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醫女
2024-05-15 08:17:49
作者: 謝安年
順安二年,京城。
隆冬時節,寒風獵獵如刀。
昨兒才下了一場大雪,望眼所及,皆是一片白茫茫。
太醫院新晉的小醫女們整整齊齊地站在庭院中,個個凍得滿臉通紅,瑟瑟發抖,宛若朵朵迎風綻放的小花兒,輕盈又脆弱,稍稍用力,便可折斷。
教習處的鄭嬤嬤裹著厚實的灰青襖子,雙手抱著銅質雕花的暖爐,嘴裡呵出一團團白氣。她長著一張精明的臉,眼神卻懨懨的,有種力不從心的疲憊感。
「從今天起,你們就是太醫院的人了!有句老話,醫者難自醫。做事放聰明點,別學醫不成事,反倒先掉了自己的腦袋!去年的事兒,你們也都知道吧!堂堂太醫院之首也是說沒就沒!你們雖不是奴婢,卻勝似奴婢,低頭做人,勤懇做事,宮中的主子們,一個都不能得罪,明白嗎?」
「明白……」
一轉眼兒,小半個時辰過去了。
大家凍得手腳僵硬,忙跑回屋烤火盆取暖,嘰嘰喳喳的。其中,只有一人沒過去湊熱鬧。
沈鳳舒脫去青色斗篷,抖落上面清凌凌的細雪,仔細疊好,回炕頭的鋪位,從枕頭底下拿出一本折舊的醫書,靜靜翻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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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手指凍得通紅,還有點顫。
旁人見了,交換眼色,故意揚聲道:「瞧瞧人家,才女果然是才女,一時一刻都離不開書卷香。」
「是啊,書中自有黃金屋……」
沈鳳舒恍若未聞,櫻唇輕啟,念念有詞:「桂枝湯治太陽風,芍藥甘草姜棗同,桂麻相合名各半,太陽如瘧此為功……」
她們繼續嘲諷:「真讀書讀傻了……」
還有人更來氣了:「假模假樣!有能耐做你的大家閨秀去,擱著兒裝有什麼學問。」
太醫院的醫女,每兩年召選一次,凡年齡相當又讀書識字的良家民女,皆可報名,甄選兩輪,擇優秀者進宮見習。
今年入選的醫女,只有十九人,由太醫院的內教習負責教導,待一個月習滿,還要大考一次,最後選出五人進御藥處,負責平日為主子們煎煮湯藥,調配藥膳。
說好聽點是醫女,其實還是「宮婢」。
女子不可做太醫,做到最高,也只是教習嬤嬤,費力不討好,賺不了多少油水!
沈鳳舒精通藥理,又長得不錯,自然招人眼紅。
她們又氣又想不通,憑沈鳳舒的容貌家世,做個官夫人都富富有餘,何必要搶她們的衣食飯碗!
背了半頁的書,外面有人傳話:「沈姑娘,醫館門外有人找你。」
眾人聞言,紛紛詫異的扭頭看她。
宮中的每一道門都不是隨意出入的,各宮各處都有嚴苛的規矩,來去自如者,絕非泛泛之輩。
難道這丫頭在宮中有靠山?
沈鳳舒不緊不慢合上書,放回枕頭底下壓好,披著斗篷出去了。
有人好奇,拉回傳話那人問,誰要見她?
那人說出一個名字,惹得她們震驚不已。
余元青,太醫院副院使。
沈鳳舒走出院門,一眼看到那身綠琉璃官衣,挺拔筆直的背影,便瞭然是誰。
「余大人。」
沈鳳舒先開口,聲音清凌。
余元青立馬轉身,乍見她的臉,不由長嘆一聲:「這裡條件艱苦,姑娘還熬得住嗎?」
若韓兄還在,他們成了親,他理應要喚她一聲「嫂子」。
上次見她,還是十月,在韓兄無名碑前祭拜,她淚盈於睫,眸中盈滿哀愁,令他心痛。
可如今,沈鳳舒的眼神明澈,奕奕有神,再無半點哀傷,氣色也算尚可。
沈鳳舒忽略他的關切,只問:「大人找我有何事?」
余元青又看了看她,才道:「今天,姑娘順利成為醫女,一個月後的甄選考試,你定能輕鬆應對。我過來是想再勸姑娘一句,宮中規矩繁瑣,人心難測……」
他聲音朗朗,一臉沉重。
沈鳳舒未等他說完,輕輕搖頭:「多謝大人一番勸說,我心意已決,從未有過退意。」
她是來這裡拼命的,想歲月靜好,何必進宮?
