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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回 傾國傾城難與遇

2024-04-25 18:31:38 作者: 梁羽生

  樂山樂水易忘歸

  

  金逐流打翻了那個漢子,雙腿一夾,胯下的駿馬飛一般的跑過去。高大成起初以為金逐流是和他一夥的黑道中人,都是來追捕這個女子的,故而雖然知道後面多了一騎,卻也不以為意,此時見前面那個漢子落馬,方始大吃一驚,連忙回過頭來。

  金逐流喝道:「好呀,你們真是賊性不改,又在這裡欺負女子!」快馬趕上,提起那個玄鐵匣子便是一砸。

  高大成舉起狼牙棒招架,「當」的一聲,狼牙棒斷為兩截,高大成虎口流血,嚇得魄散魂飛,撥轉馬頭,慌忙逃跑。

  杜大業雙鉤揮舞,斜刺竄出。金逐流喝道:「你也不是好東西,多少掛個彩吧!」一提馬韁,那匹「照夜獅子」一跳數丈,金逐流刷的一劍便刺過去,杜大業俯鞍而逃,雙鉤護頭,劍光過處,一對鉤護手都給削斷,肩頭給劍尖劃開了一道傷口,幸而未給刺著頭顱。

  封妙嫦又驚又喜,叫道:「你,你不是那小,小……」金逐流那次與秦元浩同到封家,是作小叫化打扮的,但現在卻是以翩翩濁世佳公子的模樣出現,故而「小叫化」這三個字到了封妙嫦的唇邊,只是吐出了一個「小」字,就停止了。

  金逐流笑道:「不錯,我就是和秦元浩同在一起的那個小叫化。他們為什麼追你?」

  封妙嫦道:「我不知道。恩公高姓大名?」

  金逐流笑道:「我姓金,名逐流。我不喜歡別人向我稱『金』道『老』,把我叫得好像是六七十歲的老頭兒了。你最好還是叫我小叫化。」

  說罷,把那漢子一把提了起來,舉掌在他背心一拍,喝道:「你們為什麼欺侮封姑娘,說!」

  那漢子聽得一個「封」字,面露喜色,說道:「封姑娘,令尊的大名可是子超二字?」

  封妙嫦眉頭一皺,說道:「你識得我的爹爹?你以前是幹什麼的?」

  那漢子哈哈笑道:「這真是大水衝倒了龍王廟,自家人認不得自家人了。我和你的爹爹是老朋友了,以前他做大內侍衛的時候,我在冀北道上乾沒本錢的生意,多蒙他的照料,從來沒有失過手。剛才我已經看出你的劍法,果然你真是他的女兒。」

  原來這人以前做獨腳大盜,封子超是他的靠山,他搶劫所得,要分一半給封子超。封子超再給他打點官府,故而他的本領雖然不是很高,卻得以橫行無阻,從未受捕。

  這人以為金逐流也一定是和封子超有關係的晚輩,所以急急忙忙的便套交情。哪知金逐流雙眼一翻,喝道:「休要囉唆,快說!你們追她,到底是為了何事?」

  那人陪笑說道:「這是一個誤會,誤會。有好幾個幫會的舵主,送賀禮上京給薩總管祝壽,不料在路上先後給一個女子搶了。這女子神出鬼沒,沒人和她朝過相。所以青龍幫的幫主高大成發下了綠林帖,請道上的朋友幫幫忙,四處搜查這個女子。凡是形跡可疑的江湖女子都不放過,所以,所以……」

  封妙嫦道:「哦,原來你們以為我是那個女子!」

  那漢子道:「薩總管是令尊的老上司,侄女怎會搶他的禮物。這都怪我們看走了眼,得罪了侄女了。」

  封妙嫦冷笑道:「我只恨我沒有那女子的本領,我倘若有她的本領,我也會搶的。」

  那漢子吃了一驚,想不到封妙嫦竟會如此說話。一時間不知說些什麼才好。

  金逐流道:「六合幫也接了綠林帖嗎?」

  那漢子一聽金逐流這樣發問,就知金逐流是個江湖上的大行家,心裡稍稍輕鬆,趕忙便答:「六合幫是江湖幫會之首,高大成怎能隨便差一個人把綠林帖發給史幫主?不過六合幫的四大香主卻是極重江湖義氣,知道了這件事情,都自告奮勇的參加。高大成正因為事情緊急,來不及向史幫主請示而有所憂慮,憂慮史幫主怪他擅發綠林帖而興師問罪,得他手下的香主幫忙。這問題就迎刃而解了。」這人見金逐流問得「在行」,只道他和六合幫多少也有點關係,故而不厭其詳地回答。卻不知金逐流只是想查問史紅英,他已經猜想得到,搶那些幫會禮物的女子一定是史紅英無疑,如今他只是多方「求證」而已。

  金逐流道:「那四個香主也要去追捕這個女子,他們難道就沒有一點害怕?」

  那漢子怔了一怔,心想:「這小子好像知道許多事情,一定是和六合幫有關係的了。」於是說道:「那四位香主答應拔刀相助之時,是曾提出一個條件,只許活擒,決不能傷害那個女子。我們都不知道是什麼緣故。金公子這樣問,想必知道內里情由?」

  金逐流道:「我當然知道,但我不告訴你!」

  那漢子甚是尷尬,忙又陪笑說道:「是,是。涉及六合幫的隱情,小人自是不配知道。金公子還有什麼要問的麼?小人可以走了吧?」

  金逐流道:「不能!」

  那漢子大吃一驚,說道:「請公子看在封子超和六合幫的分上,咱們總是自己人吧?」

  金逐流道:「我看在封子超和史白都的分上,賞你兩巴掌!」那漢子大驚失色,一個「饒」字未曾叫得出來,金逐流啪啪兩掌已是打了下去。那漢子登時變作了一團爛泥似的倒在地上。

