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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17章 絕筆春秋

2024-05-17 09:03:04 作者: 七月新番

  跌跌撞撞,終於在年關將至的時候,孔子回到了他出生的地方,魯郡陬邑……

  

  少小離家老大回,鄉音無改鬢毛催,孔子的心情十分複雜,年紀不大的鄉人們早就認不出他來了,只知道這位老者是大名鼎鼎的孔丘,也是當今趙國國君敬重的人物,他的許多弟子都在魯郡為官,不免對他多了幾份敬畏。

  孔鯉與孫兒子思迎著他回到孔氏老宅,一切如舊,這一家人團聚的日子,他們盼望了許多年,終於實現。

  這一世的孔子是不幸的,理想比歷史上受到的打擊更大。但他也是幸運的,愛徒顏回、子路尚在,兒子也因為魯國醫療條件的改善,沒有夭折,如今侍奉於膝下,他也不必數次發出「天喪予!「的悲呼……

  安頓下來後,孔子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讓子路將專門裝重要簡冊的箱子搬來,他自己眯著眼睛翻撿,卻不再關心前些日子那些視若珍寶,希望從裡面找到所謂天命的《易象》竹簡,而是找出了仍在寫作中的《春秋》……

  孔丘的弟子們都知道,夫子在做學問時,文辭上有可與別人商的時候,他從不獨自決斷。然而到了寫《春秋》時就不同了,應該寫的一定寫上去,應當刪的一定刪掉,就連顏回這些長於文字的弟子,一句話也不能給他增刪。

  孔子精神抖擻,自從生病衰老以來,難得如此清明過,他坐在案幾前,舉起了手,話語裡不帶情緒地說道:「筆。」

  子思送上了筆。

  低頭書寫了一會,孔子又抬起了手:「削。」

  孔鯉獻上了銅削。

  《春秋》,這是孔子十年來的心血之作,他的主張已經註定不能實行,便只能根據魯國的史書作了《春秋》。上起魯隱公元年(公元前722年),下止當下(公元前476年),共包括魯國十二個國君。以魯國為中心記述,尊奉周王室為正統,以夏商為借鑑,文辭簡約,卻蘊含著孔子的「微言大義」。所以吳、楚的君主自稱為王的,在《春秋》中仍貶稱為子爵;趙無恤在黃池與諸侯會盟,實際上是召周敬王入會的,而《春秋》中卻避諱地記載為「周天子巡狩」。依此類推,《春秋》就是用這一原則,來褒貶當時的各種事件。

  君子最提憂的就是死後什麼都沒留下,孔子希望,能藉此把自己的一些想法留下來。這部史書,就是他思想的化身,所以孔子才說,「知我罪我,其唯春秋!。

  然而,自從回來以後,發現魯國的一切痕跡都不翼而飛,又在大野澤畔「遇麟」後,孔子卻突然意興闌珊起來。

  刮去了之前幾句「微言大義」的廢話,又書寫下遇麟這件事後,他停筆了,喟然長嘆道:

  「老朽開私學,有教無類,傳播學問,希望藉此讓更多人了解周禮,維護周禮。誰料,懂的越多,就越是不甘於現狀,通過中都和魯國的事情,弟子們看明白了大勢,紛紛投入趙氏門下,趨之如騖,幫趙氏為周禮掘墓,何其繆哉,何其謬哉……」

  回想自己的一生,忙忙碌碌,到頭來卻是一場空。

  「《春秋》亦然,再怎麼寫,再怎麼費盡心力去褒貶,竊國之人都不會畏懼它。不管麟獸出與不出,我都無法阻止趙子泰亡諸侯,一天下,代周室。他的大勢,是他自己一點點取得的,順勢者昌,逆勢者亡,浩浩湯湯。只希望他對於三代,對於周禮,能存一點善意吧,能夠發揚,不要盡棄。」

