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兩頭不靠岸的人2
2024-05-14 22:48:54
作者: 辛夷塢
陳樨送孫見川一步三回頭地進了家門。這才深吸了口氣,對前面的人說:「這麼晚了,你還能回學校嗎?」
衛嘉說:「孫總讓我在把車停回公司後,自己找個快捷酒店住下。我明早再回去。」
「嗨!我瞎操什麼心,孫總還給你跑腿費了?」
「嗯。給了。」
陳樨把背往後靠了靠。孫叔叔是多麼周全的人!知人善任,慷慨大方。他怎麼會薄待區區一個晚輩!他和老陳一樣對衛嘉印象上佳,也為衛嘉沒有報考化學專業扼腕。陳教授只不過對衛嘉開放了藏書室,孫長鳴卻想得長遠。衛嘉大一時,他還不放棄說服衛嘉轉專業。他承諾,要是衛嘉學習化工相關專業,畢業後進入公司效力,他願意承擔大學期間所有的費用。還是陳教授說轉專業一事不好辦理,他才作罷不提。
衛嘉以往對孫長鳴十分恭敬客氣,卻不似他爸那般與這個表親走得很近。馬場的交割手續也是一板一眼辦下來的,既沒有因為親戚關係含糊了事,也不占對方半點便宜。怎麼如今忽然開竅了?
「你明知道我也在那裡。」陳樨盯著衛嘉的側顏道:「你覺得我不會尷尬嗎?你自己就沒有一點點尷尬?」
這是衛嘉對陳樨說過的話,現在她用來回敬他。衛嘉沉默的間隙,陳樨還在胡思亂想——如果他也用那句「跨過這道坎就沒事了」來搪塞她,她沒準會把他踹下車。
可衛嘉向她道歉,他說:「對不起,是我的錯。」
陳樨的不滿如同千鈞之拳砸入虛空,力道卸盡只余茫然。他總是讓著她。兩人每有爭執,他通常先一步檢討自己。他說「對不起」時是那麼誠懇!陳樨感覺自己被人誠懇地餵了一口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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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她默默咽下,再無別的話可說。
「你睡一會兒,到了我叫你。」
陳樨沒有理會。衛嘉替她把車窗升了起來,車速也悄然放慢。
陳家離孫家不遠,過兩個街口就進了小區。衛嘉剛停穩車,陳樨便重重甩上車門離開。
「陳樨!」衛嘉也跟了下去。
「幹什麼?」陳樨話里透著不耐,人卻站住了,「有話就說,有屁就放!」
衛嘉從車上拿了瓶水給她,說:「把你的酒氣沖淡些。」
陳樨扯動嘴角,她家就在幾步之外,用得著他好心遞水?再說了,她今晚只喝了半聽啤酒。家裡黑燈瞎火,誰管她的酒氣?可她還是接過了水,在原地不緊不慢地喝了兩口,眼睛並不看他。
「早點睡……用我陪你進去嗎?」
「你要不要今晚在我家過夜……我的意思是說客房收拾得很乾淨,比快捷酒店強!我爸等會兒就回來了。」
陳樨撩動她臉頰旁被風拂動的碎發。衛嘉站在路邊的樹下,有細小的果實掉落在他肩膀,他將其抓在手中,低頭細看。
「不了,這樣不好。」
「沒別的話可說了?算了,隨你便!」
陳樨頭也不回地走了。
衛嘉一直等到她家亮了燈,手機提示有新信息,她發來三個字:「快滾吧!」
他低頭微微笑。人不在眼前,他反而能在腦中細細勾勒出她的面部細節。生氣了的陳樨丹鳳眼微微眯起,嘴唇緊抿,原本精緻英氣的面部輪廓會稍顯凌厲,看上去更加生人勿近。尤清芬這樣的老油條也怵她更甚於陳教授。陳樨在家的時候,尤清芬擦桌子都要比平時賣力。
尤清芬不止一次通過衛林峰的嘴勸說衛嘉犯不著在陳樨跟前受氣,世上的好姑娘多了去。其實陳樨是個特別簡單的人,至少在衛嘉眼裡是。他明白她的高興、期盼、懊惱、失望因何而生,也能察覺她每一分小心思和自以為是的秘密。她脾氣不小,心也大。明明對他那麼失望無語,一轉頭又替他開解。他們很難相信,他感受到的輕鬆愉悅大部分是陳樨給的,反倒是陳樨遇上他後添了很多不痛快。
「他們」的身份有了新的變化。半月前衛林峰非要衛嘉到他的出租屋吃頓飯。飯桌上衛嘉得知他和尤清芬領證了。衛林峰給兒子倒了杯酒,不好意思地說:「我們只是想讓你知道有這回事兒。你用不著改口,以前怎麼樣一切照舊!」
尤清芬捂著嘴笑:「老夫老妻,走個形式罷了,別讓孩子笑話。」
衛嘉沒有笑,推開了面前的那杯酒。但他也沒有狠下心攪了他們的喜氣——自認上岸的賭徒配從良的妓女,年輕時苟合偷歡,人生過半相互依靠,誰也別嫌棄誰!只是這「喜氣」與他無關!衛嘉離開時尤清芬匆忙抓住他的衣袖,又飛快撒手。她說:「嘉嘉,你不怪我吧?」
衛嘉沒有問她指的是哪一樁,他的注意力在尤清芬無名指多出來的戒指上。戒指的鑽石比米粒還小,但很閃。他很好奇那是不是用陳教授的私章換來的。衛嘉事後思量再三,還是跟陳教授坦白了。然而沒有證據,口說無憑。陳教授反而寬慰他不要為他人的過錯耿耿於懷,還特意囑咐別對陳樨提起。他也沒臉提!責怪尤清芬,或者恨衛林峰有意義嗎?他們或許從未意識到這些事對衛嘉來說意味著什麼。
掉落在衛嘉肩膀的小球果是榕樹籽,深橘色,表皮皺巴巴的。風經過時滴滴答答地從枝頭墜落,像下了一場雨。它和桂花一樣,都是北方沒有的東西。衛嘉踩著滿地的榕樹籽往車上走,腳下發出「咯吱咯吱」的輕響,每一步仿佛都變得躑躅。
在老家時,衛嘉無數次想像過南方。他熟悉的是曠野、長草、無遮無攔的落日,天高地闊人寂寥,所有思緒被稀釋至麻木。他瘋魔了一般重拾書本,割捨故土,只為了見一見什麼是陳酒的「陳」,木樨的「樨」,什麼「甜絲絲的」卻又能「激烈香成陣」。等他終於如願,他聞過了桂花香氣,也感受過南方濕漉漉的風,鬆軟的泥土,還有密集樓道中的人味兒……卻始終不能習慣這裡的溫存粘稠和濃得化不開的人心糾纏。
南方和北方,責任和逃避,趨光和自毀,克制和欲望……他好像註定是個兩頭不靠岸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