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回 客路相逢悲往事
2024-04-25 18:23:51
作者: 梁羽生
後園私會說前因
龍天香道:「梅姐,你已經報了仇,那就用不著再傷心了。」
侍梅掏出一方手絹,抹去了臉上的淚痕,收了眼淚之後,突然又把這方手絹撕開,一分為二,二分為四,四分為八,把手一揚,這方手絹化成了片片蝴蝶,隨風而逝。龍天香方自吃驚,只聽得侍梅朗聲說道:「不錯,侍梅這丫頭死了!我不再是辛家的丫頭,我是楊潔梅!」原來那方手絹,也是辛龍生送給她的。
龍天香這才放下了心上的石頭,心道:「她有了這個想法,這倒好了。我還以為她是發了神經病呢。」當下笑道:「不錯,你本來是小姐的身份,過去遭逢的不幸,就當作一場噩夢吧。如今噩夢已成過去,也是你應該恢復本來身份的時候了。」
楊潔梅說道:「負心人我已經懲戒他了,如今我只有一件心事未了。」
龍天香道:「什麼心事?」
楊潔梅說道:「我要找那使我遭逢不幸的人算帳!」
龍天香道:「你說的想必是那拐賣你的賊人吧,你還記得他的面貌?」
楊潔梅道:「當時我雖然年小,見了面我總還會認得他的。」
原來楊潔梅的父親本來也是一位名武師,和龍天香的父親是好朋友,兩家比鄰而居。楊潔梅七歲那年,有一天約龍天香到後山採摘野花,編結花環,不料在山邊的小路上碰見一個拐子,那拐子向她噴了一口煙,她就迷迷糊糊的不知人事,給他拐去了。
龍天香在山坡上曾聽得她叫了一聲,等了許久,不見她來,跑回家去告訴大人,再去追那拐子,已經遲了。
龍天香道:「這個仇當然要報的,不過,你也不知這拐子是何方人氏,人海茫茫,從何尋找?只能盼望天網恢恢,疏而不漏,恰好給你碰上他了。如今你我的爹娘都已死了,回家也沒有什麼意思,我和你到別個地方散散心好不好?」楊潔梅道:「好呀,是什麼地方?」
龍天香道:「我爹爹有一位朋友,名叫武延春,是湘西武崗縣人氏,那個地方風景很好,我和你到他家裡去玩幾天好不好?」
原來龍天香的意中人就是武延春的獨生愛子武玄感,她此去一來是為了要與意中人相會,二來也是想為楊潔梅找個尋覓如意郎君的機會,因為武家是湘西世家,交遊廣闊,武玄感的少年朋友之中,就不乏文武全才的人物。
楊潔梅無可無不可地笑道:「反正我現在也沒有可以依靠的人,你去哪裡,我都和你作伴好啦。」
兩人一路遊山玩水,這一日到了湖南境內的平田,還有三天的路程就可以到武崗了。正行走間,忽聽得馬鈴聲響,有兩騎馬從後面追了上來,楊潔梅與龍天香閃過一旁,不料那兩個騎客到了她們的跟前,忽地雙雙下馬。一男一女,看來都是二十歲左右的年紀。
那男的雙眼望著楊潔梅,雙頰微紅,似乎想說什麼,一時間卻不知道要怎樣開口才是的樣子,楊潔梅心裡想道:「看樣子倒不像是個無賴少年。哼,他若是敢來調戲我,那就是他的晦氣臨頭了。」
那女的笑道:「哥哥,還是讓我說吧,楊姑娘,龍姑娘,咱們是見過面的。或許你不認識我們,我們卻是認識你的。」
龍天香詫道:「我們在什麼地方見過面?請恕我記性不好,實在想不起來。」
那男的仍然一直在望楊潔梅,楊潔梅初時心裡有氣,也瞪起眼來看他,不料一看之下,忽地有個奇妙的感覺,想道:「奇怪,這個人我當真好像是似曾相識,是在什麼地方見過的呢?但他的妹妹,我卻可以斷定是決沒有見過。」
