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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二回 惡客登門

2024-04-25 18:30:05 作者: 梁羽生

  虎威鏢局本來是合股的生意,最初只有兩個股東,由孟霆的父親和一個朋友合資創辦,開設在河南洛陽。

  這個朋友名叫石圖南,是河南的名武師,和孟霆的父親乃是八拜之交。後來因事舉家南遷,需要現錢使用,退了一半股份(即還保留鏢局總資本的兩成半股份),另外一半股份委託孟家全權代理。他舉家南遷之後,最初幾年還有音訊傳來,後來由於時局的變化,南北隔絕,斷了音訊。孟霆父親去世,鏢局傳到孟霆手上,到現在業已三十多年,石家始終沒人來過。

  十年前洛陽遭受戰禍,虎威鏢局遷至大都。一來為了擴充營業,二來為了拉攏當地有力人士,又添了一個新股東,這個股東就是趙武仲的父親趙斌了。而趙武仲也是由於這個關係,才得孟霆收他為第三個徒弟的。

  在虎威鏢局調整資本,招收新股之時,孟霆把石家名下的股份加上歷年所賺的錢,作為占總資本的三成,他自己仍然是占五成,趙家加入的股份則只是占兩成。所以虎威鏢局雖然屢經變化,數歷滄桑,孟家始終是最大的股東。

  馬如龍暗自想道:「照理孟霆祖傳的鏢局,沒有退股之理,他怎能對鏢局的事從此不聞不問呢?啊,莫非他是要把總鏢頭讓給他的長子孟鑄?特地這樣說才好抬高孟鑄在鏢行的地位?」

  心念未已,只見孟霆在眾人屏息以待之下已是緩緩說道:「劉博跟我多年,我決定由他繼任虎威鏢局的總鏢頭。」

  

  劉博是虎威鏢局一個資歷頗深的鏢師,二十歲出道,就一直跟著孟霆,至今也有二十多年了。兩年前孟霆才把他提拔作副總鏢頭的。

  按說副總鏢頭升任總鏢頭,那也是順理成章之事。但在虎威鏢局這種情況下,卻是不大符合不成文的習慣的。

  虎威鏢局是孟家創辦,又是合股生意。最正常的情形是孟霆以大股東兼總鏢頭的地位,把鏢局交給他的兒子或徒弟接管,給兒子的話,就該是長子孟鑄。給徒弟的話,就該是趙武仲(因為他家也有股份)。再不然給大徒弟歸伯奎也可以(大徒弟可以代表師父)。就只劉博沒有任何一種條件!

  是以當孟霆說出了新任總鏢頭是誰之後,眾人都是大感意外。

  而最感到意外的又是趙武仲和劉博了。

  趙武仲一直以為自己是最有希望接任總鏢頭的,他想人選不外乎三個,除了他之外,就是孟鑄和歸伯奎。但孟鑄的武功造詣比不上他,江湖威望又比不上歸伯奎,他知道師父的性格,決不肯傳給兒子落人閒話,那麼唯一的「對手」就只有歸伯奎了,歸伯奎以大弟子的身份比他有利,但好在歸伯奎卻不是股東。

  他自以為總鏢頭非我莫屬,哪知橫里殺出個「程咬金」來,接任總鏢頭的人,竟然不是孟霆的兒子,也不是孟霆的徒弟,而是一個屬於「外人」身份的劉博。

  至於劉博的驚詫那就更不用說了,他根本就沒有想過自己可以做虎威鏢局的總鏢頭。雖然孟霆是曾和他談過虎威鏢局今後的做法應當如何,但他以為這不過因為自己在鏢局多年,孟霆看得起他,因此要他扶助將來的總鏢頭而已。

  正因為這件事情對他來說太過意外,他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直到趙武仲向他賀喜,他才知道這是事實。