  金逐流笑道:「死罪饒了,活罪難饒。你好好的在這裡躺著吧,十二時辰之後,穴道自解。」那漢子給金逐流用重手法點了穴道,早已暈過去了。

  封妙嫦道:「金大俠,你廢了他的武功?」

  金逐流道:「不錯。他的琵琶骨已經給我捏碎,今後是再也不能作惡的了。他的這匹坐騎雖然比不上史白都的『照夜獅子』,也是難得的駿馬,你就要了他這匹坐騎吧。」

  這匹馬正在山坡上吃草,金逐流剛要上去把它牽下來,忽聽得蹄聲得得,道上又來了兩騎快馬。這兩個人正是名列六合幫中四大香主的圓海和焦磊。

  圓海遠遠地看見了封妙嫦,「咦」的一聲叫起來道:「這個雌兒可不是咱們的史大小姐呀,他們恐怕是追錯了人了!」焦磊道:「奇怪,高幫主和杜幫主他們哪裡去了?」

  圓海是個貪花好色的酒肉和尚,見封妙嫦長得漂亮,說道:「不管這雌兒是誰,先捉了她再說。」他的一對眼睛只顧盯著封妙嫦,焦磊先發現了山坡上的金逐流。

  焦磊大吃一驚,叫道:「不好!」圓海尚未知死活,說道:「什麼不好?」焦磊急聲說道:「你看看,好像是姓金的那小子!」

  金逐流哈哈一笑,回過頭來,說道:「你居然還認得我這小叫化麼?高大成、杜大業都是膿包,一打就跑,我正嫌打得不過癮呢,你們來得正好!」

  金逐流轉身的時候,早已在山坡上拾起了十幾塊碎石子,大笑聲中,石子雨點般的飛出去。

  圓海焦磊名列四大香主,武功卻是與其他兩位香主相差頗遠,他們又都是給金逐流打得怕了的,此時突然碰見了金逐流,如何還敢和他交手。

  焦磊幸虧是先看見金逐流,早已勒住馬頭,金逐流一轉身,他立即撥馬便跑,沒給石頭打著。

  圓海可倒楣了,他是跑到距離封妙嫦十丈之內才看見金逐流的。金逐流的石子打來,圓海舞起戒刀防身,但光頭上仍然是著了一顆石子,打得他頭破血流。他在快活林時曾經給金逐流打穿他的光頭,如今又吃了同樣的虧。

  圓海飛馬奔逃,氣得大叫道:「好小子,有膽的你敢追來麼?」他是想把金逐流引去見董十三娘和青符,卻不知他的這兩個同伴也是剛剛吃過金逐流的虧。

  金逐流笑道:「董十三娘正等著你這位大和尚給她倒洗腳水呢,我可沒有這個興趣奉陪。」

  焦磊是不想招惹金逐流的,見金逐流沒有追來,放下了心,說道:「這小子倒是風流得緊!」

  圓海又羨又妒,「哼」了一聲,說道:「這臭小子也太可惡了,才騙了咱們幫主的妹妹,如今又釣上了這個雌兒。要是給幫主知道,不氣死他才怪!你想想看:『賠了夫人又折兵』,已經是倒楣透頂了,咱們的幫主給這臭小子盜了玄鐵,騙了妹子,這臭小子還不肯要他的妹子做夫人呢!」

  焦磊笑道:「我只怕幫主不知道這件事情,知道了那倒好了。依我看來,幫主固然是要生氣的,但也不見得就不會暗暗歡喜吧?」

  圓海恍然大悟,說道:「對!對!咱們向幫主告發倒也是功勞一件!」

  封妙嫦聽了他們的污言穢語,氣得柳眉倒豎,又羞又惱。但亦是無可奈何,圓海和焦磊此時已經是跑得連背影也不見了。

  金逐流把那匹馬牽下山坡,交給了封妙嫦,說道:「狗嘴裡不長象牙,這兩個狗東西亂嚼舌頭,理它作甚?」金逐流是個灑脫的人,這兩個人的胡言亂語他是不會放在心上的。不過,他也有點擔憂,聽這兩個人的口氣,分明是要挑撥是非,離間他和史紅英的了。

  封妙嫦道:「金大俠,你上哪兒?」原來她受了這兩個人的嘲笑,倒是犯了一點心事,若是和金逐流同行,恐怕會招惹更多的閒話;若不和他同行,又怕再碰上不測的災禍。

  金逐流笑道:「你惦記著秦元浩吧?」

  封妙嫦面上一紅,說道:「金大俠說笑了。」

  金逐流一本正經地說道:「不,不。我雖然喜歡開玩笑,這次可不是和你說笑的。你非給我面子不行!」

  封妙嫦莫名其妙,不覺問道:「什麼面子?恩公,你救了我的性命,有話吩咐就是,有話還用得這樣客氣嗎?」

  金逐流這才哈哈笑道:「好,有你這句說話,這件事你就一定要聽我的了。這件事我雖然未先徵求你的同意,但我想你也一定願意的。」

  封妙嫦驚疑不定,問道:「到底是什麼事?」

  金逐流道:「我給你做了媒了,你爹爹已然答允:只能把你許給秦元浩,決不會再迫你另婚他人了!」

  封妙嫦滿面通紅,金逐流嚷道:「喂,你到底是願意不願意呀?」

  封妙嫦低聲說道:「你在哪兒遇上我的爹爹?」

  金逐流笑道:「好,你不反對,那就是同意了。你的爹爹正從這一條路來,你的馬快,跑回去用不到半天工夫,一定可以在路上遇見他。」這才把昨日與她爹爹相遇硬做成了媒的經過告訴了她。

  封妙嫦臉泛桃花,又羞又喜,心裡想道:「爹爹經他一嚇,若然從此改邪歸正,那倒是一件好事。但我爹爹雖然答允了這門親事,秦元浩卻是名門正派的弟子,怎知他的師門長輩點不點頭?」

