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回 拼教玉碎殲強敵
2024-04-25 18:32:12
作者: 梁羽生
始信金堅是舊情
連城虎正在和帥孟雄說話,忽見一個老婆婆捧著茶盤顫巍巍地走到他面前,說道:「連大人,請用茶!」
帥孟雄大為詫異,「咦」了一聲,說道:「賀大娘,你,你怎麼啦……」話猶未了,賀大娘已向他使了一個眼色,接下去說道:「幾個小丫頭都偷懶去玩了,沒人侍候貴客,只好由我倒茶啦。」
連城虎一時還未想到其中另有蹊蹺,聽了帥孟雄那樣說話,只道這個賀大娘是個有身份的老僕人,連忙說道:「不敢當,不敢當!」正要接過茶杯,賀大娘手腕抖顫,那杯熱茶潑到連城虎身上。賀大娘佯作驚惶,伸手替連城虎揩抹。連城虎甚是尷尬,說道:「不要緊,你老人家請回去吧。」說話之間,賀大娘的手指已是裝作毫不經意的從他手腕拂過。
官場規矩,第二次給客人送茶,那就是主人送客的表示。因此賀大娘進去之後,連城虎就起立告辭。
連城虎是替宰相送禮來的,依禮帥孟雄應該送出大門,不料剛剛送下台階,只見史白都匆匆趕了出來,說道:「連兄,慢走!」
連城虎怔了一怔,說道:「史幫主有何見教?」
史白都道:「請連兄指教幾路點穴手法!」話猶未了,伸手就向連城虎抓來,竟是一招極為厲害的大擒拿手法!
連城虎大吃一驚,駢指斜戳,正中史白都的虎口。史白都手腕一翻,卻立即抓著了他的脈門。
帥孟雄道:「史大哥,你,你怎麼啦?」心想:「你們雖然是相熟的朋友,這個玩笑也未免開得太過分了!」
史白都哈哈一笑,鬆開了手,說道:「連兄恕罪,非是小弟膽敢無禮,只因連兄諱疾忌醫,小弟為了挽救連兄,只好如此冒犯了!」此言一出,連城虎登時嚇得面如土色。
帥孟雄此時已知其中定有蹊蹺,說道:「哦,原來連大人是有病在身麼?」
史白都笑道:「不是病,是中了人家的暗算。不過連兄也不用驚慌,剛才給你送茶的那位老婆婆,是天魔教的高手,她擅於使毒,也擅於解毒!」
帥孟雄吃驚道:「連大人中了毒麼?」
連城虎期期艾艾,不敢回答。史白都代他答道:「據賀大娘說,他中的毒,若無解藥,三日之後,定將毒發身亡!他剛才點中我穴道,手指稀浮無力,看來賀大娘所說,決非恫嚇之辭!」帥孟雄這才恍然大悟,原來史白都剛才的舉動,乃是在試一試連城虎的內力。
史白都笑道:「連兄,咱們都是老朋友了,你有什麼為難之事,咱們慢慢商量。」
帥孟雄道:「不錯,賀大娘是不方便到客棧給你治病的,請你在這兒留下,咱們也可以方便說話。」
史帥二人半推半擁的把連城虎擁入密室,史白都便即問道:「連兄,你不必瞞我了,你那兩個隨從是假冒的吧?你是不是受了他們暗算,以致為他們挾持?」
連城虎雖然有棄暗投明之心,但心志也還不是十分堅定的,此時情知隱瞞不過,心想:「既然有賀大娘可以給我解毒,我就不必依靠李敦了。」竟然一五一十地招供出來。
史白都聽了,又驚又怒,說道:「哼,原來是這兩個小子!」
帥孟雄哈哈笑道:「難得他們自投羅網,這次定叫他們插翼難逃!連大人,你在這裡歇歇,待我們擒了那兩個小子,就叫賀大娘給你解毒。」言下之意,竟是要把連城虎留作人質,連城虎暗暗叫苦,後悔已經遲了。
帥孟雄與史白都走入後堂,帥孟雄說道:「史大哥,多虧你識破了敵人的奸計,厲南星這小子想必是為令妹而來,哼,在我成婚的前夕,他居然還敢來此胡鬧,我不把他化骨揚灰,難消我胸中之氣!」
史白都道:「厲南星這小子盜了我的玄鐵寶劍,我也正是恨不得把他化骨揚灰!還有李敦這小子也極可惡,他本來是我的記室,竟然盜了我的寶物叛我,我也同樣不能將他放過。待會兒我親自到客棧捉拿他們!」
帥孟雄道:「為什麼不現在就去?」
