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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回 驚心怪客傳書柬 孰料嬌娃是賊徒

2024-04-25 18:26:55 作者: 梁羽生

  白英傑連忙問道:「師嫂,你可是在這請柬上看出了什麼?」謝雲真道:「這些怪字我一個也不認得,但我可斷定,這和蓮兒棉襖中所藏的羊皮書,必是同屬一種文字。」程浩詫道:「什麼羊皮書,我怎麼從未聽掌門師妹說過?」

  謝雲真這才想起,谷之華曾囑咐過她,叫她不要將谷中蓮那件古怪的棉襖的秘密向別人泄露,但現在已不慎說了出來,再想反正都是同門的師兄弟,說一些不說一些那更不好,便索性把自己所知,全都說了出來。

  白英傑道:「怪不得掌門師妹只帶蓮兒隨行,想來是趁此次塞外之行,順便訪查蓮兒的身世。可惜這張請柬來得太遲,要不然倒可供她一個線索。依我看來,蓮兒的身世也很可能就與那個什麼金鷹宮的主人有關。」

  程浩作事素來慎重,想了一會,說道:「前來送帖的這人不過是個僕人,本事已然這麼了得,那金鷹宮的主人自是更不可小覷。江賢侄,你的武功雖強,但一劍單身,深入虎穴,究屬危險,我想把我的翼師兄請來,陪你同往,你意下如何?」程浩的「翼師兄」即是南丐幫的幫主翼仲牟,曹錦兒死後,邙山派以他的輩分最尊,谷之華也要時常向他請教的。而且他交遊遍天下,各地又都有丐幫弟子,可通消息,若有翼仲牟陪同前往,事事方便,處處有人,那當然是穩妥多了。

  可是江海天一來急於尋父,二來他也想早日揭破谷中蓮身世之謎,當下說道:「請帖上的日期是今年中秋節,雖然距今還有五個多月,但路途遙遠,難保路上沒有一些耽擱,侄兒第一次出道,不想失信於人,程伯伯的好意我心領了。而且我這次的路程是準備先到念青唐古拉山拜謁唐經天伯伯,然後到天山拜謁他的父親唐曉瀾唐老前輩,聽說阿爾泰山是在新疆北邊與蒙古接境之處,既然金鷹宮就在阿爾泰山腳下的馬薩兒盟,我到了天山之後,正好順道前往。」

  白英傑道:「對了,唐老前輩對新疆、西藏、蒙古各地的山川人物都極熟悉,你問問他,或者他會知道金鷹宮主人的來歷。若得唐大俠助你,那又勝過咱們的翼師兄了。」

  程浩說道:「既然你要如期趕到,我也不便留你在此等候翼師兄了。說來慚愧,阿爾泰山綿亘數千里,馬薩兒盟在阿爾泰山腳下的哪一個角落,我們也根本不知呢。你確是非得熟人指引不行。若是唐大俠不便勞煩,你請唐經天夫婦同往,想來也足以對付那金鷹宮主人了。」

  江海天在玄女觀住了一晚,第二天便即動身,臨行的時候,程浩又對他說道:「賢侄,多謝你這次幫了我們的大忙,但這是我們邙山派的事情,我們也決不能置之不理。你先走一步,我們隨後就會有人來的。」

  原來程浩昨晚已派出得力弟子,連夜下山,馳書稟報翼仲牟,請他主持大計,並請他用飛鴿傳書,通知沿途的丐幫弟子,暗中照料江海天。不過程浩知道少年人的脾氣,少年人未經世故,卻又大都怕別人目為幼稚,不歡喜別人說要特別照顧他的,所以程浩的安排,也未曾對江海天明說。

  江海天懷著幾分惆悵的心情,幾分對未來的幻想,離開了邙山,奔向那神秘的遙遠的約會地方。這一去能夠再見到谷中蓮嗎?能夠揭開她身世的秘密嗎?他一路心事如麻,既抱著期望,又充滿興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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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下了邙山,在新安鎮上買了一匹馬,便馬不停蹄的直向西行,不到一個月,便已從山東穿過河北,到了山西境內。