  言罷,孔子絕筆,春秋至此不再書寫。

  他筆下的東西,已經成為了古舊晦澀的歷史,它們是上一個時代的印記,而新的時代,並不需要它們……

  就讓鬥志昂揚的年輕人去開啟新時代吧,而他仲尼,註定要始終如一,只能抱殘守缺,做舊時代的殉葬者……

  「這世上,已經沒有我能做的事了,吾道,窮矣!」

  他任由最後的墨跡自己風乾,拄著手杖,在兒子孫子的攙扶下,蹣跚地朝屋外走去。

  外面,下雪了。

  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

  一場大雪正從穹蓋般的昏暗天空潑灑而下,北國風光,千里冰封,萬里雪飄,離開中原許久的孔丘,是好多年沒見識過如此壯麗的雪景了。

  紛紛揚揚無數片,冰涼的雪花在空中飛舞,它們落到城頭,落到大地,落到了孔子全白的髮髻上,他抬起頭,唇角微動。

  雪地反射的光芒,為何在他渾濁的眼中,竟這麼像溫暖的陽光?如夢,亦如幻。

  他仿佛看到,早春的太陽下,還扎著總角的自己,蹲坐在地上,用泥巴做成禮器,效仿著鄉中長者祭祀祖先的認真模樣。

  他仿佛看到,暮春和曦的風裡,他帶著諸弟子行走於山水間,暢談理想與家國大事,那時候的仲尼,意氣風發……

  「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

  「真想,再見到魯地春天的模樣啊!」

  是年,孔子遇麟,絕筆春秋,卒於陬邑,後葬於曲阜城北泗上,弟子皆服喪三年……

  ……

  「高山仰止,景行行止。」

  得知孔子死訊時,趙無恤已至鄴城近郊,他沒有多發議論,只是默默地說了這八個字。

  趙侯沒有痛哭流涕,也沒有髮長篇大論,因為,活著的時候不能用孔子,死了卻假惺惺地作祭文哀悼他,這在孔子看來,是不合禮的。

  更何況,趙無恤也難以對孔子的一生,做出一個恰當的評價。

  歷史上,他本來是春秋戰國諸子中的一位,至多算私學的首倡者,筆下的《春秋》,成了一個時代的代名詞。但是他死後,隨著漢代儒家地位的日益尊隆,孔子逐漸被認為是至聖先師,高於其他一切學派諸子。到了後來,甚至有人認為,孔子曾經真地接受天命,繼周而王。他雖然沒有真正登極,但是就理想上說,他是君臨天下的無冕之王,素王,五百年必有王者興這句話,被認為印證在孔子頭上……

  但現如今,孔子的地位,將與歷史上大為不同。

  「你不再是一座被後人越拔越高的高峰,也不是『夫子不出,萬古如長夜』的明月,而是這時代群星璀璨中的一顆。」

  「夫子啊,這是你願意看到的,還是你不願意看到的呢?」

  伸出手,接住緩緩落下的雪花,趙無恤想起了在葉縣小廬內的對話。

  對於趙無恤要取代周室、為天子之事,孔子沒有義憤填膺地譴責,也沒有幡然醒悟的祝福。

  他只是讓趙無恤靠近,在他手上,用佝僂衰老的粗糙手指,寫下了一個字,然後將趙無恤的手掌合上,權當是送他的唯一東西了。

  那是一個「王」字。

  「上古倉頡造字,王乃三橫一豎。三橫分別代表天、地、人。一豎,則是指參通於天地人者,是謂王!」

  「立天之道,曰陰與陽;立地之道,曰柔與剛;立人之道,曰仁與義……而所謂王者,必要兼三才而有之,方能君臨天下……」

  「子泰啊,你有王者之志,然有王者之心乎?你,可否準備好了?」

  這算是孔子留給他的最後遺言罷。

  任由雪花在掌間融化,趙無恤回過頭,他看到了浩浩蕩蕩的趙國大軍,在白雪皚皚的冀州之地,如同一條黑色的巨龍,縱然天氣寒冷,但穿著厚厚冬衣的數千羽林軍兵卒卻十分興奮,一點也不喊冷喊累,一邊喊著豪邁的口號,一邊前行。

  因為他們正在做周革殷命之後,再未有過之事——他們搬運著笨重的成周九鼎,遷往鄴都!

  九鼎有多重?

  江山有多重,九鼎就有多重!

  當此時此刻,中原萬里江山,已被趙無恤兼而並之,重如九鼎,趙無恤也能將它們納於心中。

  「實至而名歸,夫子,我準備好了!」

  公元前476年隆冬臘月,孔子死,九鼎遷,一個名為「春秋」的時代,就此終結!

  PS:第二章在下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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