史白都道:「這兩個小子決計料想不到咱們已經識破了他們的奸計,在這西昌城中,諒他們也逃不掉。」
帥孟雄道:「敢情史大哥另有緊要之事?」
史白都苦笑道:「也不是什麼緊要之事,咳,咳,說來不好意思,舍妹當真是孩子脾氣 ……」
帥孟雄吃了一驚道:「對這婚事,她、她要反悔麼?」
史白都道:「這倒不是,舍妹是求帥將軍兩樁事情。」
帥孟雄放下了心上的石頭,哈哈笑道:「只要令妹應允與我成婚,夫妻如同一體,莫說兩樁,十樁我也可以答應。」
史白都道:「她要將軍大開城門,與民同樂。另一樁她要討一枝令箭。」
帥孟雄道:「為什麼?」史白都道:「她要放一個小丫頭回去。」當下將史紅英所要求的這兩件事情,再加詳說。
帥孟雄聽了笑道:「原來是這樣兩件小事,請你回去告訴令妹,我遵命就是!」
史白都倒有點放心不下,說道:「大開城門,不怕有人混進來搗亂麼?而且進城的人,你還得讓他們吃喝呢,這個太不划算了。」
帥孟雄笑道:「城中戒備森嚴,普通的老百姓誰敢進來?進來的人又有誰敢要我請他的客?」
史白都道:「只怕也有一些迫於生計的小百姓,要進城來做買賣。」
帥孟雄道:「我叫手下嚴加盤查,倘有江湖人物混進來,須瞞不過我那些精明幹練的手下的眼睛。而且咱們口頭上答應了令妹,倘若發現有什麼不妥,難道不會隨時關閉城門麼?史白都哈哈笑道:「對,對!我到底是直心眼兒,遠不如將軍的隨機應變。」
帥孟雄道:「倒是令妹想要放出的那個小丫頭,咱們卻是不能不防。」
史白都道:「將軍思慮周密,是該提防些兒。這小丫頭是自小賣身給我家的,平日倒無可疑的行跡,武功也不高強。但舍妹急不及待的要放她回去,這就有點可疑了。但舍妹之意,對此事甚是堅持,這枝令箭是給她還是不給?」
帥孟雄笑道:「當然給她。令妹若是有什麼圖謀,倒可以從這小丫頭身上得到線索呢!」史白都作出心領神會的神氣說道:「不錯,這是將計就計的妙法,咱們可以派一個人跟蹤她。多謝將軍提醒我了。」其實帥孟雄顧慮的這層,史白都也是早已想到了的。
史白都得到了滿意的回答,當下便即告辭。帥孟雄道:「可要我派幾個得力的幫手麼?」史白都道:「這兩個小子尚未知道我已經發現他們的秘密,我此去出其不意,定然手到擒來。人去多了,反而打草驚蛇。」
帥孟雄道:「好,那我就在這裡靜待佳音了。」
史白都自恃武功,即使厲南星有玄鐵寶劍在手,打起來的話,他也可以穩操勝算。至於李敦,他更不放在眼內。何況客棧里也有不少好手,厲、李二人又無防備。
史白都滿肚密圈,徑奔客棧。不料到了客棧,卻已不見厲、李二人。客棧的管事說道:「這兩個人吃過晚飯,就出去了。他們說是出去隨便逛逛就回來的。」
史白都道:「好,那我就在這裡稍等片刻,你趕快派人找他們回來。」
不料等了一個時辰,仍然不見厲南星和李敦回來。派出去找他們的人陸續回來,也都是沒有發現他們的蹤跡。
原來史白都以為他們沒有防備,其實他們是早已有了防備了。此刻他們已躲在李敦相熟的一個在西昌城中「臥底」的人的家裡了。
史白都等到二更時分,仍然不見李、厲二人回來,情知中計,亦是無可如何,只好吩咐客棧的衛士出去嚴加搜索,心想:「他既是為紅英而來,諒他也不會便即逃走。」
第二天一早,史紅英向哥哥討了令箭,並討兩匹坐騎。史白都道:「要兩匹坐騎做什麼?」史紅英道:「我送她出城!」
史白都皺了眉頭,說道:「你明天就要做新娘子了,怎好拋頭露面?」
史紅英道:「誰不知道我是一個曾經闖蕩江湖的女子,怕什麼拋頭露面?帥孟雄答應我打開城門,我還要到各個城門巡視一遍,看看他是否陽奉陰違呢?」
史白都拿她沒有辦法,說道:「好,我陪你同去!」史紅英冷笑道:「你放心不下,怕我逃走麼?哼,我若要逃走,也不與你一同來西昌了。」
