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7章 四百年後併為一家
2024-05-17 09:02:28
作者: 七月新番
趙侯無恤十二年(公元前477年)春一月,成周洛陽的一處行宮內,美味的佳肴盛放在杯盤中,擺在案几上,堂下,一群女樂正在演奏秦地的曲樂,堂上,一位君侯與一位公子正在一邊欣賞,一邊用食。
多年未聽鄉音,秦國公子刺有些失神,仿佛夢回十二年前的雍都大鄭宮。恰在此時,坐於上首的趙侯無恤突然發問道:「子棘啊,這麼多年了,孤待你如何?」
公子刺一個激靈,連忙垂首,動情地說道:「君侯待小子如親子,而小子也視君侯如父……」
話雖如此,但公子刺的腦中,卻浮現出病臥在榻,奄奄一息的秦伯盤,那才是他的生父,而趙侯也並未真正視他如子,只是一隻撿來的小犬而已。
公子刺今年二十歲了,他在鄴城做了整整十二年的人質,連母親過世都沒能獲准回去。不過趙氏倒沒有太過苛待他,給予他趙國公子們的待遇,為他修築了不錯的宮室,在他十六歲以後,趙侯還讓人選了幾位年輕貌美的趙國女子去服侍,同時給予他在鄴城內自由行走的權利。
公子刺看上去安分守己,整日沉溺於趙地豐厚的物質生活和美人枕邊。但實際上,卻從未忘記自己是秦人,是趙氏將他從母親的懷抱里強行奪走。做人質期間,他小心翼翼,隱藏自己的真性,也學會了爾虞我詐……
尤其是多年前唯一讓他有好感的趙國公女趙佳因故遠赴代北,公子刺更是對趙侯多了一份怨憤,這種怨憤在秦人使者暗暗聯絡他時,達到了頂峰。
秦國大庶長子蒲讓人痛訴趙國對秦國苛刻壓榨,說得公子刺聲淚俱下。於是公子刺便在做人質之餘,做起了秦國的間諜,尋找機會向秦國傳遞趙國的朝政民情,並收集一些農書、兵書送回去,幾年下來,並沒有被發現,他便越發大膽,開始刺探起軍情來。
趙無恤北伐朝鮮是假,南下滅鄭楚是「真」的情報,便是他通過種種渠道獲悉的。果然,去年秋冬時,趙侯突然從北方返回,趙國的大軍也悉數南調,滅鄭之後,進一步開始侵入楚國的城邑,占領了陳國、蠻氏、西不羹等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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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趙侯本人,也於初春時從鄴城南下洛陽,準備將此地作為調兵南伐的大本營。
帶著耀武揚威的心思,他特地帶著公子刺同行,公子刺無法拒絕,只能伴其左右,心想著可以將趙軍南伐的種種動向及時回報秦國,好讓秦國完成殘滅義渠的行動。
自從前年趙無恤乘周敬王崩,以奔喪為名入洛以來,成周便名存實亡了,其大部分城邑被一分為二,給了東周君劉氏和西周君單氏,而成周、王城兩邑則被趙氏控制,堂堂天子只能屈居宮內,朱紅高牆嚴嚴實實,連一隻鳥兒都飛不出來,曾經號稱」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的周王,如今成了一個可活動範圍不超過千步的傀儡。
但同樣身處洛陽的秦國公子刺,卻顧不上對天子有半分憐憫,因為現如今,連他也自身難保,成了被趙無恤拘禁的囚徒。
抵達洛陽後,他便被關在了館舍里長達半個多月,根本無從獲悉外面的消息,只能聽到被封得死死的窗戶外面,不停有兵卒走動,車鳴馬嘶之聲,心裡焦慮不已,但在今日趙侯接見他時,卻還得裝作面色如常,心裡卻在擔憂,是不是自己暗中助秦的事情被知道了。他只希望能用二人的「情同父子」來迷惑趙侯。
然而趙無恤卻不買帳,繼續笑道:「子棘啊,我還聽說,你在鄴城時,四處以重金尋求孫子的兵法?」
此言一出,嚇得公子刺差點將手裡的箸扔了,心中突突直跳。
不錯,他的確是在暗中幫秦國尋覓趙國的農書、工書乃至於兵書,但這些東西都是機密,尤其是孫子的兵法,只在趙國公室和高級將領中流傳,子棘也僅僅是在趙無恤案頭窺見幾眼,沒機會接觸到。
如今趙無恤主動提及,自己的用意是不是被發現了?