心念未已,只聽得那女的已在說道:「我們姓邵,家住湘西邵陽縣。家父和龍姑娘的令尊也曾有過一面之交的。」
龍天香瞿然一省,說道:「令尊敢情是湘西大俠邵元化邵老前輩麼?」
那女的道:「不錯,我哥哥名叫邵湘華,小妹名叫湘瑤。」
龍天香道:「家父曾提過令尊的名字,不過我和賢兄妹好像還是從沒有見過面的呀!」原來龍伯岩和邵元化不過是在江湖上偶然見過一面,過後就沒有往來的。
邵湘瑤道:「上個月十五那天,在江南武林盟主文逸凡那裡,兩位姐姐不是一同來喝他那掌門弟子的喜酒嗎?」
龍天香方始恍然大悟,說道:「哦,原來你們也是文大俠那天的客人。」
楊潔梅聽她揭開了謎底之後,心裡仍然十分奇怪。要知道她那天是特地去生事的,根本就沒有留意文家的賓客。也就是說,這個現在呆呆地望著她的名叫邵湘華的少年,在那一天就根本不可能留下印象。「怎的我卻覺得似曾相識呢?」楊潔梅心想。
龍天香道:「原來如此,不知賢兄妹有何指教?」
邵湘瑤道:「我們不敢妄自攀交,不過家父與龍姑娘的令尊總也算得是曾經相識。楊姑娘那天的巾幗鬚眉氣概,我們兄妹更是佩服得緊。難得兩位姐姐來到敝鄉,我們豈可不稍盡地主之誼!」
原來邵陽、武崗、平田是成三角形的相鄰縣份,如今她們所在的平田,離邵陽不過兩天路程,比武崗更近。
楊潔梅一直沒有開口,此時方始說道:「難得賢兄妹如此好客,但只怕我不配做你們的客人。」
邵湘瑤推了她的哥哥一下,說道:「哥哥,我請不動兩位姐姐的大駕,可得看你的啦!」
邵湘華給妹妹一推,方始發覺自己失態,面上一紅,訥訥說道:「我不會說話,只盼兩位姐姐賞面,枉駕寒舍,讓我們稍盡地主之誼。」
龍天香急於到武崗去和意中人會面,心裡想道:「按說邵元化屬武林前輩,去拜訪他也是應該。但爹爹與他不過是泛泛之交,我和邵家兄妹又只是初次見面,不如見了武伯伯之後,再作定奪。」於是說道:「多謝賢兄妹的好意,但我還有點事情,要到別處一下,他日若有機緣,我們定當登門拜訪。」
邵家兄妹好生失望,邵湘瑤說道:「不知兩位姐姐是上哪兒?」
龍天香尚未決定要不要告訴她,楊潔梅卻已說了出來:「龍姐姐是要到武崗縣武延春老前輩那兒,她說那個地方風景很好,邀我也陪她去玩玩。」
邵湘瑤喜形於色,連忙說道:「武崗是我們的鄰縣,家父和武伯伯也是相識的。兩位姐姐若是沒有緊要的事情,可否到我們那裡先住幾天?邵陽或許比不上武崗,但也有幾處風景名勝可供游賞。」
龍天香不覺起了一點疑心:「萍水相逢,為什麼他們苦苦相邀?」說道:「賢兄妹盛情可感,小妹見過了武老伯自當去拜訪令尊。」
楊潔梅卻忽地說道:「邵姐姐再三邀請,盛情難卻。香姐,不如這樣吧,你我暫且小別幾天,各適其所。你去武崗,我去平田邵姐姐家裡。你在武家玩得膩了,再到平田如何?」
邵湘瑤說道:「對,這倒是兩全之計。」邵湘華聽了楊潔梅的話,喜出望外,禁不住就說道:「這就最好不過了!妹妹,把你的坐騎讓給楊姑娘,我和你合乘一騎。楊姑娘,請你上馬!」好像生怕楊潔梅又會變卦似的,慌忙就把馬鞭遞給楊潔梅。