  金逐流好似知道她的心思,笑道:「秦元浩的師父是我的晚輩,我做的大媒,他的師父不點頭也得點頭。你放心吧。」

  封妙嫦面紅過耳,說道:「恩公取笑了。」

  金逐流面孔一板,說道:「不對,不對,你怎麼稱我恩公?元浩的師父雖然是我晚輩,但我和元浩卻是平輩論交的,什麼『恩公』呀『大俠』呀,這麼一叫,豈不是反而顯得生疏了。我給你做這個媒,你已經同意了,那麼你就是我的嫂子了,你應該叫我大哥才對。」說罷哈哈大笑。

  封妙嫦跨上馬背,低了頭不知說些什麼話好。金逐流說道:「你爹爹和那些人是相識的,你見著了爹爹,就不用害怕那些人和你為難了。不過,我卻想你勸勸你的爹爹,還是回徂徠山的好,不要再進京巴結權貴了。」金逐流剛剛開過玩笑,但現在說的卻又是十分正經的說話,把封妙嫦弄得啼笑皆非,心裡又不能不感激他。

  封妙嫦襝衽一禮,說道:「多謝金、金大哥,你對我們父女的好意,我一生感激不盡,我一定勸家父聽大哥的話。」

  金逐流笑道:「你又來客氣了。好,那麼咱們就各奔前程吧。待你和元浩成親之時,我再來喝你的喜酒。」

  金逐流做了這件得意的事情,哈哈大笑,上馬而去。

  一路上金逐流處處留心,打聽史紅英的消息。可是直到他抵達都門之日,仍然找不到一點線索。金逐流心裡想道:「搶劫那幾個幫會送給薩福鼎的禮物的女子除了紅英還有誰?她既然搶了那些人的禮物,想來也必定是會來赴這趟熱鬧的了,我到了京中,再想法尋訪她就是。」

  金逐流的馬快,提早到了北京,距薩福鼎的壽期還有四日之多。金逐流記著師兄「膽大心細」的教訓,想道:「我這是第一次進京,京中高手如雲,我雖然不怕,也還是謹慎一點的好。六合幫耳目甚多,和江湖各大幫會又有聯絡,我騎著他們幫主的馬,若是投宿客店,只怕會給人認得,還是找一個與師門有淵源的前輩作居停主人吧。」可是他想來想去,卻想不到有合適的居停主人。

  金逐流的父執都是各派掌門,要不然就是抗清的前輩英雄,這些人死的死了,隱的隱了,還活著的也不會住在京都。

  最後金逐流才想起了一個人來,這個人和他並無師門淵源,不過也有點間接的關係。這人是震遠鏢局早已退休了的老鏢頭戴均。

  戴均是金逐流師侄宇文雄的父執,宇文雄的父親宇文朗和戴均在震遠鏢局同事多年,宇文雄就是在鏢局長大的,戴均將他當作子侄般看待。十三年前,宇文朗走鏢遼東被大盜尉遲炯所劫,家產全部變賣尚不足賠償,鬱郁而沒。震遠鏢局也因此倒閉。宇文雄多虧戴均照顧,才倖免凍餒。後來宇文雄投入江海天門下,與尉遲炯化解了這段冤讎,尉遲炯賠償鏢局損失,震遠鏢局才得重開。但尉遲炯那次也因入京辦理此事,被江海天的叛徒葉凌風所賣,途中被捕,打入天牢。後來惹出了極大風波,江海天、宇文雄先行入京,大鬧天牢,才把尉遲炯救了出來。那次劫牢,得戴均的幫忙也很是不少。(事詳《風雷震九州》)

  金逐流想起此人,心道:「師兄曾說此老古道熱腸,不愧為前輩楷模。宇文雄也曾托我問候他。我何不就去叨擾他,想來他不會嫌我麻煩他的。」

  金逐流有宇文雄給他的地址,於是立即備辦拜帖,去找戴均。

  到了戴家,只見大門緊閉,金逐流敲了幾次門,才見一個中年漢子出來,這人看了一看金逐流和他的那匹駿馬,臉上露出詫異之色,問道:「你找誰呀?」

  金逐流遞上拜帖,說道:「我是宇文雄的師叔,請問戴老前輩在不在家?」

  金逐流的年紀比宇文雄小,那人聽了更是吃驚,心裡想道:「宇文雄哪裡來的這個師叔?」

  金逐流笑道:「你不相信我是宇文雄的師叔吧?請讓我進去向戴老前輩面陳一切,你就明白了。」心想:「戴老前輩古道熱腸,最為喜客。怎的他的家人對遠道而來的客人卻這麼冷淡,接了拜帖,也不請我進去?在門口站著,怎方便說話?」

  心念未已,那人忽地將拜匣交給金逐流,淡淡說道:「家父早已去世,閣下遠道來訪,情誼可感,在下謹代先父拜謝。拜帖我可是不敢收了。」言罷一揖,竟是有送客之意。

  金逐流大吃了一驚,說道:「戴老前輩幾時死的?」

  那漢子道:「家父逝世,已是一月有多。」

  金逐流說道:「我受了江師兄之託,特來拜候令尊;宇文師侄也曾再三請我代為向令尊致敬。不料他老人家已然仙逝。請容我到靈前行一個禮,代師兄師侄略盡心事。」

  金逐流打出江海天的旗號,那漢子心裡想道:「不管他是真是假,他如今是代江大俠行禮,這卻是難以推辭的了。」於是只好請金逐流進去,打定了主意:「寧可冒一冒給他窺探虛實的危險,待他走後,再設法打聽他的來歷。」

  金逐流走進靈堂,只見果然是有一個新漆的靈牌,大書「戴公宜之牌位」。「宜之」是戴均的字,金逐流心想:「這可真是來得太不巧了,本以為可以找得一個居停主人的,誰知如今卻是來拜他的牌位。」