  這一日,他為了趕路,錯過宿頭,已是暮靄蒼茫的時候,還找不到人家,正在荒野上馳驅,忽聽得一聲尖銳的叫聲,劃破了荒野的寂靜。

  抬頭一看,只見一個披頭散髮的少女,從前面慌慌張張地跑來,衣服華麗,似是一個富家女子,但上下衣裳,已被勾破了許多處,顯見那是因為倉皇逃命,顧不得給荊棘勾破了。

  那少女一見有人,便尖聲叫道:「救命呀,救命!」

  江海天吃了一驚,跳下馬來,問道:「什麼事情,姑娘,有什麼人要害你嗎?」

  話猶未了,只聽得急促的馬蹄聲,有如雨打芭蕉,已是自遠而近,那少女叫道:「強盜,強盜搶人!救命呀,救命!」

  轉眼間,但見三騎健馬,已是衝過土崗,一個喝道:「看你跑得上天?」一個嘻皮笑臉地叫道:「小乖乖,還是跟我回去享福吧!」又一個道:「哼,哼,小騷貨,跑到這裡會情郎嗎?」這三乘騎客,都是粗眉大眼,臉肉橫生,一看便知不是善類。

  江海天不由得勃然大怒,朗聲喝道:「狗強盜,白日青天,竟敢搶人!」隨手拾起三塊石頭,用連珠手法打出,相距還有十多丈遠,但他運足了內勁,三塊石頭都打中了敵人,只見前面那兩個漢子跌下馬來,後面那個漢子,因為距離較遠,似乎還挨得起,撥轉馬頭便跑!

  江海天正要跑上前去,將那兩人活捉,忽聽得又是一聲尖叫,入耳鑽心,就似給人刺了一刀那般的慘叫,江海天回頭望時,只見那少女摔倒地上,衣袖一片殷紅。

  江海天嚇了一跳,心想救人要緊,只好讓那兩個強盜逃跑,轉過身來扶那少女,問道:「姑娘,你怎麼啦?」那少女掙扎了好一會子,才翻轉身來,讓江海天輕輕將她扶起,又過了好一會兒,才嬌聲細細地說道:「我給石子絆住了,跌了一跤,多謝你啦!」

  江海天第一次和女子接觸,不免有點害羞,這時方始正面看她,只見她柳葉雙眉,櫻桃小嘴,瓜子臉兒,長得倒頗為秀氣,臉上身上都沒有傷痕,只是手腕上有一條淡淡的血痕,想是剛才給鋒利的石子劃破的。江海天本以為她已是受了重傷的,哪知僅僅是摔了一跤,受了一點點皮肉損破的輕傷,他放下了心上的石頭,但同時亦覺得有幾分遺憾:那幾個強盜早已跑得無蹤無影了。

  那少女還在嬌喘吁吁,雪雪呼痛,江海天暗暗皺眉,心道:「真是嬌生慣養的小姐。」無可奈何,只好掏出金創藥來,說道:「姑娘不用害怕,這點傷不要急的,我給你敷上了藥,就會好了。」那少女緊靠著他,江海天聽得她的心「卜卜」的跳,江海天身子挪開了些,心裡想道:「這也怪不得她,她被強盜追逐,雖未受傷,也嚇死了。」

  江海天給她裹好了傷,那少女襝衽一禮,說道:「多謝你啦,幸虧碰見了你。想不到你有這般本事,將強盜都打跑了。」江海天問道:「姑娘姓甚名誰,家住何方,怎的獨自一人,在這荒野上被強盜追逐?」

