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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回 冤家聚頭

2024-04-25 18:29:48 作者: 梁羽生

  過了好一會子,楊浣青這才低聲道:「你這人好壞!」耿電怔了一怔,說道:「我是怎樣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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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楊浣青噗嗤一笑,說道:「我現在才知道你是故意把他們拉攏在一起的,明明知道他們是『冤家』,卻要他們『聚頭』!嘿嘿,這——」

  耿電笑道:「這是一件好事呀!俗語說得好:不是冤家不聚頭。反過來說,豈非『聚了頭』就不是『冤家』麼?」

  楊浣青道:「好在你這句話,那位李姑娘沒聽見,否則她不向你大發嬌嗔才怪。」

  耿電笑道:「只要你不向我發脾氣就行。哈,我又想起兩句俗語來了。」

  楊浣青道:「什麼俗話?說來聽聽。」側著頭望著耿電,像是一個天真未鑿的小女孩,一副惹人憐愛的嬌態。耿電心神一盪,想道:「她現在這副神氣,真是令人難以想像她是令到女真韃子聞名喪膽的『小魔女』。」

  楊浣青道:「咦,你在想些什麼,說呀!」

  耿電笑道:「你可不要罵我,我想起的那兩句俗語,是各人自掃門前雪,休管他人瓦上霜。不過,今天陽光遍地,他人的瓦上也決不會落霜的。」

  楊浣青道:「哼,我還是要罵你,原來你這人這樣私心。」

  耿電笑道:「損人利己當然不好,我這『私心』可是對大家都有好處的啊,你說不是麼?」

  楊浣青粉臉通紅,啐道:「我不和你說了。你,你這人好壞。」

  耿電笑道:「又說我壞了。好,那你喜歡聽什麼,說說咱們兩家的事情好不好?」

  兩人目光相接,忽然都笑起來。再多的誤會也在他們的笑聲中冰消了。

  「不是冤家不聚頭」,李芷芳心裡也在想著這一句話。

  不過她想起這一句話,卻並非是對羅浩威已生愛意,而是由於心中的余怒未消。

  「若不是我急於要見哥哥,真不要他帶路。」李芷芳心裡想道:「耿電也是,他分明知道我不喜歡這個羅浩威,卻特地要他陪我。哼,他這心思有甚難猜,當然是他自己要去陪伴那個小魔女了。」

  想至此處,心頭不禁又怦然心跳,接著想道:「那小魔女也是幫他勸羅浩威給我帶路的,她和羅浩威若是當真相愛的話,怎能放心讓他單獨陪我?」想起剛才四個人相會的情景,越想越覺得楊、羅二人不像是一對戀人的模樣。

  羅浩威見她忽然回過頭來,望著自己,目光似乎帶著一絲惶惑,倒是不覺有點詫異了:「她要和我說什麼呢?」

  李芷芳道:「我想問你一件事情。」羅浩威道:「請說。」李芷芳道:「你和那位楊姑娘相識多久了?」羅浩威道:「一年多了。」李芷芳道:「那麼你早已知道了她和耿家的交情?」羅浩威道:「我是和耿大哥見面之後,前不久才知道的。」心裡想道:「這位小姐也未免太好管人家的私事了,她打聽這些幹嘛?」不知不覺,露出一絲不大耐煩的神色。

  他哪知道李芷芳正是為了自己的終身大事,因而要打探他的私事的,但卻不便坦率問他,是以故意把話題牽到楊浣青身上,遠遠的兜著圈子說來,希望他說溜了口,會透露出一些她想知道的事情。

  哪知羅浩威雖然並非守口如瓶,卻是不愛多說,她問一句,他就簡簡單單地答一句。

  李芷芳覺察他的厭煩神色,心裡想道:「哼,你不喜歡和我說話,我偏要逗一逗你。」笑道:「這位楊姑娘人又美武功又好,我是又佩服她又喜歡她。當然你也是很喜歡她的了?」

  羅浩威淡淡說道:「我是佩服她、尊敬她。耿大哥、楊姑娘和你都是我的朋友。」他沒有答覆李芷芳別具用心的那句問話,言外之意,自是認為李芷芳用的「喜歡」二字用得很不妥當了。

