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020心結
2024-05-14 11:59:05
作者: 天泠
七月的陽光透過窗外青翠的竹林灑在岑隱的肩頭,形成了一片斑駁的光影,襯得他如畫的眉目間多了幾分冷魅,顯得高高在上,遙不可及。
岑隱方才這三句話說得輕描淡寫,羅其昉卻是聽得膽戰心驚。
「是,岑督主。」羅其昉鄭重地俯首作揖。
「大災之後必有大疫。」岑隱又道,狹長的眸子如潭水幽深,平靜而又銳利。
羅其昉心中一凜,再次應聲。
岑隱揮了揮手,示意他退下吧。
羅其昉就低眉順眼地退出了屋,然後長舒一口氣,原本緊繃的肩膀放鬆了不少。
他摸出一方帕子擦了擦額頭的冷汗,心裡嘆道:和岑隱共事實在壓力太大,也不知道京城的官員是怎麼撐下來的。
羅其昉收起帕子後,沒再停留,匆匆辦事去了。
經過此前採購布料的教訓後,羅其昉辦事更爽利了,有了幾分雷厲風行的味道。
他不僅把岑隱說的那三條準則在大盛軍隊內部傳達了下去,也同時把它們張貼在了城門口的布告欄上。
東廠、錦衣衛和軍中將士分組分隊在城中巡邏,嚴格地執行著那三條準則:
不服從指揮者,殺無赦。
旦凡有趁亂鬧事者,殺無赦。
凡伺機抬價引致哄搶者,殺無赦。
殺雞儆猴地殺了七八人後,所有心存僥倖者都知道了厲害,一個個變乖覺了,夾起尾巴做人。
短短三天,大越城內就變得井然有序,百姓們也逐步回歸到常規的生活中。
雖然岑隱到懷州兩個月了,可是羅其昉真正與他接觸也不過是最近這半個月的事。也就這短短半個月,在羅其昉的身上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他的眼神更沉穩,也更堅定了,就像是一塊璞玉經過細細的打磨後,漸漸地散發出了屬於自己的光華。
羅其昉也感覺到了鐵血手腕的好處,還有,岑隱對大局的把控。
要不是岑隱來到懷州把控大局,羅其昉簡直不敢想像現在的懷州會變成什麼樣。
每每想到這一點,羅其昉心裡多少有些慚愧:比起岑隱,自己還相差得太遠了!自己真的給皇上丟臉丟到底了。
懷州忙著賑災的同時,岑隱的飛鴿傳書抵達了數千里外的京城。
慕炎一收到飛鴿傳書,也顧不上手邊的政務了,立刻就跑回重華宮找端木緋。
這次岑隱捎來了兩張信紙,第一張信紙說得是公事,自然是給慕炎的,第二張信紙說得就是私事了。
「蓁蓁,你說的沒錯,地龍翻身果然是在懷州中部一帶,這次也就通尓城因為是震中所以震動較嚴重,有一些傷亡,還損壞了三成左右的房屋,大越城等其他幾城雖有震感,但都無大礙,大哥沒有受傷。」
「這次幸虧我們準備得及時,現在懷州的糧草、藥草什麼的都夠用,賑災事宜也很順利。」
慕炎零零總總地說了一些,最後感慨道:「還好大哥去了懷州,不然光憑羅其昉、駱光清他們肯定穩不住局面。」
「羅其昉、駱光清終究還是欠歷練,正好趁著這次機會讓大哥好好替我調教調教他們!」
慕炎一邊說,一邊把手上的第一張絹紙遞給端木緋看,心道:大哥就是會調教人!
端木緋一目十行地看完了這張信紙,目光落在了最後一行上。
岑隱說,第二張信紙是私信,請慕炎轉交給端木大姑娘。
端木緋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折好第二張信紙後,立刻就站起身來,興沖沖地說道:「阿炎,我要趕緊出宮去找姐姐。」
也不等慕炎答應,端木緋已經樂呵呵地吩咐碧蟬她們趕緊給她備馬車了。
既然要出宮,那自然得微服才行,端木緋立刻就去了寢宮換衣裳,只留下慕炎一個人孤零零地坐在那裡,與一隻慵懶的白狐狸大眼瞪大眼。
「……」慕炎委屈地抿下了薄唇。
他好難得才翹班回來的!
哎,他果然還是失寵了吧?