  趙武仲聽了師父的宣布,臉上變了顏色,勉強裝出笑容,抓著劉博的手就說道:「劉師傅,恭喜你啦,你這是一步登天了!」

  本來按照「封刀大典」的儀式,是要在老鏢頭「金盆洗手,閉門封刀」這兩個儀式行過之後,新任的總鏢頭才能接受眾人道賀的。趙武仲不是不知這個規矩,但在一時激動之下,卻是禁不住就要去挖苦劉博了。幸在此時眾賓客都是驚詫不堪,雖不至於滿堂譁然,也禁不住有許多人竊竊私議,對趙武仲的「失儀」,誰也沒有注意。

  劉博呆了一呆之後,連忙說道:「孟老鏢頭,多蒙你的抬舉,我可擔當不起。第一、我德薄能鮮,論威望論武功,都不足以擔當虎威鏢局的總鏢頭;第二、我又不是——」

  「我又不是虎威鏢局的股東」這句話劉博尚未說得完全,孟霆已是哈哈一笑,搖了搖手,阻止他說下去了。

  孟霆笑道:「劉老弟,這個忙你非幫我不可,你可不能和我客氣!我是經過再三思量,覺得只有你才是最適合接我這副擔子的!」

  劉博惶然道:「老鏢頭言重了!」

  孟霆說道:「這幾年來,里里外外的事情都是你幫我料理,鏢局情形,沒人比你熟悉。你接任總鏢頭可以駕輕就熟。其次說到武功,干鏢局這行,本來就不是單憑武功的,緊要的還是朋友們給你面子,你的人緣很好,我是知道的。何況你的武功也不弱呀,你家傳的五虎斷門刀,雖說已有部分失傳,你所得的刀法用來行走江湖,也足夠了。當然我不是說你現在就可躋身一流高手之列,但最少也強過我這兩個兒子了。」

  他不提徒弟只提兒子,趙武仲心裡可在暗暗嘀咕:「師父明知他的武功比不上我,還是要傳給他,對我顯然乃是歧視!」但因孟霆早已講得清楚,干鏢局這行武功還在其次,他這話只能藏在肚子裡,可不敢說出口來。

  楊浣青聽得孟霆提及劉博的武學淵源,卻有意外發現的喜悅,心裡想道:「原來他就是五虎斷門刀劉家的後人,只不知他的輩分是羅浩威的師兄還是師叔?」

  劉博仍是不敢接受,說道:「老鏢頭抬舉我,這是給我臉上貼金,但我自問卻是不該做虎威鏢局的總鏢頭!做了別人也要說我閒話!」

  孟霆緩緩說道:「我懂得你的意思,你不過因為自己不是虎威鏢局的股東罷了。這個我亦早已有了安排,我名下的股份分一半給你,另外石家的股份也請你全權代理。應辦的文書契約我都在官廳辦好了。」說罷拿了出來,當著眾人的面交給劉博。

  劉博想不到孟霆有此一著,給他弄得呆了,哪敢接受?孟霆說道:「你這是幫我的忙,幫鏢局的忙。難道你忍心看我年紀老了還要過刀頭舐血的生涯嗎?你忍心看虎威鏢局沒有適當的人接管以致關門嗎?區區一點股份,還不夠我酬謝你二十年來為鏢局出的力呢!」

  跟著孟霆看了另一個股東趙斌一眼,又再說道:「虎威鏢局有三個股東,石家早已不知去向,但他委託先父代管之時,曾有親筆字據寫明鏢局一切事情由我家作主的。至於趙兄的意見,前兩天我也問過了,趙兄也說,請我決定總鏢頭給誰的,給誰人他都沒有意見。那麼我現在的決定,趙兄想必不會反對吧?」

  他這番話一說,趙斌父子是有苦說不出來!

