍,我還當是有夜行人在投石問路呢!」那「聶將軍」笑道:「今晚有欽使到來,我特地來巡查一下。試一試你們是否小心。你瞧,那就是你們所懷疑的夜行人了!」把手一抬,一枝甩手箭飛了出去,一隻剛飛出林子的大鳥哀鳴一聲,跌在地上。那「聶將軍」笑道:「這是一隻晚間出來覓食的貓頭鷹,大約是它抓裂了樹上的鳥巢,碎泥落下,給你們當作是投石問路了。不過,後來那一聲,卻的確是我發的石子,試試你們的。你們很夠機伶,忠於職守,不錯,不錯!」

  那兩個衛士眉開眼笑,齊聲說道:「還望聶將軍在薛指揮使面前美言兩句。」

  聽他們的話語,這兩個衛上乃是歸薛嵩管轄,而這個「聶將軍」的職位則似乎是在薛嵩之下而在他們之上,而且必定是薛嵩的親信。段珪璋疑心大起,看來這個「聶將軍」竟是有意為他遮掩,剛才勸他快快逃走的那幾句話也似乎是出於善意。安祿山麾下的將軍,薛嵩的親信,既然明知他是主帥的仇人段珪璋,卻反而暗中保護了他,這當真是不可思議的事。

  這時,那兩個衛士和「聶將軍」已到了前面隘口巡視,段珪璋心道:「即算是閻王殿上,我段珪璋今晚也要闖他一闖。」不顧那個「聶將軍」的勸告,立即離開險地,直奔安祿山的府邸。

  府邸前面,當然也有守衛,段珪璋施展絕頂輕功,蛇行兔伏,借物障形,繞到後門,後門的衛士只有兩名,大約因為後門對過便是迎鑾坡,山坡上五步一守衛,十步一「卡子」(瞭望哨),不怕有敵人從山上下來,所以後門的守衛便遠不及前門的防範森嚴。

  段珪璋躲在一塊岩石後面,只聽得那兩個衛士正在談論安祿山今日入宮會見楊貴妃的妙事,瘦的那個笑道:「我不相信,真有這樣的事嗎?聽你那麼說,皇帝老兒豈非成了睜眼的烏龜了?」胖的那個道:「你不相信?你可知道欽使還在裡面坐著呢!他就是替皇帝和貴妃娘娘送『洗兒錢』來的,咱們的節度使大人今天不但大飽眼福,還發了一筆不小的橫財呢!」

  他的同伴聽得津津有味,笑道:「老魏,貴妃娘娘當真是親手給咱們的大帥洗身麼?這事情的經過如何?你原原本本地講一遍好不好?」

  胖的那個道:「咱們的節度使大人入宮的時候,貴妃娘娘方在後宮坐蘭湯洗浴,聽說是他來了,披了一襲輕羅,未曾梳妝便出來了……」瘦的那個插口道:「那不冷壞了她嗎?」胖的那個笑道:「你真是沒見過世面的鄉巴佬,後宮的四面夾壁內燃炭火,殿內四角的獸鼎燒著龍涎香,外邊儘管大雪紛飛,宮中仍是溫暖如春的。」那瘦的嘖嘖讚嘆道:「不知幾時才輪到我跟隨大帥入宮,若有機會能夠開開眼界,這一生也不算白過了。老魏,貴妃娘娘只披一襲輕羅出來,皇上不會怪責她失體嗎?」

  那姓魏的衛士哈哈笑道:「皇上對貴妃娘娘寵愛之極,哪會怪責她?何況在滿朝文武之中,皇上最相信的人,就是咱們的安節度使,他做夢也想不到:他最相信的人和他所最寵愛的人會有私情!」那瘦的道:「我真不明白,咱們的大帥有什麼本領,既巴結上貴妃娘娘,又能使皇上深信不疑。」那姓魏的笑道:「你是新來的,你哪裡知道:咱們的大帥表面看來是個粗魯的武人,其實他也是頗工心計的。有一天,他陪皇上在昭慶宮閒話,他是個大胖子,皇上便指著他的大肚皮和他戲謔,說道:『此兒腹大如抱瓮,不知中藏何物?』咱們的大帥好不機伶,立即便拱手對道:『此中並無他物,唯有赤心耳;臣願盡此赤心,以事陛下。』皇上聽了,歡喜之極,誇讚他是個大大的忠臣,堪為心腹之託!」

