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一百三十一章 再聚

  從張守義的口中，宋青小得知自己一去十七年，老道士為了當年的承諾，獨自收斂屍骨；

  為了派遣寂寞，向張守義說起她的過往，以及偶爾向他們打聽有沒有感應到她氣息時，得知她音訊全無時，失落的樣子。

  她擔憂從老道士的眼中看到責備，怪她遲遲而回，恨她當年的離別，使他失去大弟子後，獨自回歸。

  可是宋青小的目光與老道士相對望的剎那，老道士的眼中卻只有純粹的歡喜，不見半分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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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唔……」

  一道長長的呼氣聲將三人之間的沉默驚醒。

  許久之後，宋青小才看著青衫老者，喚了一聲：

  「二師兄。」

  話音一落，她才像是想起了什麼一般，將自己身體扭轉了個方向，露出被她半抱在懷中的身影。

  老道士的目光順著她的動作看過去，那表情有片刻的怔忡，接著劇烈的顫抖個不停。

  一個似是沉睡的年輕男人被她抱在臂間，眼皮顫動著，似是即將甦醒。

  「師父，弟子回來了！」

  她輕聲的喚了一句，這一聲便像是打開了老道士記憶的鑰匙。

  他甚至口不能言，身體抖個不停，只是發出『啊啊』的聲響，催促著同樣驚呆的二弟子前行。

  「當年，沈莊之中，因為我修為不足，使得您老人家失去了大師兄侍奉。」

  她抱著懷裡的年輕人，深吸了一口氣：

  「如今，我將大師兄完整的歸還給您。」

  「長青……長青……」

  宋長青的出現，如在老道士心中掀起颶風，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從二弟子身上跳下來的，蹣跚著踩著廢墟之石，往二人前行。