  要知在此之前,趙斌也是和他兒子一樣,決計料想不到半路里會殺出一個程咬金來,把他們父子視為是囊中之物的總鏢頭搶了去的。因此當孟霆徵求他的意見之時,他當然是樂得表示大方,聲明一切任由孟霆作主了。

  趙斌呆了半晌,苦笑說道:「孟老鏢頭你選中的人自是不會有錯,劉大哥老成練達,我一向也是佩服他的,何況他現在還是虎威鏢局的大股東呢,他繼任總鏢頭,誰還能有何話說?劉大哥,小兒以後在你手下做事,還望你多多提攜。」「大股東」三字,說得特別刺耳。

  劉博面紅耳熱,怫然說道:「孟老鏢頭,請你收回成命,這總鏢頭我不敢當!」

  孟霆說道:「老弟,你勉為其難吧,你算是給我的面子,別人有甚閒言閒語你就不用管了,我在這廂向你求情啦!」說罷對著劉博就是一個長揖。

  劉博慌不迭地跪下還禮,說道:「孟老鏢頭,我是你一手提拔起來的,你要我赴湯蹈火,我也不敢推辭,不過,不過,最好還是讓我只當鏢師的好。」

  孟霆道:「你有什麼為難之事,不妨直說。」

  江湖中人講究的是重義輕利,劉博倘若再三堅持不肯接受孟霆的股份,反而顯得自己太過小氣,不是一個豪爽的好漢子。他心裡想道:「日久見人心,孟老鏢頭這樣看重我,我當然不能負他所託。他給我的股份,我替他保管,日後還給他的兒子,我分文不要,那就可以表明心跡啦。」

  真正的原因,他既是不便出之於口,當下只好說道:「別人的閒話我不怕,我怕的是自己能力不夠,擔負不起老鏢頭給我的重任。論武功我比不上趙師兄,論威望我也比不上歸師兄……」

  他還要再說下去,但孟霆已是哈哈一笑,截斷他的說話,說道:「這個容易辦,我也已經有安排了。我的兩個徒弟歸伯奎和趙武仲都留在鏢局裡輔助你。從今天起,他們兩人都升為副總鏢頭。他們兩人固然是各有所長,但最熟悉鏢行事務的還是你,但求你們三人同心,我也可以放得下心了。」

  趙武仲雖然還是感到委屈,但得到一個副總鏢頭來做,慰情聊勝於無,心裡想道:「日子還長著呢,總有一天,我要叫他不安於位。」於此一想,也就不言語了。

  趙武仲在心裡暗暗打他的算盤,歸伯奎天性純厚,聽了師父的話,卻是有點納罕:「為什麼他只提我和武仲,不提兩位師弟呢?」當下就說道:「師父,我有幾句話不知該不該說?」孟霆道:「你說吧。」

  歸伯奎道:「虎威鏢局是師祖創辦的,提起虎威鏢局,江湖朋友都會想起孟家。師父,你如今把虎威鏢局交給我們幾個外姓的人負責,這雖是你老人家的大公無私,但總似乎有點不妥。因此,我想把我的副總鏢頭一職,讓給鑄弟擔當,請師父俯允。」

  孟霆早料到大徒弟會有這番言語,說道:「我正想和你們講個明白,我這次封刀之後,是準備回鄉度過晚年的。想必你們也是知道,我的家鄉遭受戰禍,最近才比較安定下來,我得回鄉料理祖業,順便見見隔別多年的親友,或許我這一生都未必再回大都了。孟鑄、孟印從未回過老家,這次我也想帶他們回去,陪我幾年。當茲亂世,將來的事情誰也不能預料,他們是否能夠回到虎威鏢局,那是將來的事情,將來再說。在他們回來之前,孟家就由你代表作為虎威鏢局的股東。」

  歸伯奎心裡還是有點不安,但孟霆在退休之後攜子回鄉乃是人之常情,歸伯奎自是不能攔阻,也就只好不說話了。

  孟霆心裡更是不安,他一生正直,對朋友都從沒說過謊,對親如兒子的大徒弟那是更不用說了,但如今迫於無奈,卻不能不把真正的去向瞞著徒弟,心裡暗自想道:「待我在祁連山住下來之後,再設法通知伯奎吧。」