  那少女道:「小女子複姓歐陽,單名一個婉字。家父是太原知府,去年才上任的。我原籍河北保定,上月家父派人接我母女往他任所,想不到中途遇盜,家丁被殺,母女遭擒,昨天被關在那邊山上的一個木棚子裡,聽得那些強盜商議,說要把我獻給他的大王做什麼,做什麼……哎呀,做什麼壓寨夫人。明天便要押解我們到大寨去。我不甘受辱,強盜們劫得財貨,置酒慶賀,我趁他們喝得酩酊大醉時,悄悄逃走,我母親慢了一步,給他們捉回,我冒險從山坡上滾下,匿伏草間,以為可以逃過,可恨這些天殺的強盜仍然偵騎四出,窮追不捨,僥倖在這裡碰上了你救命恩人!」這少女的說話,本來有許多破綻,但江海天毫無江湖經驗,聽來卻覺得合情合理,絲毫沒有起疑。

  江海天心裡想道:「她是一個弱質嬌娃,為了不甘受辱,竟有這般膽量冒險從虎穴中逃出來,倒是可敬可佩。但如何安置她,這卻教我為難了。」

  這時已是夕陽落山,天將入黑的時分,江海天四顧蒼茫,大是躊躇,那少女忽然跪了下來,叫了兩聲「恩公」,淚水汪汪地望著江海天。江海天連忙將她扶起道:「有話好說,何必如此?」

  歐陽婉道:「我怕,我怕……」江海天道:「賊人都已打跑了,還怕什麼?」歐陽婉道:「賊黨眾多,難保不會再來。我得恩公救了性命,本不敢再累恩公,只是我孤單一人,怎能到得太原?」

  江海天心亂如麻,只得問道:「你的意思是想我送你到太原去麼?」歐陽婉道:「我若得父女團圓,決不會忘了恩公的好處。」江海天道:「此處離太原多遠?」歐陽婉道:「我也不知,但我昨日遇盜之處,離太原是三天路程,我逃出來不辨方向,要是方向對的,後天就能到了。太原是在西邊。」

  新月從山間升起,江海天面向月亮道:「方向倒是對了。但我不能送你到你父親的衙門,今晚咱們暫且找一處人家住一晚,明天我給你雇一輛騾車,送你到太原城邊,我便要走了。」

  歐陽婉喜道:「但得如此,如願已足。只是未能報答大恩,心實不安。」江海天道:「這是我理所當為的事情,你不用道謝,我也決不望你報答。還有,請你不要口口聲聲叫我恩公,我姓江。請上馬吧!」

  歐陽婉道:「嗯……,江,江相公,我,我不會騎馬。」江海天大是為難,心裡正道:「這怎麼辦?」只聽得歐陽婉道:「我、我也走不動了。」

  江海天心想:「救人要緊,只好不避嫌疑了。」慨然便道:「你坐在後面,扶著我吧。」將歐陽婉扶上馬背,歐陽婉唯恐跌下來似的,雙手緊緊地抱著他的腰,氣喘吁吁,吹氣如蘭,江海天第一次這樣親近的嗅到少女的氣味,但覺又是難受,又是舒服,說不出是個什麼味兒。

  那匹馬連日奔馳,多了一個人,不免吃力,黑夜中道路崎嶇,高一步低一步地令得那少女顛簸不休,忽然覺得那少女站了起來,也不知她是有意還是無意,十隻指頭用力的在江海天腰眼一抓。左手抓的正是愈氣穴的方位,右手抓的則是狂笑穴的方位,愈氣穴是人身死穴之一,而狂笑穴則是麻穴之一,幸而江海天早已練成護體神功,倘若換了他人,即算不死,武功也要立即消失!

