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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二回 翠袖香消留一脈

2024-04-25 18:34:34 作者: 梁羽生

  玉釵緣締證三生

  段克邪臉上發燒,「原來她已生下了孩子了。我守在產婦的房外,這算什麼?」要想走開,但又不知外面鬧得如何,自己還未曾取解藥,如何可以助鄂克沁寺抵禦強敵。

  正自躊躇未決,忽聽得「呀」的一聲,房門打開,那農婦走了出來,指指門內,示意叫他進去,段克邪滿面通紅,訥訥說道:「這,這,這恐怕不便吧。」那農婦不知他說什麼,看他的神情,亦已明白幾分,作了一個手勢,表示房中已經收拾乾淨,一把就將他拖入去。

  段克邪還在掙扎,史朝英微帶顫抖的聲音已傳了出來:「克邪,你可以進來了。我有話和你說,這個時候,你也不必忌諱這麼多了。你願意進來見見我嗎?我求求你!」聲音微弱,但也還可以聽得清楚。

  

  段克邪聽她說得可憐,油然起了惻隱之心,就不再掙扎,讓那個農婦將他拉入產房。只見史朝英面如黃蠟,半坐半躺的靠著床壁,床上有一個用大紅緞子包裹著的初生嬰兒,啼哭已經止了。房中焚著一爐檀香,地下早已打掃乾淨。

  段克邪道:「牟夫人,恭喜你母子平安,你,你有什麼話要和我說?」史朝英並不回答他這句問話,卻向那嬰兒指了一指道:「你抱起來,讓我瞧瞧。」

  段克邪依了她的吩咐,將嬰兒抱到她的面前。史朝英道:「是個胖小子哩,你瞧可不可愛,像不像我?」段克邪道:「可愛極啦,也很像你。」其實這孩子更像牟世傑。

  史朝英憔悴的臉上綻出笑容,說道:「當真是似我麼,你喜不喜歡我的孩子?」段克邪道:「喜歡,喜歡!」他有生以來第一次抱一初生的嬰兒,毫無經驗,生怕跌落,抱得可能緊了一些,那孩子忽地又「嗚哇」啼哭起來,小手抓他的臉。

  史朝英道:「男人樣樣能幹,就是不能替代女人撫養孩子。」向那農婦說了一句土話,那農婦將嬰兒接了過去,餵他羊乳,那嬰兒的啼哭登時止了。段克邪這才如釋重負。

  段克邪正想說話,史朝英卻又搶著先道:「克邪,你也該成親了。唉,你那位史姑娘卻不知還是不是那樣恨我?」

  段克邪心道:「你用手段將我擄來此寺,若梅只怕還未知道我是否還活在人間,當然是恨死你了。」但看著史朝英在產後顏容憔悴,氣息奄奄,他心中所想的卻怎好對史朝英實說,當下只好含糊答道:「我倘得出去,自會為你向她解釋,她雖然有點小脾氣,但也是很肯體諒人的。」

  史朝英看他一眼,若有所思,久久不語。段克邪道:「牟夫人,你要是沒有別的事情要說,我倒有一件事情求你。」

  史朝英忽地抬起頭來問道:「外面發生了什麼事情,我好似聽得廝殺之聲?」她產後已有半個時辰,精神稍稍恢復,已是隱有所聞了。

  段克邪連忙說道:「精精兒和幾個武功很厲害的人物,闖進寺來,要把你我抓去。幻滅方丈,幻空法師等人已和他們動手了。我正是為了此事而來。……」

  史朝英淡淡說道:「此處極為隱秘,方丈答應過我,決不泄露我的秘密的,諒那老猴兒也找不到此地,你可以放心。」

  段克邪道:「唉,你怎麼只是想著自己?那幾個人非常厲害,只怕方丈也不是他們對手。你把解藥給我,我要助他們一臂之力!否則鄂克沁寺毀了,咱們遲早也要落在他們手中。」

  史朝英悽然一笑,說道:「你責備得很對,我是想自己想得太多了。如今我也還有一件事情要為自己籌謀,這也是我最後一次求你的了,你肯耐心聽我說說嗎?要不了多少時候的。」

  段克邪一心懸掛外面的事情,這時大殿中的惡鬥早已停止,段克邪聽不見廝殺聲,更是驚慌,「難道鄂克沁寺已是一敗塗地,幻滅等一眾高僧都已被敵人擒了?」但得不到解藥,急也沒用,只有連忙說道:「你有什麼事情,趕快說吧!」他心神不屬,根本就沒有仔細推敲史朝英所說的話中之意。