窗外的花木隨風簌簌搖曳,似乎在響應他似的。
端木緋很快就換好了一身嫣紅色繡芙蓉花襦裙從裡面出來了,隨口跟慕炎說道:「阿炎,你去忙吧,我晚上會回來陪你用晚膳的……」
話音未落,她已經一溜煙跑了,一副迫不急待的樣子。
「蓁蓁……」
被拋下的慕炎喊了一聲,他本想說,其實他可以送她去沐國公府的!!
慕炎呆呆地坐著,繼續與小狐狸大眼瞪小眼,直到小狐狸又閉上了眼,他才哀怨地站了起來,只能回御書房上班去了。
皇帝難為啊!
慕炎繼續回去和那些摺子奮鬥,另一邊,端木緋坐著馬車回了沐國公府,還記得捎上了飛翩,讓它去馬廄與霜紈玩。
這時已經是下午未時過半了,端木紜很是意外端木緋居然在這個時辰回來了。
畢竟現在是七月盛夏,此刻又是午後最炎熱的時候,端木緋一向怕熱,現在是她的午覺時間。
「姐姐,」端木緋一進屋,就樂呵呵地對著端木紜說道,「岑公子給你來信了!」
端木紜漂亮的柳葉眼微微張大,手裡的一方雞血石小印差點沒滑落,她連忙緊緊地攥住了小印,將它握在手心。
端木緋把那張涉及「私事」的信紙遞給了端木紜,很可愛地笑了,信誓旦旦地保證道:「姐姐,你放心,我絕對沒看過這封信。」
頓了一下後,她又笑眯眯地補充道:「阿炎也沒看過!」
端木紜略顯急切地拿過了信紙,展開後,飛快地看了起來。
紫藤默默地給端木緋上了茶,端木緋毫無所覺,目光灼灼地盯著端木紜,盯著她,盯著她。
姐妹倆一個專注地看著信,另一個則專注地盯著前者,兩人太過專心,完全沒注意到窗外一隻黑鳥「嗖」地展翅飛過,翅膀擦過枝葉,令得樹冠微微搖曳。
黑鳥的身影一閃而逝,眨眼就消失在茂密的樹冠中,須臾,它又探出一隻鳥首,望著屋內的方向。
然而,姐妹倆還是沒看到它。
黑鳥再次展翅滑翔,又往窗口的方向飛近了一些,小心翼翼地躲在窗戶外的一個萬年青盆栽後。
在一旁伺候茶水的紫藤早就看到了小八哥,唇角含著一抹笑,含笑地看著小八哥與主子玩捉迷藏。
這時,看完了信的端木紜從信紙上抬起頭來,唇角微揚,漂亮的黑眸中盪起了瀲灩的波光,熠熠生輝。
剛從盆栽後探出半個頭的小八哥警覺又把頭縮了回去,卻沒有藏好一隻鳥爪。
但端木紜還是沒看到小八哥,她仔細地把信紙摺疊了起來,然後小心地收進了自己的荷包里,就像在收著一件稀世珍寶似的,動作是那麼輕柔,神情是那麼專注。
端木緋一直死死地盯著端木紜,臉上寫滿了好奇,指望著姐姐能透露一些信上的內容。
然而,等到端木紜收好了信紙,也沒等到一個字,端木緋失望地扁了扁小嘴。
她端起茶盅喝了兩口茶,又重振旗鼓,笑眯眯地歪著小臉問道:「姐姐,岑公子不在京,你是不是很無聊?」
「不會。」端木紜毫不猶豫地說道,右手又下意識地摩挲起指間那個刻著紅狐狸的雞血石小印。
端木紜的眼神堅定明澈,如磐石,似驕陽。
很早很早以前,她就知道她要走的這條路不易,也許她要等上一年,等上十年,甚至等上一輩子,但她還是選擇了走這條路。
因為他值得!
而現在,她只要再等區區兩年,不,是再等一年十個月就行了。
端木紜的唇角又翹的更高了一些,柳葉眼又亮了三分。
「蓁蓁,我一會兒做桂花藕粉糕和果子露給你吃好不好?」端木紜笑眯眯地提議道。
「好好好!」端木緋好些天沒吃姐姐親手做的糕點了,頻頻點頭,輕易地就被端木紜轉移了注意力。
「呱呱!」
一向嘴饞的小八哥終於耐不住了,拍著翅膀追著兩姐妹去了,叫著「吃吃」,似乎在說,它也要吃!