  江海天自小得他父親江南傳授,本來早就學會了顛倒穴道的功夫,但他做夢也想不到這少女會對他暗算,所以絲毫未加防備,只靠著護體神功自發的反應,雖然未受到傷害,但因「狂笑穴」被抓,也禁不住笑出聲來。

  與江海天發笑的同時,那少女也是「哎喲」一聲,叫將起來,半邊身子傾斜,離開了馬背,她是因為受了江海天護體神功的震盪,幸而江海天不是有心反對她,否則她早已給摔得發昏了。

  要是換了個稍有江湖經驗的人,都會識破這少女的暗算的行徑,偏偏這少女碰上的卻是個忠厚老實、全不懂得人心險惡的江海天,他聽得少女的叫喊,還好生過意不去,急忙反手將她抓牢,說道:「快坐穩了,不要害怕,已經到了平地了。你的手臂可感到麻疼嗎?」

  歐陽婉伏作一團,靠著江海天粗闊的肩膊,長發散開,刺得江海天的臉上痒痒的,她嬌聲說道:「嚇死我了,我幾乎就要摔下去了,怎麼,你卻還在好笑呢!」

  江海天只覺得歐陽婉的身子軟綿綿的,好像沒有半點氣力,更不會懷疑她有點穴的功夫,只道是偶然的巧合,同時他也給這緊靠著他的、軟綿綿的少女的身軀,弄得有點神迷意亂,急忙將歐陽婉的身子扶直,自己也挪開了一些,然後說道:「我不是笑你,只是因為你恰巧抓著我的癢處。現在已經到了平地,你可以不必再抓得那麼緊了。你手臂麻疼嗎?我這裡有散瘀清血的藥膏。」

  歐陽婉故作歉然,說道:「我從未騎過馬,給這畜生一嚇,料不到竟抓著了你的癢處,真是對不住你。還好,我的手臂剛才有點麻疼,現在已不緊要了。我只怕抓壞了你。」這以後,她果然不敢再用力緊抓了。這不是因為江海天的吩咐,而是因為她已識得了江海天的厲害。

  走了一會,歐陽婉忽道:「你看,那邊是不是有間屋子?」江海天定睛一看,說道:「不錯,哈,你的目力比我還強,看來是個農家,咱們正好前往投宿。」歐陽婉忽地又在他的耳邊低聲說道:「江相公,我求你認我作妹妹。」江海天怔了一怔,隨即說道:「啊,敢情你是怕別人猜疑麼?也好,咱們就暫以兄妹相稱。」說話之間,已經到了那家人家的門前,江海天將歐陽婉扶下馬背,便去扣門。

  這家農家孤伶伶地坐落山邊,前後左右都沒人家,江海天覺得有點特別,但這時也無暇推究,只是使勁地敲門。

  過了半晌,那兩扇板門「呀」的一聲打開了,一個老漢探頭出來,大聲問道:「什麼人?」這老漢鬢眉皆白,但雙目卻炯炯有神,江海天給他雙目一瞪,大聲一喝,也禁不住嚇了一跳。

  歐陽婉答道:「我們是兄妹二人,不幸中途遇盜,財物盡失,還望老爺子見憐,收容我們住宿一宵。」

  江海天覺得不好隨便打擾人家,忙道:「妹妹,我還有幾兩銀子藏在身上,未曾給強盜搜出來。老爺子,你若肯收留我們,這幾兩銀子,我願意與你權作飯錢房錢。」

  那老漢的目光突然變得一片慈和,隨即打個哈哈說道:「笑話,笑話,你們已不幸遭劫,我怎好還要你們的錢。一個人行善最樂,老漢無力行善,但一頓家常便飯,還是有的,趕快進來吧,我就叫老伴給你生火造飯。」歇了一歇,又說道:「我起初聽你敲門敲得這樣急,還當是強盜呢,後來一想,我也沒什麼給強盜劫的,這才敢開門。想不到你們才是給強盜劫的。」

