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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回 深宵詫聽金猴吼 初會驚逢玉尺寒

2024-04-25 18:26:48 作者: 梁羽生

  金世遺叫道:「我縱有不是,文島主,你這個玩笑也未免開得太大了!」他還以為文島主是故意捉弄他,未想到文島主已是心懷叵測,要與他為難。

  這時文島主已打開石窟的鐵門,金世遺睜眼一瞧,只見他滿面殺氣,與往日的溫文儒雅,大不相同,金世遺不由得吃了一驚,只聽得他厲聲說道:「誰與你開玩笑?我最恨對友無義之人,非懲罰你不可!」

  金世遺怒氣上沖,說道:「你簡直是小題大做,我未告訴你我的真名,這也說不上什麼有義無義,你如此作為,才真正是不仁不義!我是瞎了眼睛,識錯了你了!」

  文島主哈哈大笑,說道:「說得不錯,你現在已是我的囚徒了!你若不依從我的主意,今生今世,可休想生還中土了!」

  金世遺忍著了氣,問道:「你到底想要什麼?」文島主道:「喬北溟的武功秘笈落在你的手上,你給我交出來!」

  這回輪到了金世遺哈哈大笑,說道:「你不是已搜過了我的身子和行囊麼?哪有什麼武功秘笈?老實告訴你,這秘笈的確不錯是落在我的手上,但我早已把它燒了。哈哈,幸而我有先見之明,免得留下來讓你們這些邪魔妖孽你爭我奪!」

  文島主面色一沉,說道:「我看得出你已練上了秘笈上的武功,燒了你也要重寫出來!」

  金世遺大笑道:「你憑什麼要吩咐我?」

  

  文島主冷冷說道:「你又自恃什麼?你以為你的武功果然比我高明嗎?前日我不過讓你罷了。不信,你就再來試試,我就要憑我的武功來折服你!」

  金世遺醒來之後,已試過自行運功,真氣通行無阻,知道未曾中毒,當下有恃無恐,便在石窟中與那文島主再斗一場。

  這一番比拼,在金世遺說來,已不是與他印證武功,而是要與他拼個你死我活,但那文島主反而氣定神閒,仍然似是與好朋友過招琢磨一樣,滿不當作一回事。說也奇怪,金世遺明明看出對方的武功稍遜於他,但到了緊要關頭,金世遺卻每每力不從心,縱有許多奧妙的武功,只因勁力稍差那麼一點,就給對方從容化解了。

  最初幾十招金世遺還未覺察,越到後來,就越感到自己的功力不如從前。卻原來金世遺自己以為未曾中毒,其實已是中了毒。文島主給他那杯藥酒落有他所秘制的酥筋化骨散,要不是金世遺那時已將近練成金剛不壞之身,喝了這杯藥酒,便不能再運用內功了。

  那酥筋化骨散的藥力是慢慢發作的,金世遺由於功力深厚,所受的影響亦微,因此一時間未能覺察。但文島主與他的功力本來相差有限,此消彼長,結果當然便是越斗下去,金世遺越顯得力不從心。

  斗到了一百七十六招,金世遺給文島主一掌擊倒,文島主哈哈大笑道:「你服了我麼?」金世遺輸得莫名其妙,大怒說道:「你要殺我可以,要我服你,那是決計不能的。你的武功,哼哼,哼哼……」

  文島主道:「我的武功怎麼?」金世遺本想指出他的武功有些地方也不見得怎樣高明,繼而一想,自己已然輸了,雖然極不服氣,也無謂多言了。

  文島主鑒貌辨色,笑道:「我殺你做什麼?我還要留你消遣消遣呢!看來,你敢情還是有點兒不服,也好,過兩天咱們再來斗過。」他走出石窟,隨手關上了鐵門。

  文島主走後,金世遺再靜坐運功,這才發覺真氣在通過丹田之時,有稍稍阻滯的現象,這才知道是著了文島主的道兒。過了兩天,文島主再來,金世遺破口大罵,結果再惡鬥一場,當然又是金世遺輸了。

  江南聽金世遺說到這裡,插口說道:「不妙呀不妙,金大俠,你是一而再、再而三的著了那姓文的道兒了。他是見你不肯將喬北溟的武功秘笈默寫給他,所以才想出這個法子來騙你的武功的。」

  金世遺笑道:「小兄弟,我以為你全無機心,卻原來你也還有幾分聰明。哼,哼,我何嘗看不出他的用意。」他卻不知,江南是因為上過天魔教主侍女的當,同樣以琢磨武功為名,偷了他的一些本領,因此才猜到文島主的用意的。

  金世遺接著說道:「但我當時正在火氣上頭,也就顧不了這許多了。不過話說回來,他固然從我這兒,偷學了一些本領,我也看出了他這門武功的一些秘奧。」

  江南道:「但總是你吃虧較大。」

  金世遺道:「不錯,照當時的情形來說,一來我已被他囚禁,二來我的功力又未曾恢復,雖然彼此都從對方得到益處,而我已是大大吃虧了。但那只是根據當時的情形而言,現在來說,卻是我因禍得福了。」