每每從小八哥嘴裡聽到新詞彙,端木緋都不得不感慨一句:岑公子實在是太會調教鳥了,這麼只蠢鳥經過他的手,居然也變得靈巧了幾分。
在小八哥聒噪的聲音中,沐國公府變得更熱鬧了。
端木緋在沐國公府待了一下午,不僅吃上了姐姐親手做的美食,還因為「送信及時」,得了姐姐一堆獎勵,連吃帶拿,可謂滿載而歸。
她的馬車剛要離開時,端木憲正好下衙回府,見到端木緋來了,還有些意外:小孫女怎麼突然回來了。
「四丫頭,要不你留在家裡吃飯吧。」端木憲喜笑顏開地說道,慶幸自己幸好提早回來了。
結果——
「祖父,我答應了阿炎要陪他用晚膳的。」端木緋不好意思地說道,連忙哄端木憲,「今天我是特意過來給岑公子送信的,祖父,過兩天我再過來陪您吃飯下棋好不好?」
冷不防從端木緋嘴裡聽到「岑公子」這三個字,端木憲整個人都不好了,揮了揮手,連端木緋的馬車是何時走的都沒意識到。
端木憲唉聲又嘆氣,一直到晚膳前,端木紜過來陪他一起用膳。
趁著端木珩和季蘭舟沒來,端木憲就試探地問道:「聽說今天四丫頭給你送信來了?」
端木紜微微一笑,她本來也沒有瞞著端木憲的意思,大大方方地應了:「是岑公子來的,前幾日,懷州那邊地龍翻身了。」
因為懷州那邊的正式公文還沒有送來,所以端木憲也還不知道懷州地震的事,先是一驚,隨即又是覺得是應該的,畢竟小孫女精通天文星象之術,她怎麼會看錯呢!
端木憲捋了捋鬍鬚,神色間露出幾分引以為豪的驕傲,緊接著,他就問了一連串的問題道:「你可知道地龍翻身發生在哪幾個城鎮?程度怎麼樣了?傷亡呢?」
「……」端木紜慢慢地眨了眨眼,搖了搖頭,「岑公子的信里沒說。」
頓了一下後,端木紜又補充道:「蓁蓁說,大越城沒事。」岑公子也沒事。
「……」端木憲想想也是,岑隱給大孫女的是私信,沒提太多公事那也理所當然的。
端木憲端起了茶盅,神色更複雜了。
他心裡也明白,這次懷州出了地龍翻身這種的天災,局面若是沒有處理好,會對懷州造成不可預估的影響,這一次若不是岑隱親自去了,恐怕真壓不住了那些野心勃勃的懷人,甚至還會給那個偽王蘇娜攻擊大盛朝廷、收買人心的機會。
但是,看著大孫女因為收到了岑隱的信就開心成這樣,端木憲心裡也確實不是滋味。
為了大孫女好,自己到底是應該放手呢?
還是,該堅持下去呢?
平日裡,端木憲處理起各種複雜的朝堂政務都是遊刃有餘,可是面對自己的孫女時,卻也難免陷入了關機則亂的困局。
他一時有些茫然了,心不在焉地喝著茶,食不知味。
「吧噠,吧噠……」
遠遠地,廳外就傳來了撥浪鼓的聲音。
人未到,聲先到。
端木憲和端木紜都被這聲音吸引了注意力,可想而知,這府中最喜歡波浪鼓的人就是端木澤了。
「呱呱!」
撥浪鼓的聲音把小八哥吸引了過來,小八哥歡快地在端木澤的頭頂上方打轉,目光灼灼地盯著他手裡甩動的撥浪鼓。
「吧噠,吧噠……」
「呱!呱!」
撥浪鼓響一下,小八哥就叫一下。
端木澤更樂了,在端木珩的懷裡「咯咯」笑個不停。
小曾孫的笑聲讓端木憲經糾結的心緒稍稍平復了一下,看著小傢伙可愛的樣子,端木憲忍不住就笑開了花。
隨著端木珩一家三口的到來,廳堂里熱鬧了不少,端木憲樂呵呵地把小曾孫抱在了懷裡,一手拿著撥浪鼓逗曾孫。
撥浪鼓在哪裡,小八哥就在哪裡,它蹲在一旁的高腳方几上,與端木澤一起目光灼灼地盯著撥浪鼓。
端木珩看著端木憲與端木澤,靜默了片刻後,突然開口道:「祖父,我明天打算去牢里看看楊旭堯。」
「……」端木憲一驚,手裡的撥浪鼓下意識地停下。
撥浪鼓兩側的兩枚彈丸也隨之慢了下來,然後垂了下來,再沒有聲響。
端木珩又道:「四妹妹已經安排好了,皇上也同意的。」
「咚咚!」
「呱呱!」