「既然你知道寡人待你如子,區區一本兵書,你若是想要,直說便是,何必出此下策?」
趙無恤卻一笑,對旁邊的寧監說道:「下去之後,將孫子獻予寡人的兵法上冊再印一份,給公子送來!」
「謝君侯大恩!」公子刺連忙下拜感謝,心裡卻越發惶恐,不知趙無恤用意何在。
「子棘何必如此客氣。「趙無恤抬抬手讓他起來,又道:「既然你對兵法感興趣,那今日寡人便與你論兵。」
伸出三根手指,趙無恤說道:「孫子對我說過,古往今來,善於用兵之人,大致可以分為三種。兵陰陽家,兵技巧家,還有就是兵形勢家……」
……
「所謂兵陰陽家,是古人迷信鬼神,常常在作戰前,通過卜筮、占星、占雲氣、占夢、祭祀、禳禱、厭勝等,來削弱對方,強大自己。傳說黃帝與蚩尤,在大戰前就不停玩弄陰陽方術。到了近世,智者已經知道這些東西沒什麼用,只是基於傳統,常在作戰前演戲,求個吉兆,以安人心。」
見趙無恤談興很濃,子棘也不得不強打精神應對,笑道:「不錯,聽說秦國與人交戰時,常常會先派人去雍地附近的祠中,向巫咸祈求好運,詛咒敵國。畢竟鄙國愚昧落後,學習了很多戎狄之俗,跟中原無法相比。」
公子刺在故意把秦軍說得愚昧落後不值一提,趙無恤卻不以為然:「戰場上,裝備落後一方戰勝先進一方,並不少見。說起這個,寡人就要說用兵的另一個流派,兵技巧家了。」
「兵技巧家認為,每個士兵都應具有作戰殺敵的本領與技能,所以要勤聯角力、手搏、射法、劍戟之道、戰陣規則,否則就是讓兵卒去送死。其次,兵技巧家對甲冑兵器也很關注,認為這是決定成敗的因素,故而講究銳甲兵,便器械。其實寡人當年被甲冑,帥趙武卒與范、中行戰於河內時也是如此。」
他話音一頓,繼續說道:「是故那之後,世人都以為,趙兵之強,強在甲冑技巧,攻城器械。於是魏氏率先效仿之,建立了所謂的魏武卒,等到魏氏滅亡後,一些魏氏殘將也流入秦國,為秦所用,寡人聽說,秦國的大庶長在藍田組建了一支常備軍,名曰秦銳士?」
此事乃機密,然而趙無恤卻了如指掌,公子刺心中震驚,面上卻努力保持鎮定:「小子常年在趙,故而不知,想來秦國就算效仿趙國軍制,也是為了防禦戎狄,為君侯守著西面,不敢有其他心思……」
「大庶長的心思,寡人還不清楚?」
趙無恤啞然失笑:「孫子又說過,夫戰,廟算為先,但凡大戰,必要知己知彼,料敵制勝,這才是用兵之法的上乘之術。是故形兵之極,至於無形;無形,則深間不能窺,智者不能謀……簡言之,就是要讓敵國摸不透我方的真實意圖,從而打亂敵國的兵力部署和國策,在這種情況下,敵國就會由實轉虛,由有備轉化為無備,甚至是內亂……」
後世所謂「聲東擊西」、「暗渡陳倉」、「拋磚引玉」,都是屬於「形兵」的範疇,都是欺敵誤敵的妙計,都是兵形勢家的拿手好戲。
見趙侯話裡有話,公子刺只能強作鎮定,恭維道:「此番君侯明伐朝鮮,實則欲南下滅鄭楚,便是兵形勢家的謀略罷,真是神乎其神,難怪能如此順利。」
「這都是孫子為我劃定的謀略,寡人豈敢居功?」
趙無恤擺了擺手,又道:「但你若覺得,這就是全部,那就太小看孫子的本事了……」
公子刺心裡咯噔一下,問道:「小子愚鈍,無法領會妙計,還望君侯明示。」
「孫子的戰略兵勢,一環接一環,通過不斷地製造玄虛,將示形誘敵的手法運用到極致,我方謀略,敵國卻看不出一點形跡。這樣一來,敵國就是有深藏的間諜,也無法探明我方的虛實,就是有高明的將領,也想不出對付我方的辦法。」
提到「間諜」時,公子刺已經如坐針氈,大汗淋漓。
「子棘面色不太好看,想必是在屋內憋久了。」
趙無恤笑眯眯地指著窗外道:「光天白日之下,為何緊閉門戶?二三子,打開窗,讓公子透透氣。」
侍者領命,將本來就是奉趙無恤之命封死的窗戶打開了,一股涼風頓時吹了進來,夾雜著一陣煙火塵土氣息。
「扶公子去窗邊喘口氣!」
不由分說,羽林侍衛架起公子刺,將他帶到了窗前。
洛陽位於天下之中,而這處行宮館舍更位於洛陽東西南北的大道附近,一眼望去,四方都在眼中。
公子刺看見,源源不斷的輜車、兵馬,正在從館舍外的道路經過,揚起了陣陣灰土。這不奇怪,趙國在南方集結大軍準備攻伐楚國,兵力糧秣調動自然不少,但是……
但是奇怪的是,他眼前這些輜重兵馬,都是往洛陽西門去的!