  江南道:「這是怎麼說呢?」金世遺道:「我和他比試了幾次,對他武功的秘奧已懂得了十之六七,而他呢,據我看來,最多只偷學了我兩三成功夫。」

  江南又道:「但他是個壞人,你給他偷學了兩三成功夫,也足以增加他作惡的本錢了。」

  金世遺笑道:「我說的因禍得福,還不僅止是從他那兒得到的好處。」

  金世遺續道:「你想到的我當然也想到了,那石窟的鐵門是里外兩面都可以關鎖的,我和他較量幾次吃虧之後,就索性在裡面關上了門,拼著餓死,也任憑他百般辱罵,都不開門。

  「那文島主大約還想從我這兒偷一些功夫,不肯讓我餓死,他在石窟上方開了一個小洞,每天用小籃子將食物吊下來。」

  江南嚷道:「你有裁雲寶劍,豈不是可以把洞口弄寬了就逃出來?」

  金世遺笑道:「那文島主比你更聰明,他豈肯讓我留下寶劍?早在我中酒昏迷的時候,我的寶劍和護身玉甲都已給他取去了。」

  江南問道:「那麼後來是誰將你救出石窟?」

  金世遺道:「在這孤懸海外的小島上哪有人來救我?是我自己想法子逃出來的。」

  原來金世遺自得了喬北溟的武功秘笈之後,就立志要融會各家,創立一門正大光明精深廣博的武功,經過了幾年的鑽研,已漸漸有些眉目,但還有幾個武學上的難題,尚未能想得通透。

  於是他就利用這段時間,在石窟里潛思默索,日日用功,更加上他從文島主的武學中也參悟了一些道理,可以與他以前所學的脈索相通,如是者過了三個月,在某一個晚上,他突然豁然貫通,以前還未想得通透的難題都一一迎刃而解!他創立了自己的武學,那是以天山派正宗內功為基石,以喬北溟的武功秘笈為樑柱,更加上其他正邪各派的武功為屋瓦而建立起來的,但已不同於任何一家,而是真真正正屬於金世遺自己的武學了。

  大功告成之後,他也練成了金剛不壞之身,所中的毒,也很輕易的便給他用本身的真火煉化了。功力不但恢復,而且大勝從前!

  就在這個晚上,他施展神功,抓裂岩石,打通了一丈多深的石壁,逃出生天!

  江南聽到這裡,大喜叫道:「那你該給那文島主苦頭吃吃了,為什麼你不廢去他的武功?」

  金世遺笑道:「我不是說我是因禍得福嗎?要不是他將我關在石窟里,我還沒有這麼快練成呢!而且他那時只是在海島稱王,並未到中原作惡,我又何必過分與他為難!

  「我出來之後,再與他比斗,那廝見我能夠脫身而出,早已慌了。他的武功也真不弱,居然還能與我周旋了四五十招,但終於給我把他打得大敗。

  「我索回了寶劍玉甲,又要了他一隻裝滿糧食的大船,便即揚帆歸國。」

  江南嚷道:「可惜,可惜,你對他的責罰真是太輕了!」

  金世遺道:「那時我還不知道他們叔侄,後來竟會走奸相和珅的門路,來與中原的武林人物爭雄。」

  他接著說道:「我在回來的海程上遇到風暴,去年春初才回到中土。那文道莊已先到了北京,他替和珅押運珠寶的事情我也是知道的,不久,我又探聽得他的叔叔也來到了中土,我一直在注意他們二人的行蹤。」

  江南道:「那麼姬曉風急於找你,你可知道嗎?就是因為姬曉風偷走文道莊押運的珠寶,前幾天在新安鎮上鬧了一場大大的風波,也就是在那天晚上,我和姬曉風再次見面,後來還做了拜把兄弟呢。」

  金世遺笑道:「你不必說,我全都知道了。只因那時我已知道天魔教主姊妹和那文島主都準備到邙山來,我沒有工夫和姬曉風見面詳談,待他從徂徠山回來之後,我自會前去見他,幫他完成心愿。」

  江南因為孩子落在天魔教主之手,急於知道有關天魔教主之事,便撇下了那文島主叔侄,先問金世遺道:「你既知道了天魔教主要與谷女俠為難,那麼你回來之後,想必曾到過徂徠山她的巢穴訪過了?這天魔教主端的是什麼來歷?那繆夫人又是什麼人?」

  金世遺道:「我還未十分清楚,但亦已略知一二,說起來,那天魔教主的本領非但不是厲勝男所授,她們二人的上代還是世仇。」

  江南詫道:「那麼她為什麼口口聲聲,奉厲勝男作她們天魔教的祖師?」

  金世遺道:「與喬北溟、霍天都同一個時代的,還有一個很厲害的女魔頭,其實說是女魔頭也不大適合,她是一個介乎邪正之間的人物,也曾創立了一個教,名叫七陰教主。這七陰教主有個女兒,名叫陰秀蘭,喬北溟當年曾為他的兒子求婚,受到陰秀蘭的拒絕,喬北溟的兒子把她硬搶了去,後來得霍天都夫婦救回。那時厲勝男的先祖厲抗天乃是喬北溟的忠僕,搶陰秀蘭,他也有份,因此厲家陰家實是世仇。

  「陰秀蘭後來另外嫁了一個姓周的少年英俠,姓周的父親是當時的綠林領袖,被官軍追捕,陰秀蘭夫婦逃至塞外西城一個小國定居,這天魔教主乃是陰秀蘭的後裔,他們這一家因為世居西域,免不了和胡人通婚,故此血統很雜。

  「事情拉回十年之前,那時厲勝男因為和我鬧翻,曾有一個時期獨游塞外,大約就是那個時候,厲勝男和這位後來的天魔教主的家人見了面,厲勝男恩怨分明,可能是因為替祖宗贖罪,故而將原來屬於陰家的一本百毒真經還給她家。」