龍天香心裡暗笑,想道:「看這情形,倒是男有心女也有意了。」她本來擔心楊潔梅失意情場,深受刺激,心上的創傷不知要到什麼時候才能平復的,此時見她和邵湘華頗有一見鍾情的跡象,心中自是暗暗替她歡喜,但在歡喜之中,也有幾分感慨,「想不到梅姐那樣痴情,竟也如此容易變心!不過!這是辛龍生負她在先,也怪她不得!」
龍天香以為楊潔梅是對邵湘華一見鍾情,哪知事情並非如她想像那樣,楊潔梅心裡想的卻是另一件事情。
邵湘華把馬鞭遞給楊潔梅,楊潔梅目光一瞥,見他手背上有一粒痣,登時禁不住心頭一震,想道:「咦,天下當真是有這樣巧事,邵湘華就是那個孩子!」
一幕早已模糊了的往事,突然又在腦海中重現了。
楊潔梅是七歲那年給一個不知名字的拐子拐去的。說起來這已經是十四年之前的事情了。
她跟那拐子也不知走了多少路,到了什麼地方,有一天那個拐子帶她到了一座荒山野廟,一進去就看見一個面有刀疤的漢子和一個大約也是七八歲大的男孩。
那個漢子道:「我等你已經三天了。這個女娃兒想必就是楊大慶的掌上明珠了吧,哈哈,恭喜你得手啦!」
那拐子笑道:「彼此彼此,你不是也得手了嗎?」說話之時,指一指那個男孩。
那個面有刀疤的漢子極為得意,哈哈笑道:「咱們受人之託,總算沒有誤事!」
那拐子道:「這女娃兒那人是不要的,不過我倒可以拿來做個順水人情。」
那漢子道:「什麼順水人情?」
那拐子道:「聽說辛十四姑要找一個聰明伶俐的丫頭。」
那漢子道:「你識得這女魔頭?」
那拐子道:「我哪裡巴結得上她?我是在同行的口中得到這個消息的。我想托人把這個丫頭送給她,說不定這就可以巴結得上了。你這個男孩子呢,準備如何處置?」
那漢子道:「可惜辛十四姑只要丫頭,不要小子。我還沒有想好怎樣處置他,且待善價而沽吧,總之不愁沒人要的。」
他們在這野廟裡住了一天,楊潔梅和那男孩子很想說話,可是有人在旁監視,那男孩子鼓起勇氣只是問了楊潔梅一句話「你姓什麼?」就給那面有刀疤的漢子摑了一巴掌,不許他們說話了。楊潔梅膽子更小,連問他的姓名也不敢。十多年過去,印象早已模糊,只記得他的手背有顆黑痣。
此際,楊潔梅想起了這幕往事,再看看眼前的這個邵湘華,果然越看越覺得是似曾相識的了。
奇怪得很,很久沒有想起的往事,一想起來,連當日那兩個人的談話,她也都記得一清二楚了。楊潔梅心裡想道:「從他們的談話看來,那個拐子並不是因為偶然碰上我才把我拐去的,他後面還有指使的人,這人一定是我父親的仇人。」接著想道:「看來這姓邵的少年十九就是那個男孩子了。不知他可還記得以前的事情?拐他的人和拐我的人是同黨,說不定可以從他這兒找到一點線索。」
楊潔梅就是因此,這才願意跟邵家兄妹前往邵陽的。龍天香不知就裡,只道他們是一見鍾情。龍天香笑道:「好,那麼咱們再見啦!」當下邵家兄妹合乘一騎,楊潔梅騎上邵湘瑤的那匹桃花馬,也就跟他們走了。
兩天之後,邵家兄妹和楊潔梅回到家中。邵元化見兒女帶了一個陌生的少女回來,不覺有點詫異。邵湘瑤笑道:「爹爹,我們到文大俠家裡喝喜酒,碰上了龍伯伯的女兒呢!」
邵元化道:「這位是龍姑娘?」
邵湘瑤道:「不,她是楊姑娘,以前是龍伯伯的鄰居。她和龍姑娘也是結拜的姐妹。龍姑娘沒有來,難得楊姑娘賞面,肯來做我們的客人了。」
楊潔梅道:「萍水相逢,多承令嬡相邀,特來打擾。」
邵元化看了看楊潔梅,忽地哈哈笑道:「令尊是楊大慶吧?哈,這可真是巧極了,想不到你們小一輩的也交上了朋友啦!」