  李芷芳冷冷說道:「多謝你把我當作朋友看待。我和你說起那位楊姑娘,你好似不大高興似的?」

  羅浩威道:「這條路很不好走,須得多些小心才好。我是走慣了的,你可沒有走過。我是怕你說話分神。」

  祁連山巔長年積雪,此時他們在半山上走,路上也有一層薄薄的未曾融化的冰雪覆蓋,可是卻是一條直路。

  李芷芳心裡哼了一聲,說道:「多謝你的好意。咱們走的可是這條直路吧?」

  羅浩威道:「不錯,走完這條直路前面才有三條歧道。不過——」

  話猶未了,李芷芳已是加快腳步,滑雪疾馳。原來她是惱怒羅浩威看輕自己,有意在他面前炫耀一手上乘的輕功。

  剛好在這時候飄來一陣烏雲,遮住了晴空,跟著颳起了一陣風。羅浩威吃了一驚,連忙叫道:「李姑娘,小心!別跑得這樣快,提防雪崩!」

  李芷芳從未見過什麼雪崩,自己以為輕功比羅浩威高明,心裡想道:「你趕不上我,卻拿什麼雪崩嚇我,我才不受你的嚇呢。」不料心念未已,突然聽得冰塊炸裂的聲音,山頂的積雪浮冰紛紛的滾下來,碰著岩石,體積重的便像滾球一樣,遇到阻礙便飛騰起來,作弧形的拋物線向山谷拋下;體積輕的炸成無數碎裂的冰塊,恍如隕星,紛落如雨!

  羅浩威一聽得冰塊炸裂的聲響,叫聲「不好!」立即飛也似的衝上前去。

  李芷芳突然遇上雪崩,不知如何躲避,這剎那間,不由得嚇得呆了。驀地只覺纖腰一緊,好像是給兩支鐵鉗匝著一樣。原來是羅浩威一把將她抱住。

  李芷芳驚上加驚,失聲叫道:「你,你幹什麼?」羅浩威無暇說話,抱著她和衣一滾,滾下山坡。

  幸而他是一發覺有雪崩的跡象,就衝上去的,這才能夠在間不容髮之際,把李芷芳拖離險境。他們剛剛滾下,只聽得「轟隆」一聲巨響,一塊大如磨盤的雪塊,正好是落在李芷芳剛才站立的地方。

  李芷芳被他抱住飛快地滾下山坡,只覺無數冰塊,在狂風中呼嘯,炸裂,從頭頂飛過,從身邊飛過……李芷芳不敢張開眼睛,就像小時候躺在母親的懷裡一樣,把性命交付給羅浩威。羅浩威的一雙堅強有力的鐵臂,比她的母親更能護衛她。

  也不知過了多久,李芷芳陡然一震,這才知道羅浩威已然停下。只聽得他吁了口氣,說道:「好了,總算脫險了。」

  在這一段短促的時間裡,李芷芳卻是似乎經過了一個風狂雨暴的漫漫的長夜。她定了定神,張開眼睛,只見羅浩威滿面都是鮮血。

  李芷芳驚道:「你怎麼啦?」

  羅浩威微笑道:「沒什麼,擦傷一點皮肉,不要緊的。我、我剛才急於救你脫險,你、你莫見怪。」

  冰塊仍然從空中掠過,不過已是打不到他們身上。原來羅浩威熟悉地形,他是向著山坳一個「死角」滾下去的。此時他們正是在這冰塊打不到的「死角」之中。

  李芷芳面上一紅,說道:「羅大哥,多謝你了。我給你裹傷。」仔細檢查他的傷勢,只見他的頭顱也給打破了一小塊,幸而傷口不深。李芷芳心裡明白,他是用身體掩護自己,這才使得自己沒受傷的。

  李芷芳十分過意不去,拿出了金創藥說道:「不許你和我客氣,你躺下來,我給你敷藥、裹傷。」

  風勢漸漸減弱,終於止了。李芷芳放眼望去,滿山坡都是一片銀白,也不知堆了多少冰塊,不過冰塊也終於沒有再滾下來。

  李芷芳驚魂未定,說道:「我不知道雪崩原來竟是這樣可怕!」

  羅浩威笑道:「這次恐怕還只是微不足道的一次雪崩呢。最厲害的雪崩,整座冰岩都會倒下來,百里之外都會聽到它的爆炸聲,咱們哪裡還能夠活命!」

  李芷芳咋舌道:「這樣厲害!」

  羅浩威道:「現在還不是最危險的季節,最危險的季節是開始解凍的三四月間。人們從冰岩下面走過,說話都不敢大聲。」李芷芳道:「為什麼?」羅浩威道:「恐怕山頂的積雪受了震動,就會引起雪崩。」

