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夫妻夜談
2024-04-29 04:56:53
作者: 食月食日
晚飯盡歡而散,府里從管家到園丁一共二十多個人一頓飯幾乎就將一頭獐子吃了個乾淨,留下管家盯著負責將花園收拾乾淨,一家三口人回內堂歇息。錢夫人見兒子沒挨打也放了心,在兒子的房間裡又是數落又是叮囑了半天之後看著兒子睡下才回到自己的臥房。
有些事情她要問自己地丈夫。
原來在晚飯時錢千里對府中幾個管事地說到過幾日他將帶夫人和公子回國都望京一次,來回大概要近三個月的時間,這時間內府內一切事宜都由他們照看不得出岔子,幾個管事地紛紛稱是。
錢夫人不明白地是,怎麼好好地,要回望京呢,之前自己的夫君一點兒都沒和自己說過,本來已經說好了,自己有了身子不便旅途顛簸,今年的年節都在這裡過了,怎麼又要回去,還這麼急,難道是京里出了什麼變故?
接過丫鬟端過來的茶盤便將房間裡所有的伺候的下人打發走了,將一杯熱茶放在正在看書的丈夫面前的几案上,錢夫人坐在旁邊的椅子上想要開口時,錢千里對她說:「知道你要問什麼,給,這是父親大人托人送來的信,今天剛收到的。」
錢夫人將信紙抽出展開就著几案上的籠紗燈看了一遍,有些疑惑的看了看自己的丈夫,又低頭看了看信上的內容,越看越覺得荒謬,啪的一聲將那書信拍在桌面上有些冒火的問:「這也太荒唐了,你是個讀書人,這些怪力亂神的東西你也信?」
錢千里輕笑了一下,沒有直接回答自己夫人的責問,而是舒服的靠在圈椅的椅背上板著手指頭說:「從我朝開國以來,我錢家家祖就以從龍之功而位居宰相之位,那可是開國的宰相,到我父親這一代已經過去了近五百年,這期間經歷了藩王造反,親王謀逆,皇子奪嫡,宮闈內亂不勝枚舉,流了不少血也死了不少人,無論他們成功與否,無論誰坐在那張龍椅上,你看,宰相這個位子一直在我錢家手裡,你可知道為什麼?」
「這」錢夫人一時語塞,她本是個飽讀詩書的,對國朝的事情自然是知道,的確開國近五百年,錢家一直牢牢的把握著宰相大權從無旁落過,錢家也因此成為了鐘鳴鼎食的簪纓世家,國朝的第一大家族,說起此事以前自己只認為是錢家詩書傳家,底蘊深厚。不過見丈夫現在拿這件事情問自己,怕是不僅僅是底蘊深厚那麼簡單了。
「難道」她抖了抖手裡的信紙,問:「因為這個?」
錢千里知道自己的夫人仍然不信,但他仍然沒有正面回答她,而是安穩的繼續說道:「夫人,很多事情開始我也不信,哦,是開始就不知道,後來是知道了也不信,至少是半信半疑,不過都說君子之澤、三世而斬,你想想,錢家可不是三世,那可是五百年的權傾朝野,十幾代人的榮華富貴呀!」
錢夫人沒理會丈夫的反問,她抓住丈夫問話里的疑點說:「那你現在信了?」
錢千里點了點頭,呷了一口茶說道:「還記得前年我回京述職嗎?其實那是個幌子,是我父親安排的,你知道的,我是庶出,所以家族裡有些事情我知道的晚一些也正常,早在潮兒出生時父親才和我說起此事,當時我是不信的。前年回京我在府上見到了一個人,是錢家的一個長輩,論輩分我父都要稱高祖父的,到了我這裡只能胡亂的叫老祖宗了,可你肯定想不到我那個老祖宗一百三十多歲的人了,看起來也就是比我大上十幾歲的樣子。」