  史朝英嘆口氣道:「我知道我一生對你不住,但我在世上已無親人,儘管你未必把我當作友人,我還是要謬托知己,只能把你當作朋友。」段克邪道:「你有什麼事情需我相助,請說吧。我會盡力而為的。」史朝英抬起眼睛望他,道:「那麼你原諒我了?」段克邪一來是想她快說,二來也確實是對她起了憐憫之心,便點頭道:「我並非量窄記恨的人,是原諒了你了。」

  史朝英再次露出笑容,說道:「好,那麼,我求你將來照顧我的孩子,你可願意?」

  段克邪心中隱隱感到不祥之兆,說道:「牟夫人,你何故口出此言?我與你夫婦二人雖有過節,但如今世傑已死,這些舊怨也早已一筆勾銷了。你的孩子就是我的侄兒一般,承你這樣信賴我,我當然會照顧他的。你安心調養吧。」

  史朝英聽他說得懇切,愁眉舒展,笑靨如花,說道:「多謝你不念舊惡,這我可放心了!」在身上掏出一個金盒,說道:「解藥在這兒,你自己取吧。用水送服,只一枚就夠了。」

  段克邪大喜,接過解藥,正在吞服的當兒,史朝英又道:「你的寶劍我也該交還你了。」這柄寶劍是當初他被史朝英所擒的時候,史朝英就繳了他的。

  段克邪正要回身接劍,忽聽得「嚓」的一聲,史朝英已把劍插進自己胸膛,嘶聲說道:「有你照顧我的孩子,我可以不必再為這孩子操心了!」

  段克邪這一驚非同小可,失聲叫道:「牟夫人,你這是何苦?」但上前搶救,已是不及。段克邪扶著她的身子,只見三尺青鋒已刺進了一半有多,那是決難救活的了。

  史朝英斷斷續續地道:「世傑,我說過要跟你的,如今我來與你相會了,你大約也會原諒我了吧?你聽見克邪叫我這一聲『牟夫人』嗎?不錯,我始終是你妻子!」

  這柄劍一拔史朝英便會立即死亡,段克邪不敢拔出寶劍,扶著她的身子,茫然不知所措,史朝英聲音已是越說越弱,忽聽得腳步聲跑來,有人呼喚:「克邪!」有人呼喚「英兒!」前者是史若梅的聲音,後者是辛芷姑的聲音。

  原來辛芷姑料得段克邪是在她徒弟房中,向幻滅查問了史朝英藏身之處就和史若梅、聶隱娘三個女的趕來。空空兒、方辟符等人因是男子,不便和她們進去,留在外面。可惜她們還是來遲了一步。

  史朝英雙眼已經闔上,聽得她們的聲音,精神陡振,又睜開來,說道:「克邪,答應我早日與史姑娘成婚。嗯,我如今已以一死謝了你們,只還有一事令我難安的是我愧對我的師父。師父,你可肯在我臨終之際,將我重納門牆?」

  就在她說這句話的時候,辛芷姑已經走了進來,叫了一聲:「英兒!」搶過去將她抱住。

  史朝英道:「師父,你可肯饒恕徒兒了?」辛芷姑眼中蘊淚,說道:「為師的也有不對。嗯,英兒,你,你放心去吧,你的孩子,我替你撫養,長大了我叫他跟段克邪,那他就決不會走上邪路了。」

  史朝英微微一笑,說道:「這樣我就更放心了。唉,你們都對我很好,可惜,可惜,我自己沒有學好。……」說到最後一句聲細如絲。辛芷姑叫道:「英兒!」只覺她身體漸漸僵冷,探她的鼻端,氣息已是斷了。

  辛芷姑拔出那柄寶劍,抹乾淨了血跡,默默無言的遞給段克邪。然後拉過被頭,遮蓋了史朝英的身體,放下帳子。

  那初生的嬰兒也似乎感到這沉鬱凝重的氣氛,「哇」的又哭了出來。辛芷姑抱起嬰兒,說道:「別哭,別哭,你大了不能像你爹娘,你是要做個剛強正直的大丈夫的。克邪,他長大了我再付託給你,你同意嗎?」段克邪正愁自己與史若梅都不會帶孩子,有辛芷姑肯擔起撫養的責任,自是最好不過,當然應承。