  李芷芳給他包裹好傷口,低聲說道:「剛才我沒有理會你的警告,幾乎連累你給我陪喪,真是十分抱歉。」

  羅浩威笑道:「這也怪不得你,你從未有過遭遇雪崩的經驗嘛。我也是經過幾次這樣的危險,才知道如何趨避的。這叫做不經一事,不長一智。」

  李芷芳道:「羅大哥,你為人真好。初時我還害怕你記我的恨呢,想不到你冒了性命的危險救我。」

  羅浩威哈哈笑道:「我只怕你還在生我的氣。咱們都是自己人,一點小小的誤會,哪有記恨之理。」

  李芷芳甚是慚愧,心裡想道:「比起他來,我的氣量可是狹窄多了。這個毛病可得認真的改掉。」

  羅浩威笑道:「你不生我的氣了,我倒想問你一件事情。」

  李芷芳怔了一怔,說道:「你要知道什麼?」心想:「我剛才探聽他的口風,莫非他現在也是探聽我的口風,想要知道我和耿電的事。」

  羅浩威道:「我有個結拜的二哥,名叫白堅武,給翦長春捉了去,聽說是關在你們總管府,你可知道他的消息?」

  李芷芳道:「你這二哥,我看你是不用為他擔憂的了。」

  羅浩威吃了一驚,說道:「為什麼?」

  李芷芳道:「不錯,他是給翦長春捉了起來,但可沒有將他關在牢里。」

  羅浩威心裡一涼,說道:「這麼說,他當真是投降了女真韃子了?」

  李芷芳道:「投不投降,我不知道。我也沒見過他。不過,我的僕人卻是見過他的,見到他和翦長春並起並坐,好像是翦長春請來的客人呢。」

  羅浩威呆了半晌,說道:「多謝你告訴了我事情的真相。但願楊大哥不會魯莽從事,等我到了涼州,勸他回來。」

  李芷芳道:「你是和西門柱石朝過相的,你還要去涼州。」

  羅浩威道:「你不知道,楊大哥始終還以為白堅武是個好人,我若不去涼州將你告訴我的事實說給他聽,他一定還要冒險去救白堅武的。這不是自投羅網了嗎?」

  原來羅浩威這次之所以不避嫌疑,給李芷芳帶路,主要的原因固然是因為她已經變成了青龍幫的友人,但另一個原因也是為了要打聽這件事情的真相。

  但他也知道李芷芳惱他,要想從她口中獲知真相,必須首先取得她的友誼。他本來以為還要費許多功夫的,不料一場雪崩,就使得他們之間的友誼迅速建立起來了。

  如今卻是李芷芳在不知不覺的關心他了,聽說他要冒險前往涼州,就勸他道:「你怕你的楊大哥自投羅網,但你這一去,不也正是自投羅網嗎?」

  羅浩威道:「西門柱石雖然認識我,卻也未必就有這樣湊巧給他碰上。」

  李芷芳道:「唉,你不知道,西門柱石和鄭友寶是完顏豪的左右手,鄭友寶已經被派去監視我的哥哥,那麼留守涼州嚴防『奸細』的差事,自必是落在西門柱石身上。即使你不是湊巧的碰上他,碰上我爹爹的手下,也有很大的危險。你要知道爹爹早已下了命令,要他手下的武士受完顏豪和西門柱石的指揮。他們奉命捉拿一切可疑的人物,你不正是『可疑的人物』嗎?」