  說話之間,江海天已隨那老漢走進屋內,只見四面牆壁都掛著獸皮,還有血淋淋的半邊獸肉,江海天心道:「原來不是農家,乃是獵戶。怪不得這麼壯健,不似普通的老人。」

  那老漢喚起妻子與他們相見。那老婆婆更是慈祥,聽說他們被劫,連聲說道:「可憐,可憐!這小娘子的衣服都已破碎,又滿是污泥血漬了。」那老漢道:「他們乃是兄妹。」老婆婆道:「罪過,罪過。我見你們相貌不同,只當是對夫妻呢。想來你們不是一母所生的。」江海天含糊應是。

  那老婆婆又說道:「我昨天剛好做了一件新衣,是準備給我那出嫁的女兒的。小姐,你不嫌棄的話,就拿去換一換吧。換下來的,我給你洗淨補好,這裡山風很大,到了明天,想必也會吹乾了。」那老漢笑道:「你還是早一些給人家弄飯吧,換衣服慢點也不遲。」

  過不多久,那老婆婆把飯端了出來,還有一大盤熱騰騰的獸肉,說道:「委屈你們吃點剩飯,幸好我這老伴昨天打了一隻獐子,飯若不夠,你們就多吃一點獐肉吧。」那老漢道:「咱們還有幾斤老酒,你也暖它一壺拿出來吧。」

  江海天好生過意不去,說道:「遇難之人,但求果腹,於願已足,怎敢厚擾?」那老漢道:「相公不必客氣,晚上山風很大,吃一點酒可以禦寒。」

  江海天本來不會喝酒,但在主人盛情邀飲之下,也只好幹了幾杯。那老漢陪他喝酒,一面問他遇盜的情形,江海天不善說謊,幸得歐陽婉替他編了一套說詞,搪塞過去。江海天心裡想道:「飽讀詩書的官家女子,果然編起謊話來也要比常人高明得多。」但他卻一點也沒想到,歐陽婉日間對他說的遇盜故事,也是一套早就編好了的謊話。

  吃飽後,歐陽婉隨那老婦人進去,過了一會,換了一套新衣服出來,倒也很合身材,越發顯得容光艷麗。那老婦人一手拿著一個茶壺,一手拿著一盞油燈,說道:「相公不要見怪,我們窮人家沒多餘的地方,只好委屈你們在柴房暫住一晚,好在你們是兄妹,不必避嫌。」江海天甚感尷尬,但也只得連聲道謝。

  那老婦人將柴房打掃乾淨,又搬來了一張蓆子,一床棉被,說道:「慚愧得很,我們窮家只挪得出一床被蓋,姑娘,你將就用吧。相公,你要是覺得寒冷的話,可以生火取暖。這一壺茶留在這裡給你們喝。」

  老婦人走後,江海天與歐陽婉兩人相對,甚覺不好意思。好在歐陽婉倒是神色坦然,漸漸江海天也沒有那麼窘了。

  歐陽婉忽地微笑問道:「江、江大哥,多承相救,我還未知道你的家世呢,你,你家裡有些什麼人?做的什麼營生?」江海天道:「我家裡只有爸爸媽媽,還有外婆和我們同住,一共是四個人。我外婆有點產業,我們住她的屋子。」

  歐陽婉笑道:「沒有旁人了嗎?嗯,這樣說,你是尚未娶親的了?」江海天面紅過耳,說道:「我今年才滿十六歲,早著呢。」歐陽婉又笑道:「照我們鄉下的習慣,滿十六歲就算是大人了。真巧,我也是十六歲,比你家人口更少,只有爸爸媽媽,別無他人。」

  江海天更不好意思,忽覺舌尖苦澀,心頭煩躁,皺了皺眉,歐陽婉說道:「江大哥,你,你不舒服嗎?」江海天道:「我不會喝酒,想是酒喝得多了。」歐陽婉拿起碗來,就給他倒了一碗茶,嗅了一嗅,說道:「這茶好香,想是雨前茶,你喝下去,可以解酒。」