  趙武仲的想法完全不同,他聽了師父的話,乃是暗暗歡喜的,心想:「大師兄忠厚老實,他代表孟家,對我諒不至於有多大妨礙。孟鑄可比他厲害許多,我倒是寧可大師兄留在鏢局。」於是說道:「師父你已經安排妥當,那麼封刀大典——」

  孟霆道:「對,現在正是午時,典禮該舉行啦。」

  歸伯奎以大弟子的身份端來一盆水放在孟霆面前,擔任「贊禮」的鏢師唱道:「請孟老鏢頭金盆洗手!」

  耿電一看,黑旋風和轟天雷還沒有來,心中不由得大為著急。

  就在此時,忽聽得有人叫道:「且慢!」滿堂賓客都是愕然回過頭來,朝門外望去,只見來的是一行三人,為首的是個鷹鼻老頭,中間的是個好像鄉下老兒模樣的人,最後那個卻是個面黃肌瘦的漢子。耿電認得中間那個「鄉下老兒」是婁家莊的莊主婁人俊。

  在這一行三眾的後面還有一個孟鑄,孟鑄氣呼呼地叫道:「你們就算是來觀禮的客人,也該報個姓名呀,虎威鏢局可不能任由外人來此撒野!」他的一身新衣沾了好些塵土,看情形是在攔阻惡客進門之時,業已吃了一點小虧。

  賓客中突然有人叫道:「黑鷹年震山!」而且叫的不止一個。「黑鷹」的名號一叫出來,登時全場轟動,孟鑄的聲音也給遮蓋了。

  黑鷹年震山哈哈笑道:「難為各位還記得年某,這位是我的師弟婁人俊,想必也有朋友認識吧?」

  婁人俊在十多年前是個縱橫江湖的獨腳大盜,當然有人認識,不過他已經銷聲匿跡多年,過去的名頭也沒有師兄年震山那麼響亮,是以在他們同時出現的那一瞬間,一眾賓客的注意力都是放在「黑鷹」身上,因而把他忽略了。

  認識婁人俊的人沒有認識年震山的那麼多,而且認識他的也不知道他是年震山的師弟,因此在年震山公開介紹他的師弟之時,不免又是引起一場轟動。

  在紛亂當中,歸伯奎出來和孟鑄悄悄說道:「師弟,師父叫你還是出去權當知客,等候那兩位姓風和姓凌的客人,這裡的事,不用你理。」

  紛亂當中,趙武仲卻走去迎接那個沒人理會的面黃肌瘦的漢子。他又驚又喜地握著那漢子的手,說道:「趙兄,你怎的會到大都來的?我一點也不知道,要不然我早就會央求家師補給你一張請帖了。」

  那漢子道:「我是特地來賀你榮任總鏢頭的呀。反正你已是鏢局的主人,我何須要什麼請帖?」

  趙武仲面上一紅,苦笑說道:「總鏢頭不是我,趙兄,你可別要亂說。」

  紛亂當中,擔任監禮的震遠鏢局總鏢頭鄧山君和滄州名武師梅鍔走上前去,攔阻那兩個正在大踏步向孟霆走來的惡客——年震山與婁人俊。

  鄧山君雙掌一攔,說道:「年先生,你幾時開了鏢號?」

  年震山道:「誰說我要開鏢號啊?劫鏢的事情嘛我倒是曾經做過的。」

  鄧山君道:「今天是孟老鏢頭封刀的日子,不是鏢行的人就該有虎威鏢局的請帖。」

  年震山哈哈一笑,說道:「我和孟老鏢頭是老交情了,不信你問問他!」言下之意,老朋友何須請帖?

  他一面大笑,一面突然把胸脯向前一挺,鄧山君本來只是雙掌作勢阻止他的,他的胸脯這麼一挺,卻是自己湊上去抵住了鄧山君的雙掌了。

  鄧山君的掌力有開碑裂石之能,年震山卻把胸脯挺上去抵他雙掌,分明是有心試他掌力如何。鄧山君不禁勃然大怒,心道:「你竟敢對我如此蔑視,我拼著殺人償命,也不能讓你當眾塌我的台!」當下猛地使勁一推,掌力盡發!