  空空兒、方辟符等人還在佛堂,與幻滅、幻空等鄂克沁寺高僧同在一起。辛芷姑抱了嬰兒,出來與他們相見,說起史朝英之事,大家因為她是以一死來作懺悔,也都不禁吁嗟。

  辛芷姑將史朝英的後事拜託幻滅料理,要了兩袋羊乳,準備在路上餵嬰兒的,諸事囑咐妥當,便與幻滅方丈告辭。

  幻滅把史朝英騎來的那匹駿馬也交還了段克邪,這匹坐騎本是秦襄贈與段克邪,而給史朝英奪了的。幻滅率一眾高僧送出寺門,再一次的道謝了空空兒救難活命之恩,這才道別。

  空空兒道:「我與芷姑先回山見我師娘,把精精兒交她處置,也好讓這嬰兒有個安頓的地方。將來咱們在鐵摩勒那兒再相見吧。克邪,我想我可以趕得及來喝你一杯喜酒的。」

  段克邪笑道:「先喝了師兄的喜酒,再喝我的吧。」

  空空兒取下精精兒那柄金精短劍,遞給段克邪,說道:「這柄劍本是楚平原的家傳寶物,我年少時候荒唐,見了好東西就要偷,這柄劍我到手之後送給精精兒,讓他仗以為惡,實在是對不住楚家。楚平原這次為了找尋你,很是盡心盡力,聽說他現在伊克昭盟養傷,這柄劍就由你交給他吧。」

  史若梅道:「不錯,楚平原在伊克昭盟受的傷,說來也是有一半為了你的緣故,他若不是為了你,就不至於跑到伊克昭盟了。這樣的好朋友,你應該去看看他。」

  段克邪吃了一驚,道:「楚大哥怎麼受的傷,傷得重嗎?」史若梅把楚平原在伊克昭盟的遭遇告訴了段克邪,段克邪嘆道:「為了我的緣故,累及許多朋友為我奔波,楚大哥還受了傷。我心裡實是不安,當然應該先去看看他。」

  夏凌霜與楚平原不相識,說道:「如今克邪已經脫險,我還是先回去給鐵摩勒報個訊吧,免得他記掛。」

  當下眾人分道揚鑣,段、史、方、聶四人的坐騎都是不凡的駿馬,但往伊克昭盟的路上,要經過草原、沼澤與沙漠地帶,中間又有一些地區是回紇兵馬駐紮的屬地,他們不想多惹麻煩,常常要繞道而行,走了將近一月,才到了伊克昭盟。

  到了薩巴王公所在的那個山谷,伊克昭盟的武士們還認得方、聶等人,遠遠的見了他們,就去給薩巴王公報訊了。

  薩巴王公與女兒香貝格格親自出迎,進了篷帳,段克邪迫不及待,便問起楚平原來。

  薩巴王公道:「楚大俠的傷已經好了。可是他現在不在這兒。」段克邪怔了一怔,道:「他走了麼?」薩巴王公道:「也沒有走。昨日我們的探子探得有一股回紇兵馬過了邊境,楚大俠自告奮勇,和我們的健兒前去截擊了,大約明天就可以回來的。」段克邪道:「既然如此,不如我們也趕去助陣吧。」

  薩巴王公道:「回紇現在的處境很是不利,諒他不敢對我這一邊大舉動兵。據探子的報告,發現的這股人馬為數也並不多,很可能只是來打聽虛實,最多帶點騷擾性質而已。我們的健兒已經集中邊境,又有楚大俠幫忙,一定可以應付得了。我想,可不必勞煩你們了。」段克邪聽他說得極有把握,而且斷定楚平原明日便可回來,只好聽他安排,前議作罷。

  聶隱娘道:「我們這個月來在路上馬不停蹄,外間消息,絲毫不知。王公說回紇處境不利,不知究竟如何?」

  薩巴王公道:「吐谷渾與回紇已經開仗,師陀國的那支軍隊,原是歸回紇統帥指揮,駐在長安的,現在也已叛了回紇,班師回國,將回紇駐在他們國中的騎兵,全都趕跑了。西域還有幾個小國也結成聯盟,雖未興兵與回紇作對,但亦已不聽它的號令。」