撥浪鼓不動了,端木澤和小八哥都急了,一起催促了起來,一人一鳥,一個聲音奶聲奶氣,一個聲音粗噶難聽,可此時此刻卻是說不出的協調。
「你想去就去吧。」端木憲一邊說,一邊又轉起了手上的撥浪鼓。
再過幾天,就是恩科了。
端木憲知道,端木綺畢竟是端木珩的親妹妹,她的死是端木珩的一個心結,若是不解開,這一科怕是很難有好成績。
「多謝祖父。」端木珩鄭重地起身作揖,面沉如水。
隨著撥浪鼓「吧噠、吧噠」的聲響,廳內又熱鬧了起來,端木澤和小八哥咯咯地笑個不停。
旁邊的季蘭舟在心裡唏噓地嘆了口氣,親自給端木珩遞了茶。
得了端木憲的允許,端木珩第二天一早就獨自去了一趟刑部天牢。
關在天牢內的犯人多是犯下了十惡不赦之罪,平日裡沒有皇帝和刑部尚書的額外開恩,旁人是不可以隨便進天牢的,更何況,楊旭堯犯的還是足以誅九族的謀反罪。
這是楊旭堯關入天牢後迎來的唯一一個訪客。
端木珩也懶得與楊旭堯廢話,第一句話就是單刀直入地問道:「你……為什麼要害死二妹妹?」
自從三司會審後,楊旭堯已經在天牢中被關了兩個多月了,這段暗無天日的日子把他折磨得形銷骨立,恍如乞丐般,早看不出曾經長身玉立、風度翩翩的樣子。
「……」楊旭堯怔怔地看著牢房外的端木珩,眼神飄忽。
為什麼?!
楊旭堯也不知道為什麼,雖然他們的婚姻一開始誰都不情不願的,但是成親後的三年多,端木綺對他一直一心一意。
一開始決定要殺了端木綺的時候,楊旭堯還有點不捨得。
可是,他沒有別的選擇了。
只有端木綺死,才能讓他的整個計劃更順利,所以,為了他楊家的大業,他動手了,他打暈了端木綺,把她丟下了湖。
當端木綺被「救回」楊家時,她已經昏迷不醒,後來,她曾短暫地清醒過一次,也曾聲嘶力竭地問過他,問他為什麼!
他告訴她,等有朝一日,他登臨帝後,端木綺是他的元配嫡妻,是他的元後,他會為她追封的。
哪怕她不在這世上,他會讓她成為這天下所有女子都艷羨的對象。
後來,端木綺再也沒有說話。
她閉上了眼,唇角微微翹了起來,再也不曾睜眼……
她唇角的那抹笑帶著幾分譏誚,幾分恍然,幾分自嘲。
端木綺死後,楊旭堯並不內疚,他覺得成大事者不拘小節,要成就一番宏圖偉業必須要有所犧牲。
可是端木綺臨死前嘴角的那抹笑,卻時不時地浮現在他腦海中,偶爾午夜夢回時,令他輾轉難眠……
自從他被判了秋後處決後,他幾乎夜夜都會夢到端木綺的那一笑。
」……「楊旭堯久久不語。
天牢里只有遠處其他牢房傳來的鐐銬與鎖鏈的碰撞聲。
端木珩看著眼神飄忽的楊旭堯,又重複了一遍:「楊旭堯,你為什麼要害死二妹妹?」
她可是他的結髮妻子!
楊旭堯這才回過神,他激動地從地上站了起來,抓住了牢房的木柵欄,為自己辯解道:「大哥,我是一時鬼迷心竅。你知道的,我與綺兒成婚三年多,我對她愛若珍寶,百依百順,從不曾逆過她的意思。」
「這些都是做不了假的……」
楊旭堯滔滔不絕地說了一通,回憶著他與端木綺曾經的甜蜜時光。
說著,他的眼眶也紅了,眼睛裡含著淚光,「大哥,我願意為綺兒守陵一生,寸步不離。」
「你也知道,綺兒對我一直一心一意,她的心愿就是和我廝守一生,我往後的日子裡想要贖罪,想要陪在綺兒的身邊!」
「你是綺兒的大哥,一定也願意完成她的心愿的吧?!」
楊旭堯一臉熱切地看著端木珩,眼睛更亮了,似乎是溺水之人抓住了一段浮木似的。
「大哥,我是真的後悔了,那時候,我是因為國讎家恨才會一時沖昏了頭腦。」
「這幾個月來,我一直悔恨不已,想要用下半輩子來贖罪!」
他的聲音越來越高亢,那麼誠摯,那麼真切,似乎發自肺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