  一股強勁的力道反震回來,鄧山君用力一推,竟然推他不動。不過年震山暗運內功反撲,卻也沒法使鄧山君退後半步。

  但雖是相持不下,畢竟鄧山君是用雙掌去推人家的,相持之下,亦即是鄧山君相形見絀了,鄧山君不禁滿面通紅,尷尬之極。

  另一邊,滄州名武師梅鍔也是和婁人俊暗中較上了勁。

  梅鍔迎上前去,便即冷冷說道:「婁舵主,聽說你已經金盆洗手,我只道是和你無緣相見了,想不到還有今日之會。咱們親近親近!」原來婁人俊還在黑道之時,曾經和梅鍔有過一點「梁子」的,不過他們還沒有認真的較量過。因為梁子一結,沒多久就有兩方都認識的朋友出來做魯仲連,給雙方說開了。

  婁人俊笑道:「是呀,咱們也是老朋友了,今日何幸相逢,是理該親近親近。」

  兩人同時伸出手來,用力緊握。梅鍔以拇指按住婁人俊的脈門,婁人俊也用食指按住梅鍔手背的「冷淵穴」。

  兩人一面用力封閉對方的穴道,一面運氣不讓自己的穴道給對方所封,轉眼之間,雙方都是冷汗涔涔滴下。

  身為主人的孟霆見勢不妙,雖然明知來者不善,善者不來,也只好先禮後兵,說道:「他們兩位來捧我的場,俗語說得好:遠來是客,請讓他們到這邊來坐吧。」

  年震山哈哈笑道:「到底是孟老鏢頭通情達理,不枉我跑這一場。」

  鄧山君收回雙掌,冷冷說道:「主人有禮,客人也得有客人的規矩,請坐吧。」

  年震山卻不就座,他站在禮堂當中,面對著孟霆,朗聲說道:「我這個客人可不是來觀禮的。」

  孟霆道:「那你來意如何?」

  年震山道:「請孟老鏢頭暫緩金盆洗手!」

  孟霆已是隱隱猜到他的來意,哼了一聲,說道:「這是我自己的事情,你憑什麼攔阻?」

  年震山淡淡說道:「你這次金盆洗手,多少和我也有關連吧?」

  鏢行領袖天馬鏢局的總鏢頭馬如龍說道:「孟鏢頭是按照鏢行規矩閉門封刀、金盆洗手的,你和他有什麼私人恩怨,也不該來此搗亂,他封刀之後,你若不肯甘休,盡可找我!我替他了結!」

  年震山笑道:「馬老鏢頭,你且莫一口咬定我是搗亂來的,我這一來,可正是為了顧全你們鏢行的規矩呀!你們鏢行的規矩,退休的鏢頭,總得把帳目交代清楚,才能金盆洗手的吧?」

  在江湖人物常用的「習慣語」中,「帳目」二字有雙重意義,有時是指金錢上的帳目,有時是指冤讎未解的「帳目」,這兩個字從年震山口裡吐出來,所有的人當然都以為他不是指金錢上的帳目的。

  馬如龍故意不理會「帳目」二字的另有含義,冷冷說道:「你又不是虎威鏢局的客人,縱然有這規矩,也輪不到你來說話!」

  虎威鏢局的帳房說道:「孟老鏢頭的帳目早已交代得清清楚楚,根本就沒有外人可說句閒話的地方。」

  年震山冷笑道:「是麼。」隨即回過頭來,對馬如龍道:「不錯,我並非鏢局中客人,但我可曾劫過虎威鏢局的鏢!」

  此言一出,全場聳動,心中俱是想道:「這頭黑鷹真是好大的膽子,他劫了虎威鏢局的鏢,還敢跑到虎威鏢局裡來!」但馬如龍和虎威鏢局的人卻是頗為詫異,因為他們根本不知道有過這麼一回事情。

