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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回 香閨名畫誰偷換

2024-04-25 18:23:00 作者: 梁羽生

  月夜幽林慧婢來

  宮錦雲道:「爹爹恨你口出狂言,叫我來找你的晦氣!」西門牧野聽說她是黑風島島主的女兒,不禁心頭微凜,尋思:「黃河五霸是宮昭文的舊屬,想必是因為濮陽堅用我之名收服黃河五霸,此事已經大大的招惱了他。」心念未已,只見宮錦雲宛如水蛇遊走,飄忽不定的七煞掌二度向他襲來。

  西門牧野喝道:「縱然是宮昭文親身到此,也得尊我一聲老大,你這娃娃,膽敢對我無禮!」雙掌一圈,護住全身穴道,陡然飛起一腳,向宮錦雲踢去。

  谷嘯風脫困之後,迅即又撲上來,喝道:「老匹夫休得逞強!」一振手腕,劍鋒倒轉,反手刺向西門牧野的小腹。這一招七修劍法,正是谷嘯風最得意的殺手。

  此時西門牧野正面對著宮錦雲,側面乃是「空門」所在,眼看這一劍就可以在他身上穿個窟窿,不料他的身子滴溜溜一轉,踢向宮錦雲的那一腳登時改了方向。原來他已自知氣力不加,黑風島的七煞掌與他偷學的桑家兩大毒功同出一源,同樣是歹毒之極的邪派功夫,他聽得宮錦雲是黑風島島主的女兒,對她的七煞掌自是不免有點顧忌,是以踢向宮錦雲的那一腳本來就是聲東擊西的腳法。谷嘯風必將再次上來向他夾攻,這是早就在他意料之中的。他故意露出「空門」,也正是對谷嘯風的誘敵之計。

  西門牧野自以為得計,殊不知正是棋差一著。宮錦雲雖然已得七煞掌的真傳,但功夫未到,其實是難以傷害他的,他這一腳若是向宮錦雲踢去,早已可以把她踢翻了。如今用來對付谷嘯風,谷嘯風的功夫可是比宮錦雲高明得多,這就弄成兩敗俱傷的局面。

  只聽得「當」的一聲,谷嘯風的長劍給他踢個正著,脫手飛出。但谷嘯風卻沒有給他踢翻,長劍剛一脫手,左掌便倏地劈下,這一掌儼如利刃削過,正削著西門牧野的膝蓋。饒是西門牧野功力深厚,何況一足支地,重心不穩,給削著了膝蓋關節,也不禁痛如刀割,大吼一聲,「登、登、登」的退出了三四步。

  宮錦雲笑道:「你不是想找我爹爹較量的麼?怎麼和我交手也要逃了!」

  

  話猶未了,忽見瀑布中又衝出一人,原來是朱九穆趕來了。

  朱九穆喝道:「我和你較量!」掌風呼呼,寒飆捲地,第八重的修羅陰煞功已然發出!

  谷嘯風給西門牧野踢飛了長劍,只覺一條右臂已是麻木不靈,此時他正去拾取長劍,一面默運玄功,通活氣血,想要去援救宮錦雲不但是力所不能,且已來不及了。

  幸而公孫璞此時喘息已定,功力恢復了幾分,一見朱九穆發掌,立即撐開玄鐵寶傘,擋在前面,遮住了宮錦雲。

  撐開的傘給朱九穆那股掌風一迫,登時就如漲滿的風帆,公孫璞牢牢抓緊傘柄,兀是感到巨大的壓力。但雖然如此,朱九穆以修羅陰煞功所發的冷氣寒風,也給這一把傘擋了一大半,在寶傘保護之下的宮錦雲,只是打了一個冷戰而已。

  修羅陰煞功的掌力並非以剛猛見長,而公孫璞竟然感到如此吃力,這當然是因為他在惡戰之後,氣力未曾恢復的緣故。

  公孫璞心頭一凜,暗自想道:「我仗著玄鐵寶傘,僅能自保,只怕是鬥不過這老魔頭的了。」當下以攻為守,寶傘團團一轉當作盾牌,傘柄卻使出判官筆的招數,一招「玄鳥劃砂」,鋒利的傘尖向朱九穆的脈門挑去。

  朱九穆側身一抓,五指如鉤,抓著漲得卜鼓鼓的傘面。他哪裡知道這不是普通的布料,而是韌性最強的天蠶絲織成的。一條天蠶絲就可以吊起十多斤的重物,天蠶絲織成的傘面,豈是他的五指之力所能撕破?