  這漢子站在一旁答禮,金逐流行過禮後,他仍然在一旁站立,不過改了個方向,臉朝著門,擺出來的姿態,當然是要送客的意思了。金逐流卻不理他,大馬金刀的一屁股就坐在椅上。

  這漢子沒法,只好坐下來和金逐流說話。互通姓名,金逐流這才知道他名叫戴謨,是戴均的長子,他還有一個弟弟名叫戴猷,不在家中。

  金逐流不待他盤問,自動告訴了他自己的來歷。戴謨聽說他是金世遺的兒子,心裡驚疑不定,暗自想道:「金大俠遁跡海外,二十年來音沉響絕,究竟有沒有兒子,也無人知道。怎知此人是不是假冒?」要知當時交通阻塞,金逐流與江海天師兄弟相認的事,消息尚未傳到北京。

  戴謨又問了一些有關江海天和宇文雄的事情,有的金逐流知道,有的他卻不知,因為他在江家只是住了一天,所知的當然還沒有戴謨之多了。

  戴謨固然感到懷疑,金逐流也是覺得有點古怪,心裡想道:「他的父親死了,為何他卻好似並不怎樣悲戚?按照常理,客人來弔喪,孝子總該談一談死者的得病原由以及死者的生前死後等等,但他這個孝子,卻只顧盤問客人,雖說江湖中人不拘俗禮,卻也未免太不依禮了。」

  在他們說話之時,靈堂後面隱隱有腳步的聲息,聲音極微,金逐流一聽就知此人是輕功甚高,他走出來是不願意給客人發覺的。「何以他要在暗中窺探我呢?」金逐流心想。越想就愈覺得事有蹊蹺了。

  金逐流見主人殊無留客之意,心裡想道:「戴均古道熱腸,他的兒子卻是毫無父風,罷、罷,他既然如此慢客,我又何必賴在這兒?」於是起立告辭。

  戴謨說道:「金兄請再坐一會。」進入後堂,過了片刻,和一個老家人出來,這老家人捧著一個托盤,盤裡有一錠五十兩重的大元寶。

  戴謨說道:「金兄遠道而來,多蒙弔唁,無以為報,一點點程儀,請金兄哂納。」

  金逐流心中大怒:「豈有此理,他竟然當我是打秋風的來了。」當下不動聲色,把那錠元寶拿了起來,哈哈一笑,說道:「小可雖是窮酸,尚不至於要靠打秋風來過日子。尊府厚賜,不敢領受。」說罷,把那錠元寶放回托盤,元寶本來是兩頭翹起的,給他掌力一搓,已是卷了起來,變成了棒形的長條。

  那老家人卻又把元寶拿了起來,緩緩說道:「金相公,你生氣不打緊,卻累我也要多費氣力了。這錠元寶不恢復原狀,可是不便使用的呀!」說話之時,雙手把那錠元寶拉開,搓搓捏捏,片刻間果然就恢復了原狀。把元寶捲成長條還比較容易,恢復原狀更難,顯然這「老家人」的內力是只有在金逐流之上,決不在金逐流之下了。

  金逐流本來是要走的,突然見「老家人」露出這手功夫,不由得大吃一驚,連忙止步,拱手說道:「不敢請教老英雄高姓大名。」此時金逐流當然知道他絕不會是一個普通的「老家人」了。

  那「老家人」不先回答,卻伸出手來,說道:「金少俠,老朽今日得與你相見,真是高興非常。」金逐流知道他是要來試自己的功夫,暗中戒備,與他相握。

  不料這「老家人」卻只是普通的握手,並沒有使上內力。不過在握手之時,他的手指卻摸了一摸金逐流所戴的那隻玉戒。這隻玉戒是海底寒玉做的,金逐流今天來拜候戴均,特地將它戴上。

  玉戒觸指生寒,「老家人」把手縮回,哈哈笑道:「金兄果然是金大俠的公子,老朽就是戴均。」原來戴均雖然算不得是金世遺的朋友,但當年金世遺與孟神通在嵩山少林寺外面的千障坪比武之時,他也是在場的一千多個武林人物之一。他認得金世遺,金世遺不認得他。金世遺有喬北溟所留下的玉弓玉箭,他也都是知道的。

  金逐流呆了一呆,陡然省覺,心道:「不錯,在他的家裡,除了戴均,還有何人有此功力。」

  戴謨連忙過來賠罪,笑道:「金兄,你莫見怪,咱們初次相會,我不能不請家父試你一試。」

  金逐流喜出望外,笑道:「我是來得冒昧了些,但不知老前輩龍馬精神,卻何以、何以……」

  戴均笑道:「老弟不必為我忌諱一個死字,我今年已是六十有多,雖然這幾根老骨還算硬朗,但也是行將就木的了。不過,我這次假死,卻是不得已而為之,說來話長,請老弟裡面坐,咱們慢慢再談。」

  內堂早已擺了酒食,戴均請金逐流就座之後,說道:「老弟,你是宇文雄的師叔,咱們就是自己人一般了。你不要另找客店了,就在這裡住下吧。來,來,來!先喝三杯,替你洗塵。」

  金逐流心道:「此老果然是豪爽喜客,名不虛傳。」於是說道:「實不相瞞,我正是要來打擾你的。」說罷,哈哈大笑。

  戴均道:「聽說宇文雄已完婚了,老弟可有去喝他這杯喜酒?」金逐流道:「我那天剛好趕上,還鬧了一點不大不小的風波呢。」這才把師兄弟相認的經過告訴戴均父子。

  戴均又問道:「林道軒和李光夏這兩個孩子我也很是惦記,想來他們都已長大成人了,現在還在江家麼?」金逐流道:「是呀,他們的年紀不過比我小一二歲,都已長大成人了。不過,現在他們已是不在江家,而是跟了上官泰到西昌去了。這件事也正是發生在宇文雄成親的那一天,上官泰匆匆趕到,帶來了竺尚父受人暗算的消息,西昌已經給清兵奪去。因此江師兄派了葉慕華師侄前往西昌相助他們,林、李兩位師侄隨行。第二天就走了。他們除了給他們的大師兄作助手之外,到西昌去另外還有一個原因……」