  羅浩威笑道:「天下哪有完全不冒一點風險就可以成功的事情?說到冒險,楊大哥尚未知道白堅武已經變節,他是被蒙在鼓中,危險比我更大。一個人哪能只顧到自己呢?」

  「一個人哪能只顧到自己呢?」這句話好像給了李芷芳一記當頭棒喝,令得她不由自已的心頭一震了。

  羅浩威笑道:「你在想些什麼?我也不是現在就要前往涼州,咱們用不著過早就杞人憂天。」

  李芷芳定了定神,半晌說道:「羅大哥,我會幫你的忙的。但我可得先見著我的哥哥。」

  羅浩威說道:「是呀,我倒是在擔心你的哥哥呢。雪崩已經過去了,咱們走吧。」

  李芷芳道:「你走得動了?」

  羅浩威伸拳踢腿,隱隱還感覺到有點疼痛,卻裝作若無其事地說道:「一點皮肉之傷算不了什麼,初時或許走得慢些,慢慢就會好的。」

  李芷芳道:「你再歇一會,我有些話要和你說。」

  羅浩威道:「好吧,那咱們就再聊一會。你說吧。」他見李芷芳好像欲說還休的樣子,心裡不覺有點奇怪。

  李芷芳終於鼓起勇氣說道:「羅大哥,或許你認為我問得無聊,但我卻不能不問一問你……」

  羅浩威見她說得這樣鄭重,神色也似乎有點特別,不覺為之一愕:「她要問我什麼?」懷著滿腹疑團,只好如此說道:「你說好了,我知道的一定告訴你。」

  李芷芳道:「我想知道你心裡所想的一樣事情,說真話,你放心讓楊姑娘離開你嗎?」

  羅浩威眉頭一皺,說道:「她和耿大哥一同走,我還有什麼不放心的。」

  李芷芳道:「請你原諒我的羅唆,我還是要再問一遍。你說過你很佩服楊姑娘,就只僅僅限於佩服麼?你是不是也還想到別的一些什麼……」

  羅浩威切斷她的話道:「我不是告訴你了嗎?我和你和她和耿大哥都是一樣的朋友。」

  李芷芳道:「朋友之間也有性情比較接近的,相處得比較融洽的之分。日子久了,一樣的朋友恐怕就未必都是一樣了。我想你該懂得我的意思。」

  羅浩威面上一紅,說道:「我懂你的意思,我比楊姑娘樣樣都差得遠,對她只有佩服,可不敢有非分之想。嗯,咱們談些別的好不好,別老在這個話題上兜圈子。」

  李芷芳道:「我不是喜歡打聽你們的私事,而是因為這件私事可能令得你們三個人將來都很苦痛,所以我想我也該把我知道的一件事情告訴你。」

  羅浩威怔了一怔,說道:「你說這話是什麼意思?」

  只見李芷芳抬頭望著天上的白雲,好像沒有聽見他的說話似的。羅浩威不禁又是吃驚,又是詫異:「這位千金小姐怎的這樣古怪?難道是腦筋有毛病麼?」

  他哪知道李芷芳此際正是心亂如麻,暗自想道:「羅大哥口裡說是不敢對楊姑娘有非分之想,心中可想而知,那是喜歡她了。可惜楊姑娘卻未必喜歡他。他是個老實人,與其讓他將來受到失望的苦痛,不如現在就告訴他。但我把事實告訴了他,他當然是不會再插足在耿電和楊浣青之間的了,耿電也必將信守婚約和楊浣青成婚的了。那時候,我又能夠不傷心嗎?」

  她心中轉了好幾次念頭,終於這樣想道:「耿大哥、羅大哥都是最肯為別人設想的人,耿大哥把他和楊姑娘的婚約瞞著羅大哥,不就是為了成全他們二人嗎?耿大哥心裡其實也是喜歡楊姑娘的,他又何嘗為自己著想?」隨即想起楊浣青和她說過的那些話,心道:「不過耿大哥卻是錯了,他以為他們早已是一雙情侶,其實楊姑娘是喜歡他,他卻不知道。」

  李芷芳隨著又再想道:「他們彼此愛慕,我不知道也還罷了。既然知道,何苦還插在他們中間?耿大哥肯為別人著想,那是好的。但他這次的想法卻是錯了。現在唯一能夠糾正他錯誤的人,恐怕就是我了。唉,那我還猶豫什麼?」思念及此,胸襟頓然開朗。

  羅浩威見她呆呆出神的仰看白雲,不覺有點擔驚,於是在她耳邊輕聲呼喚:「李姑娘,李姑娘,你怎麼啦?」

  李芷芳定了定神,回過頭來,微笑說道:「沒什麼,咱們剛才說到哪裡?」

  羅浩威道:「你說你有一件事情要告訴我。」

  李芷芳道:「對。耿家和楊家的關係你是知道的了,但有一件事情恐怕你還未曾知道?」

  羅浩威道:「那是什麼事情?」

  李芷芳道:「那位楊姑娘是耿大哥的未婚妻子。」

  羅浩威怔了一怔,說道:「他們是早已訂了婚的?」心裡想道:「耿電離開楊家的時候,楊姑娘尚未出生,這怎麼會?」

  李芷芳點了點頭,說道:「不錯,他們是指腹為婚的。楊夫人有孕之時,曾與耿大哥的母親約定,倘若她生的是個男孩子,就讓他和耿大哥結為兄弟,若是女的,就讓他們結為夫妻!」