余元青眸光一沉,點點頭:「好,我明白了。」說完,從腰間解下一個青緞錦繡荷包,遞給沈鳳舒:「拿著吧。」
沈鳳舒沒接。
余元青又道:「這有一疊銀票,還有些提神醒腦,疏肝解氣的藥丸。宮裡頭和外面一樣,人情打點少不了的。至於藥丸,留著有備無患。」
沈鳳舒聽完,還是沒接。
「謝大人,銀兩我自己有。這些藥,若被人見到,怕會惹出麻煩!我只是醫女,不可靠近御藥房半步,手裡憑空多了這些用料名貴的丸藥,實在有口難言!」
余元青原也是個辦事周全的,今兒關心則亂,才沒那麼仔細。
他恍然大悟,收回了手:「確實不妥,是我考慮欠佳。」
沈鳳舒淡淡一笑:「大人的好意,我心領了。」
余元青又道:「沈姑娘,你若遇到什麼難處,只管言語一聲,我在太醫院還算能說上話……」
「大人謙虛了,您是太醫院副院使,年輕有為,前途無量。」
突如其來的誇讚,讓余元青微微一怔,又瞬間回神:「那姑娘保重,我還要去一趟鳳禧宮,告辭。」
「大人慢走。」
沈鳳舒屈膝行禮,目送他的背影。
鳳禧宮是皇后娘娘的寢宮,看來,他已經成了皇后娘娘跟前的「紅人」了。
不過片刻功夫,沈鳳舒回到屋裡,大家看她的眼神都起了變化,或打量或怨恨,只是再沒人嘲諷竊笑。
沈鳳舒無所謂,她們說與不說,笑與不笑,皆入不了她的耳。
因為她的心裡,只想著一件事。
一年前,先帝突然惡疾,暴斃而亡。
太醫院之首韓白朮與其長子韓朗因先帝病逝,被新君問責,當庭杖斃而亡。
韓家上下十六口人,也被牽連獲罪,男丁發配邊疆做苦役,女子皆販賣為下等奴,顛沛流離。
這噩耗如磐石,重重砸下來!
原本還有三日,沈鳳舒就要和韓朗成親了。
兩人青梅竹馬,約定三生。可惜婚事沒了,人也沒了……
沈鳳舒悲痛欲絕,失魂落魄,纏綿病榻數月之久,險些丟了半條命。
大病痊癒後,沈鳳舒像是換了一個人,每日潛心學醫,還要進宮做醫女,家中長輩幾番勸阻,她都堅持到底。
沈鳳舒是家中長女,爹娘親厚疼愛,最後只能順了她的意。
韓白朮和韓朗死不見屍,直接被拉去了亂墳崗隨意掩埋。
沈鳳舒只能在城郊為他們立了無名碑,將韓朗生前送她的東西和他們的定情信物,全都埋在碑下。
蒼天厚土,結結實實。
幾番輾轉,沈鳳舒又找回了韓朗的兩個妹妹,把她們「買」回來,留在沈家照顧。
韓家家毀人亡,沈家也受到不小的牽連。
沈家祖上世代都是讀書人,沈老爺的逸雲書院是城西一帶非常有名的上等私塾,出過不少才子舉人,可惜也開不下去了。
為了避嫌避禍,沈老爺帶著全家老小,返回故鄉雲州,再謀生計,只留沈鳳舒一個人在京城。
一年前,千秋宴之上的群臣都看見了,先帝口吐鮮血,暈死過去,後來救治無力,才說突發惡疾,其實更像是中毒!
正因為,死因不明不白,太醫院才遭了殃,半數太醫獲罪,太子一聲令下,血洗各房各處,死的死,走的走。
如今的太醫院又換了一批能人異士,風平浪靜,欣欣向榮。
余元青和韓朗是同門好友,師承一代名醫董玉,韓朗比余元青年長几歲,早他入宮,當年和他相同的年紀,當上了副院使。
二十五歲……正是意氣風發的好年華,卻冤死在亂棍之下。
沈鳳舒很清楚,韓家父子只是做了別人的替罪羊!
到底是誰疏於職守?
先帝的死因又藏有多少貓膩?
宮中派系紛爭,勾當繁多,水深深千尺。所有的答案,她都要親自找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