楊潔梅亦是有點詫異,說道:「正是家父。老伯和家父……」
邵元化笑道:「我和龍伯岩不過是一面之交,說起來我和令尊的交情卻還要好得多呢。二十年前,他突然在江湖上銷聲匿跡,我們就沒有再見過面。失掉了這個朋友,我十分可惜。好在現在得見故人之女,或者你可以為我一釋疑團了。」
楊潔梅道:「不知老伯要知道什麼?」
邵元化道:「令尊當年是否為了避仇匿居?這許多年來你們都在龍巖嗎?令尊可好?」
楊潔梅眼眶一紅,說道:「家父不幸早已去世。侄女自幼遭人拐賣,不能侍奉家父,老伯所問的事情,侄女毫無所知。」
邵元化吃了一驚,說道:「什麼,你也是自幼遭人拐賣的嗎?」
楊潔梅聽他說了一個「也」字,心裡想道:「他們父子的面貌大不相同,如今邵老伯又這樣說,看來我是不會猜錯的了。」
邵湘瑤道:「還有更巧的事呢,楊姐姐就是給拐子賣到文大俠掌門弟子辛龍生的家裡。」
邵元化更是吃驚,說道:「那麼你是辛十四姑的、的——」突然想起「丫頭」二字,不宜宣之於口,甚是尷尬。
楊潔梅道:「不錯,我正是辛十四姑的丫頭。老伯可是和我的主人相識?」
邵湘華連忙說道:「楊姐姐不過受了一時委屈,現在早已不是辛家的丫頭了。那位辛少俠也是和她兄妹相稱的。」
邵元化則道:「不,不!我和辛十四姑並不相識。不過,她從前的聲名很響,所以我才知道。」
楊潔梅疑心頓起,說道:「邵老伯,你剛才說家父是為了避仇匿居,不知家父的仇家是哪一個?」
邵元化說道:「這個,這個,我也只是猜測而已。令尊以前是鄭州一家鏢局的總鏢頭,做了總鏢頭,難免不和黑道上的人物結怨。」
楊潔梅心裡想道:「看這情形,邵伯伯恐怕是知道的,或許是因為那仇家的勢力太大,所以他不敢和我明說。」
邵元化既然推說不知,楊潔梅自是不便再問下去,只好等待有機會時再行刺探了。
自此之後,楊潔梅就在邵家住下來。邵湘瑤和她很好,待她如同姐姐一般,白天和她同玩,晚上和她同房。邵家乃是頗有名望的武林世家,常有親友來往,她來了幾天,邵湘華每天都要陪父親接見賓客,沒有賓客的時候,也有童僕在旁,是以楊潔梅非但沒有機會向邵元化刺探,連找邵湘華在無人之處談一次,也是苦於沒有機會。
一天晚上,月色明朗,邵湘瑤說道:「楊姐姐,你可喜歡睡蓮?」楊潔梅笑道:「我一向愛花,但我以前住的那個地方是在山上,缺乏水源,氣候又冷,主人家種了許多修竹,花就只有梅花、桃花、李花這幾樣是常見的了。家裡沒有池塘,我只是從畫上知道蓮花號稱花中君子,可沒有見過,更別要說睡蓮了。不過,你突然問起這個幹嘛?」
邵湘瑤笑道:「我家的花園裡就有睡蓮,楊姐姐,你來了幾天,我還沒有陪你在花園裡好好的玩賞一遍,睡蓮是要在晚上觀賞更加美的。我和你去賞月看花好不好?」
楊潔梅笑道:「難得姐姐有此雅興,小妹自當奉陪。」
月色澄明,荷塘泛影,田田荷葉,朵朵蓮花,儼如翠蓋紅裳,在水面搖曳生姿。微風吹過,幽香撲鼻,中人如酒。楊潔梅心神俱醉,嘆道:「果然景色幽美,巧手難描!你們住在這裡,只怕神仙也要羨慕你們了。」
邵湘瑤笑道:「你喜歡這裡,就,就做我的……」
楊潔梅道:「做你的什麼?」邵湘瑤見她神色似有不悅,本來想說「嫂子」二字的,不敢再開玩笑,改口說道:「做我的姐姐,咱們不是可以一同住在這裡了?」楊潔梅道:「多謝你,只怕我沒有這個福氣。我只是一個丫頭。」