「不會是個騙子吧?江湖術士騙人的伎倆可不少。」錢夫人狐疑的打斷自己的丈夫,但是看到他笑眯眯的看著自己,便知道自己錯了,人家錢家好歹也是五百年的相府,況且自己的那位岳父鬼精鬼精的一個人,如果涉及自己宗族之事都能認錯人,這相位早就讓人奪了去,於是便沒好氣的說「你繼續說下去。」
「那次是和其他幾房裡有孩子的幾個堂兄弟一起拜見的那位老祖宗,開始我們也懷疑這位老祖宗的身份,後來我父請出了家譜,那位老祖宗也拿出了家族信物,這才打消了我們的疑慮,這其實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我那位老祖宗在我們面前演示了幾手神通之術,那真是……那真是聞所未聞,見所未見啊。」說完,錢千里輕嘆一聲,臉上充滿了嚮往之意。
「那,那從你大伯到你十四叔家的孩子,包括你的那幾個兄弟,你們這些同輩份的,有沒有被選過?」錢夫人掃了一眼信紙仍是狐疑的問。
「這樣的事情六十年才一次,也被稱為甲選,上一次甲選我自然趕不上,我父親也沒趕上,只有我大伯和二伯趕上了,可惜那一次甲選,錢家沒有一個人被選上,那位老祖宗是上上次被選上帶走的。」
「這樣啊,可是我聽戲文里都說做了神仙都是要找一處洞天福地安心修煉的,你家這位老祖宗怎麼回家了呢?難道這個什麼甲選就那麼重要嗎?」錢夫人仍有不解。
「倒不全是,」錢千里說道,「聽我父說,這位老祖宗在與妖物鬥法之時受了傷,據說還傷及根本,在修煉一途之上難以再有寸進,因此才心灰意冷的回到錢家,一來要在錢家的後輩子侄中擇有資質之人去那仙山修煉,二來也是要在餘生之年護得錢家周全。」
「餘生之年?難道仙人也會死嗎?」
「這個……大概會吧,我又不是仙人,如何知道。」
「那這仙人和凡人還有什麼不同,既不能長生不老與天地同壽,又要被世間俗物所累,要我說做不做這個仙人真不當什麼緊。」
聽了這話,錢千里微微一笑並不作答。
「以前還以為你錢家世代高位是詩書傳家、底蘊深厚,現在看來不過有仙人庇護罷了,」說道這裡,錢夫人忽又嘆了口氣,「可惜上一次你沒趕上,要我看,你錢家有資格做神仙的,大概也就你一個,你性子雖然平和,骨子裡卻最為堅韌,不像你其他的兄弟,不是唯唯諾諾就是神頭鬼臉的,如果你能被選上,想來也能成仙吧。」
「瞎說!」錢千里嗔道,把手握住妻子的手,說「我若真的被選上,成不成仙在其次,真那樣哪裡還有我們這夫妻緣分啊。」他自己倒沒什麼,錢夫人清秀的面龐卻已經羞紅一片了。
「六十年才一次啊。」錢夫人喃喃的說,「既然錢家有仙人,保住了五百年的相位,那……那」只是沒有說出口。
「也有。」錢千里回答了自己的夫人,他知道夫人想問的是什麼,自然是皇家,只是夫人沒有說出口而已。
「這甲選到底如何選?」錢夫人問道。
「這個我並不知道,不過據說到了那日,會有仙人駕臨,他會挑選錢家所有待選的孩子。」說道這裡 ,錢千里心中一動,關於自己的兒子,還有另一件事情讓他憂心不已,想到這裡他繼續說,「若那日潮兒選不中,自然還是留在我錢家,若選中了,就要隨那仙人去了。」
錢千里剛才所說選不中錢潮仍留錢家卻沒說若選不中錢潮仍留在他二人身邊,就是在為自己要說的打個伏筆,不過錢夫人此時思緒萬千,並未察覺。
「那仙人會將他帶去哪裡知道嗎?」錢夫人又問。
錢千里搖了搖頭,這個他自然是不知道的,天下之大,誰知道哪裡才是仙山呢?