  年震山接著笑道:「各位用不著這樣瞪著眼睛看我,我那次劫鏢並沒有劫成功!」

  馬如龍道:「請恕老朽直率,說句公道的話,你劫虎威鏢局的話,這是你不講交情在先,敗在孟老鏢頭手下,那也不能怪他。江湖上劫鏢討鏢之事本屬尋常,往往還有不打不成相識的呢。依老朽之見,還是大家哈哈一笑,就把此事當作了結吧。」

  馬如龍話猶未了,年震山果然就是哈哈一笑。但跟著說出的話,卻又是眾人意想不到的了。他說:「馬老鏢頭,你誤會了。第一,我不是來找回場子的;第二,我也不想請你們評論是非曲直。」

  「找回場子」和「爭回面子」的意思差不多,不過前者較為嚴重。「找回場子」的當事人十九是來找麻煩的,只要他認為解決得不合理,少不得就要有一場惡鬥;「爭回面子」為的只是爭一口氣,面子稍微過得去,多半就可以和平解決的。

  眾人聽說年震山不是來找「場子」,全都鬆了口氣,但對他的來意卻是更覺得莫測高深了。

  馬如龍怔了一怔,說道:「那你想要什麼?」

  年震山道:「我不是早說過了嗎?我此來正是為了顧全你們鏢行的規矩,請孟老鏢頭把帳目交代清楚。」

  馬如龍道:「我還是不明白你的意思。」

  年震山道:「孟老鏢頭那次保的鏢甚為古怪,依我看來,也是十分不合鏢行規矩的。」

  馬如龍道:「怎樣不合規矩?他保的又是什麼?」

  年震山道:「他護送一位貴公子前往江南。」

  聽到這裡,楊浣青在耿電耳邊悄悄說道:「說到你的頭上來了。」

  耿電惴惴不安,暗自想道:「這黑鷹縱然不知我在這裡,但若是把我的身份直說出來,只怕也要連累了孟老鏢頭了。」

  好在年震山並沒說出他的名字。

  原來年震山也是有所顧忌的,要知耿電乃是江南大俠耿照之子,他若說出他是要劫耿電,他投靠金虜的秘密豈不是也要馬上暴露了?所以他只能在「不合鏢行規矩」的題目上來做文章。

  聽說孟霆曾經送人偷渡長江,馬如龍亦是不禁有點惴惴不安,當下強笑說道:「護送客人,那也不算不合鏢行規矩呀!」。

  年震山道:「不錯,保鏢而兼護送客人,這也是鏢局常做的生意,不能說是不合規矩。但孟老鏢頭保的這趟鏢,卻是另有古怪!好在有鏢行的老前輩在這裡,我說出來給你們評評理。」

  馬如龍道:「好,你說吧,有何古怪?」

  年震山道:「他保的這個鏢,是瞞著鏢局乾的。」

  馬如龍道:「你怎麼知道?」

  年震山道:「他以總鏢頭的身份保鏢,卻一沒有打虎威鏢局的旗號,二沒有局裡的鏢師隨行。」

  馬如龍道:「我們鏢行里也有保『暗鏢』的,不打鏢旗,那也並不奇怪。」

  年震山道:「保暗鏢的,要嘛就是所保的『鏢』見不得人,要嘛就是所保的東西十分貴重,對嗎?」

  馬如龍道:「貴重的東西常保『暗鏢』,那是真的。至於說到什麼見不得人,那就未免過分了。鏢行中容或有良莠不齊的分子,孟老鏢頭為人正直,卻是我們同行都知道的,他決不至於去保不該保的鏢。」