  眼前的一切如夢似幻，仿佛老天爺垂憐他從不做虧心事，臨死之前圓他一場夢境，使他可以安心的去。

  「無論是真是假，但能再見你師兄妹二人，也算我不虛此行。」

  「縱然是叫我立即死去，上天也是對我格外恩賜。」

  不遠處，被吊掛在半空的張守義見此情景，也是觸景傷情。

  他是深知老道士心事的人，也很為這個等了十七年的『老朋友』如今得償所願而開心。

  阿七恢復和尚之身，隱匿了魔神之體，將被垂掛起來的張守義以及亡靈軍團的人一一放下地。

  他們身上的煞氣已經被阿七清理，看上去靈體都穩固了幾分。

  老道士走到近前，小心翼翼的伸出手去摸了摸宋青小的頭。

  她全無先前斬殺孟芳蘭時的冷酷，順從的任由那一隻蒼老的手落在自己的頭頂，如同當年前往沈莊之時，老道士想要安撫她時，摸她腦袋時的情景。

  他的手已經冰涼，不再像那時溫暖而有力，可帶給她的安心感覺卻從未變過，甚至更甚當年一些。

  那些面對師父時的忐忑、不安，在他這輕輕的撫摸下，如同清晨的霧氣迅速散去。

  她短暫的放縱自己，將頭在老道士的掌心蹭了蹭。

  「回來就好，回來就好。」

  老道士沒有責備，他就像是一個久等孩子歸來的父親，只強行克制內心的情緒：

  「平平安安的回來了就行。」

  他沒有問宋青小這些年去了哪裡，為什麼讓他等了這麼長時間，還音訊全無。

  仿佛他的心胸之中，只記得此時相聚的開心，完全不記得等待的苦悶。

  宋青小的眼睛微微有些酸澀，點了點頭，輕輕應了一句。

  確定了掌心下的孩子是真實的存在後，老道士將期盼的目光落到了宋長青的臉上。

  他剛剛恢復，還沒有徹底的清醒。

  縱然有孟芳蘭所遺留下來的結晶相補，但身處九幽十七年的時間，對他來說就像是一場很長的夢魘，無論是魂魄、精神都嚴重受損。

  「長青他……」

  老道士見宋長青未醒，臉上的笑容逐漸又化為擔心。

  手心手背都是肉，宋青小的歸來令他開心、滿足之餘，難免又開始為此時還未甦醒的大弟子而擔心。

  「沒事。」

  宋青小搖了搖頭，輕聲的安撫他：

  「大師兄的神魂受損，但肉身已經得到了修補，此後回去，好好調養一段時間就行。」

  這十七年對他來說就像是一場浩劫，但服食了孟芳蘭遺留的結晶之後，宋長青如同重塑肉身，將來可再度修行，速度會遠勝從前。

  甚至因為有九幽之行的經歷，妖怪、屍鬼類對他會格外畏懼，以後前途不可限量。

  唯獨麻煩的是他與孟芳蘭相伴的這十七年所生的心結，恐怕會花很長時間才會逐漸走出這個陰影。

  老道士聽了這話，頓了一下，隨即放了心。

  宋青小隨即手腕一轉，掌心之中出現一小顆殷紅如血的珠子。

  那珠子約摸黃豆大小，通體透亮帶著蓬勃生機。

  珠身滾圓，軟得像粒水滴，散發著淡淡馨香之息，令人聞之而口齒生津。

  「這是孟芳蘭死後遺留下來的東西，我一分為二，一半給了師兄，一半給您。」

  宋青小輕聲的說道，老道士聽聞孟芳蘭已死，臉上露出一種似是鬆快，又是解脫之意。

  這個名字曾給沈莊帶來了兩場極大的浩劫，造成無數人慘死，使他師徒分離，窮凶極惡，罪大惡極。

  十七年來，他除了思念兩個徒弟之外，最擔憂的就是這個魔頭逃離沈莊，為禍天地。

  如今聽聞她已經死了，不免鬆了一大口氣的同時，想到沈莊那些死去的鬼靈，又沉沉的嘆息了一聲：

  「沈莊的人，也算是可以真正安息。」

  吳嬸、吳妮兒母女、沈進峰一家，終於可以得到永遠的平靜。

  他年紀老邁，說到這裡，又像是恍惚了許久，接著終於想起了宋青小說的話，連忙搖頭：

  「給我幹什麼？」

  這東西宋青小既然給他，肯定對他大有助益。

  他不知道這珠子的作用，可憑藉神識，卻能感應到血珠之中蘊藏的龐大力量，他不願意伸手去接，想要留給徒弟。

  他已經是蒼顏白髮，人之將死。

  孟芳蘭既然能死在她的手中，證明她這十七年的時間內，修為肯定突飛猛進。

  她還年輕，未來有無限可能，比他更需要這樣的東西。

  老道士已經看到了遠處的巨狼王，也看到了站在張守義身側的小和尚等。

  他感覺得出來，自己的這個弟子似是與當年相較，更加內斂、更加從容而自信。

  仿佛殺死孟芳蘭對她來說，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可是無論她怎麼成長，在老道士眼中，卻依舊是那個需要他照顧的孩子。