  那瘦的笑道:「咱們這一扯又扯遠了,你還是迴轉話頭,說說貴妃娘娘吧!」

  那姓魏的衛士道:「好,你聽著,妙事來了。」咳了一聲,學當時說書人的神氣往下說道:「話說楊貴妃新浴之後,身披輕羅,酥胸略袒,寶袖寬退,雙乳微露,皇上見了,連道:『妙哉!』還吟了一句詩道:『軟溫好似雞頭肉』,咱們的大帥好不湊趣,居然也接上一句道:『滑膩還如塞上酥!」瘦的那個衛士笑得淚水都流了出來,捧腹笑道:「倒瞧不出,咱們的大帥居然也會胡謅一句歪詩。」

  那姓魏的衛士道:「皇上當時也像你這樣的捧腹大笑,指著咱們的大帥說道:『堪笑胡兒亦識酥!』哈哈,咱們的大帥怎會知道貴妃娘娘『滑膩還如塞上酥』?皇上可是一點也沒有想到。」

  兩人笑了一會,那姓魏的衛士續道:「貴妃娘娘一出來,咱們的大帥便向她叩頭道:『臣兒願母妃千歲。』皇上笑道:『祿山,你的禮數差了,欲拜母先須拜父。』咱們的大帥叩頭奏道:『臣本胡人,胡俗先母后父。』皇上大為歡喜,說他戇直可愛。後來咱們的大帥談起,說前三天是他的生日,貴妃娘娘便道:『人家養了孩兒,三朝例當洗兒,你認我做母親,我還沒有給你舉行這個儀式。今日恰是你生日的三朝,我當從洗兒之例。』於是乘著酒興,叫內監和宮女們七手八腳的,硬把大帥脫去衣服,用錦綢渾身包裹,當作襁褓,登時結起彩輿,叫內監抬起大帥,宮女簇擁著繞宮遊行。所到之處,喧笑聲不已,皇上和貴妃也同乘小車,隨在後面觀看,共為笑樂呢。」

  段珪璋在旁偷聽,不住搖頭,心道:「當真是荒唐透頂!」只聽得那胖的衛士笑道:「老張,你說這荒唐不荒唐?可是還有更荒唐的呢,皇上給咱們的大帥錦上添花,讓他兼河東節度使,而且等不到明天,今晚便派欽使大人送了許多珍寶,當作給咱們大帥的『洗兒錢』!現在那位欽使大人還在陪著咱們的大帥喝賀喜酒呢。」

  那瘦的衛士道:「怪不得今晚加多了守衛,他們飲酒作樂,咱們卻在這裡喝西北風。要到五更才能換班。」胖的那個衛士道:「你埋怨什麼?這正是求不到的好差事,大帥加官進爵,又撈了一筆橫財,明天一定有賞賜,咱們今晚作守衛的,也許還可以得個雙份呢!」

  段珪璋心中一動,想道:「我正愁無法救史大哥,現在安祿山正在陪欽使喝酒,這兩個人,我只要擒獲一個,就可以威脅安祿山將史大哥釋放出來。」

  要知段珪璋之所以遲遲不敢動手,怕的就是打草驚蛇,現在聽說這兩個衛士要到五更才換班,他登時有了一個主意。

  那兩個衛士正在說得高興,忽地胸口一麻。想叫喊也叫不出來,兩個人便同時倒地。原來是段珪璋用鐵蓮子打中了他們胸口的「璇璣穴」。

  段珪璋走到了那兩個衛士的旁邊,一掌拍下,「蓬」的一聲,將一塊石頭擊得四分五裂,沉聲說道:「要命的聽我的話!」隨即給他們解開穴道,那兩個衛士嚇得魂飛魄散,顫聲說道:「願、願聽你老吩咐。」