如墜冰窟般,公子刺愣在了原地,也恍然明白了趙侯那些話的含義……
「君侯……」
他回過頭:「楚國在南,兵卒輜重為何西行?」
「自然是為了討伐秦國了。」
趙無恤理所當然地如是說……
……
「寡人從前年開始,便聽從孫子建議,以討伐朝鮮為由,大肆調動南方兵馬北上,是為了欺騙楚國,讓白公大膽變法,從而生亂,屆時,寡人便可以再度揮師南下,兵逼楚國了……」
「只不過,外人並不知曉,在淮北、廣陵聲勢浩大的趙國水陸大軍,加起來也不過三萬人。而在鄭國、宋國向楚國方城逼近的趙國主力,同樣只有三五萬,如今占領了楚國放棄的城邑,幫陳國收復失地後,便偃旗息鼓了,寡人的真正目標,並不是楚國。」
「公子年初隨寡人南下洛陽,自然不知道,真正的趙國主力,早在初春便在新絳集結,然後向西開拔。此時此刻,代郡、上郡、馮翊、河東、太原、三川、上黨七郡外加鄴城精銳,共計十萬大軍已打著寡人的旗號,越過太華山,兵臨秦國東境……」
原來,敵國說的不是楚國,而是秦國,而公子刺本人,就是那個給母國傳遞了假情報還蒙在鼓裡,暗暗得意的笨蛋間諜!
「君侯……」公子刺癱坐在窗前,心中充滿了絕望,過了半響,他才回頭朝趙無恤質問道:「秦國何罪?」
趙無恤面沉如水,說道:「寡人給秦國大庶長的國書里,是如此寫的,趙國剛兼併鄭國為郡縣,但滅人邦國不絕社稷,古禮也。對於鄭伯,寡人想要留他一點香火,尋一個城邑安置,最好的地方,自然就是數百年前鄭國的始封地西鄭了……」
鄭國的始祖是周宣王的兒子鄭桓公,最初被封在華山附近的鄭地,屬於周室的畿內諸侯,這才有了鄭國之稱。到了驪山之難前後,鄭國才遷徙到了東方新鄭,於是渭水流域的鄭便稱之為西鄭,為群戎所占,後來才被秦國收復……
現如今,西鄭位於秦國的渭南,左扼華山,右據渭水,是阻止趙國西進的門戶,一旦失去了西鄭,渭南便無險可守,趙軍可以長驅直入到豐、鎬了。
討要西鄭,跟要秦國的命沒什麼區別,公子刺苦笑:「欲加之罪,何患無辭啊,鄭國如此,我秦國亦如此,想來,縱然秦國願意割讓西鄭,乃至整個渭南,君侯也不會放過秦。」
「那是自然。」
趙無恤起身,為銅爵里滿上酒水,遞給了公子刺,嘆了一聲,對他說道:「子棘啊,畢竟寡人也算你的養父,今日,便教你最後一課罷。天下無義戰,所謂的義理,只不過是伐國的藉口。寡人心中真正的目的,也不妨在此說與你聽。」
他目光炯炯,直視西方:「秦趙同為嬴姓,伯益、飛廉之後,如同一奶同胞的兄弟。四百年前,秦趙被迫分為兩家,淪為姬周牧奴御者。如今姬周德盡,新天子將出,秦與趙,也是時候重新併為一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