  江南道:「怪不得她們的毒藥暗器層出不窮,原來那本百毒真經已是落在她們手上。嗯,你說了這半天,還未說到她們叫什麼名字。」

  金世遺道:「她們世居西域,屬於馬薩兒人部落,生活習慣都差不多與胡人同化了。她們的名字,我是從她們族人那兒打聽來的。姐姐叫卡蘭妮,妹妹叫伊璧珠瑪。聽說還有漢名,但她們的族人說不上來。」

  江南道:「這麼說,她們真是姐妹了。那卡蘭妮真的是什麼提督夫人麼?」

  金世遺道:「這個她倒沒有說謊,她的丈夫名叫繆南廷,以前做過伊犁將軍,現在確確實實是河南提督。她結婚那年,正是厲勝男在回疆與她們見面的那一年。」

  金世遺續道:「厲勝男與她們交情如何,我不知道。但她既然將百毒真經還給她們,想必早已化敵為友。喬北溟秘笈上的功夫,厲勝男是不會傳給她們的,但這件事情,她們卻可能知道。因此後來伊璧珠瑪就假借厲勝男的名義,創立了天魔教,將厲勝男以前的侍女全都網羅教中。她們有家傳的武功,收服了厲勝男那班侍女之後,又學到了一些秘笈上的本領,當然就更加厲害了。不過她們姐妹同出一源,妹妹的武功卻比姐姐高明十倍,什麼緣故?這我卻現在尚未明白。」

  谷之華心中一動,問道:「我翼師兄有個朋友,是中牟縣的一個小地主,名叫丘岩,你可知道這個人?」

  金世遺道:「會過一面,武功不算得好,也還過得去。你為什麼提起這個人?」

  谷之華道:「我想知道丘岩曾否到過回疆,與這對姐妹是否曾經相識?」

  金世遺道:「這個我卻不知道了,有什麼事嗎?」

  谷之華道:「正是有件事情與丘岩相關的,慢慢再說吧。我先問你,厲勝男當年給你的那瓶解藥,可還在你身上?我的謝師嫂和甘師兄都中了那魔女的毒,中毒的跡象,與我當年所受的相同。」

  江南埋怨道:「要是你早來一步,我們就不至於吃那魔女的苦頭了。我不明白,在山路上暗中助我,嚇退了那繆夫人的是不是你?若然是你,為何你又不跟她進來?」

  金世遺怔了一怔,道:「有這樣的事嗎?助你擊敗那兩個番僧的是我,你在山中遇險,我卻不知!我只有一個人,難以分身,我知道她們姊妹的厲害,但料想以之華的本領,大約還不至於怎樣吃虧,最厲害的是文島主,所以自上邙山之後,我就一直在暗中綴著他。我和他都是在天魔教主炫露擲杯裂案的功夫之時進門的。你們沒有發現那文島主,那文島主也沒有發現我。」

  江南叫道:「咦,這就真奇怪了!依你這麼說,這個暗助我的人,既不是你,也不是那姓文的了。」

  金世遺道:「他是如何助你?」江南將經過再說一遍,金世遺也大為驚詫,心中想道:「這人有飛花摘葉之能,又懂天遁傳音之術,這可真是奇怪了。難道又是文島主這般人物?」

  江南問道:「金大俠你心目中以為是誰?」金世遺道:「我也猜想不到。看來這位朋友大約是要來會我的,終須有個水落石出之日,暫時且不必理他。之華,你先把這幾顆解藥拿去給你的師嫂和甘師兄吧。幸喜我帶在身上,唉,也想不到今日還要用它。」

  谷之華接過那半瓶解藥,命白英傑送去,她與金世遺都因為這瓶解藥而想起了厲勝男的往事,兩人想法不同,卻都是黯然無語。

  江南問道:「金大俠,你剛才說到天魔教主,你可曾搜過她在徂徠山的巢穴麼?」

  金世遺道:「你的兒子給她擄去,這事情我已知道了。我進過徂徠山,不過,那是在半年之前。沒有見到你的兒子。」

  江南好生失望,說道:「我的兒子是在一個月前給她的侍女擄去的。姬大哥已給我去找了,只是他雖有神偷妙技,卻怕不是那天魔教主的對手。」

  金世遺道:「姬曉風是神行太保,他到徂徠山的時候,天魔教主只怕還未能趕回,正好乘虛而入。不過,江南,你卻盡可放心,我已答應收你的兒子做徒弟,我就決不能讓那天魔教主將我的徒兒擄去,縱使姬曉風要不回來,也包在我身上。」

  江南得了金世遺的允諾,心上愁雲盡都消散。笑道:「有你出手,比天魔教主更厲害十倍的敵人,我也不會害怕了!」

  谷之華道:「還有一事未明,那文島主既然是個奸險狠毒之人,他又為何助我斗那天魔教主?」

  金世遺道:「他的用意,我也不敢說完全明白。不過,據我想來,他可能有兩個目的,一方面是試試那天魔教主,看她懂得多少秘笈上的功夫?另一方面是向你示惠,企圖騙取你的少陽玄功。因為在那海島上時,他曾聽我說過,知道天山派的內功心法和你師父所留下的少陽玄功三篇,乃是最深奧的正宗內功。要不是我喝破他,他可能真會假冒我的。」