  戴均拈鬚笑道:「可也是去完婚麼?」金逐流道:「正是。林師侄訂的親是上官泰的女兒,李師侄訂的親是竺尚父的女兒。竺尚父不能夠把女兒送來,他們只好前往就親了。這兩個孩子得到師兄的允許,准他們往西昌就親,歡喜得不得了。」

  金逐流娓娓道來,儼然一派小師叔的身份。戴均不由得笑道:「金老弟,你的師侄都成親了,你自己呢?可有了合適的人家沒有?」

  戴謨笑道:「爹爹,你是想要為金少俠作媒人麼?只怕金少俠是用不著你操這個心的。」

  金逐流想起了史紅英來,面上一紅,說道:「我爹四十歲才娶我媽,我才不過二十歲呢。咱們說正經的,對啦,宇文師侄成婚,你老想已收到了請帖吧?那天不見你老到來,大家都很失望。」

  戴均笑道:「我那時正在裝死,死人怎能趕去赴宴?好,你一定是急著要知道原因的了,現在我就告訴你吧。」

  戴均喝了一杯酒,說道:「這件事正是和你這三位師侄有點關聯的。那年宇文雄到北京來,給震遠鏢局的一個鏢頭知道消息,這鏢頭名叫丁固,是和官府勾結的,宇文雄卻不知道。丁固將他誘到陶然亭,伏兵忽出,幸虧我和李光夏及時來到,是我一掌擊斃了丁固,大家才逃了出來。可是林道軒卻在客店給他們的人捉去了。後來直到你的江師兄大劫天牢,救尉遲炯,這才把林道軒也救了出來。」(事詳《風雷震九州》)

  金逐流道:「這件事我聽得師兄說過,不過沒有老前輩說得這樣詳細。」

  戴均接著說道:「丁固有個兒子名叫丁彭,他父親給我擊斃之後,他怕我加害於他,連忙跑出北京。這是我後來才知道的。其實我殺丁固,那也是迫於無奈,殺一個曾經和自己共事多年的人,雖然這人已是壞到無可救藥,畢竟也還是有點痛心。而且父親是父親,兒子是兒子,我又怎會胡亂去加害丁固的兒子呢。」

  戴謨笑道:「爹爹,你不要只是發議論了,快把事實告訴金少俠吧。」

  戴均說道:「丁彭逃出北京之後,前兩年加入了六合幫,幫主名史白都,武功聽說極為了得。丁彭在他手下做了一個不大不小的頭目。但雖然不得重用,卻也算得是史白都的一個親信。」

  金逐流道:「史白都這個人我知道。前幾天我才和他交過手。他的武功的確很強,不過依我看來,卻也未免就勝得過戴老前輩。」

  戴均說道:「這麼說來,金老弟想必也已知道了大內總管薩福鼎過幾天就要做六十大壽吧?」

  金逐流道:「是。史白都要來給薩福鼎賀壽,我早就知道了。」

  戴均說道:「史白都這次入京,六合幫中的重要人物都會跟他來的。這丁彭雖然未能名列他們幫中的四大香主,卻也是他親信之一。我聽得風聲,丁彭揚言要報父仇,很可能趁此機會,跟史白都回來。」

  金逐流恍然大悟,說道:「哦,原來老伯乃是為了避仇,故此偽稱身死,假設靈堂。其實老伯是無須如此忍辱、示弱的。即使是這個丁彭請得動史白都來幫他報仇,咱們也可以和他打上一架呵!」

  戴均嘆口氣道:「我已經老了,打得過打不過史白都那是另外一回事,在我已是沒有江湖爭勝的雄心了。何況冤家宜解不宜結,又何必無端端的和六合幫再結梁子呢。我就是因為這樣想,所以想來想去就只能出此下策了。」

  金逐流道:「如果他們不肯相信呢?」

  戴均笑道:「我纏綿病榻之時,震遠鏢局的舊人差不多都來探過我的病;出喪之日,他們也曾來給我扶棺。當然我的病是假的,屍體也是假的,棺材裡放的不過是幾塊石頭。但我不說穿,卻怎會有人知道我是弄假?」

  金逐流嘆道:「老前輩為了息事寧人,也當真是煞費苦心了。」

  戴均道:「丁彭回來,一定先向震遠鏢局的舊人探聽我的消息,他們異口同聲地說我死了,他還能夠不相信嗎?俗語說一死百了,丁彭看見了我的靈牌,他還能將我怎樣?」

  金逐流道:「如果他還是不肯善罷甘休,要向戴大哥報仇呢。」

  戴均道:「史白都是江湖上數一數二的人物,他只能和我交手,絕不會欺負我的兒子,這是可以斷言的。」金逐流問的是丁彭,戴均答的卻是史白都,看似答非所問,其實已是解除了金逐流心中的顧慮。要知戴均的兩個兒子本領都很不弱,只要史白都不出手,丁彭怎敢向他們挑釁。

  金逐流笑道:「倘若史白都來了,我又恰巧不在這兒的話,這匹馬可不能讓他看見。」戴均道:「我會小心的了。這匹馬我可以寄放鄰家,隔鄰張家,不是武林中人,但卻是我幾十年的老朋友,可以信託得下的。金老弟,你這次進京,可有什麼事情?」

  金逐流不願戴家父子擔憂,說道:「也沒有什麼特別的事情,我既然回國,京都總是要來玩一次的。」心想:「且待過了薩福鼎的壽期之後,再告訴他們也還不遲。」金逐流是準備在那一天去大鬧壽堂的。