  羅浩威呆了一呆,說道:「耿大哥為什麼不告訴我?」

  李芷芳微笑道:「你想一想,你自己該會明白的。」

  羅浩威回想起耿電那晚和他說過的那些說話,登時恍然大悟:「是了,他那晚試探我的口風,定然是以為我和楊姑娘已經超越了普通朋友的交情,他是要想玉成我的『好事』,唉,這個誤會可是鬧得太大了。」心裡不覺又是歡喜,又是慚愧。

  李芷芳只道他難免要有一陣傷心的,留心看他面色,見他神色雖然尷尬,面上卻是堆滿笑容,看得出是發自內心的高興。李芷芳倒是感到有點意外,笑道:「我本來想好說話要安慰你的,現在都用不著說了。」

  羅浩威正色說道:「多謝你告訴我這件喜事,我怎能不高興呢?說老實話,楊姑娘和耿大哥才真正是天生一對,地造一雙。我怎麼配得上她?」

  李芷芳笑道:「你也用不著自卑,你和耿大哥都是一樣的好人。」

  羅浩威不知不覺望著李芷芳,好像是在思索什麼,看得出了神。李芷芳噗嗤一笑,說道:「你怎麼啦?你不認識我麼?」羅浩威面上一紅,這才發現自己的失態。他把目光移開,卻緩緩地點了點頭。

  李芷芳怔了一怔道:「你不認識我?這是什麼意思?」

  羅浩威笑道:「初見你的時候,我只道你是一個脾氣很大的千金小姐,現在才知道是我錯了。」

  李芷芳笑道:「我的脾氣的確是很不好嘛,你並沒有看錯。」口裡是這麼說,心裡可是十分高興。

  羅浩威道:「不,你雖然有點小姐脾氣,心地可是很好。我、我卻是——」

  李芷芳道:「你卻是怎樣?」

  羅浩威訥訥說道:「我卻是看錯你了,你,你實在很好。」他本來想說的是:「我卻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話到口邊,驀地省起自己和她不過剛剛相識,說得太過直率,只怕又會招惱了她,因此只好把說過的話,再說一遍。

  原來羅浩威也曾有過一個誤會。以為耿電和她乃是一雙情侶,他想:「她以涼州總管小姐的身份,救護耿大哥,倘非對耿大哥有情,焉能如此?」待至李芷芳說出耿電和楊浣青的事情,並且為他們的結合而高興的時候,他又以為自己是完全猜測錯了,犯了「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錯誤,心中極是慚愧。

  他哪知道李芷芳是經過艱苦的內心交戰才說出真情的。他原來的猜測沒有全錯,也沒有全對,而是中了一半。

  李芷芳可不知道他想的是什麼,但得到他的稱讚,心裡卻是甜絲絲的,笑道:「我也沒有做過什麼好事,比起你來,實在還差得太遠呢,你這樣稱讚我,我可真是不好意思。」

  羅浩威正容說道:「你救了耿大哥,沒帶半點私心,現在又在想法幫我們青龍幫的忙,這不是大大的好事麼?我應該感激你的!」

  李芷芳何等聰明,一聽這話,登時明白:「啊,原來他是這樣想我。唉,他哪知道我其實是懷有私心的。」不覺臉上發燒,心裡也感到十分慚愧了。當下勉強笑道:「你救了我的性命,我才是不知應該怎樣感激你呢,你現在還痛不痛?」

  羅浩威笑道:「對,再說下去,可要變成互相在臉上貼金啦。你這金創藥很是靈效,咱們走吧。」

  積雪阻塞道路,羅浩威小心翼翼的在前頭探路,不知不覺天色已晚。經過一條石樑之時,羅浩威道:「你扶著我,小心一些。」不料他由於太過分神去照料李芷芳,自己卻滑了一跤,幸好是已將走到石樑的盡頭,李芷芳連忙反轉過來拉他,手拉著手,一個「比翼雙飛」的身法,這才脫離險境,腳踏實地,但也變作滾地葫蘆了。