  谷之華笑道:「那時,我當真以為他就是你。不過,他若是要來騙我,為何在那天魔教主逃走之時,他又匆匆忙忙地追出去呢?嗯,那時我還以為是你不想理睬我呢!」

  金世遺聽她說得柔情脈脈,不覺心中一動:「嗯,這麼多年了,她對我還未忘懷。」眼光一瞥,只見江南似笑非笑地望著他們。

  金世遺定了定神,才接下來說道:「也許他那時已發現了我;也許他感到騙你不易,倒不如先去打天魔教主的主意。」

  說到此處,白英傑已經回來,向谷之華道:「這解藥果然靈效無比,謝師嫂和甘師弟都已醒過來了,甘師弟還嚷著肚子餓要吃東西呢。看光景明天便可以復原了,他們托我向金大俠致謝。」

  江南忽地站起來道:「白師兄,你帶我去看看他們,甘師兄替我擋了一招,等於是替我受了傷,我實在過意不去。」

  金世遺也想說去,江南已先說道:「探病的人不宜太多,金大俠你坐會兒,恕我失陪了。」金世遺知他心意,笑了一笑,也不再說什麼,便留下來了。

  江南等人託辭走開,房間裡便只剩下金世遺與谷之華單獨相對,兩人都感到萬語千言,不知從何說起。

  過了半晌,谷之華方咳了一聲,輕輕問道:「世遺,這幾年來你可好?」金世遺道:「好,這幾年來我四海為家,倒也慣了。你看我有什麼改變沒有?」

  谷之華笑道:「看來你是比以前老成多了。大約現在不像從前那般喜歡惡作劇了吧?」

  金世遺笑道:「有時也還喜歡捉弄別人的,不過憤世嫉俗的心情卻是沒有了。你呢,這幾年來你也好麼?」

  谷之華道:「最初做掌門的時候感到不慣,現在也不怎麼了。你也看,我有什麼改變沒有?」

  金世遺道:「你也比以前更沉著了,好像事事都很有主意,叫人感到可以信賴。」

  谷之華道:「以前我對個人的事情想得較多,在遇到命運磨折的時候,就難免消沉。現在我以我的師父作為典範,一心一意是想光大本門,培植後輩,好與胡虜周旋,功成不必在我,總有一天,可以恢復漢家舊業。我的心情有了寄託,也即是已找到了安身立命之所了。」

  這幾句話隱隱地道出了她的心事,那即是她願作邙山派的掌門以終老,過往的情孽,那已是視如過眼雲煙,東流逝水了。

  金世遺在她面前,本來感到有點兒內疚,聽了這幾句話,心情豁然開朗,不知不覺的緊緊抓住了她的手。

  這是淨化了的感情,升華了的感情,兩人緊緊握著手兒,胸中毫無雜念,只是沉浸在幸福的感覺中,那是「得一知己,可以無憾」的幸福。

  金世遺道:「之華,多謝你。」谷之華道:「多謝我什麼?」金世遺道:「我在海外飄流,孤單單一人,有時也會突然感到悲從中來,不可斷絕,生活在這世界上似乎沒有什麼意思,每到這樣的時刻,我就會想起你來,你比我堅強得多,想起你來,我也就堅強了。我給那文島主關在石窟的時候,與其說是他迫我練成武功,不如說是因為由於你的鼓勵,我是想起了你對我的期望,才決心練成武功,打破牢籠,還要活在這世界上做一番事業的。所以,之華,這些年來,我在海外飄流,離開你似乎是很遠很遠,但實來又是很近很近。」

  谷之華道:「我也是每天惦記你的,我擔心以你那樣的感情,自己不能控制自己,碰到重大的變故,會突然像火山般爆發起來,燒毀了自己。現在我可放心了,你已經像孩子長大成人,感情也沉穩堅厚了,看得出你不會再任性而為,胡闖一通。世遺,我恭賀你練成了絕世武功,果然不負我先師的期許。」

  兩人經過一番傾吐,但覺彼此心意相通,感情到了更高的境界。那是江南所想像不到的境界,江南是希望他們破鏡重圓,再為愛侶的,而現在他們的感情已是淨化升華,遠遠超乎普通的愛情之上。這種結果,江南知道了或許會失望,但要是他能夠理解的話,他也會為他們感到幸福的。

  谷之華心裡輕輕念著兩句詩:「中年心事濃如酒,少女情懷總是詩。」金世遺已踏進中年,而她也將近中年了,她深深地感覺到,金世遺對她的感情比以前更為深厚,像酒一樣的濃,也像酒一樣的醇!如果說金世遺以前的感情令她激動、令她顫抖,而如今則是令她感到醇酒的芳香了。而她自己呢,也離開了少女的時代了,缺乏少女那「詩」般的幻想,謎樣的情懷,但現在卻是把握得住的感情,那是另一種「美妙」,並不遜於令人心弦顫動的詩篇!