史紅英一在街頭出現,登時轟動全城。軍民人等,爭著出來看新娘子。雖然有將軍府的衛士前呼後擁,不許閒雜之人擋道,但在史紅英所過之處,街道兩邊,甚至連屋頂上也都擠滿了人,只是不能接近史紅英而已。
到了城池,只見城門果然大開,出出進進的人雖然不多,也是川流不息。有一輛騾車剛好進城,車上有一個老人,六七個女子,守城的兵士正要盤查,看見史紅英到來,連忙上前迎接。
史紅英道:「這是些什麼人?」守城的軍官答道:「是一班女樂,將軍府總管請來助興的。」史紅英冷笑道:「既是一班女子,又是將軍府請來的,你們還要盤查,對付老百姓你們更不知是如何的刁難了!哼,這樣還何必打開城門,乾脆關上好了。」
一來因為這個班子的確有將軍府的請帖,二來有史紅英出頭干涉,那個軍官諾諾連聲,便即放了這輛騾車,不再盤查。混在這個班子裡的何彩鳳與公孫燕方始鬆了口氣。何彩鳳抹了一額冷汗,說道:「好在彭巨嶸和連城虎沒有親來盤查,又這麼幸運的剛好碰上了將軍的新娘子!」她怎知彭巨嶸已經喪命,連城虎正被囚禁,哪裡還有心思記起這件小事。
公孫燕悄聲說道:「我聽說這位六合幫幫主的妹妹與她的哥哥不大相同,卻怎的就甘心做帥孟雄的新娘子了?」何彩鳳道:「不必管她,咱們要對付的只是帥孟雄。」公孫燕道:「她若是甘心從賊,明天我順手也送她一柄飛刀!」
不說公孫燕與何彩鳳竊竊私議,且說在紛鬧之中,史紅英忽聽得耳邊似有人小聲說道:「接住!」史紅英又喜又驚,只覺微風颯然,她已把飛來的東西接到手中,輕輕一捏,是一個紙團。
史紅英接過紙團,生怕給人發覺,慌忙藏入懷中。游目四顧,只見她的哥哥正在和守城的軍官說話,背向著她。牡丹芍藥兩個丫頭在她側面,神色如常。周圍的衛士每個人都是刀出鞘弓上弦的嚴密戒備,看情形這些人都是絲毫未覺,否則早已是亂作一團了。
但史紅英也找不到那個向她拋擲紙團的人。
「這人發暗器的功夫當真是神出鬼沒,如果不是他先打個招呼,連我也絲毫沒有發覺。當今之世,有誰有這樣的功夫呢?」
更令得史紅英驚駭的是這個人深不可測的傳音入密的內功,她回想剛才的經過,那聲音細若遊絲鑽入她的耳中,就似貼著她的耳朵說話,但說話的人卻不知是在何處?「傳音入密」的功夫還不算很難,內功有根底的人都可以將聲音送到遠處,只是距離有較遠較近之分而已;但難就難在說出的聲音只讓一個人聽見,旁邊的人,內功若不是在說話那人之上,便毫無所覺。這不是普通的「傳音入密」,而是一種特異的「天遁傳音」的功夫。
史紅英一片茫然,心裡想道:「難道,難道當真是他來了?」
出了城門,史紅英把令箭交給芍藥,說道:「今日一別,此後只怕相會無期。祝你一路平安,有情人終成眷屬。」芍藥道:「小姐善自保重,祝你也是有情人終成眷屬。」話中有話,旁人只道她是祝賀史紅英與帥孟雄的婚事,只有史紅英自己明白芍藥祝賀的是誰,苦笑道:「只怕我沒有你這樣的福氣。」
史白都道:「好了,可以回去了吧?」
史紅英與芍藥揮淚而別,回到住所,關上房門,把那個紙團打開來一看,只見裡面裹住一口銀針,針尖卻是黑黝黝的。鋪平了紙團細看,上面還寫有十二個蠅頭小字:「我已來,毋驚恐。此毒針,留備用。」正是金逐流的筆跡。史紅英大喜過望,心中想道:「果然是他來了。但他從來不用餵毒的暗器的,這毒針卻是從何而來?難道厲南星也來了麼?他們兩人已經見了面,這毒針是厲南星交給他的?」
史紅英猜對了一半,金逐流和厲南星全部來了,但他們二人還未曾見面。
這支毒針是金逐流在揚州大鬧六合幫總舵之時,給賀大娘暗算,打在他身上的那支毒針。後來李敦用磁鐵給他吸出來的。金逐流收藏起來,原意是向賀大娘報復的,現在,恰恰派上了用場。
史紅英又驚又喜,心中想道:「金逐流不愧是我的知己,他已經知道了我假意答應婚事,為的是要行刺帥孟雄。我正愁無法下手,有了這支毒針,可方便多了。」