  歐陽婉捧著茶笑盈盈地站在他的面前,茶碗幾乎要碰到他的唇邊,軟語綿綿,真是說不盡的溫柔體貼。江海天心頭一盪,手足無措,連忙退後兩步,接過一碗,咕嚕嚕的就仰著脖子喝了個盡,果然覺得一股甘香,沁入肺腑,有說不出的舒服。

  歐陽婉打了個呵欠,低聲說道:「江大哥,我可想睡了,你呢?你睡在哪兒?」江海天道:「我不睡,我給你守夜。」背轉了身,面對著門,盤膝而坐。只聽得悉悉索索的聲音,歐陽婉自言自語道:「窮人家難得做一件衣裳,這新衣可不要把它弄髒皺了。」不問可知,那是歐陽婉正在把新衣脫下。

  江海天弄得呼吸緊張,面紅耳熱,目觀鼻,鼻觀心,連忙做起吐納功夫,說也奇怪,他靜坐一會,反而覺得心頭愈來愈煩躁,想要導氣歸元,真氣竟不能入丹田,漸漸,血液也像向頭部湧上。

  再過一會,情形越發不妙,小腹隱隱作痛,視力漸漸模糊不清,江海天大為吃驚,猛地「啊呀」一聲,便跳起來,拔出寶劍。

  一回頭,只見歐陽婉也跳了起來,叫道:「江大哥,你幹什麼?」江海天要是稍微留神的話,當可瞧出歐陽婉這一躍而起,實在是矯捷之極,而且目光中也充滿殺氣!但江海天這時正是心煩意亂,為了這意料不到的變故而憤怒不堪。

  歐陽婉見他寶劍出鞘,心中也著了慌,暗自想道:「可要糟了,他的內功竟然比我預料的還強。」正在不知所措,只聽得江海天怒聲叫道:「這對老夫婦不是好人,我著了他們的道兒了!那酒中有毒,我要抓著他們,迫他們交出解藥來!」江海天只料是酒中有毒,哪知歐陽婉給他斟的那碗茶,毒性更為厲害!

  江海天目光一瞥,見歐陽婉只穿著一身薄薄的粉紅色襯衣,憤怒之中他也還知道羞愧,連忙回過頭道:「你不要害怕,有我在此,他們決不能害你!」說罷就像一陣風地衝出柴房。

  歐陽婉忐忑下安,想要逃跑,又怕功敗垂成,若不逃跑,又怕江海天瞧出破綻,她猶疑了一會,心中想道:「這傻子還未有絲毫疑心到我,我不如再待一會,反正毒已發作,料他也不能支持得多久。」

  過了一會,只見江海天氣沖沖的又跑回來,寶劍一揮,把一塊木柴斬為兩段,恨恨說道:「這對夫妻果然不是好人,他們已經跑了!哼,哼!要不是做賊心虛,他們怎會逃跑?」歐陽婉打了個顫,心道:「幸虧我沒有逃跑。」

  燈光雖然不很明亮,也照見了歐陽婉那滿臉驚惶的神情。江海天連忙將寶劍還鞘,陪笑道:「對不住,我的樣子很兇吧?嚇了你了。我只是惱恨這家主人,與咱們素不相識,無冤無仇,不知為何要下毒手,真是豈有此理!」

  歐陽婉輕輕吁口氣,一塊大石從心上放下,但她臉上仍是一副憂慮的神情,說道:「你對我這樣好,樣子再凶,我也不會驚恐。我只是為你擔心,哎呀,這毒藥很厲害吧?你覺得怎麼樣了?沒有解藥,如何是好?你、你的臉上都已現出黑氣來了!」

  江海天反而安慰她說:「你不必為我害怕,毒藥雖然厲害,還不至於就要得了我的命!」

  歐陽婉留心看他神色,只見他盤膝而坐,將中指一挺,指尖忽地裂開,一股銀針似的水線突然射了出來,登時酒氣薰人,歐陽婉好生驚異,心道:「我的師父也沒有這樣深湛功力,幸虧我沒有魯莽從事。」原來江海天默運玄功,將毒酒迫得聚在一處,從指頭上射出來。