  兩人默默無言,相對了好一會兒,金世遺這才想了起來,問道:「之華,你剛才問起中牟縣的丘岩,說是有一件奇怪的事情要告訴我,那是什麼事情?」

  谷之華正想答他,忽聽得谷中蓮在內房叫道:「媽媽,媽媽!」原來她已經醒了。

  谷之華笑道:「世遺,你先見見我的女兒吧!」金世遺詫道:「你哪裡來的女兒?」

  谷之華道:「這是我翼師兄從丘岩家中帶出來的一位孤女。」金世遺道:「哦,原來是你的養女。」

  說話之間,那女孩子已走了出來,谷之華道:「蓮兒,快來見過金伯伯。」那女孩子睜大了眼睛,說道:「你就是金世遺伯伯嗎?媽媽和姑姑們常常提起你,你是天下最有本領的人,是嗎?」

  金世遺笑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任憑哪一種本領,都沒有誰敢說天下第一的。」他邊笑邊說,目不轉睛地注視著那女孩子,眼光中忽然露出詫異的神色,谷之華不由得感到有些奇怪。

  谷之華道:「蓮兒,你練一套玄女掌給金伯伯瞧瞧。」金世遺看了,說道:「這女孩子是天生的練武資質,我送她一樣見面禮吧。」說罷,拿出了一本薄薄的小冊子。

  谷之華道:「這是什麼?」金世遺道:「我所參悟的武學,尚未曾整理就緒,也未有工夫都寫出來。不過,打好基礎的入門功夫我已寫好兩章了。這是融會了喬北溟秘笈的奧義和天山派的內功心法的,你師父的少陽玄功是最上乘的正宗內功,只是對於初學之人,非有十年八年的功夫,不能登堂入室。我所參悟的武學與你師父的異途同歸,對於初學之人,也許更易入手,修習的時間也會快些。之華,說起來這也本應是你家的東西,如今我借花獻佛,拿來給你,也就作為給你女兒的見面禮吧。」

  金世遺說「這本應是你家的東西」,這句話有個緣故,因為喬北溟的武功秘笈,當初有半部落在谷之華的父親孟神通的手上,後來由孟神通給了女兒,谷之華再給了金世遺,而金世遺的武學就有一大部分是從喬北溟的武功秘笈再發展出來的。

  谷之華聽了此言,不無感觸,但這是給女兒的見面禮,因此也就接下了。

  谷中蓮道:「金伯伯,你真是好人。我聽白師伯說,你是無家可歸、到處浪蕩的。不如你也和我們在這觀中住下來好不好?」

  金世遺笑道:「我和你的媽媽是好朋友,就是不住下來,我以後也會常常來看你們的。」

  江南已去了大半個時辰,還未回來。谷之華道:「蓮兒,你到甘師叔那兒叫江叔叔回來,差不多是吃飯的時候了。」

  谷中蓮走後,谷之華道:「世遺,你剛才目不轉睛地瞧著蓮兒,可是覺得有什麼異樣?」

  金世遺道:「她不是丘岩的親生女兒吧?看來不大像是漢人的孩子。」

  谷之華道:「你眼力不錯,瞧出來了。她是丘岩從塞外帶回來的一個不知來歷的孤女。」金世遺「哦」了一聲,沉吟不語,似乎詫意更濃。

  谷之華也不禁詫異起來,她的詫異卻正是由於金世遺的詫異而引起的。要知谷中蓮頭有金髮,眼珠微碧,只要留心觀察,看出她並非漢人的孩子,這並不困難;那麼,從金世遺深感詫異的神情看來,他所詫異的當不只是這孩子的本身,而是另有原因了。「那又是什麼呢?」

  金世遺道:「你先把這孩子是怎樣得來的經過告訴我吧。」言下之意,似乎他也有一些事情要告訴谷之華。

  當下谷之華便將翼仲牟怎樣去赴丘岩之約,丘岩怎樣自盡託孤,以及翼仲牟因為不便撫養,故而將這孩子送給自己做女兒等等事情說了,她因為急於要聽金世遺的,所以說的只是一個大概,經過細節,遺漏頗多。

  金世遺忽地問道:「這孩子是不是還有一個同胞兄弟?」

  谷之華大感驚奇,連忙說道:「不錯,我忘了告訴你了。她是有一個孿生兄弟,由陳留縣的葉君山收養。咦,你是怎麼知道的?」

  金世遺道:「那葉君山呢?」谷之華道:「葉君山已給人害死了,他的死還在丘岩之前幾天,兇手是誰,無人知曉,孩子下落,也不知道。怎麼,你有所知聞麼?」

  金世遺搖搖頭道:「對丘岩、葉君山以及這兩個孩子的事情,我一點也不知道。但聽了你的敘述,卻令我憶起一件舊聞。」

  金世遺接著說道:「那年我因為訪查天魔教主的來歷,曾在阿爾泰山下的一個小國家耽擱過一些時候,那是與天魔教主同一部族的馬薩兒人所建立的一個國家。聽得國中人說,他們的國王正在追查前王一對兒女的下落,原來他們的國王乃是前王平章(官名,相等於宰相),四年前殺了國王王后,篡位自立的,為了斬草除根,是以追查前王的兒女。我又聽過他們一些父老的私下談話,前王似乎比現在的國王,遠得百姓愛戴。」

  谷之華道:「這麼說來,難道蓮兒竟是馬薩兒國的公主?但根據她的記憶,她小時並不是在皇宮住的,父母也不和她同在一起,她的母親只來看過她一次,還是晚上偷偷到她所住的帳幕來,而且還不敢表露身份,這又是什麼緣故?那時她的父親還是國王,奸臣還未曾篡位呀?」

  金世遺道:「當然還不能斷定這孩子就是馬薩兒國前王的女兒,或者這只是一個巧合,他有一對孿生子女,你的女兒也有個孿生的哥哥。」

  谷之華問道:「你剛才說那國王是在四年前被殺害的麼?」金世遺道:「不錯。」谷之華沉吟片刻,說道:「這又是一個巧合了,據蓮兒的憶述,也是在四年之前,那草原上似乎曾發生過一場什麼災難,她就是在那一年被丘岩從草原上帶走的。」