  戴謨笑道:「可惜我現在是孝子的身份,要留在家中守靈,卻是不能陪你出去玩了。」

  戴均道:「好在你從來沒有到過北京,大約沒有什麼人認識你。不過,這幾天三山五嶽的人物來給薩福鼎賀壽的很是不少,金老弟,你的本領雖然高強,也還是小心一點的好。」

  金逐流應了一個「是」字。但他是個閒不著的性情,第二天就獨自出去玩了,一連玩了三天,京中名勝差不多都逛過了。第四天遊興勃發,心裡想道:「明天就是薩福鼎的壽期,今天可得先去逛一逛萬里長城才對。否則明天萬一出了意外,說不定會給人打死打傷,不遊覽過萬里長城,豈非終身遺憾?」於是這一天絕早起來,城門一開,他就往居庸關去了。

  八達嶺的居庸關離京只有一百餘里,萬里長城就在那裡蜿蜒而過。金逐流怕有人認出他那匹坐騎,徒步而往。一大清早,路上還沒有人行,金逐流施展絕頂輕功,不到兩個時辰,日頭剛出不久,他就已經到了八達嶺。

  萬里長城從嘉峪關到山海關,在叢山峻岭中.蜿蜒一萬二千餘里,居庸關這段通過八達嶺。金逐流爬上陡峻的山崗,只見萬里長城在群山之中起伏,就像一條其長無比的長蛇。居庸關城關屹立在南口北面,兩旁高山夾著一條狹小的山溝,山崗上山花野草蔥蘢郁茂,好像是碧波翠浪,織成一幅美麗的圖案。這就是有名的「燕京八景」之一——「居庸疊翠」了。

  金逐流游賞了一會,從關城西去,不遠處有一座石台叫做「雲台」,全用漢白玉砌成,刻有四大天王像,浮雕精美,神情威猛。四大天王的像間,刻著梵、藏、西夏、蒙、漢五種文字的佛經。「券頂」上還有「曼陀羅花」的浮雕,花中並刻有無數具體而微的佛像。

  這座「雲台」是中國著名的一個佛教建築,對佛典和古代文字的研究具有很高的價值。但金逐流對佛學乃是個門外漢,只是欣賞了一會那些巧奪天工的浮雕,對上面所刻的佛經卻是毫無興趣。看了一會,也就走了。

  一路走去,走過了「五郎像」、「六郎影」、「穆桂英點將台」等處名勝。這一連串名勝都是北宋抗遼名將楊家將的「遺蹟」,其實說是「遺蹟」,毋寧說是民間附會的傳說,例如「穆桂英點將台」不過是一塊大石頭,穆桂英當年是否曾經在這塊石頭上點過將,誰也不知道。甚至有沒有穆桂英此人,在史書上也還找不到確證,恐怕多半是虛構出來的人物。不過,金逐流遊了這幾處「名勝」,心中卻是甚有感觸:「傳說也好,附會也好,這總是代表了民間對抗敵英雄的景仰。」在「穆桂英點將台」下,不禁思潮起伏,低回良久。

  忽聽得錚錚琮琮之聲,忽高忽低,若隱若現。金逐流知道附近有個「彈琴峽」,是由於水流音響清脆如琴音得名。金逐流心想:「果然真像琴聲。」也不怎樣留心去聽。

  過了「穆桂英點將台」,到了八達嶺的高處,只見在一處懸崖上鑿了「天險」二字,山勢極為險峻,萬里長城就在山隘處爬過。金逐流上了城牆,縱目遠眺,只見山峰重疊,一望無盡,居庸關屹立北方,萬里長城有如一條看不見首尾的長蛇在翻山越嶺,關外莽莽平原似是與天邊的白雲相接。金逐流披襟當風,豪情勃發,頓覺天地之大與個人之小!

  驀聽得琴聲又起,金逐流吃了一驚,這次他聽得清楚了,原來是真的有人彈琴,並不是水流音響。

  金逐流心道:「是誰人在萬里長城之上彈琴?想來不是高人就是雅士的了。有緣相會,倒是不妨去與他結交結交。」於是尋聲覓跡,在城牆上一路走去,走到近處一看,不禁大感意外。

  在金逐流的想像中,以為這個彈琴的高人應該是個有三綹長須的隱士,誰知卻是一個年紀和他差不多的年輕人,至多不過比他大三兩歲而已。

  金逐流向他走去,這年輕人似是視而不見,專心注意的只是彈琴。

  金逐流的母親谷之華是呂四娘最得意的弟子,呂四娘則是明末清初大儒呂留良的女兒。因此谷之華不但得了呂四娘劍術的衣缽真傳,琴棋詩畫亦是無所不能,金逐流幼承家學,對古琴一道,雖然未有母親的造詣,卻也是妙解音律。

  此時,這年輕人正在彈奏楚辭九歌中「湘君」一節:「君不行兮夷猶,蹇誰留兮中州?美要眇兮宜修,沛吾乘兮桂舟……」這是一對在戀愛中的男女對話,女的在問:「你有什麼心事猶豫不前?為了誰把小舟擱淺在州中呢?」男的在答:「還不是為了你嗎?為了你妙麗的容顏,我乘坐走得很快的桂舟來追趕你,見了你我就不想走了。」「要眇」是形容容貌妙麗,「宜修」則是妝扮得恰到好處的意思。金逐流聽了這節琴聲,眼前不禁浮現史紅英那「要眇宜修」的亭亭俏影,忍不住按拍低和。

  琴音一變,如怨如慕,如泣如訴,彈的仍是楚辭,不過改為了「離騷」中的一節:「……扈江離與辟芷兮,紉秋蘭以為佩。汨余若將不及兮,恐年歲之不吾與。朝搴阰之木蘭兮,夕攬州之宿莽。日月忽其不淹兮,春與秋其代序。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遲暮!」