  「你留著就行。」

  在宋青小印象中，他為人嚴肅，從不說笑打趣。

  此時卻心情極好，難得說笑兩句：

  「師父能看到你們兩人平安回來，不知有多開心，縱然給我人參果，也絕不肯換的。」

  宋青小卻搖了搖頭：

  「這是您的。」

  孟芳蘭留下的這顆晶珠，是屠殺了沈莊無數百姓凝聚而成。

  珠子中的每一分力量，都是當年死於她怨念之下的冤魂。

  這些年來，老道士每年收殮骸骨，超度亡靈，為沈莊做了許多善事，這珠子落於他口中，是他應得的善果。

  「更何況師兄的身體還很虛弱，需要有人盡心照顧才行。」

  以她的眼力，自然看得出來老道士已經油盡燈枯，不久於人世。

  此時只是因為術法緣故，以及心情歡暢，所以強忍。

  但宋青小又哪裡忍心他才剛與宋長青見面，師徒二人又再度分離？

  「他受了不少的苦，需要您的開導陪伴。」

  「更何況，」她頓了頓，隨即說道：

  「我也不希望您與大師兄當年經歷生離，如今十七年後再見，卻又成死別。」

  「可……」

  老道士一聽這話，愣了一愣，像是想要說什麼，宋青小卻以眼神將他制止：

  「我明白您的意思。」

  他與天下許多愛子如命的父母一樣，恨不得將所有最好的東西交給孩子，唯獨將沉重、苦痛留給自己。

  「可我如今的修為，已經不再需要這些東西。」

  孟芳蘭的力量雖強，但對她來說，已經不足一提。

  這一點血珠的力量甚至引不起她體內靈力的波瀾，對她來說僅只是略有進益，但對於老道士來說，卻能救命。

  最重要的，她已經撬動了『義』字令的力量。

  隨著太昊天書內的字令力量被接連引動，一股強大的力量遊走於她周身。

  她已經隱隱可以摸到入聖的邊境，只差一點點契機而已。

  而這一點契機，恐怕在不久的將來就會達到的。

  不過宋青小卻並沒有提到這一點，她害怕自己說完之後，老道士若是得知她要再度離開，不知會有多傷心。

  只盼宋長青的歸來，可以撫平他失去了小弟子的遺憾，能夠令他後半生過得快樂安心。

  她眨了下眼，壓下心中的情緒，微笑著道：

  「這顆血晶珠，您受用是當之無愧的。」

  不遠處的張守義聞言也跟著勸道：

  「是啊，老道長，您對沈莊有大恩，由您服食此珠，最好不過。」

  他是親眼看到宋青小斬殺孟芳蘭的，一個九幽魔煞在她手中被逼得走投無路，最終現出原形，神魂俱碎，而她卻像是不費吹灰之力。

  宋青小的力量，比他想像的更加要強一些。

  站在遠處的二弟子終於反應了過來，他一聽這話，不由很是開心：

  「師父……」

  他原本最擔憂老道士會死，如今見宋青小拿出此物，大師兄分了一半，竟能活命，說不定此物也能救師父一命。

  二弟子年紀雖長，修行的天份也不太佳，但他性情憨厚而寬仁，順從且又孝順。

  此時完全不嫉妒大師兄和師父都有好東西，而是真心的替他們感到開心。

  老道士本不想要，可回頭見到二弟子擔憂的樣子，他一臉歡喜，欲言又止，卻因為習慣了聽從自己的話，不敢違抗自己的命令，而不敢像其他人一樣勸導出聲。

  可他能看得出來這個二弟子的眼中的期盼，他也擔憂失去自己的『父親』。

  這些年來，他忙於完成當年的承諾，奔波於沈莊、法事之間，想替宋長青積攢陰德，思念小弟子，卻完全忽略了守在自己身邊的這個二弟子。

  但他全無怨言，在自己重病之時，仍勤勤懇懇的侍候在自己身邊，格外的孝順。

  「這些年，也苦了你了……」

  老道士看著二弟子頭上的白髮，生出愧疚之心，不由輕聲說了一句。

  「沒有沒有。」

  二弟子一聽這話，忙不迭的搖頭，有些不知所措的樣子。

  宋青小指尖一彈，那血珠飛入老道士唇中，迅速隱沒於他的身體。

  那血珠一入嘴中，聞不出半點兒腥氣，反倒滿嘴生香，仿佛一股熱氣直通神魂。

  老道士原本即將潰散的三魂七魄在這股力量之下再度重聚，白髮轉青，臉色由黑轉白，繼而變得紅潤。

  無數積存的黑氣從他體內逸出，化為煞氣，被遠處的阿七招了招小手，引入體內。

  疲累、陰寒、痛苦等種種折磨了老道士多年的感覺一一褪減，取而代之的是體內像有無盡的力量，仿佛讓他回到了自己實力巔峰之時，渾身像有使不完的勁。

  他睜開了眼，那眼珠已經不再渾濁，反而變得清明。

  佝僂的背脊挺直，如同宋青小大夢之中，第一次見他那會兒。

  「師父……」

  二弟子見他一服用此血珠，整個人像是瞬間年輕了數十歲，不由又驚又喜，喚了他一聲。

  宋青小的目光也變得柔和，還未說話，卻感覺到懷中宋長青的氣息有了變化。

  他醒了。

  那雙眼睛睜開，不再像先前乾癟枯涸的樣子，反倒像是清澈的溪流，映出她的身影。

  「小師妹——」他喚了一聲，顫顫巍巍的伸出一隻手，像是想要去碰她的臉，接著眼角餘光又看到了面前另一個人影，接著本能反應比他的意識更快：

  「師父——」

  他伸了手過去，才剛喚出聲，那熱淚便順著眼眶流了出來：

  「我像做了一場惡夢……」

  他夢到自己與小師妹有生死大劫，夢到沈莊出了事，吳嬸上山求救，師徒三人下山之行。

  他夢到沈莊化為鬼域，出了一個窮兇惡極的女鬼。

  還夢到師妹險些出了事，最終他為救師妹，被困在一個漆黑恐怖的無盡深淵中，與屍身相伴不知多少個歲月。

  他說話的時候，身體還在抖，老道士強忍內心的情緒，伸手將他接了過來，半抱在懷裡：

  「做了惡夢不要緊，醒了就好。醒了就好。」

  他像是在哄年幼的孩子，伸手在宋長青的後背拍了兩下。

  宋長青幼時上山，也是他一手帶大的。

  可惜他年歲不大，又養了宋青小，此時他的目光便大多放在小弟子身上，有些忽視了這個大弟子。

  好在他少年老成，人又懂事，不止不爭風吃醋，還願意照顧妹妹。

  老道士覺得虧欠他良多，此時將他抱在懷中，不免又感傷淚垂，為他這些年的遭遇而心痛不已。

  好在師徒兩人如今身體恢復，將來還有很多機會彌補，這令得老道士心中好受了些。

  他溫聲細語的安撫很快令得宋長青內心的恐懼平息了一些，他還很疲累，在師父溫暖而有力的懷抱中，他的思緒仿佛回到了過去，逐漸擺脫了陰影，變得安寧。

  確認了大家都平安後，他似是疲倦極了，又閉上了眼睛。

  「小師妹，師妹，別走，等大師兄睡一睡，睡醒之後，有好多話想和你說呢……」

  他似是感應到了什麼，沒頭沒腦的說完這話，便睡得人事不省。

  老道士怔了一怔，像是有所領悟，眼中閃過一道傷感，卻抱著宋長青哄著，仿佛沒聽出他話中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