  金世遺道:「在西域諸種人中,馬薩兒人較似漢人,他們的女孩子大都長得很秀氣,你的蓮兒是有點像馬薩兒人的孩子。」

  谷之華笑道:「聽你這麼說,竟是越說越似了。要是蓮兒當真是什麼公主,我可不敢要她做女兒了。嗯,關於馬薩兒國那位前王,你可還知道些什麼?他懂不懂武功?」

  金世遺道:「這我就不知道了,不過草原上的居民都善騎射,部落的酋長甚至國王,在進行圍獵時也是眾人的領袖,不像中國的皇帝深居九重的,所以他的弓馬功夫,大約也不會差。」

  谷之華道:「我所說的不是這種弓馬功夫,是咱們武林人物所練的這種武功。」金世遺問道:「你為什麼要知道這一點?」

  谷之華告訴他,那件棉襖上的鈕扣,乃是對修習內功最有奇效的「天心石」,金世遺立刻明白她的意思,說道:「不錯,倘非在武學上有深湛的造詣,而且還要是見聞廣博的人,決不會知道這天心石乃是異寶,也決不懂得怎樣用它。依我想來,那位馬薩兒國的前王,總不會是位武學大師吧?」

  雖然有幾個疑點,但「巧合」之處也多!谷中蓮是否馬薩兒國國王的女兒,實在難以斷定!谷之華苦笑道:「她若是公主,身份雖然高貴,麻煩可就多了。但願她的命運不似我的坎坷。」

  金世遺道:「可惜我只略懂西域諸國的語言,不通他們的文字。若要確定你的蓮兒的身份,恐怕只有等待陳天宇來,讓他看那一紙羊皮書了。」

  金世遺又道:「我準備先去替江南要回孩子,然後再與他同去找陳天宇。」說起江南,谷之華看了看窗外的天色,笑道:「這傻小子怎的現在還不回來?」金世遺也笑道:「你別怪他,他倒是一片好心,他大約以為我有一大車子的私房話要和你說。」

  剛說到此處,江南的聲音已從外面傳來:「金大俠,又有一件稀奇的事情了!」接著是谷中蓮的聲音道:「媽,靜緣姑姑來看你。」

  金世遺笑道:「江南,你總是大驚小怪的,又有什麼事情?」說話之間,谷中蓮已蹦蹦跳跳地走進屋子,後面是一個老尼姑,金世遺認得她是谷之華的師姐靜緣。

  靜緣在半山的藥王廟當主持,谷之華見她到來,頗覺意外,笑道:「今天不是藥王誕嗎?你一定忙了一整天了,卻怎的這麼晚了,還上玄女觀來?哈,江南,你說得不錯,這倒是件新鮮事兒。」

  靜緣道:「我來了有半個時辰了,先去看了謝師嫂和甘師弟的病,唉,想不到你們這裡也發生了意外的事情!」

  谷之華吃了一驚,問道:「藥王廟發生了什麼意外?」這時江南和白英傑亦已進了屋子,江南道:「金大俠,這可不是我大驚小怪了吧?」

  靜緣道:「藥王廟倒沒有什麼意外,而是獵戶們碰到了意外,有好幾個獵戶被大猩猩抓傷了。」

  谷之華「咦」了一聲,道:「這倒奇了,邙山哪裡來的大猩猩?」

  靜緣道:「不錯,邙山是從未發現過猩猩的,這兩頭大猩猩是外人帶來的。」當下,果真說出了一件稀奇古怪的事情。

  原來在藥王廟周圍住有幾十家獵戶,昨天晚上,忽然聽得老虎的吼聲,邙山原有老虎,不足為奇,奇怪的是滿山都是老虎的吼聲,聽來總有百數十頭!老虎的習性是不喜歡成群結隊的,而且由於這幾年來老虎越打越少,獵戶們要尋覓老虎的蹤跡已很困難,而現在卻一來就是一大群!

  這些獵戶都是世代相傳的獵虎好手,登時聚集起四五十個精壯男子,準備了見血封喉的毒箭,鋒利的刺虎叉,就上山獵虎。

  靜緣說道:「奇怪的事情來了,那些獵戶進了樹林,只見老虎三五成群,滿山亂竄,獵戶們大著膽子,截住落單的幾隻老虎,鋼叉毒箭,便飛過去,射傷了幾隻老虎。獵戶們正要去拖回來,忽聽得一聲獸吼,有如青天起了個霹靂,震耳欲聾,動魄驚心,比老虎的吼聲更為可怕!