話分兩頭,且說芍藥出城之後,快馬疾馳,跑了一程,那匹坐騎忽然越走越慢,再走一會,竟然口吐白沫,走不動了。原來史白都給她的這匹坐騎,是暗中下了藥的。
此時正走到荒僻的山野之地,芍藥雖無江湖經驗,見坐騎倒斃,亦已知道不妙。心念未已,只聽得蹄聲急驟,一騎馬已經追上山崗,來的正是史白都最親信的香主董十三娘。
芍藥慌忙跑入林中,董十三娘喝道:「跑不了啦,還不趕快給我站住。」
芍藥強自鎮定,說道:「董香主,原來是你,我還道是強人呢。你來得正好,我的馬不知何故死了?」
董十三娘冷笑道:「你若是乖乖聽話,我倒可以送給你一匹坐騎,讓你回家。」
芍藥道:「董香主有何吩咐?」
董十三娘道:「把小姐給你的東西交出來!」
芍藥掏出了一把銀子,說道:「這是小姐給我做路費的,董香主你拿去不打緊,我在路上可沒得用了。」
董十三娘怒道:「誰要你的銀子,有書信沒有?」
芍藥道:「哪來的書信?你是知道的,小姐房中又沒有筆墨。」
董十三娘道:「小姐有什麼體己的話交代你?」
芍藥面上一紅,訥訥說道:「這個、這個……」董十三娘喝道:「什麼這個那個,快說……」芍藥作出害羞而又無可奈何的神氣說道:「小姐知道我與表哥有婚姻之約,她、她體貼我,這,這才……」
董十三娘冷笑道:「誰問你的私情?我是問小姐的私情!她要你給誰通風報訊?」
芍藥道:「沒有呀!」董十三娘哼了一聲道:「不給你一點顏色瞧瞧,你也不知道我的厲害!」跳下馬來噼噼啪啪地打了芍藥幾記耳光,芍藥忍著疼痛,只是不說。
董十三娘怒道:「賤骨頭倒是很硬,好,且待我搜了出來,再慢慢地折磨你!」出指點了芍藥的麻穴,便即搜身。
芍藥的身上除了銀子之外,並無其他東西。董十三娘冷笑道:「你不說我把你的衣裳盡都剝了!」嗤的一聲,撕裂了她的一件衣裳,芍藥叫道:「你把我一劍殺了吧,何苦這樣的辱我!」她依然不肯招供,但神氣顯然已是十分害怕。
董十三娘道:「哪有這樣便宜!」「嗤」的一聲,又撕裂了她的中衣。芍藥尖叫一聲,暈了過去。一方折成方形的香羅手帕跌了出來。
董十三娘拾起手帕,正要打開來看,忽聽得暗器破空之聲,來得快極,董十三娘竟然躲避不開,給一枚小小的石子打著了手腕,手帕又掉到地上。說時遲,那時快,一條人影已是旋風般的撲到!
董十三娘這一驚非同小可,抬頭看時,只見那條人影已撲到她的面前,來的不是別人,正是她的冤家對頭金逐流。
原來金逐流早已潛入西昌,他拋了那個紙團給史紅英之後,本來就想回寓所的。但心裡一想:「紅英這樣鄭重其事地送一個丫頭出城,其中定有緣故。」再想:「我想得到的史白都一定也會想得到。紅英在她哥哥看管之下,是不能保護這個丫頭的了。我既然猜到了她的心意,豈能袖手旁觀?」為了避免給史白都發現,他繞過第二座城門,偷偷出城。因此耽擱了一些時候,幸而還能夠及時趕到。
董十三娘深知金逐流的輕功極是高明,遠遠在她之上,料想要躲也是躲不開了,既然躲避不開,只好把心一橫,和金逐流拼命。
劍光鞭影之中只聽得「嗤」的一聲,董十三娘的腰帶給金逐流割斷。董十三娘滿面通紅,罵道:「賊小子,膽敢調戲老娘!」金逐流嘻嘻笑道:「這可是你老人家錯怪我了,我金逐流縱然好色,也不會調戲你老人家啊!嘿,嘿,只因你老人家善會剝人家的衣裳,我這不過是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而已,豈有他哉!」
董十三娘氣得一佛出世,二佛涅槃,可是她還未曾罵得出口,金逐流倏地就欺到了她的身前,五指如鉤,向她肩上的琵琶骨抓下。董十三娘霍地一個「鳳點頭」,長鞭捲地掃了回來。說時遲,那時快,就在這瞬息之間,金逐流的兩隻指頭已是鉗著她的衣領,身形一旋,把她的一件外衣剝了下來。董十三娘也好生了得,左肘一撞,金逐流縱身躍起,卷回來的長鞭從金逐流的腳底掠過。金逐流倒不敢再抓她的琵琶骨,半空中一個筋斗避開了她的肘錘,輕輕巧巧地落在一丈開外。笑道:「你撕爛了人家的衣裳,不要賠麼?我這是主持公道,你老人家可休要想歪了。」