  聶隱娘道:「如此說來,宇文姑娘的計劃都已一一實現了。」香貝格格道:「這都是那日虧得你們相助,擒了那賊王子和回紇兵馬大元帥的那小王爺。」聶隱娘道:「我們只是出點力氣,算不了什麼。說來還是你們仗義相助與楚大俠籌劃之功。」

  當晚薩巴王公在帳中設宴款待段克邪等人,正自酒過三巡,忽聽得外面擔任警衛的武士嚷道:「楚大俠和盧將軍回來了。」

  眾人大喜,連忙隨著薩巴王公出迎,打開篷帳,火把照耀之下,只見楚平原與一個伊克昭盟的武士已經在帳前下馬。方聶二人認得這個武士乃是伊克昭盟坐第二把交椅的摔跤好手盧石。

  楚平原突然發現了段克邪與史若梅同在一起來迎接他。這一喜當真是非同小可!段克邪笑道:「我的事慢慢再說,你先說你的吧。」

  薩巴王公道:「是呀,你們怎麼這樣快就回來了?我還以為你們最少也得明天才能回來呢。仗打勝了吧?」

  楚平原道:「根本沒有打仗。原來回紇那股人馬是給你老人家送禮來的。」

  薩巴王公詫道:「給我送禮?這可真是奇事了!」

  盧石笑道:「一點不錯,是給咱們送禮與賠罪來的。三十匹駝馬的禮物,可還真不薄呢。回紇的王子在咱們這裡鬧事,他們的可汗怕咱們拿這個作藉口,出兵與師陀夾攻他們。哈哈,他們兇狠霸道,一向橫行無忌,這回可要討好咱們了!」

  薩巴王公哈哈笑道:「回紇就是這麼欺軟怕硬,從前咱們怕它,它就一直欺壓咱們;如今咱們硬起來了,它可就要來賠罪了。他們的人呢?」

  盧石道:「巴山將軍護送他們。我們怕你掛慮,先趕回來報訊。」巴山是伊克昭盟的第一名勇士,這次就是由他率領本族健兒前往邊境堵截回紇兵馬的。

  回紇的事情談過之後,段克邪才有機會向楚平原道謝。楚平原道:「你我如同兄弟一般,我正慚愧未能為你盡力,你一脫險,就來看我,若說到客氣的話,還該我多謝你的盛情呢。」

  段克邪笑道:「那就彼此都不用客氣了。楚大哥,你說實話,你願意同我們回去還是留在這兒?我不勉強你。」楚平原道:「我的傷已經完全好了,回紇料想也不會再來侵犯伊克昭盟,我留在此地並無用處,當然是和你們一道回去。」段克邪道:「我們明天就要走的。」楚平原笑道:「我知道,我歸心如箭,也正是巴不得明天就走。」

  薩巴王公忙道:「你們萬水千山,好不容易趕到這兒,怎能明日就走?我們伊克昭盟的規矩,遠方的客人來了,最少也得住個十天八天。」

  楚平原笑道:「王公有所不知,我這位兄弟是要趕回去成親的。只好請你破破例了。」

  薩巴王公這才知道段克邪、史若梅是一對未婚夫妻,哈哈笑道:「原來如此,那我倒不便強留了。」

  香貝格格道:「楚大俠,你不要在這裡等候虹霓妹子的音訊嗎?你想喝朋友的喜酒,我也想喝你的喜酒呢。」

  段克邪為楚平原著想的也正是這件事情,所以剛才向他示意,並不勉強要他一同回去。

  楚平原面上一紅,說道:「這事以後再提吧。如今回紇與吐谷渾的戰爭尚未結束,西域各小國都受影響。且待太平之後,我再來拜訪你們。我的朋友都在南邊,隔別已久,我想先回去看看他們。」

  薩巴王公見他說得懇切,也就不再勉強,舉杯說道:「好,那麼今晚之宴,是接風酒也是餞行酒了!」

  香貝格格笑道:「這也是預祝段公子和史姑娘百年好合的喜酒!」眾人開懷暢飲,盡歡而散。

  薩巴王公給他們安排了住處,楚平原與段克邪同一個篷帳。楚平原卻不想就睡,說道:「段兄弟,我和你到外面走走。」

  月夜草原另有一番景色,風過處草原似一望無際的海洋,捲起千層波浪。段克邪讚嘆道:「天蒼蒼,宇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在草原上才知天地之大,胸襟也自然廣闊了。楚大哥,我若是你,我真不想回去了。」