  段珪璋對瘦的那個道:「借你這身衣服一換。」那衛士怎敢不依,連忙將號衣脫下來,他的身材和段珪璋差不多,只是稍微窄一些,穿上身也還可以相就。段珪璋隨即點了他的啞穴,將他拋入亂草叢中。

  胖的那個衛士驚呆了,段珪璋道:「安祿山和那個欽使在什麼地方?你帶我去。」那衛士直打哆嗦,說不出話。段珪璋道:「你只知道怕安祿山就不怕我麼?若敢不依,那塊石頭就是你的榜樣,我不信你硬得過那塊石頭。」那個胖衛士連忙道:「願依,願依。」段珪璋與他並肩同行,掌心貼著他腰部的「愈氣穴」,吩咐他道:「若是有人查問,你就說是臨時換班。」那衛士道:「要是有人瞧出破綻呢?」

  段珪璋道:「要是有人近前查問,自有我來應付,用不著你擔心。」那衛士暗暗叫苦,但他的「愈氣穴」被段珪璋按住,只要掌力一發,也便性命難保,因此雖然暗暗叫苦,卻是不敢不依。

  他們從後門走入花園,段珪璋把皮帽子壓低,遮過了半邊面孔。這座花園,依著山勢修建,占地頗廣,亭台樓閣,參差錯落,園中雖然有衛士巡邏,卻不能遍布各處,那個衛士自己也怕給人發現,所以專揀僻靜的地方走,途中也有幾個衛士瞧見他們,但在黑夜之中看不清面貌,這些衛士見他們穿著與自己同樣服飾,只當是自己人,連查問也沒有人查問。

  那衛士帶段珪璋穿過一座假山,看見一所房子,內里燈火通明,那衛士道:「安節度使和那位欽使大人便是在這座房子裡喝酒,你老人家不必我再陪你了吧?」

  段珪璋正要說話,忽見一條黑影向他們走來,遠遠就揚聲喝道:「是魏老三嗎?」那衛士道:「不錯,是我,臨時換班的。」那人越走越近,段珪璋一手扣著兩顆鐵蓮子,只要那人一到跟前,便要用鐵蓮子打穿他的腦袋。

  眨眼之間,那人已到了他們面前不及一丈之地,段珪璋的鐵蓮子正要發出,忽然覺得這人的聲音好熟,只聽得這人冷冷說道:「安大帥在那裡陪欽使大人喝酒,不許閒人走近,你既然換班,就該早去歇息,還在這園子裡逛做什麼?驚動了欽使大人,提防你的腦袋。」那衛士連忙應道:「是!是!」那人說了幾句話,不再理他,從另外一條小徑走了。

  段珪璋這時已看得清楚,這人正是剛才給他遮瞞的那位「聶將軍」,細細咀嚼他這幾句話,分明是給自己的警告,勸自己趕快逃走,不可魯莽行事,看來乃是一番好意。段珪璋滿腹狐疑,問那衛士道:「這人是誰?」那衛士道:「是大帥的親軍副將聶鋒將軍。」段珪璋想起了范陽琢州老劍客聶鵬有個兒子,好像便叫做聶鋒。心中想道:「原來是他。只是我從未會過他,他怎的卻三番兩次暗中相護?還有一點可疑之處,他雖然算不得是俠客,但在武林中的聲名也不壞,卻怎的做了安祿山的親軍副將?」

  那衛士抹了一額冷汗,說道:「幸虧是遇見了聶將軍,他對人甚好,不會生事。要是遇見親軍的正統領薛將軍那就不得了。嗯,你老人家高抬貴手,讓我回去歇息吧。」正是:

  且看俠義英雄客,虎穴龍潭走一遭。

  欲知後事如何?請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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