  年震山道:「孟老鏢頭的為人,咱們且慢評論。最少你是承認保暗鏢的多是十分貴重的東西,或是十分重要的人物了。」

  馬如龍道:「不錯,這又怎樣?」

  年震山道:「如此說來,保暗鏢的鏢銀當然是比保明鏢的多得多,而且只能瞞著外人,而不能瞞著自己鏢局裡的人了?」

  馬如龍道:「一般而言,是這樣的。」

  年震山道:「那次保鏢,虎威鏢局只有總鏢頭獨自出馬,並無別的鏢師隨行,這是一查就可以查得清楚的。」

  馬如龍道:「孟老鏢頭武藝高強,他獨保暗鏢,有何奇怪?」

  年震山道:「不,他不是獨自一人,只不過是沒帶他自己鏢局的鏢師罷了。他請了外人幫他一同保鏢,這人是浙東呂東岩!嘿嘿,這可有點不大合乎鏢行的規矩了吧?」

  馬如龍道:「請好友相助,鏢行的規矩並不禁止。」

  年震山笑道:「你們鏢行的規矩,我也懂得一些。請朋友相助,那多半是出事之後,才求朋友幫忙討鏢。」

  馬如龍冷冷說道:「或許孟老鏢頭早就知道你老兄要劫他的鏢,這才預先約好浙東大俠呂東岩相助,這叫做有備無患。」

  虎威鏢局的另一個股東趙斌忽地問道:「孟老鏢頭護送的那位客人是誰?」

  年震山笑道:「這你就應該問你的總鏢頭了,我怎麼知道?」

  眾人的目光移到孟霆身上,孟霆沉聲說道:「待你們說完了我再回答!」心裡可在暗暗叫苦:「這可叫我怎樣才能自圓其說呢?」

  馬如龍冷笑道:「年先生,你既然還未摸清底細,怎的就動手劫鏢?」

  年震山哈哈笑道:「馬老鏢頭,你是老江湖了,怎的故意說出這種外行話來?

  「不錯,我是還沒有摸清底細,不知他護送的那位小少爺是誰,但各位想想,這位小少爺要虎威鏢局的總鏢頭親自出馬,還要名滿江湖的浙東大俠暗中助陣,這來頭還會小嗎?我就是衝著他們兩個人,才要劫孟老鏢頭瞞著鏢局所保的這支貴重無比的『鏢』的。嘿嘿,我黑鷹年震山不是栽在孟老鏢頭的手下,而是栽在孟老鏢頭和呂東岩的聯手之下,說起來這倒是我還未摸清底細而吃的虧呢。」

  年震山打定主意,自己先不說出耿電的名字,看孟霆如何向賓客交代?他料想孟霆也是不敢說出耿電的姓名和來歷。

  馬如龍道:「你口口聲聲說孟霆是瞞著鏢局乾的,有何憑據?難道就只憑著他請外人幫忙保鏢這點,就可以一口咬定麼?」有幾個鏢行的人也同聲說道:「不錯,你黑鷹年震山又不是虎威鏢局的人。」

  年震山冷笑道:「我不是虎威鏢局的人,這裡可有的是虎威鏢局的人啊!

  「孟霆是否瞞著鏢局私自保鏢,要查清楚,容易得很。十年前是甲子年,我劫鏢是那年九月之事。請查查帳簿,是否有這筆鏢銀進帳?有的話,這筆鏢銀定是不會少的!再說那年九月的時候,孟霆離開大都,他是怎樣和鏢局說的?我想或者還有人記得吧?我希望大家都說實話!」

  趙斌露出疑惑的神色,緩緩說道:「孟大哥,甲子那年,我記得正是虎威鏢局在大都重張旗鼓那年,也是我和你合夥那年。那年八月,你好像說是到外地訪友,為了給咱們鏢局打好關係才出京的,並非說是保鏢!」

  年震山得意洋洋,說道:「你們相信了我的話麼?是不是還要再查帳簿?」

  孟霆說道:「用不著,帳簿上根本沒有這筆鏢銀!」

  年震山冷笑道:「馬老鏢頭,虎威鏢局是合夥的生意,總鏢頭瞞著鏢局保鏢,收取的鏢銀又沒進帳,事情是不是有點奇怪,或者我不懂得鏢行規矩,不知道是不是也符合鏢行規矩?」

  馬如龍道:「孟老弟,此事真相到底如何?」

  孟霆說道:「那次根本談不上是什麼『保鏢』,我有一位朋友在揚州做事,家人則在北方,他的兒子知道我有杭州之行,叫我帶他同走,順便多走一程,送他到揚州會父。事情就是這樣簡單!至於呂東岩,當時恰巧是在大都,他要回家,我們就一同走了。」