「十幾歲離家,一百三十多歲才回家,你那位老祖宗別說盡孝怕是連爹娘最後一面都沒見到吧,心也是夠硬的。」錢夫人說道,見自己的夫君不語,又低聲細細的說「潮兒那麼聰明,怎麼會選不中呢。」
這時一股寒意忽然襲滿了她全身,仿佛眼前就是甲選當日,潮兒要與她訣別一般令她心中一陣絞痛。
她抬頭憤憤的看著自己的夫君說道:「憑什麼你們錢家的榮華富貴要用我的兒子去換,憑什麼?我懷胎十月才把他生下來,從那么小的襁褓中一直養到現在滿地亂跑,雖然跟著你不曾吃苦,可是這些年來付出的心力跟天下所有做娘的都一樣,本想著等他長大了好好的給他張羅一房媳婦然後就等著兒孫滿堂坐享天倫之樂,可誰知道他還那么小就要從我身邊奪走!為什麼?」
聽了自己夫人的話,錢千里也默然不語,他性子平和且二人夫妻感情篤厚,所以對夫人的怒火併不覺得不妥。
「不去成嗎?想個法子,就說潮兒病了,行不得遠路?」錢夫人又換上一臉哀求之色看著自己的夫君,「我是真捨不得潮兒。」
說罷用手撫了撫自己隆起的小腹,「都捨不得。」
雖然心中滿是憐惜,但錢千里仍是說道:「潮兒不一定被選中的。」
見自己夫人眼中已是隱現怒火,錢千里忙用手止住了就要發作的錢夫人。
「還有一件事我要和你說一說。」錢千里說得鄭重。
「你說。」
「我母親,哦,我娘,她老人家一共育有三子,你可知道?」錢千里的父親有妻有妾,錢千里不是嫡出,他的母親的身份是妾氏,一般回京之後他稱呼自己老爹的正妻為母親,稱呼自己的生母為娘,其實錢千里在心裡母親這個稱呼只配給自己的娘,所以一時說錯。
「這個我知道啊,娘親大人也曾和我說過,說你前面的那兩個哥哥沒福氣,是早夭的。」這早夭二字一說出口,錢夫人的心中莫名的緊了一下,她一下子警惕起來,目光銳利的看向自己的夫君,疑惑的問道,「這和潮兒的事有什麼關係?」
錢千里心中暗嘆,並未回答而是繼續說道:「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我那兩個早夭的哥哥都是十歲上歿的,據我娘和我父親說,那兩個哥哥都是神童一樣的人物,兩個月便不尿床,半歲之時便能語,三歲能書,四歲能文,後來進學,五六歲的孩子過目不忘,無論詩文還是經義都能讓那些飽學大儒們驚艷不已,青眼有加,逢人便說錢家有子成雙,可惜都在十歲上遇時疾而夭,讓我娘痛徹心肺,只有我,生而駑鈍,才能長成到現在。」
說罷,錢千里抬頭看了看已是滿臉驚懼的妻子,繼續說「我那個老祖宗聽說之後也是嘆息不已,連說生早了生早了,沒趕上。」
制止了要發問的妻子,錢千里繼續說:「想我們的潮兒……」
「不!」錢夫人終於忍不住了,驚得一下子站了起來。
「我們的潮兒,」錢千里安撫妻子坐下,繼續說道「比他那兩個親伯伯,有過之而無不及呀,你是他親娘,自然了解潮兒。小小的孩子,我書房裡的書,隨便抽一本,讓他背一句,他能把整篇給我背下來。問他一句,他不但能引經據典舉一反三,大多時還能問得我啞口無言,然後那小子就躲在一邊洋洋得意,你以為我不願教孩子讀書嗎?我是怕呀!」
說到此時,錢千里的情緒激動起來。
「我不教,這孩子就自己學,你不信可以自己去考他,什麼醫卜星象,天文地理,山川大河,農桑漁獵這些我都不懂,他一準能給你說得頭頭是道,條理分明。只要回京,他叔伯家的那些孩子,無論比他大還是比他小,你見過他吃虧嗎?我偷偷的看過,他幾句話就把那幫孩子耍得團團轉,就算他們被潮兒賣了,還都得哭著喊著幫潮兒賣個高價,我不敢說這小子已經洞察人心,至少在人情練達上已有小成。還有」