邵湘瑤道:「你又想起不愉快的往事了,其實你我的身份都是一樣的。」楊潔梅道:「福分可就差得太遠了。」
邵湘瑤說了幾句勸慰她的說話,忽道:「楊姐姐,你在這裡等一會兒,我去去就來。」
楊潔梅詫道:「你去哪兒,我不能陪你嗎?」邵湘瑤在她耳邊低聲笑道:「我去小解,你還是在這裡舒服一些。」
楊潔梅獨自賞花,過了片刻,忽見荷塘中現出一個男人的影子,吃了一驚,回過頭來,只見來的可不正是邵湘華。
楊潔梅是個七竅玲瓏的少女,登時恍然大悟,知道邵湘瑤藉口走開,定是想要為她哥哥製造和她單獨見面的機會。她雖然還沒有愛上邵湘華,但這個機會,對她來說,也正是求之不得的事。
邵湘華見她回過頭來,笑道:「楊姑娘,你還沒睡。」
楊潔梅道:「湘瑤邀我來賞睡蓮,剛剛走開。湘瑤,湘瑤——」
邵湘華道:「別要叫她,我、我有話和你說。」
楊潔梅心中一動:「想必他也是早已認出我是當年那個女孩子了。」說道:「你要說什麼?快點說吧。」
邵湘華果然就說道:「我們好像是多年以前見過的?你是不是也有這樣感覺?」
楊潔梅急於從他口中找尋線索,不想再繞圈子,便逕自問他道:「不錯,我也好像是見過你。你是不是我在古廟中見過的那個男孩子?當時是有一個面上有刀疤的惡漢帶你來的?」
邵湘華喜道:「一點不錯,你果然是那個女孩子了,難為你還記得。」
楊潔梅道:「你是怎樣給那惡漢拐出來的?」
邵湘華道:「說出來或許我的遭遇比你更為可憐,我是慘遭家破人亡之禍,後來又給別人拐到江南來的。」
楊潔梅道:「你本來姓什麼?」
邵湘華道:「我本來姓石,家父是中牟縣的武師。」說到這裡,突然問楊潔梅道:「令尊名諱叫楊大慶,沒錯吧。」
楊潔梅怔了一怔道:「你爹爹不是對你說過的嗎?」
邵湘華道:「我也是你來的那天,才第一次聽得我爹爹提起令尊的名字。不過在我未入邵家之前,卻是聽人說過這個名字的。」
楊潔梅大為詫異,說道:「那麼該是在你七八歲之前的事情了。是誰說的,你怎麼記得這樣清楚?」
邵湘華嘆了口氣,說道:「那天正是我慘遭家破人亡的不幸日子,我怎能不記得呢?」
楊潔梅道:「請你先別傷心,說給我聽聽,是怎麼一回事?」
邵湘華道:「那天白天,來了一位客人,家父招待他在書房裡,關起門來說話。他吩咐了家中的僕人,不經召喚,誰都不許進去的。
「我也記不起當時是為了什麼事情要找爹爹的了,總之我是一個人走近了書房,剛好聽得那個客人說道:確實不錯,楊大慶是在龍巖隱居,我打聽得清清楚楚。家父說道:好,那麼咱們明天就動身到龍巖找他!」
楊潔梅甚為惶惑,暗自思量:「他們在密室商議,要找我的爹爹,這是怎麼回事?如果他們是爹爹的朋友,用不著這樣鬼鬼祟祟,難道,難道他們乃是圖謀對我爹爹有所不利?」
邵湘華似乎知道她的心思,說道:「我也不知家父與令尊有何關係,不過我卻可以斷定他們絕不是仇家!」
楊潔梅道:「你怎麼知道?其實他們是不是仇家,這都是上一代的事情,與我們無關。」
邵湘華道:「我不是為家父隱諱,那是後來發生的事情,使我得到這個結論的。」
楊潔梅道:「後來發生了什麼事情?」
邵湘華道:「說起來真是令我傷心,不過我還是要讓你知道的,你且聽我慢慢地說。」