  年震山道:「你那朋友是誰?」

  孟霆說道:「這是我私人的事情,用不著告訴你吧?」

  年震山哈哈一笑,說道:「事情恐怕沒有這樣簡單吧?各位,我這位婁師弟住在呂東岩的鄰縣,和呂家相去不過數十里。婁師弟,你給大家說說呂家的情形。」

  婁人俊道:「十年之前,呂東岩靠著收幾個徒弟維持生計,從甲子那年開始,他家突然闊氣起來了,如今已成為縣中有數的富戶啦!他是怎樣發財的。嘿嘿,說出來倒很簡單,是虎威鏢局的孟總鏢頭送了他一千兩金子!這事是呂東岩的一個至親告訴我的,如果你們不相信的話,我還可以叫這個人來此作證!」耿電一聽,就知道他說的是呂東岩的內侄丘大成。

  馬如龍道:「孟老弟,有這事麼?」

  孟霆說道:「我和呂東岩是好朋友,那時又幸虧有他拔刀相助,這才不至傷在年震山的手下。朋友本有通財之義,我送他一千兩金子作為酬謝,有何不該?」

  年震山冷笑道:「你沒有得到鏢銀,反而賠了一千兩金子,嘿嘿,別人肯相信你,我年震山可不能相信你!」

  孟霆沉聲說道:「你不相信,又待如何?」

  年震山打了個哈哈,淡淡說道:「也沒什麼,你孟老鏢頭髮了大財,我年震山只想分沾一點油水。識趣的把那筆鏢銀拿出來吧!你可以送一千兩黃金給呂東岩,這筆鏢銀少說也當有一萬兩金子。我也不全要你的,只要你的一半!」

  孟霆哼了一聲,憤然說道:「好呀,年震山,你是要來敲詐我了!」

  年震山笑道:「別說得那樣難聽好不好?你們保鏢的逢山過山,逢寨過寨,不也有拜山送禮的規矩嗎?這一半的鏢銀,就當是你補送給我的禮物吧。再說,你一人獨吞這筆鏢銀,十年來又利上加利,已經占了鏢局不少便宜了。就算我是敲詐,也只能說是黑吃黑吧!」

  孟霆氣得長須抖動,喝道:「好,怪不得你叫我暫緩閉門封刀,我就依你的話吧!要錢沒有,要命倒有一條。」

  年震山道:「好,你既然捨不得錢財,那就只有按照你們鏢行的規矩辦事了。馬老鏢頭,今日之事,我只是衝著孟霆來的,和在座的各位朋友都不相干!一客不煩二主,就請你老以鏢行領袖的身份,給我作個見證!」

  他們特別強調「鏢行規矩」,原來鏢行的規矩,在老鏢頭閉門封刀的時候,倘若有人出來指責他有什麼違背江湖道義之事,這件事又難以查究明白,那就只能由雙方自作了斷了。

  如今年震山指責孟霆的雖然沒有這麼嚴重,但卻是揭發了足以影響他的人格的私隱。孟霆的解釋又似乎總是有些顧忌,縱然馬如龍能夠相信他,也覺得他的那些說話有點難以自圓其說。按照鏢行的規矩,馬如龍的確是不便插手的了。

  馬如龍心裡想道:「黑鷹年震山的大力鷹爪功非同小可,當年是呂東岩和孟霆聯手才把他打敗的,如今只是孟霆一人,只怕不是他的對手。孟霆在封刀之前,遭人挑釁,做朋友的幫他的手,也會損及他的體面。」

  眼看雙方劍拔弩張,就要動手。馬如龍只好出來調解,說道:「這件事真相如何,雙方各執一辭,一時間實是難以查究明白。我也不想偏袒哪一方,不過孟老鏢頭和我是多年朋友,他的身家底細,我是明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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