  李芷芳爬起身來,羞得滿面通紅,說道:「好險,好險!哎呀,羅大哥,你的傷——」原來羅浩威跳躍之時,用力過度,傷口復裂。

  羅浩威道:「不要緊的。轉過這個山坳,就是前山的主峰了。咱們快走吧,否則天一黑,路就更難行了。」

  李芷芳嗔道:「你總是不顧自己,讓我看看,給你換藥。」

  羅浩威忽地輕輕一噓,在她耳邊低聲說道:「噤聲,好似有人來了!」

  話猶未了,果然便聽得有人喝道:「什麼人,給我站住!」

  只見一個面黃肌瘦的漢子陡地從山坳轉彎處走出來,轉眼之間,已是來到他們的面前。這人雖然面帶病容,雙目卻是炯炯有神,直上直下打量著他們。羅浩威是個武學行家,一看就知此人是個內功頗有造詣的高明之士。原來這人不是別個,正是完顏豪派來監視李學松的那個心腹隨從鄭友寶。

  羅浩威不認識鄭友寶,李芷芳卻是認識的,冷冷說道:「你是什麼人,膽敢在我跟前大呼小叫!」

  鄭友寶不禁吃了一驚,心道:「這女子怎的如此大膽?」那日完顏豪帶領隨從進入總管府之時,李芷芳躲在繡樓上看出去,是以認識這個鄭友寶,鄭友寶可沒有見著她。

  鄭友寶心中一動,倒也不敢放肆,說道:「我是大金國完顏貝勒的副侍衛長,奉命來祁連山督軍的。你們是什麼人?從哪裡來?往哪裡去?快說實話!」

  李芷芳道:「哦,原來你是完顏豪的僕人,哼,見了我為什麼不行禮?」

  就在此際,一個五十歲左右的軍官氣喘吁吁地跑來,顧不著勞累,喘著氣叫道:「鄭大人,她是吾家的大小姐!千萬別動手!」

  李芷芳道:「三叔,你來得正好。他把我當作奸細盤問呢!」

  鄭友寶被她稱為「完顏豪的僕人」,心中極不舒服,想道:「你爹爹的前程也捏在我們貝勒的手裡,你竟敢對我耍大小姐的脾氣。」不過卻也不敢和李芷芳翻臉,只好強自咽下這一口氣,還得陪著笑臉說道:「原來是李小姐,請恕小將適才多有冒犯。」

  李芷芳大剌剌地說道:「不知不罪,我不怪你。帶我去見我的哥哥吧。」

  鄭友寶道:「且慢,這位是——」他指著羅浩威,臉卻是朝著李延壽發問。

  李延壽遲疑半晌,說道:「這人我可沒有見過。」

  李芷芳哼了一聲道:「我帶來的人,難道你也懷疑他是奸細不成?」

  鄭友寶陪笑道:「小人怎敢。正因為是李小姐你帶來的人,我才不能不問個清楚,也好有個稱呼呀。請小姐切莫多心!」

  李芷芳不理睬他,逕自和李延壽說道:「三叔,這兩年來難得見你一面。每次來了,你也總是和爹爹在外面說話,也不來看看我們兄妹。」

  李延壽甚是得意,說道:「乖侄女,難為你還惦記著我。三叔這兩年事情是忙一些,你爹也忙,所以我只能是『無事不登三寶殿』了。可是現在卻是和你的哥哥朝夕相處啊。」

  李芷芳這才說道:「他是新來的家人,本來是山中的獵戶,哥哥收留了他,想跟他學點打獵的本領。這次我還是多虧得他給我帶路呢。嗯,你還不上去參見三叔?」

  羅浩威心中不願,勉強上去行個禮,說道:「小人婁四維,參見三老爺。」李芷芳道:「他是山野草民,新來乍到,不懂禮儀,三叔你莫怪他。」

  李延壽聽得她這麼說,只好哈哈笑道:「怪不得我沒見過他,原來他是新來的。你們來的時候,是不是碰上一場雪崩?」

  李芷芳道:「是呀,好在他很有經驗,教我如何躲避,這才免了一場大難。不過,他為了救我,卻是受了一點傷。」

  李延壽道:「我正是因為聽得山搖地動,有人說這是雪崩,我才和鄭將軍出來察看的。」說罷,回過頭和羅浩威道:「我們正需要有熟悉此山地理的嚮導,你來得正好,以後還得請你多多幫忙。」羅浩威道:「三老爺用得著我,我自當效勞。就不知小姐——」