  「就在這一瞬間,旋風般的來了兩隻怪獸,後蹄直立,狀如巨人,滿身金毛,它吼的聲一起,未受傷的老虎盡都匍伏。

  「獵戶大驚,見血封喉毒箭紛紛射去,哪知這兩個怪獸竟是皮堅如鐵,刀箭不入,毒箭射中它們的身子,全都反射回來。」

  金世遺道:「這怪獸不是猩猩,它叫做金毛狻。」靜緣道:「金大俠見過這種怪獸?」金世遺道:「大約是十年之前,我在一個島上見過兩隻金毛狻。它專長食獅虎的腦子,所以老虎見了它,就像老鼠見了貓一般。嗯,邙山竟有金毛狻出現,這真算得上是奇怪的事了。」

  靜緣繼續說道:「還有更奇怪的在後頭呢,獵戶們見那兩隻怪獸如此厲害,連毒箭也奈何它們不得,還給反射回來,盡都慌了。幸虧反射回來的毒箭欠缺準頭,否則更不堪設想。

  「獵戶們發一聲喊,四散逃去,他們的身手比常人矯捷得多,但卻怎避得開那兩隻打動如風的怪獸?那兩隻怪獸似是為他們的毒箭所激怒,發個怒吼,見人就抓!」

  谷之華心性仁慈,連忙問道:「可有獵戶送了命麼?」

  靜緣道:「還好,就在那兩隻怪獸肆虐之時,忽聽得一聲長嘯,有人喝道:『只准傷虎,不准傷人!』說也奇怪,那兩隻怪獸便似那人養熟了的家畜一般,懂得主人的言語,聽得喝聲,便立即住了手。」

  金世遺問道:「那是個什麼模樣的人?」

  靜緣道:「眾獵戶只聞其聲而不見其人,而且在那時候,誰都忙著逃命,哪還有工夫找人。幸而那人出聲阻止,來得及時,無人喪命,不過,也已有十多個人,傷在它們的爪下!」

  谷之華問道:「那兩隻怪獸呢?」

  靜緣道:「那兩隻怪獸舍了獵人,再去追逐猛虎,將那些三五成群、滿山亂竄的猛虎都趕到一處,就像押著俘虜一樣,翻山越嶺跑了!」

  眾人聽了,無不驚駭,白英傑道:「那人雖不知是好是壞,但給那兩隻怪獸藏在本山,總是不妥。掌門,你看該如何對付?」

  谷之華道:「先救了那些獵戶,然後再去搜查那一人二獸的行蹤,問明他的來意,再作定奪。靜緣師姐,獵戶們可傷得重麼?」

  靜緣道:「他們的傷勢個個相同,都是肩上的琵琶骨給抓碎了。我已給他們敷上了金創藥,性命大約無妨,只是我那裡欠缺續筋駁骨的藥,因此顧不得天色已晚,也要趕來索藥。並請掌門多派幾位師弟師妹,幫忙施術。」

  琵琶骨抓斷,若過了一天一夜,便不能駁續。谷之華道:「救人如救火,白師兄,你立即帶幾位懂得續筋駁骨手術的師弟,拿了藥隨靜緣師姐走吧。獵戶全靠氣力謀生,可不能讓他們殘廢了。」

  江南嘀嘀咕咕地說道:「我江南見過的怪事也還不少,卻從未聽過畜生也會抓人的琵琶骨的!當真如此,這兩隻畜生簡直就是武林高手了!糟糕呀糟糕!它們刀槍不入,又會武功,咱們都是血肉之軀,卻如何抵敵得住?」

  江南嘀嘀咕咕,本是想引金世遺說話,卻見金世遺望出窗外,一派茫然的神態,對他的說話,竟似是聽而不聞。

  原來金世遺想起了十年前的往事。那一年他和厲勝男出海找尋喬北溟所藏的秘笈,就在喬北溟住過的那個火山島上,見著厲勝男的叔叔厲盼歸,也第一次見到了金毛狻這種怪獸。那兩隻金毛狻就是厲盼歸養的,厲害非常,與金世遺同時來到那海島,藏邊四大魔頭之一的桑青娘,就是死在那雄金毛狻的爪下的。

  金世遺不由得心中想道:「金毛狻是極罕見的異獸,只生長在熱帶多雨的叢林中,在這中原地方那是決計不會有的。金毛狻已然罕見,會武功的金毛狻想來更是世上難尋,莫非這兩隻金毛狻就是厲勝男叔叔所馴養的那兩隻金毛狻?但卻又是誰有如此能為,竟能把它們降伏?」

  江南見金世遺不接話頭,索性放開了喉嚨嚷道:「金大俠,敢情你也怕了那兩隻畜生?」

  金世遺有如在夢中給人喝醒,笑道:「江南,你大叫大嚷做什麼?」江南道:「我是在說那兩隻畜生呀,你可得想個辦法對付它們。邙山乃是武林勝地,要是你也怕了那兩隻畜生,咱們就只好任憑它們在邙山撒野了!」

  金世遺道:「我怎會害怕它們,說不定它們還是我相識的朋友呢?」

  谷之華也早已覺察到了金世遺神態有異,聽了這話,便禁不住問道:「世遺,你可是知道那一人二獸的來歷?」

  金世遺不想在谷之華面前多提厲勝男的往事,笑了一笑,說道:「金毛狻是極為罕見的異獸,我以前在海外見過兩隻,剛才忽發異想,但願這兩隻就是我以前所曾見過的那兩隻。」

  谷之華笑道:「世上哪有這樣湊巧的事情。」金世遺道:「之華,你放心。不管這兩隻金毛狻是否我所見過的,我總要找著它們,決不會讓它們在你的邙山上撒野。」

  邙山派弟子聽得有怪獸藏匿本山,大家都在小心戒備。谷之華分屬掌門,免不了要給他們安排警戒的任務,晚飯過後,她就無暇與金世遺再敘了。

  是夜江南與金世遺同住在一房,江南經過日間的兩場打鬥,精神已是疲倦不堪,起初還強自支持,嘮嘮叨叨的與金世遺說個不休,後來就頻頻地打起呵欠來,不消多久,便呼呼嚕嚕地熟睡如泥了。