口中說話,人已到了那丫頭的身邊,給她解了穴道,說道:「董香主的身裁和你差不多,這件衣裳你一定合身。」
芍藥穿上了董十三娘的衣裳,心中痛快之極,說道:「金大俠,你給我打她兩記耳光!」
董十三娘大怒喝道:「我拼了這條性命不要,也非殺你這臭丫頭不可!」
金逐流長劍揮舞,把董十三娘所發的暗器全部反打回去,董十三娘迫得步步後退,金逐流哈哈笑道:「虧你身為六合幫的四大香主之首,恃強欺弱,自己也不覺得害羞麼?哼,有我在此,你想要殺人,又焉能夠?」話猶未了,一揮長劍,匹練般的劍光又卷到了董十三娘的身後。董十三娘反手三鞭,好不容易才解了一招,但長鞭又已給金逐流削去了一段。
董十三娘在金逐流的劍光籠罩之下,想拼命也無從拼起,心裡一涼,但求速死,驀地迴轉劍鋒,向自己的胸口便戳。不料她求生不得,求死亦是不能。說時遲,那時快,金逐流已是欺到她的身前,奪了她的短劍。
董十三娘叫道:「我要死你也不許我麼!」金逐流笑道:「用不著死。」中指一彈,正中董十三娘虎口的「關元穴」,董十三娘長鞭墜地,渾身酸軟,動彈不得。
金逐流道:「你不是首惡,死罪可免;但你恃強凌弱,活罪卻是難饒!」左右開弓,噼噼啪啪地打了董十三娘四記耳光。回過頭來,笑問芍藥道:「夠了麼?」芍藥連呼痛快,笑夠之後,這才說道:「金大俠不要再打她了,小姐有話叫我跟你說呢。」
金逐流把董十三娘拋入亂草叢中,他點的穴道是要十二個時辰之後方能自解的,回過頭來,只見芍藥已經拾起那條香羅手帕。
金逐流道:「小姐是叫你出來找尋我的麼?」
芍藥道:「正是。她叫我向丐幫打聽你的消息,想不到在這裡就遇見你了。」
金逐流笑道:「我剛才在城裡已經見了她了。我還偷偷地寫了幾個字拋給她呢,只可惜沒有機會和她說話。」
芍藥道:「這可真是巧極了,我也正是替她捎信給你的。」
金逐流道:「是麼,信在哪裡?」
芍藥將香蘿手帕遞給金逐流,說道:「就寫在這條手帕上。」接著說道:「小姐也曾猜想你可能已到了西昌的,所以她今天才特地藉口送我出城,在城中露面。不過,她也恐防你沒有來,因此又寫了這封信。」
金逐流聽得史紅英用心如此周密,大為感動。當下解開那條香蘿手帕,只見上面有幾行鮮紅的小字,這是用指甲蘸了胭脂寫的,蘿帕一解,幽香撲鼻。
手帕上寫的是:「生非男子,願作荊軻;死是鬼雄,無慚知己。豈荊璞之輕沽,悲浦珠之難返。知我者其唯君乎?嗟嗟,掏水中之月,只接清輝;雨天上之花,但聞香氣。思未敢言,誰能遣此?心同所願,苦喚奈何?俚句奉呈,聊表衷曲。」
後面附一首七言絕句,詩道:「願作荊軻誓入秦,何慚流水遇知音。此生已矣他生在,猶有寒梅一片心。」
這封信是史紅英表明自己的心事的,含有兩段意思,第一段解釋她為何「嫁」給帥孟雄:「我雖然不是男子,也願意效法荊軻那樣做個刺客。荊軻當年是為報燕太子丹知遇之德,行刺秦始皇;我則是為了不辜負你的期望,來行刺帥孟雄。我本是無瑕璞美玉(荊璞),哪會輕易出賣自己呢?我的用心你是應該懂得的。」
第二段則是向金逐流訴說她的情意:「我是拼了一死來行刺帥孟雄的,只怕是不能合浦珠還,重回到你的身邊了。唉,我有幸和你結交,大家的心事雖然都沒有說出來,相信你也會明白的吧?但只怕咱們的緣分,卻是如水月鏡花般的虛幻了。」
這封信寫得情意纏綿,金逐流讀來不覺潸然淚下。尤其讀到「掏水中之月,只接清輝;雨天上之花,但聞香氣。」兩句,更是悲從中來,難以斷絕,覺得自己實在糊塗,對不起史紅英。