  李延壽道:「對啦,芷芳,我正要問你,你為何突然來此?可是要趕著回去?」

  李芷芳道:「我是奉了爹爹之命來的,且待見了我的哥哥再說吧。婁四維借給你做嚮導也未嘗不可,不過他是要陪我回去的,一切都得見了哥哥方能定奪。」

  李延壽笑道:「好的,他能夠留多少天就留多少天吧。我固然十分需要嚮導,可也不能搶了你的得力家人呀。」

  李延壽知道李學松素來喜歡招攬有一技之長的人做家丁,故此對李芷芳的說法倒是沒有疑心。

  但鄭友寶卻是不能無疑了,心裡想道:「一個新來的家人,這位千金小姐怎地和他那等親熱?」

  原來李芷芳剛才和羅浩威手拉著手,走過那條石樑,他從山坳跑出來的時候,恰好來得及看見。李延壽後到,卻是沒瞧見了。

  鄭友寶疑心一起,便即上前和羅浩威說道:「婁大哥,你今日保護小姐,功勞不小,歡迎你來,咱們親近親近!」

  原來鄭友寶乃是要試羅浩威的功夫,他伸出手來和羅浩威相握,用的是一招十分厲害的「虎抓擒拿手」的招式,四隻手指捏著他的手掌,大拇指則捺著他的脈門。

  以羅浩威的本領而論,他雖然比鄭友寶尚遜一籌,要化解他這一招卻非難事。但羅浩威現在的「身份」只不過是獵戶出身的家丁,倘若使出上乘的武功化解他這一招,真正的身份可就要立刻泄露了。

  羅浩威道:「小人可是不敢高攀。哎唷,唷——」李芷芳大吃一驚,喝道:「你為何欺負我的家人?」

  鄭友寶連忙鬆手,只見羅浩威手腕已是一片紅腫,他這才減了幾分疑心,想道:「看來這人確是不會武功了。」要知他剛才那一招是足以制人死命的,對方若是武功高明之士,本能的就會生出反應。但一試之下,羅浩威卻是毫無內力與之相抗。

  鄭友寶陪笑道:「我實在喜歡這位婁大哥,一時興奮,不覺用力大了一些,婁大哥,沒傷了你吧?」

  羅浩威抖一抖手,苦著臉說道:「沒有。鄭大人,你的氣力好大。」鄭友寶笑道:「你的氣力也不小呀!」

  李芷芳暗暗好笑,想道:「我只道他是老實人,卻原來也會裝模作樣,這齣假戲倒還演得不錯呢。」但想到羅浩威為了替她掩飾,不惜冒險把性命交在別人的手裡,更是深深的感激他了。

  羅浩威是料准了鄭友寶不敢害他的,但把性命交在敵人手中,在他還是有生以來的第一次。由生到死,由死到生,走了一個循環,思之亦是不禁為之心悸。他的臉上的表情,還當真不是假裝出來的呢。

  他們未踏入軍營,李學松已是聽得兵士的報告,知道妹妹到來。他驚疑不定,出來迎接。一見是一個陌生的漢子陪同他的妹妹,不禁更是疑惑了。

  李芷芳連忙急步上前,拉著哥哥的手說道:「哥哥,我把教你打獵的師傅婁四維帶來了。你和我們明天就回家吧,我不想在這裡陪你打仗,我想你陪我們到郊外打獵。郊外打獵雖然不如山上,但不用提心弔膽,那就好玩得多。」

  李學松怔了一怔,立即省悟,說道:「婁師傅,辛苦你了。你進去歇息歇息吧。」當下把一個兵士喚來,吩咐他給羅浩威安排宿處。

  鄭友寶雖不十分機警,卻也並不糊塗,看了他們兄妹的神情,不覺又是疑心頓起。

  鄭友寶說道:「婁大哥熟悉此山地理,我可正想向婁大哥請教。」

  李芷芳道:「你不見他受了傷嗎?有話明天再說。」

  鄭友寶陪笑道:「婁大哥當然是要歇息的,我的意思是請他就住在我的房間,一來我可以方便照料他,二來也可以方便向他討教。」

  羅浩威道:「小人怎敢有勞鄭將軍照料?」

  鄭友寶淡淡說道:「你是李公子的得力家人,只怕我還高攀不起呢!」立即叫來了兩個屬於他的人,吩咐他們帶羅浩威進去,好生「伺候」。

  羅浩威情知他已起疑,如此安排,自是為了便於監視自己,心裡想道:「反正明天就要走的,我也不怕你今晚就吃了我。」於是也就不再客氣,「謝」過了鄭友寶的「好意」,便跟那兩人先行退下。