  楚平原笑道:「我倒是想回去的。不過,我很抱歉,只怕趕不上喝你這杯喜酒了。」

  段克邪不覺一怔,道:「你不是說明天和我們一同走的嗎?」

  楚平原道:「我不想讓多人知道,實不相瞞,我是想到師陀國去一趟,明天出了這個山谷,我就要和你們分道揚鑣了。」

  段克邪道:「哦,原來你是想去偷會你那位小霓子,怕人笑你。這是好事呀,我們替你歡喜還來不及呢。」

  楚平原道:「不是我要去會她。昨日她派人給我送信,恰巧在半路遇上的。信上說她有事情要與我見一見面,卻不許我說給外人知道。連薩巴王公父女也不能告訴。這事是有點奇怪,但我不能不去。段兄弟,要是我趕不上喝你的喜酒,請你原諒。」

  段克邪笑道:「我也抱歉恐怕不能喝你的喜酒呢。她請你見面,還不是等你開口向她求婚嗎,這有什麼奇怪?」

  楚平原道:「她與薩香貝情如姐妹,若是她真有這重心事,她會托香貝格格向我表達的。但現在她卻連香貝格格也要瞞住。」

  段克邪笑道:「楚大哥,你雖然年長於我,卻不知女孩兒家的心事。這是她的終身大事,她怎好意思托外人向你表達?催你前去求婚?但其實香貝格格也是知道她的心事的了,你不聽得她今晚所說的那些話嗎?」

  段克邪有了未婚妻,儼然以情場前輩自居,誇說自己懂得女孩子的心事,楚平原卻是半信半疑,他找不出理由駁他,心裡卻總是覺得宇文虹霓此約有點古怪。但反正自己已經決定前往師陀,也就不去多考慮了。

  第二日,楚平原跟眾人一起與薩巴王公告別,出了山谷,便按計劃而行,與段克邪等人分手。

  方、聶、段、史兩對情侶,在牟世傑夫妻相繼死亡之後,對史朝英之死雖也不無嘆息,但心中已是沒有半點陰影。一路上說不盡輕憐蜜愛,旖旎風光。人逢喜事精神爽,長途跋涉不辭勞,一路春風送馬蹄。從風雪漫天的塞外回到中原,正是春光明媚的時節。

  伏牛山上杜鵑花開得遍山紅,情侶們心情舒暢,在花香鳥語之中回到山寨。鐵摩勒等人已得嘍兵報訊,出來迎接。

  段克邪一看,只見空空兒、辛芷姑、夏凌霜等人盡都在場。段克邪見過禮後,笑道:「師兄,你來得好快呀!」

  鐵摩勒笑道:「你的師兄師嫂是趕來喝你喜酒的,他們已經來了三天。可是,他們的喜酒,卻不等你,我正要罰他們補請呢。」

  段克邪喜道:「哦,你們已經、已經成親了?」空空兒一世英雄,這時卻是忸忸怩怩地說道:「師娘年老,她不想下山,我、我想她老人家歡喜,就在山上拜了堂了。沒請什麼客人。」原來空空兒因為年過四旬,方始成婚,比少年人更為害臊,怕與段克邪同時舉行婚禮,賓客眾多,鬧起新房,難免要和他這位「老新郎」開開玩笑,那就不知如何應付了。所以取得辛芷姑的同意,就悄悄的先成了婚。

  段克邪道:「師娘身體還好?」空空兒道:「好,這次精精兒很惹她生氣,幸好有我這樁喜事,給她解了幾分,要不然精精兒只怕沒有命了。」段克邪道:「精精兒怎麼了?」空空兒道:「他被師娘廢了武功,罰他每天挑水。師娘知道你也將要成親,囑你帶新娘子去見她。」段克邪道:「這個當然,成不成親,我都要回去一次,探望她老人家的。」

  方辟符沒有親人,正自有幾分悵觸,忽聽得一個蒼老的聲音哈哈笑道:「隱娘,辟符,你們料不到我也來了吧?」

  聶隱娘喜出望外,叫道:「爹爹,你怎麼也到此間來了?」原來這人正是聶鋒。

  聶鋒道:「朝廷說我『剿匪』不力,但因我有平史朝義之功,功過相抵,皇上法外施恩,將我削職為民,這正遂了我解甲歸田之願。」鐵摩勒笑道:「若非如此,你爹爹以將軍的身份,怎敢到山寨來見我這個強盜頭子?」