  雙方動作都快,朱九穆一抓之下,就像觸著一個皮球似的,一股彈力登時將他的指頭彈開。朱九穆吃了一驚,心裡想道:「怪不得西門牧野奈何不了這土頭土腦的小子,原來他這把雨傘確實是有點邪門。」心念未已,說時遲,那時快,公孫璞的傘柄尖端已是刺破了他的外衣。

  幸虧朱九穆先是側身一閃方才進招的,否則給傘柄挑破脈門,吃虧可就要更大了。公孫璞一來因為氣力不足,二來因為撐開的傘,使用起來,當然不及判官筆的靈活,傘尖刺破對方的外衣,朱九穆一個吞胸吸腹,身形未動,已是憑空挪後幾寸。就這毫釐之差,使得公孫璞這招奇襲,功敗垂成。

  但朱九穆這一驚已是非同小可,不但吃驚於公孫璞奇妙的「驚神筆法」,更吃驚於這柄寶傘的「邪門」。大驚之下,只好連忙後退。

  谷嘯風抬起了長劍,喝道:「老賊休走,吃我一劍!」朱九穆知道谷嘯風不畏他的修羅陰煞功,自忖若是單打獨鬥,自己亦只是僅能勝他而已,有這「邪門」的「小子」與他聯手,自己是必敗無疑的了。當下硬著頭皮喝道:「你這個乳臭未乾的小子,老夫還會怕你不成?」口硬腳軟,不知不覺又退了三步。

  公孫璞道:「谷大哥,看在他們一把年紀的分上,今日暫且不要與他們為難了。」谷嘯風道:「也好,就暫且饒他一遭。」其實谷嘯風亦已力竭精疲,只是虛張聲勢而已。

  西門牧野看出他們是虛張聲勢,但他的膝蓋受傷,暫時已是不能施展輕功,想追也是追不上的了,只好眼睜睜地看著他們三人離開。

  谷嘯風等人走出山坳,見那兩個老魔頭沒有追來,方始鬆了口氣。

  谷嘯風跑了一程,只覺渾身發熱。原來他雖然沒有直接給西門牧野的「化血刀」劈中,但那股腥風已是吸了進去,以致頗受影響,內息不能調勻。他見公孫璞面不紅,氣不喘,不由得好生佩服,說道:「那紅面老頭的毒掌功夫好厲害,看來朱九穆這老魔頭恐怕還比不上他。幸虧公孫少俠和他惡鬥了一場,要不然我只怕十招都接不起。」

  公孫璞道:「那老魔頭名叫西門牧野,用的毒功名為『化血刀』,正是昔年名聞天下的桑家兩大毒功之一。」

  谷嘯風恍然大悟,失聲說道:「原來如此,這就怪不得了。」宮錦雲道:「什麼怪不得?」谷嘯風道:「我一直猜想不透,是誰有那樣厲害的毒掌功夫,把韓大維的家人盡都擊斃的,原來是西門牧野這老魔頭。」當下把他怎樣發現韓家的老僕中毒,怎樣將傷口的血塊颳了下來,這一小塊血塊的粉末毒斃了溪中無數游魚之事說了出來,聽得宮錦雲也不禁為之矯舌。

  公孫璞道:「多謝兄台拔劍相助,還未請教大名?」宮錦雲「噗嗤」一笑,說道:「這位谷嘯風大哥正是韓家的姑爺,但現在他卻想做百花谷奚家的姑爺了。我正為『韓大哥』抱不平呢!」宮錦雲還是小孩子的脾氣,口沒遮攔,說得谷嘯風滿面通紅,訥訥說道:「宮姑娘休要取笑。對啦,我正想請問公孫少俠,可探出韓姑娘的下落沒有?」