這兩句話寫得十分含蓄,含有兩層意思。史紅英把他們的交情比作水中之月,天上之花。「水中之月」雖然掏不到手,但也「接」到了明月的「清輝」;天上雨花,這是美麗的神話,天上的花是不會落到人間的,但當我和你在一起的時候,也似乎到了這個境界,聞到了花的香氣。這一層的意思是深表仰慕之情;第二層意思卻是埋怨金逐流沒有將自己的情意坦白地說出來。不過雖然沒有說出來,她也是知道的。「清輝」已接,「香氣」已聞,這就是表示她已經知道了。但雖然知道,也還是說出來的好。她用上一個「只」字,一個「但」字,就隱隱含有埋怨金逐流的意思。
寥寥十數字中,有思慕,有幽怨,更有無限痴情。淚眼模糊中,金逐流仿佛看到史紅英緊蹙雙眉的影子在他面前搖晃,不禁嘆了口氣,暗自想道:「我何嘗不想向你傾吐心曲,只因我知道厲大哥對你也是一片痴情,而我又還未知道你對我競是情深如此!唉,金逐流呀金逐流,你真是糊塗,男女之愛,純出自然,豈能當作貨物一樣讓給人呢?」
「信」寫得含蓄,一層一層的意思要細加咀嚼才能體會出來,但那首詩卻就寫得十分明顯了。第一句「願作荊軻誓入秦」,這是重複信中的意思,不必解釋。第二句「何慚流水遇知音」用的是「鍾期已遇,奏流水以何慚?」的典故,直陳她是把金逐流當作知己,不怕向他吐露心事。第三句「此生已矣他生在」,那就更是大膽的直吐胸臆了,「今生我是不能和你做夫妻了,這心愿但願在來生償還吧。」第四句「猶有寒梅一片心」,把這番情意加深一層,「今生雖然不能和你做夫妻,但我欺霜傲雪像梅花一樣的精神,死了也還是存在的。這心事你是應該明白啊!」
若在平時,史紅英這片深情,是決不會這樣大膽向金逐流傾吐的,只有在她決意一死的時候,這才敢於寫出來。
芍藥道:「金大俠,你哭什麼呢?哭又有什麼用,你應該設法救我們的小姐啊!」她不解金逐流因何流淚,只道金逐流是在傷心於死別生離。
金逐流瞿然一省,說道:「不錯,我應該回去設法救你家小姐,你也應該趕快走了。」芍藥那匹坐騎已經中毒死了,幸好有董十三娘留下的一匹坐騎,芍藥便乘了她的坐騎,疾馳而去。
金逐流將那方香蘿手帕貼肉收藏,香蘿手帕印在他的心頭,心中也不禁感到甜絲絲的。可是在他滿懷喜悅之中,忽地卻有一個念頭升起:「紅英對我一片深情,但厲大哥卻未必知道。在他的心中,只怕還是一廂情願的錯把紅英的友誼當作了愛情呢!」
金逐流看了那方詩帕,過去的種種誤會都已冰消,一切也都瞭然於胸了。他知道史紅英對厲南星的感情純是友誼,對史、厲那次的「婚事」,不必史紅英向他解釋,他也猜想得到史紅英的用心,對她完全諒解。
可是想到了那樁「婚事」,金逐流心上的一個「結」仍是未能解除。「那樁『婚事』,事實已自明是史白都擺下的圈套,用來誘騙厲大哥上當的。紅英之所以假意答應婚事,料想也是因為厲大哥是我的好友的緣故,她當時孤立無援,假意答允婚事就可以和厲大哥聯手對付她的哥哥。但當晚他們才入『洞房』,史白都的伏兵已出,她的這番用心,卻不知已經和厲大哥說了沒有。厲大哥是和她行了禮的,名分上紅英還是他的妻子,我怎能奪『嫂』為妻?即使可以向他解釋,但我卻又怎生開口?唉,這不但要使厲大哥難以為情,我,我也不願他心受創傷的啊!」
金逐流哪裡知道,那日的「婚禮」,史紅英是用一個丫頭替她拜堂;厲南星不但早已盡悉其中原委,而且正是深自抱愧,特地趕來西昌,想找金逐流說明此事的。
可惜,他雖然知道了金逐流已經到了西昌,卻是無法與金逐流見面。
且說厲南星與李敦那晚從客棧逃了出來,住在李敦一位朋友家中,這人名叫關大倫,是義軍派在西昌「臥底」的一個人,在將軍府中擔任一個不大不小的差事。正因為他在將軍府中有個掛名差事,那晚在城中大加搜索的官兵,在他的家中只是略略一看,並沒仔細搜查,厲、李二人這才得以躲過。