  「扈」是「披在身上」的意思。「江離」是一種香草名,又名蘼蕪。「辟芷」是長在幽隱地方的香草。「紉」是「用線穿上」。「搴」是「拔取」。「阰」是「小山」。「宿莽」是一種能夠耐寒在冬天生長的野草。這一節「離騷」把孤臣孽子之心寄託于美人香草,慨時光之易逝,嘆美人之遲暮。

  金逐流反覆吟哦最後四句:「日月忽其不淹兮,春與秋其代序,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遲暮。」不禁又想起了史紅英來,「不知什麼時候才能與她相見?」「即使是她老了,方得重逢,她在我的眼中也還是美人的。」「我所憂慮的只是一事無成的『遲暮』之感,若只是『美人遲暮』,那又算得了什麼?」

  雖然金逐流心中的感情和這人所彈的離騷並不一樣,但這人彈得實在太好了,金逐流竟也在不知不覺之間受他感動,但覺悲從中來,難以斷絕,潸然淚下。不知不覺間已是走到這少年的身邊。少年此時方才好似發覺了金逐流的存在,但也只不過看了他一眼,依然繼續彈琴。

  琴音越發纏綿悱惻,這少年邊彈邊唱:「白駒歌已逝,伊人水一方;雜揉芳與澤,相見忍相忘?」第一句用的是詩經「白駒」篇的典故,說是他想把遠方的客人留住,把客人的白馬拴起來,可是終於還是留不住,因此說是「白駒歌已逝」。第二句用的是詩經「蒹葭」篇的典故,「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溯洄從之,道阻且長,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央。」那意思是說他所仰慕,所要追求的人兒,可望而不可即。第三句用的是楚辭「思美人」篇的典故,意思是說美人受了委屈,好像香花(芳)混在濁草(澤)中間。第四句是說,在這樣情勢之下,相見之後也還是互相忘掉的好,但又怎忍相忘呢?

  金逐流聽得痴了,心中想道:「他這一曲竟似是為我而歌,史姑娘不是正像歌中那位受了委屈的美人麼?但卻不知他所思念的人又是誰?」

  琴音戛然而止,金逐流贊道:「彈的好琴。但人生百年,又何必自苦若是?」

  這少年看了金逐流一眼,推琴而起,說道:「你聽懂我的琴韻,想必亦是解人。願聆雅奏。」說話雖然客氣,卻也帶有幾分倨傲的味道。

  金逐流也不推辭,坐了下來,接過那張古琴,放在膝上。金逐流是個識貨的人,見這琴古質斑斕,琴的一端,木頭上有火燒過的痕跡,在不識貨的人看來,這不過是一段燒焦了的爛木頭,金逐流卻知道這是一張無價之寶的古琴,在琴譜上名為「焦尾琴」。

  金逐流贊了一聲:「好琴。這大概是春秋時代的古物。」

  少年露出幾分詫意,說道:「不錯。據說這張琴就是伯牙給鍾子期彈奏高山流水的那張琴。」

  金逐流笑道:「高山流水的琴韻我是彈奏不出來的,我彈的只是下里巴人之調,兄台休要取笑。」說罷,一撥琴弦,叮叮咚咚地彈了起來。

  彈到急處,恍如萬馬奔騰,千軍赴敵。金逐流引吭高歌:「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琴韻歌聲,蒼涼沉鬱,但卻並無悲傷的味道,有幾分思古的幽情,更多的卻是抒發胸中的豪氣!與少年剛才所奏的纏綿悱惻之音大異其趣,但卻也是異曲同工。

  這少年道:「兄台果是知音。你既然喜歡這張琴,好,這張琴我就送給你了。」金逐流吃了一驚,說道:「如此厚禮,小弟怎受得起?」

  少年一聲長笑,說道:「楊意不逢,撫凌雲而自惜,鍾期既遇,奏流水以何慚。人生難得知音,區區一張焦尾琴何足道哉?」

  金逐流本來就是個瀟灑不羈的性格,見這少年說得豪爽,心裡想道:「我若不受,倒顯得我是有世俗之見了。」於是接過古琴,笑道:「兄台雅奏,古伯牙想亦不過如是,我卻不配做鍾子期呢。承以知音相許,我是既感且愧了。兄台好意,小弟不敢推辭,只是我受了你的厚賜,卻不知如何報答了。」

  少年笑道:「你要報答麼?那也容易。」指一指金逐流腰懸的長劍,說道:「吾兄佩劍獨行,想必精於劍法。我給你彈琴,你給我舞劍如何?」

  金逐流豪情頓起,說道:「我是學過幾年劍術,粗淺得很。不過,我聽了你的三曲琴音,我回報了一曲,也是有點說不過去。我的琴技與你相差太遠,不敢再班門弄斧了。好吧,我兄既然喜歡觀賞舞劍,我就耍一套博你一笑。」

  金逐流捏了一個劍訣,青鋼劍揚空一閃,登時便是銀光匝地,紫電盤空,劍花錯落,劍氣縱橫。少年贊了。一個「好」字,拿起金逐流放下的古琴,錚錚琮琮的也彈起來。

  金逐流有心表演看家本領,把天山劍法中最為精妙的「大須彌劍式」使將出來,心無旁騖,那少年彈些什麼,他可沒有留意。

  舞到急處,忽地心神一分,險些亂了一招。原來他在不知不覺之間,受了琴音的影響,忽然琴音和他的劍術不大合拍,他這才省覺。

  那少年微微一噫,說道:「吾兄劍術果然是當世無雙!」重理琴弦,再彈起來,這次他全神貫注,琴聲頓挫抑揚,果然與金逐流所使的劍術絲絲入扣。

  金逐流大為詫異,心中想道:「難道他也懂得大須彌劍式,否則他的琴音何以竟能如此合拍?」

  金逐流另有所思,舞劍就未能專注,此時他正使到收式之前的一招「橫卷六合」,這一招劍術是要使得非常綿密的,他急於收式,使得快了一些,那少年忽地抓起了一把石子,向他一灑。