楊潔梅道:「好,你說得詳細一些。」
邵湘華想起慘痛的往事,虎目蘊淚,說道:「好,我再從頭說起,那日發生的事情,我都記得清清楚楚的。
「當我走進書房,剛好聽得那個客人提起令尊的名字時,忽地一柄飛錐,從窗口打了出來。那客人喝道:『是誰在外面偷聽?』」
楊潔梅吃了一驚道:「那客人用飛錐打你?那你爹爹……」
邵湘華道:「爹爹當然不會讓他打中我的。只聽得咔嚓一聲,飛錐插在我身旁的一塊石頭上,濺起了點點火星,把我嚇得慌了。
「我的爹爹隨即開門出來,說道:『白大哥不必驚疑。哼,果然是你這小鬼,好在我的手快,撥歪了這柄飛錐。你來這裡做什麼,快出外面玩吧。』
「那客人很不好意思,說道:『我不知是令郎,好在,好在——』
「我的爹爹笑道:『也怪不得你起疑心,我已經吩咐過僕人不許進來。一時疏忽,卻忘了吩咐他們管束這個孩子,難怪你恐怕有對頭的人跑來偷聽。』
「爹和那個客人再入那間書房關起了門,我也嚇得連忙跑到媽媽房裡躲起來了。」
楊潔梅道:「那麼他們後來說的話你是沒有聽見的了,你又怎知道他們和我的爹爹不是仇人?」
邵湘華道:「就在這天晚上,一件非常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這件事情也是令我這一生的命運完全改變的事情!」
楊潔梅道:「什麼事情?」
邵湘華咬了咬嘴唇,神色慘然,說道:「當天晚上,有一幫強盜,明火執杖地打進我的家!爹爹和那姓白的客人和他們惡戰,我聽得那幫強盜有好幾個人叫道:原來是白老七,不是那姓楊的。又有人叫道:打虎容易放虎難,一不做二不休,管他是什麼人,都幹掉吧!又有人道:對,免得他們泄漏了風聲,讓那姓楊的知道!」
楊潔梅心裡想道:「這樣說來,這幫強盜才是我爹爹的仇家。他們以為爹爹藏在石家,石老伯和那位客人自必是我爹爹的朋友了。」
邵湘華繼續說道:「當強盜破門而入之時,爹爹就吩咐一個老僕人帶我從後門逃走,我們還沒有逃出去,那幫強盜就已打進來了。幸好那老僕人拖著我,從屋後的溝渠爬出去。屋後是座松林,我們是從山坡上滾下去的。那幫強盜的呼喝聲和兵刃磕擊的聲音我們還聽得見。但我當時慌得很,也只是記得強盜說的這幾句話了。」
楊潔梅聽得緊張之極,問道:「後來怎樣,你爹爹——」突然想起,邵湘華的父親可能就是在這一戰中給強盜殺死的,不敢再問下去。
邵湘華虎目蘊淚,說道:「以後我就沒有再見著爹爹了,但我也不知他是死是生。唉,只怕多半是已遭不幸了。」
楊潔梅道:「那麼你後來可曾回過家裡?」
邵湘華道:「那老僕人和我躲進松林,極其不幸,不知從什麼地方飛來一支冷箭,把老僕人也射死了。我伏在山溝里,僥倖沒有給強盜發現。
「第二天一早,我獨自回家,只見好好的家已經給強盜放火燒得變成了一片瓦礫,火頭還沒有熄滅。地上橫七豎八的許多燒焦了的屍體,也不知有沒有我的爹爹和那客人在內。
「似乎是火發之後曾經有人救火,地上濕漉漉的,房子雖然變成瓦礫,屍體尚未焚化。我數一數,共有九具屍體。我家的僕人連爹爹和客人在內,一共是十三個人,除掉那個老僕是給冷箭射死之外,應該還有三人是逃跑了的。唉,但卻不知這三個人之中,有沒有我的爹爹了。」