  公孫璞怔了一怔,心道:「為何說他是韓姑娘?」宮錦雲笑道:「韓大哥原來就是韓大維的獨生愛女,她的芳名叫韓佩瑛,不是叫做韓英。這是我剛才見了谷大哥方始知道的,你明白了吧?」

  公孫璞啞然失笑,心裡想道:「我真是糊塗透頂,兩個喬裝打扮的女子我都看不出來。」他是個不好多管閒事的人,對別人的私隱,更是不想多問,於是說道:「原來如此。谷兄,你的胸口此際是否還有一點煩悶之感?」谷嘯風道:「正是如此。小弟功力太淺,連那老魔頭劈空掌所發的腥風都受不起,真是慚愧。」

  公孫璞道:「這不是谷兄功力不足,而是因為谷兄從來未碰過這種毒功,小弟自幼曾受『化血刀』的毒害,幸得名醫治好,倒是因禍得福,對這種毒功就不怎樣害怕了。我這裡還有幾顆丸藥,是以前服剩的。谷兄所受的毒很輕,只須服下一顆,當可確保平安。」谷嘯風吞下一顆丸藥,果然頓覺氣爽神清,謝過了公孫璞,又再問道:「韓小姐的下落……」

  公孫璞道:「我追趕那老婆婆,進了水簾洞之後就不見她了。但瀑布後面,有一幢堡壘形的建築,猜想這座堡壘就是那老婆婆所說的她與韓小姐藏身之處了。」

  谷嘯風心裡想道:「這老婆婆是友是敵,尚未分明。她曾救過我的性命,但那次我無意中偷聽到的韓伯伯和伯母的談話,卻又似是和她結有梁子的。即使不把她算入敵方,也還是敵強我弱。」於是說道:「這兩個老魔頭太過厲害,咱們只有三個人,決計不是他們的對手。為今之計,只有先回韓家,待奚氏兄妹來了,再作計較如何?」

  宮錦雲正是怕見奚家兄妹的,聽了谷嘯風的說話,不覺面有難色。谷嘯風道:「兩位此次來到洛陽,不知可有別的事情?」公孫璞道:「正是為了拜訪韓大哥,不,韓小姐而來,除此之外,並無別事。」谷嘯風道:「我和韓家是世交,兩位也是佩瑛的朋友,故此我敢冒昧請兩位幫忙。但在下也不敢強人所難,兩位今日已經幫過我的大忙了,允應與否,我都是一樣感激的。」

  公孫璞是個老實人,心想:「若然不說實話,他一定當作我是害怕了那兩個老魔頭。」於是笑道:「我們倒不是害怕強敵,只是怕見了奚小姐不好意思。」

  谷嘯風詫道:「為什麼?」公孫璞道:「因為我們偷了她的一壇九天回陽百花酒,不料卻又給那老婆婆搶了去了。」其實這只是宮錦雲獨自做出的事情,與公孫璞無關的,公孫璞勇於任咎,把責任分擔了。

  谷嘯風恍然大悟,哈哈笑道:「我明白了,兩位一定是想把這壇酒偷來送給佩瑛,但卻不知奚玉瑾和佩瑛也是知交。這只是一場誤會,說明白了,她是決不會怪責你們的。這壇酒若是在我的手上,我也一樣會給那老婆婆搶去。兩位不必引咎自責,咱們這就回韓家吧。」

  回到韓家,已是午夜,谷嘯風不見奚玉帆、奚玉瑾兄妹,心中忐忑不安:「難道他們在路上出了事情?這麼晚了,尚未來到!」

  宮錦雲雖然淘氣,卻甚細心,進入韓佩瑛那間臥房亮著了燈,仔細一看,笑道:「谷大哥,他們已經來過了。還有你那個愛說謊話的舅父,也好像是重來了一次。」

  谷嘯風一看地下,只見地上足印凌亂,但仔細辨認,仍可認出三男兩女的足印。他已知道其中的一男一女的足印,是他和宮錦雲留下的,那麼另外的兩男一女,依理推測,的確應該是任天吾和奚家兄妹的。

  谷嘯風沉吟半晌,說道:「不錯,看來他們是來過的了。想必是因為他們兄妹見不著我,此刻已經跟隨我的舅父一同到洛陽的丐幫分舵去了。丐幫的總幫主陸崑崙陸老前輩,如今也正是在洛陽的丐幫分舵,咱們一同去謁見陸幫主如何?」