  只聽得叮叮咚咚之聲,宛如繁弦急奏,那一把石子在劍光圈中化成了粉屑,但有一枚小小的石子,卻穿隙而進,打中了金逐流。金逐流大吃一驚,連忙收式。這一枚小小的石子,對他毫無傷害,他吃驚的是,他的劍法只是稍露破綻,便給這少年看了出來。

  金逐流一收式,只聽得這少年便笑道:「剛才是我錯了,這一次卻恐怕是你錯了!」

  金逐流哈哈一笑,收了劍式,拱手說道:「兄台法眼,明鑑秋毫,小弟好生佩服。原來兄台也是個劍術的大行家,卻不知尊師是哪一位?」

  少年笑道:「什麼大行家啊?我這不過是家傳的幾手三腳貓功夫而已。我是最不會客氣的,說老實話,你的琴技比我稍有不如,你的劍術卻是比我高明多了。」

  金逐流心裡驚疑不定,暗自想道:「這套大須彌劍式是爹爹從天山劍法中變化出來的,內中還揉合了喬祖師的秘笈中的招數,難道他家傳的劍術竟然與我爹爹所創的不謀而合?」但刺探別人武學的秘密乃是江湖的禁忌之一,是以金逐流雖有所疑,卻也不便追問下去。

  金逐流覺得這少年的性情和自己很是投合,於是說道:「謬承吾兄以知音相許,若蒙不棄,咱們就結為異姓兄弟如何?小弟姓金,名逐流。今年剛滿二十。」

  少年緩緩說道:「哦,金——逐流?有位名滿天下的金世遺大俠,不知是金兄何人?」金逐流道:「正是家父。」少年面色微變,說道:「如此,我可是高攀不起了。」

  金逐流大笑道:「你剛才還責備我有世俗之見,怎的你也說出這等話來?我的爹爹是個名滿天下的大俠,我卻只是個不見經傳的小叫化!」

  少年不禁哈哈大笑,說道:「金老弟,你真有意思。想不到你我一見如故,知己難求,我是非和你結交不可了。我姓李名南星,今年二十有二,比你大兩歲,我不客氣,叫你一聲小老弟了!」

  金逐流大為歡喜,當下在城牆上撮土為香,兩人相對拜了八拜,結為異姓兄弟。金逐流叫了一聲「大哥」,心裡想道:「大哥的名字,我可從來沒有聽人說過。江師兄是最喜歡後起之秀的,問他或者可能知道。」

  此時已是日影西斜,金逐流是準備明日去闖薩總管的壽堂的,必須早些回去,於是向李南星道了個歉,說道:「小弟住在皮帽胡同一位姓戴的朋友家裡,大哥若是有空,過兩天請來一聚。」

  李南星道:「好,你有事你先走吧。我還想多玩一會。」金逐流告訴了他的地址,他卻沒有把自己的地址告訴金逐流。

  金逐流正要走下去,李南星忽地叫道:「老弟,回來,唉,你這人怎麼這樣粗心大意!」正是:

  琴劍相交渾脫俗,少年意氣喜相投。

  欲知後事如何?請聽下回分解。

  (上冊完)

  梁羽生先生簡介

  梁羽生(1924-2009) ,本名陳文統,原籍廣西壯族自治區蒙山縣。二十世紀五十年代在香港開創新派武俠小說,大受歡迎,風行全球華人社會超過半世紀。

  梁羽生出生於書香門第,畢業於嶺南大學經濟系;曾任職於香港《大公報》和《新晚報》。先生博聞多見,對歷史頗有研究,文學根底深厚,尤其在中國古典詩詞、對聯方面造詣很深。由1954年他的第一部武俠小說《龍虎鬥京華》開始連載發表,至1983年間,共創作了三十五部經典武俠小說。其中,《白髮魔女傳》、《萍蹤俠影錄》、《雲海玉弓緣》、《七劍下天山》等是他代表作,更多次搬上影視熒幕。

  先生晚年旅居澳洲,他給自己寫的輓聯「笑看雲霄飄一羽,曾經滄海慨平生」正代表一代武俠小說宗師著述浩瀚,萍蹤俠影,永留萬千讀者心間。

  1. 龍虎鬥京華

  2. 草莽龍蛇傳

  3. 塞外奇俠傳

  4. 七劍下天山

  5. 江湖三女俠

  6. 白髮魔女傳

  7. 萍蹤俠影錄

  8. 冰川天女傳

  9. 還劍奇情錄

  10.散花女俠

  11.女帝奇英傳

  12.聯劍風雲錄

  13.雲海玉弓緣

  14.冰魄寒光劍

  15.大唐遊俠傳

  16.冰河洗劍錄

  17.龍鳳寶釵緣

  18.狂俠天驕魔女

  19.風雷震九州

  20.慧劍心魔

  21.飛鳳潛龍

  22.俠骨丹心

  23.瀚海雄風

  24.鳴鏑風雲錄

  25.游劍江湖

  26.風雲雷電

  27.牧野流星

  28.廣陵劍

  29.絕塞傳烽錄

  30.劍網塵絲

  31.彈指驚雷

  32.武林天驕

  33.幻劍靈旗

  34.武當一劍

  故事簡介

  金逐流與厲南星是在江湖並駕齊驅的兩位少年英俠,同心抗清,情如手足。但不巧的是他們又同時愛上了六合幫幫主史白都之妹史紅英。史白都熱中名利,效力清廷;史紅英則為人正派,不值乃兄所為。史白都以妹為餌,騙厲南星上當,史紅英將計就計,以丫環代嫁,在洞房之夕始同厲說明真相。金、厲誤會消除,連手奪取史白都送給大內總管薩福鼎的壽禮。史紅英亦參加他們的抗清事業。

  主角:金逐流、史紅英、厲南星、公孫燕

  前集:《風雷震九州》

  續篇:《游劍江湖》

  目 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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