史紅英送芍藥出城,以「新娘子」的身份在街上拋頭露面,此事轟動全城,厲、李二人躲在關大倫家中也知道了。厲南星料想金逐流一定會在史紅英所經之處出現的,可惜他卻不能出去。
中午時分,關大倫帶回來一個消息,說道:「李大哥,你可以放心了,大嫂已經平安進了城啦。她是混在樂家的班子裡進來的,進城的時候,正好碰著史紅英出城,得以免受盤查。另外還有一個人也跟她混了進來,李大哥,你猜猜這個人是誰?哈,只怕你也料想不到!」
李敦聽說妻子已經平安進了城,心裡甚為高興,笑道:「跟她一起來的,那一定是個女子了。是竺尚父的女兒竺清華嗎?」關大倫道:「不是,是紅纓會總舵主公孫宏的女兒公孫燕。哈哈,這你可沒有料到吧?」
李敦又驚又喜,說道:「真是沒有料到。公孫舵主也到了大涼山麼?」
關大倫道:「這倒不知。不過有他女兒來到,亦已可令史白都膽寒了。」要知紅纓會乃是江湖上的第一大幫會,勢力還在六合幫之上,公孫宏的女兒若是挺身而出,相助義軍,史白都自是不能不顧忌三分。
關大倫道:「咱們的人已經和樂家班子接上了頭,大嫂也知道你是在我這裡了。不過我為了謹慎起見,還是請她暫時不要來此看你。你不會怪我阻攔你們夫妻相會吧?」
李敦笑道:「小心為上,這是應該的。關大哥請別取笑。」
關大倫又道:「不知怎的,厲大哥到了西昌,這件事她們也知道了。但和她們接頭的那個人,卻不知道厲大哥也是在我這兒。她倒還請他打探厲大哥的消息呢。」
李敦詫道:「拙荊從未見過厲大哥,她卻是怎地知道的?」
厲南星道:「公孫燕是從大涼山來的,想必是她告訴了李大嫂。」
關大倫笑道:「這位公孫小姐倒是很掛念你呢。要不要告訴她你在這兒?」
厲南星搖手道:「我看不必多此一舉了。」李敦也道:「不錯,她們雖然是受聘而來,但一定也是有人監視的,咱們的人不宜和她們多通消息。」
厲南星知道了公孫燕已經來到西昌之後,心緒甚不安寧,這一晚翻來覆去,睡不著覺,暗自想道:「她一定是瞞著竺尚父偷偷的來找我的,唉,想不到她對我竟是如此關心,不惜為我冒性命之險!只可惜我是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恐怕是要辜負她的心事的了。」話雖如此,但厲南星一闔上了眼睛,公孫燕那嬌憨可愛的影子就在他的眼前搖晃。
第二日已是到了帥孟雄結婚的「吉日」,婚禮定於中午舉行。厲南星、李敦二人扮作關大倫的隨從,跟著他進了將軍府。
將軍府擠滿了本地官員與各方賀客,禮堂外面是一個大院子,東面有一台戲上演,西面則是說鼓書和清唱的樂家班子,另外花園裡還有幾台戲。自問沒有資格進禮堂觀禮的人,都集中在院子和花園裡看戲聽歌。
關大倫等人擠到了院子,只見周圍已經布滿了便衣衛士。關大倫是在將軍府當差的,認得這些衛士。尤其令得他們吃驚的是,在禮堂門口,站著一個六合幫的香主董十三娘。
在董十三娘兩旁站立的是青符道人與圓海和尚,這三人都是金睛火眼地注視著每一個進入禮堂的人。厲南星涌到台階下面,正好聽得圓海粗聲粗氣地說道:「金逐流這小子化了灰我也認得,他若敢來,我舍了命也要替你報昨日之仇。」董十三娘道:「你嚷什麼?是要出我的丑嗎?哼,我只怕這小子不來!」
圓海道:「是,是。你不許我說話我就不說好啦!」可是他還是忍不住咕噥一句道:「也難怪你生氣,你昨天吃的虧委實是太大了!」
原來董十三娘給金逐流用重手法點了穴道,本來是要十二個時辰之後方能自解的,史白都等不見她回來,派了青符、圓海兩人去找,找著了她,替她解了穴道,這才能夠及時趕到。她吃了如此大虧,當然是不肯把金逐流放過了。帥孟雄得知金逐流確實已到西昌,心裡也不禁暗暗吃驚,因此也就更加強了防備。