  李芷芳道:「好,咱們該說到正經事了,哥哥,你明天跟我回去?」

  李學松又是歡喜,又是詫異,心裡想道:「妹妹怎知我有回家之意?平化是前天才走的,也沒有這樣快就能回到涼州呀!」他心裡巴不得早日離開險境,可是口頭上卻不能不說道:「我是奉了爹爹之命來做前鋒的,你當是玩耍的麼?怎能說回去就回去?」

  李芷芳笑道:「我也是奉了爹爹之命,來召你回去的啊!要不然我從涼州趕來這裡做什麼?」

  李學松大喜道:「爹爹真的是叫我回去麼?」

  李芷芳道:「當然是真的了,難道我還會騙你麼?」

  鄭友寶覺得事情頗是蹊蹺,說道:「老大人有令,應該派遣家將前來傳令才是。真想不到竟是李小姐親自前來。」

  李芷芳道:「你知道什麼?」接著就回過頭對李延壽道:「三叔,你是知道的,我娘最疼大哥,這次爹爹叫他隨軍,娘心裡實在是不願意的。既怕他挨不了辛苦,又怕他萬一陣前有什麼閃失,那可就糟了。」

  李延壽道:「原來是老夫人的主意。」

  李芷芳道:「是呀,娘和爹爹還曾為了此事頗有參商呢。爹說將門之子理該歷練,既然是我差他去的,現在又叫他回來,豈不叫人笑話?但爹終於拗不過娘,所以最後還是讓我來了。這個差事是我自己討的,因為說實在話,我也委實掛念哥哥,很想見見他。爹說也好,你去就不用我發文書了。爹的這句話我可不大懂,但爹說三叔是會明白的。」

  她這番話說得合情合理,又恰到好處,老奸巨猾的李延壽不由得也相信了。

  李延壽心裡想道:「大哥(涼州總管李益壽)這次派侄兒來做前鋒,口裡說是讓他歷練歷練也好為『朝廷』立點功勞,其實心裡是不願意的。真正的原因是因為小王爺(完顏豪)想要他的兒子作為人質,這話雖然沒有明說,彼此已是心照不宣的了。如今他把兒子叫回去,倘若是用正式文書,未免太著痕跡,而且在完顏豪面前也不好交代。別的家將要用正式文書,他的女兒來接哥哥,他當然料想我是相信得過的,這就不用什麼文書令箭了。不過,這卻叫我為難了,是放他回去呢,還是不放?」

  他轉了好幾次念頭,終於這樣想道:「這次的事情,不知他是否已經得到小王爺的默許,小王爺在涼州,我可沒法問他。不過,我現在雖然已經搭上了完顏王爺的關係,在涼州畢竟還是他的下屬。唔,好在現在有鄭友寶在場,將來出了什麼岔子,那也用不著我擔當關係。」於是說道:「老夫人要侄兒回去,我自是不敢阻攔。但不知鄭將軍意思怎樣?」

  李芷芳柳眉一豎,說道:「三叔,你是監軍,還是這位『鄭將軍』是監軍?」

  鄭友寶心中惱怒,打了個哈哈說道:「大小姐言重了,我只是個奴才的身份,哪裡有我說話的地方?不過李公子是有病在身的,恐怕也得多調養幾天,待他的病好了才回去吧。」

  李學松是前幾天才裝病的,給他抓著這個口實,倒是不便堅持明天就要回去,於是說道:「我今天已經好得多了,明天再看一天,要是更好一些,後天我想也可以回去了。」

  鄭友寶道:「那位婁大哥也是受了傷的呢。」

  李芷芳道:「他身體強壯,受的外傷雖然也不太輕,過了今晚,料想也會好了。」

  鄭友寶道:「怎麼好得這樣快?」

  李芷芳道:「我已給他敷上了金創藥,這是我們西夏國以前大內珍藏的金創藥,功效要比普通的金創藥好得多。」

  鄭友寶皮笑肉不笑地說道:「李小姐給家人親手敷上金創藥,如此疼惜下人,真是少見。」

  李芷芳怒道:「他給我帶路,他受了傷我不醫,難道讓他死去麼?」

  鄭友寶道:「誰說不應該呀?大小姐,你別誤會,我正是佩服你對下人的忠厚仁慈才這樣說呢。」心裡想道:「她和這個姓婁的傢伙,只怕未必是主僕的關係,否則不會如此多心。她用她父親的命令來壓我,我自是不能阻攔他們兄妹,不過今天晚上,我倒要試那姓婁的一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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