楊潔梅聽得毛骨聳然,想道:「若果是我,我一定沒有他這樣大膽,還敢去數有多少具屍體。」當下安慰他道:「吉人天相,令尊說不定還在人間,你們尚有父子團圓之日。」
邵湘華道:「但願如此。唉,不過即使家父尚在人間,他又怎會知道我已經變成了邵湘華,如何找得著我呢?這希望只怕也是極為渺茫的了。」
楊潔梅道:「天下往往有許多意想不到的事情,你不要太過傷心,說不定有奇蹟出現的。但你後來怎地給人拐賣來到這兒?」
邵湘華道:「我正在瓦礫場中哭泣,左鄰右里想必是給強盜嚇得都逃跑了,我一個人哭泣,也沒人來理會。
「忽然有一個人輕輕拍了我一下,我迴轉頭來,這才發覺也不知是什麼時候,有個人來到了我的背後!」
楊潔梅手心裡捏著一把汗,問道:「那是什麼人?」
邵湘華道:「就是那個面有刀疤的漢子!」
楊潔梅早已知道他是給那漢子拐賣的,但聽到這裡,還是不禁「啊呀」一聲叫了出來。
邵湘華說道:「這漢子當時倒是對我頗為和氣,他說是我爹爹的朋友,姓周,要我叫他做周大叔。他說要帶我到他家裡,慢慢再給我打聽我爹的消息。我年紀小,見他這個兇惡的相貌,心裡是害怕的,但無處投奔,也只好跟他了。
「跟了他之後,離開故鄉,他的兇相就完全顯露了。我不聽他的話,他不是打,就是罵。你還記得嗎?那天在那座古廟裡,我只不過問你一句話,他就打我罵我。」
楊潔梅道:「記得的,你問我姓什麼,我當時可還不敢告訴你呢。後來你我分手之後,他就把你賣到這裡嗎?」
邵湘華道:「不,我是現在的這個爹爹從他手上救出來的。」
楊潔梅道:「啊,邵老伯知道他是惡人,來救你的嗎?那麼邵老伯想必是你爹爹的朋友了?他救了你,有沒有拿著那個惡漢,審問他的口供?」心裡想道:「那惡漢和拐我的人是一夥,若是那惡漢有口供,這就不難找到線索了。」
邵湘華道:「不,我現在的爹爹和我的生身之父並不相識。」
楊潔梅詫道:「那他何以會救你呢?」
邵湘華道:「我現在的爹爹當時是個武官,他是虞允文將軍的部下。這位虞將軍的名字,想必你會知道?」
楊潔梅道:「就是二十年前,曾經在采石磯大破金兵的那位虞元帥嗎?我們雖是在北方的窮鄉僻壤,也曾聽人說過的。」
邵湘華道:「我爹在他帳下十多年,升到了記名總兵的職位,當時駐在溫州。
「那個惡漢把我帶到江南,加入了一個匪幫,但這幫惡匪幫不是以搶劫為生的,他們販賣私鹽,兼做人口買賣,各地的拐子常常把拐來的孩子交給他們代為出手,拐我的那個惡漢和這個匪幫的頭目似乎是結拜兄弟,我聽得他們大哥二哥的叫得好不親熱。
「有一天他們帶了六七個孩子走路,突然給官兵追捕,頭目和拐我的那個惡漢拒捕給官兵殺了,其他的一網被擒。我和那幾個孩子給官兵救了出來。
「後來我才知道幾個孩子都是溫州富戶人家的孩子,他們拐來,準備勒索的。我爹爹當時是溫州的兵備道,接到了事主的投訴,勃然大怒,故而親自來破案的。
「那幾個孩子各有父母領去,只有我是沒人領的。爹爹就把我帶回衙中,要我做他的兒子。」
楊潔梅道:「你把你的身世對他說了嗎?」
邵湘華道:「當然說了。爹爹答應幫我查究這件案子。但他也吩咐我不許對人泄漏我的身世。我的妹妹也不知道我不是他的親哥哥呢!」正是:
偶遇竟為同命鳥,飄零身世總愴懷。
欲知後事如何,請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