  正在歐陽婉內心戰慄的時候,江海天卻忽然現出慚愧的神情,站了起來,對歐陽婉道:「我的性命大約可以保住了,只是卻不能不向你深深抱歉!」歐陽婉吃了一驚,道:「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江海天道:「我的功力不夠,只能把毒酒迫了出來,五臟六腑所沾的毒,卻沒法子將它排出,要清除餘毒,我還得再靜坐兩天。我本來答應送你到太原的,現在我已經沒有能力保護你了。這餘毒若不趕快清除,我會終生殘廢。而且我現在內力消耗太多,一兩天之內絕難恢復。在未曾恢復之前,我也不過像常人一般,對你恐怕沒有什麼用處了。歐陽姑娘,我對你失信,純是為了意外,但求你不要怪我!」

  歐陽婉驚疑不定,心中想道:「他是老實人,大約不會裝假。」只見江海天又把幾錠銀子掏了出來,歐陽婉又問道:「你這是做什麼?」

  江海天道:「你遭強盜所劫,身上想必沒有餘錢了。這點銀子你拿去作路上使用吧。好在你已換上這身鄉間婦女的衣裳,就雇一輛騾車,說是到太原城去探親,大約也可以遮掩得過去。」

  歐陽婉不由得感情激盪,暗自想道:「我在算計他,他卻是這樣的關心我。」江海天見她不接銀子,還道她不好意思,又說道:「你逃難要緊,拘論這些小節做什麼?我還有一樣東西給你,這是借給你的。」一面說,一面就解下了所佩的寶劍,摔到了歐陽婉的面前。歐陽婉又嚇了一跳,江海天道:「我聽師父說,這是天下最鋒利的寶劍,你帶在身邊防身吧。這柄寶劍很輕,你可以使得動的。」

  歐陽婉早已知道這把裁雲寶劍乃是世上無雙、價值連城的寶劍,她這次布下陷阱想暗害江海天,雖然尚有其他原因,但要想取得這把寶劍,也是原因之一。她做夢也想不到,江海天竟會把這把世上無雙的寶劍雙手奉上;竟會對一個陌路相逢的女子如此信任,毫無戒心!

  這時只要她接過寶劍,信手一揮,便可把江海天斬為兩段,但不知怎的,她的手足都似有千斤之重,怎樣也舉不起來!江海天那誠懇的目光,像是春風,又像利箭,既令她感到溫暖,又令她心頭刺痛,羞愧難容!

  江海天怎知道她的心情,見她似是突然呆了,自己也不禁一怔,他想了一想,又再說道:「歐陽姑娘,我知道你是閨閣千金,不會武藝,也許從來沒有沾過刀劍;但你敢從賊窟中逃出來,也是個有膽量的女子,路途上若碰到強人,你只要這樣想:我若不傷他們,就要受他們所辱,這樣你就應該敢動用這把寶劍了。你雖不懂武藝,好在這劍鋒利異常,只須你緊緊握住劍柄,隨便揮舞一通,像日間所遇的那些強盜,十個八個,諒還近不了你的身。但願你一路平安,無須動用。大約遲則五天,少則三天,我就會到太原府衙向你要回這把劍了。」

  江海天把她當作不敢拿刀弄劍的千金小姐,正自嘮嘮叨叨的和她說話,驀然間,忽見兩顆晶瑩的淚珠從她的眼角滴了下來,江海天莫名所以,又是一怔,問道:「歐陽姑娘,你,你怎麼哭了?」

  歐陽婉忽地問道:「你若清除了臟腑中的餘毒,可以馬上恢復功力麼?」江海天不解她何以這樣發問,但還是據實回答道:「我還未練到金剛不壞身的造詣,即算服了解藥,大約也還得一時三刻的工夫,方能運用內力。但這對老夫妻都已逃了,哪裡去找解藥?你不必管我了,你趕快收了銀子,拿了這把劍去逃生吧!讓我獨自在這兒運氣療傷。」