  聶鋒嘆口氣道:「我少年時很想做個遊俠,可惜後來走錯了路,跟了薛嵩,想在軍功上圖個出身。做了這許多年將軍,雖不至於濫殺無辜,罪孽也是不小。只好希望你們給我補過了。隱娘,我準備在喝過了段賢侄的喜酒之後,就帶你們回去。你和辟符的婚事也該辦了。」方聶二人都是紅暈雙頰,低下了頭,暗暗歡喜。

  空空兒道:「何必分開兩處,不如都在這裡辦了吧?」

  聶鋒道:「我的親友都在家鄉,我只有這個女兒,還是讓他們在家中完婚的好。他們成婚之後,若要闖蕩江湖,我可以任由他們。」

  鐵摩勒笑道:「聶老前輩意欲贅婿上門,咱們也不必勉強他在這裡辦喜事了。不過,這杯喜酒,我們還是要你預先請喝的。」

  原來聶鋒雖然是與綠林豪傑結交,但他究竟是做過將軍的人,想法也還未能與空空兒、鐵摩勒等人相同,他可以讓女兒女婿作遊俠,卻不願意讓他們作強盜。若在山寨里成婚,傳出去只怕要惹禍殃,那就非迫他「落草為寇」不可了。鐵摩勒也猜到他的心意,是以不願勉強他。

  段克邪婚禮傳出之後,轟動了武林。四方豪傑,識與不識,甚至未接到請帖的,也都趕來道賀。鐵摩勒的師父磨鏡老人、史若梅的師父妙慧神尼與瘋丐衛越等幾位老前輩,輕易不肯在江湖走動的,也都來了。伏牛山上,等於是又來了一次「群英會」。

  新人交拜了天地之後,段克邪牽著史若梅,先向夏凌霜行了大禮,叩謝她撫養之恩,然後依次向空空兒、鐵摩勒兩人行了大禮。這幾個人都是曾受過他父親段珪璋的囑託的,如今得見段史二人釵聯璧合,完了心愿,都不禁熱淚盈眶。

  大禮告成之後,擔任知客的頭目忽來報導,有個和尚也趕來道賀。鐵摩勒詫道:「我可沒有方外的朋友呀!」請了進來一看,卻原來是鄂克沁寺的幻空法師。

  幻空笑道:「雖是來遲了一步,幸虧還趕得及喝你這杯喜酒。」段克邪在鄂克沁寺曾與他相處七個月,早已化敵為友,相見之下,甚為歡喜。問起他們本國的戰爭,幻空笑道:「西域好幾個小國聯合反抗回紇,回紇有後顧之憂,不敢全力進侵,已給我們打敗了。我一來是喝你的喜酒,二來也是給你報喜訊的。」

  段克邪很惦記好友楚平原,又問起師陀國的消息。幻空道:「我只知道師陀國已經復國,立了一個女王。」西域一些小國,並無男尊女卑的觀念,立女王不算怎樣稀奇。段克邪心道:「這女王一定是宇文虹霓,楚大哥在師陀國想必也成就了美滿姻緣了。」

  喜訊帶來,錦上添花,喜上加喜。是晚,洞房花燭,一對新人好不容易等到眾賓客鬧了新房,才得以單獨相對。

  段克邪取出龍釵,笑道:「咱們的父母在咱們出世之日,就給咱們以龍鳳寶釵為證,締下良緣。可喜的是經過了無數折磨,龍鳳寶釵,今日終於又配成一對了。」史若梅紅暈雙頰,又是歡喜,又是傷感,說道:「可惜我一出生就沒了爹爹。」段克邪道:「你我的名字都是你爹爹起的,他要我做個行俠仗義、誅鋤奸惡的好漢;要你做個不畏霜雪、比美梅花的英雄。咱們倘能不負他老人家的期望,也可以慰他於九泉之下了。」史若梅道:「是。今後我願跟你在江湖做個遊俠,繼承你爹爹的遺志。」於是兩股玉釵合在一起,兩人相視而笑,莫逆於心。這「龍鳳寶釵緣」也就結束了。正是:

  只羨鴛鴦不羨仙,烽煙未許損華年。玉釵重合鏡重圓。

  願向江湖同展翼,且從遊俠拓新天。相期毋負此奇緣。

  ——調寄《浣沙溪》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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