關大倫本人是有資格進禮堂觀禮的,但卻不便帶隨從進去。董十三娘等人在禮堂門口虎視耽耽,李敦和厲南星雖然業已改容易貌,也怕瞞不過她的眼睛。無可奈何,只好放棄進入禮堂的打算,在院子裡假裝看戲,混進了人叢之中。
厲南星又驚又喜,心裡想道:「逐流果然是來了,禮堂看守得這樣嚴密,他若是已經混入禮堂,一定會給人發現。裡面既然沒有鬧事,想必他是在這院子之中。」當下戴起了金逐流父親給他的那個寒玉戒指,希望金逐流見了這個戒指,認出是他。同時他自己也在暗中留意院子裡的客人。
看來看去,沒有一個人像金逐流,也沒有形跡可疑的人擁到他身邊。厲南星好生失望,心想:「逐流一定會來的,卻怎的還不見他來呢?」
此時樂家班子的姑娘都已排列台上,李敦的妻子何彩鳳正在說鼓書。李敦擁到了台下,厲南星等不見金逐流,也只好姑且聽書。
公孫燕用青布包頭,手抱琵琶,扮成一個班子裡的姑娘。她雖然化了裝,但那雙靈活的眼睛,厲南星一看就認出來了。
厲南星正在盤算用什麼方法和公孫燕打個招呼,忽聽得嗩吶聲響,鼓樂齊鳴,鞭炮噼噼啪啪的燒了起來。新娘的花轎已經抬到府門。
史白都護送妹妹緊跟在花轎後頭,院子裡的客人閃開條路,史白都把妹妹扶出花轎,一個伴娘一個丫頭一先一後地牽著新娘步入禮堂。這個丫頭就是史紅英那個心腹丫鬟牡丹。她是下了決心來與史紅英同生共死的。正是:
主婢同心闖虎穴,要將熱血灑華堂。
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中冊完)
梁羽生先生簡介
梁羽生(1924-2009) ,本名陳文統,原籍廣西壯族自治區蒙山縣。二十世紀五十年代在香港開創新派武俠小說,大受歡迎,風行全球華人社會超過半世紀。
梁羽生出生於書香門第,畢業於嶺南大學經濟系;曾任職於香港《大公報》和《新晚報》。先生博聞多見,對歷史頗有研究,文學根底深厚,尤其在中國古典詩詞、對聯方面造詣很深。由1954年他的第一部武俠小說《龍虎鬥京華》開始連載發表,至1983年間,共創作了三十五部經典武俠小說。其中,《白髮魔女傳》、《萍蹤俠影錄》、《雲海玉弓緣》、《七劍下天山》等是他代表作,更多次搬上影視熒幕。
先生晚年旅居澳洲,他給自己寫的輓聯「笑看雲霄飄一羽,曾經滄海慨平生」正代表一代武俠小說宗師著述浩瀚,萍蹤俠影,永留萬千讀者心間。
1. 龍虎鬥京華
2. 草莽龍蛇傳
3. 塞外奇俠傳
4. 七劍下天山
5. 江湖三女俠
6. 白髮魔女傳
7. 萍蹤俠影錄
8. 冰川天女傳
9. 還劍奇情錄
10.散花女俠
11.女帝奇英傳
12.聯劍風雲錄
13.雲海玉弓緣
14.冰魄寒光劍
15.大唐遊俠傳
16.冰河洗劍錄
17.龍鳳寶釵緣
18.狂俠天驕魔女
19.風雷震九州
20.慧劍心魔
21.飛鳳潛龍
22.俠骨丹心
23.瀚海雄風
24.鳴鏑風雲錄
25.游劍江湖
26.風雲雷電
27.牧野流星
28.廣陵劍
29.絕塞傳烽錄
30.劍網塵絲
31.彈指驚雷
32.武林天驕
33.幻劍靈旗
34.武當一劍
故事簡介
金逐流與厲南星是在江湖並駕齊驅的兩位少年英俠,同心抗清,情如手足。但不巧的是他們又同時愛上了六合幫幫主史白都之妹史紅英。史白都熱中名利,效力清廷;史紅英則為人正派,不值乃兄所為。史白都以妹為餌,騙厲南星上當,史紅英將計就計,以丫環代嫁,在洞房之夕始同厲說明真相。金、厲誤會消除,連手奪取史白都送給大內總管薩福鼎的壽禮。史紅英亦參加他們的抗清事業。
主角:金逐流、史紅英、厲南星、公孫燕
前集:《風雷震九州》
續篇:《游劍江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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