  江海天心裡正想:「真是不懂事的女孩子,明知沒解藥,這些話不是白說麼?哎呀,想是她捨不得離開我,所以胡思亂想?」

  心念未已,忽聽得「卜」的一聲,歐陽婉拋下一小包東西,急聲說道:「這是解藥,你趕快服下,如遲就來不及了!」

  江海天大吃一驚,說時遲,那時快,歐陽婉已是一陣風似的,推開柴門飛跑!看那燕子掠波式的輕靈身法,分明是具有一身上乘的輕功!正是:

  少年不識江湖險,錯把強人當美人。

  欲知後事如何?請聽下回分解。

  (第一冊完)

  梁羽生先生簡介

  梁羽生(1924-2009) ,本名陳文統,原籍廣西壯族自治區蒙山縣。二十世紀五十年代在香港開創新派武俠小說,大受歡迎,風行全球華人社會超過半世紀。

  梁羽生出生於書香門第,畢業於嶺南大學經濟系;曾任職於香港《大公報》和《新晚報》。先生博聞多見,對歷史頗有研究,文學根底深厚,尤其在中國古典詩詞、對聯方面造詣很深。由1954年他的第一部武俠小說《龍虎鬥京華》開始連載發表,至1983年間,共創作了三十五部經典武俠小說。其中,《白髮魔女傳》、《萍蹤俠影錄》、《雲海玉弓緣》、《七劍下天山》等是他代表作,更多次搬上影視熒幕。

  先生晚年旅居澳洲,他給自己寫的輓聯「笑看雲霄飄一羽,曾經滄海慨平生」正代表一代武俠小說宗師著述浩瀚,萍蹤俠影,永留萬千讀者心間。

  1. 龍虎鬥京華

  2. 草莽龍蛇傳

  3. 塞外奇俠傳

  4. 七劍下天山

  5. 江湖三女俠

  6. 白髮魔女傳

  7. 萍蹤俠影錄

  8. 冰川天女傳

  9. 還劍奇情錄

  10.散花女俠

  11.女帝奇英傳

  12.聯劍風雲錄

  13.雲海玉弓緣

  14.冰魄寒光劍

  15.大唐遊俠傳

  16.冰河洗劍錄

  17.龍鳳寶釵緣

  18.狂俠天驕魔女

  19.風雷震九州

  20.慧劍心魔

  21.飛鳳潛龍

  22.俠骨丹心

  23.瀚海雄風

  24.鳴鏑風雲錄

  25.游劍江湖

  26.風雲雷電

  27.牧野流星

  28.廣陵劍

  29.絕塞傳烽錄

  30.劍網塵絲

  31.彈指驚雷

  32.武林天驕

  33.幻劍靈旗

  34.武當一劍

  故事簡介:

  本書描述江南的兒子、金世遺的徒弟江海天的武俠事跡,以江海天為代表的一批俠士先在青海挫敗白教的分裂奪權,後幫助鄰國馬薩兒國和昆布蘭國鋤奸平暴,無不表達了作者除暴安良,追求和平的主題。而這一批年輕俠士包括江海天也在這風風雨雨中得到歷練,並追求到所愛之人。正如書中民歌所表達的:

  烽煙散盡、冰河如鏡,

  我要在冰河洗淨我寶劍的血腥,

  從今後永享太平。

  年輕人得到愛情,

  老年人得到安寧。

  再沒有遙盼征人的怨婦,

  再沒有倚閭待子的母親。

  咿呀!烽煙散盡,冰河如鏡。

  我要在冰河洗淨我寶劍的血腥。

  主角:江海天、谷中蓮、金世遺、谷之華

  前集:《雲海玉弓緣》

  續書:《風雷震九州》

  目 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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