  金世遺卻是心事如潮,輾轉反側,不能入睡,他從金毛狻想到厲勝男,想到了火山島上那段情緣,想到了其後的悲歡離合,這一些情事,本來已隨著歲月的消逝而漸漸淡忘,如今被這兩隻金毛狻挑起了塵封的記憶,驀然間都上心頭。

  夜已三更,月光如水,透過紗窗,金世遺神思昏昏,嘆了口氣,索性披衣而起,在小庭里獨自徘徊。

  月光在梧桐樹下「畫」出了金世遺的影子,那影子又幻化成了厲勝男的影子,金世遺望著自己的影子發呆,在這剎那間,不知怎的,他感到厲勝男又回來了。她雖然死了,但她的影子還在追隨著他。

  也就在這時,忽聽得遠處一聲怪嘯,那正是金世遺熟悉的金毛狻的叫聲!

  金世遺瞿然一驚,登時「醒」了過來,立即展開絕頂輕功,出了玄女觀,奔入林中,向那聲音的來處尋找。忽又聽得一聲嘯聲,似是野獸的吼叫,但與那金毛狻的吼聲卻又並不一樣。

  金世遺也不由得心中一凜,他是武學的大行家,這時已聽出了那是「傳音入密」的上乘內功,本來能夠「傳音入密」之人,內功的修養必然接近爐火純青的境界,所發出的聲音也必是柔和的,但這嘯聲卻是如此悽厲可怖,顯出發嘯之人,決非正派中人,而是練有極厲害的邪派內功的。金世遺已是融通了正邪各派,但從這嘯聲,也聽不出那人練的是哪一派邪派的內功。

  嘯聲未止,便見金光閃閃,平地里捲起一陣旋風,卻原來是那兩隻金毛狻來了。

  金世遺猛然省悟,原來那人的嘯聲正是指揮那兩隻金毛狻來撲擊他的,說時遲,那時快,旋風倏地卷到了他的眼前,那兩隻金毛狻已伸出毛茸茸的長臂向他疾抓!

  金世遺焉能給它們抓中,那兩隻金毛狻閃電般向他連續三抓,金世遺使出了天羅步法,也是閃電般的連續三次避開,就在這短促的時間中,金世遺已認出了就是厲勝男的叔叔所養的那兩隻金毛狻。

  金世遺連忙叫道:「你們認不得老朋友了吧?」那兩隻金毛狻第四次正要抓下,忽地長臂下垂,擺尾搖頭,發出嗚嗚的叫聲。

  原來這兩隻金毛狻深具靈性,只因隔別十年,又在黑夜,故此一時間認不出金世遺;如今聽出了是老朋友的聲音,嗅到了熟悉的氣味,登時凶性盡斂,與金世遺親熱起來。尤其那隻雌的,因為它當年曾受過孟神通所傷,而這傷是金世遺給它治好的,所以對金世遺更是特別親熱,下伏在金世遺的腳下與他廝挨。

  忽地怪嘯之聲又起,那隻雌金毛狻似是吃了一驚,一躍而起,那隻雄的繞著金世遺跳了一圈,嗚嗚地叫個不休,金世遺明白那嘯聲乃是指揮這兩隻金毛狻上前撲擊的,但它們已把金世遺當作朋友,哪肯向前?

  金世遺笑道:「朋友,你不必費神了,我和它們相識,也許還在你之前呢。」

  話聲甫畢,只見一條黑影倏地從林子裡衝出來,金世遺猛的心頭一震,禁不住渾身顫抖,這一瞬間,他嚇得幾乎呆了!

  這一瞬間,他幾乎以為是厲勝男的鬼魂出現,那人穿著一身黑色的衣裳,長髮披肩,遠遠看去,活脫就像厲勝男當年的模樣!

  轉眼間那個人已到了近處,金世遺定了定神,這才看出並非女子,但他的相貌確是有幾分像厲勝男,且又留著長長的頭髮,打扮得不男不女,要不是金世遺聽到了他的聲音,當真會以為是厲勝男穿上了男子的服裝呢。

  那人走到了金世遺面前,把手一揮,那兩隻金毛狻如奉大赦,連忙退下,遠遠走開。那人冷冷說道:「你就是金世遺嗎?」

  這人的聲音把金世遺又嚇了一跳。他的聲音鏗鏗鏘鏘,有如兩片金屬磨擦一般。金世遺怎也料想不到,此人眉清目秀,貌如女子,卻會發出這樣刺耳的聲音!

  金世遺目不轉晴地望著他,心中疑雲大起,強鎮心神,答道:「不錯,我就是金世遺。你是誰?」

  金世遺越看越覺得這人似厲勝男,不過,越看也就越發可以肯定是個男子。除了聲音、服裝之外,這人有粗大的喉核,還有稀疏的幾根短須,這都是男子的特徵。還有他那雙大腳,也決非厲勝男那三寸金蓮可比。看來這個男子大約在二十四、五歲之間。

  這人也是在目不轉睛地望著金世遺,遲遲未曾回答。金世遺驀地心頭一動,想道:「難道是勝男的兄弟?可是這是決不可能之事,厲勝男的全家,除了她自己一人之外,早已被孟神通殺得雞犬不留了,這世界上哪裡還會有厲勝男的家人。正是:

  舊夢塵封休再啟,厲家孤子又重來。

  欲知後事如何?請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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