說著,錢千里有點哆嗦的從袖子裡將錢潮自己畫得那張臥牛弩的設計圖展開來放在了桌子上,用手指叩著桌面。
「臥牛弩,國之重器,國之利器。無論守城攻城,讓人聞風喪膽。多少年了,軍器監里的大匠能吏無不想進一步改進,可惜卻寸功未立,可你看看,那孩子才去了軍器監幾次,隨手畫了張圖做了改進,還製作了一個小號的臥牛弩給我看,我敢說這些能讓那些頭髮都白了的大匠們羞死,夫人,別的不說,為夫我沒羞臊的在這圖上署上我的名字交上去,這對朝廷就是大功一件,起碼能把我送進工部,至少一個侍郎是沒問題的,夫人吶,錢家有子,我是真怕呀!」
說罷見錢夫人眼中恐懼之色已濃,便握住她的手。
「潮兒如此,我心中早就隱隱不安,生怕他步了我那兩個哥哥的後塵,潮兒四歲之時就和父親說過此事,父親大人就備重禮帶著潮兒的生辰八字去了皇宮裡的司天監,求那裡的監正給潮兒批一下命理,結果……」
「結果如何?」錢夫人急切的問道。
「那司天監的監正連夜就誠惶誠恐的把父親送給他的禮物送了回來,留下了十歲必夭四個字,謝完罪就匆匆的走了!」
用手給夫人抹了一下臉頰上淌下來的淚水,錢千里繼續說:「你總埋怨我只忙公務,不把心思放在孩子身上,我是不忍吶!就算把他當成豬來養,這孩子在咱們身邊也能看得見,摸得著,就算他再淘氣,再胡鬧,就算教訓他一頓也是天倫之樂,可……可……」兩個可字之後,錢千里再也說不出話來,也留著淚和夫人對視。
轉過年來,錢潮就十歲了。
「難道,就真的沒有辦法嗎?」錢夫人淚眼婆娑的看著自己的丈夫,手都被他捏得有些疼,但她不在意,見丈夫不說話,又看到桌案上的信紙,又急切得問,「難道只有讓潮兒去那裡才能躲過這個災劫嗎?」
「那也要潮兒能被選上才可以去。」
「要是……要是選不上呢?」
「夫人放心,如果真的選不上,我會拼著把頭磕爛了去苦求那位老祖宗看護潮兒,畢竟是一脈血親,不過,夫人吶,你看,如果潮兒選不中,又躲過了這一災的話,以後潮兒想做什麼都可以,唯獨不要做官了,除非你願意將潮兒過繼給我三哥,你可捨得?」
錢千里口中的三哥,乃是其父嫡出,一直子嗣艱難,錢家的族規又是非嫡出不得為相,依著錢千里對自己兒子的認知,自己的這個妖孽般的兒子如果為官卻不得為相,那錢家還不知道被他攪風攪雨的搞成什麼模樣呢,若想為相不如早早過繼給與自己關係不錯的三哥,至少名義上是個嫡出,也好為潮兒鋪平道路。
「先過了這一關再說吧,依著潮兒的脾氣,我看他未必願意做官,」說著錢夫人用手帕仔細的擦了擦眼淚便站了起來失神的向房門走去,「我去給潮兒掖一掖被角,這孩子睡覺不老實,愛踢被子。」
聽到這話,一直躲在房門外偷聽的錢潮立刻像只小狸貓一樣敏捷的鑽回了自己的房間,蓋好被子後又很配合的露出一條小腿。原來錢潮也驚訝於全家赴望京一事,自己娘親有孕在身本不應這樣奔波才對,因此他偷偷的躲在父母門外偷聽,卻不想聽到了這樣的錢家秘辛。
「神仙?難道真的有神仙?」在母親幫自己掖被角蓋住腿的時候,錢潮一直眯著眼假寐,腦子裡不停的思索著剛才自己從父母那裡聽來的話。
「甲選,怎麼選?」錢潮想這個的時候感覺母親的手還撫了撫自己的額頭,咕噥了些什麼便走出去帶上了房門。
「我十歲真的會死嗎?」他腦子裡亂的很,不一會兒便沉沉的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