  公孫璞大喜道:「小弟久仰丐幫陸幫主的英名,理該前去拜見。」又道:「有丐幫援手,那兩個老魔頭也就不足為懼了,咱們趕快去吧。」

  谷嘯風如有所思,默不作聲。宮錦雲奇道:「谷大哥,你在想些什麼,你不是急著要去見你那位奚小姐的麼?」谷嘯風道:「請兩位稍待片刻。」宮錦雲朝著他的目光注視之處看去,卻原來谷嘯風是在對著一個箱子發呆。

  宮錦雲知道箱中藏的都是名家字畫。昨日任天吾進來搜查,把字畫亂七八糟的丟在地上,後來谷嘯風來了,才把它重新收拾好的。宮錦雲恍然大悟,說道:「哦,你是捨不得這些名家字畫?」

  谷嘯風忽道:「這箱子是你鎖上的嗎?」宮錦雲道:「我根本沒有碰過這個箱子。」谷嘯風道:「這就奇了,我記得我好似並沒有加上鎖的。」宮錦雲道:「這有什麼奇怪,一定是奚小姐來過這裡,看見箱子打開,恐防有人偷竊字畫,因此給你鎖上的。」

  谷嘯風給她一言提醒,點了點頭,說道:「也有這個可能。不過此地無人看守,加上了鎖,也是不能防盜。」宮錦雲道:「你想把這一大箱字畫都帶走嗎?唉,在這兵荒馬亂的時候,多少寶貝的東西都只能拋棄了,你卻不嫌累贅,還要帶這些勞什子!」谷嘯風道:「你不知道這些都是極難得的字畫,全部帶走雖不可能,我也想挑選幾件精品,替韓伯伯保存一點他所心愛的東西。」說罷打開箱子,拿起放在最上面的一卷畫軸。

  谷嘯風記得他最後放進去的一幅畫是韓幹畫的馬,但拿到手中,忽地覺得好似有點不對,打開一看,只見是一幅晉人顧愷之畫的山水,谷嘯風不禁大為奇怪,心道:「我分明記得是韓幹畫的馬,怎的忽然變了?」再留心一看,這幅畫與顧愷之風格雖然相似,但印章筆法和紙張的質地都不對,比顧愷之的真品差得遠了!谷嘯風更奇怪了,想道:「韓伯伯精於鑑賞字畫,我都看得出是膺品,他怎會收藏?」

  心念未已,忽聽得公孫璞叫道:「快快放下,這畫上有毒!」谷嘯風大吃一驚,道:「這畫上有毒?」果然覺得掌心已是有麻痒痒的感覺。

  公孫璞取出一口銀針,刺破他的中指,撒上一撮藥粉,說道:「幸好發現得早,你把毒血擠出,就沒事了。」谷嘯風驚疑不定,說道:「是誰換上這幅染毒的畫的,這不是存心害人嗎?」

  公孫璞的內功不懼中毒,但為了小心起見,仍然用布包著雙手,這才把箱中的字畫一幅一幅打開來看,只見堆在上面的十幾幅字畫,雖然都是膺品,但總還是個字畫,後面的就只是一張張白紙了。但有一點相同的是:不論字畫和白紙,全都有毒!

  公孫璞嘆道:「這人用心真是狠毒!谷兄想得到是什麼人嗎?」

  谷嘯風道:「嫌疑最大的應是西門牧野,但這老魔頭剛才還和我們交手,他又豈能分出身來?」公孫璞道:「既然猜想不透,那麼咱們還是先去拜見陸幫主吧。」

  他們三人連夜動身,恰好在天亮時分,來到洛陽城下。只見已有數百難民聚集在城門口,等候開城。

  谷嘯風向難民打聽,始知滎陽已經失陷,汜水也在兩日前發現了敵蹤了。汜水距離洛陽不過三百里左右,蒙古騎兵行軍迅速,倘若敵騎馬不停蹄的直向洛陽攻撲,今日便有可能攻到洛陽!

  照平日規矩天一亮就該開城的,今日卻遲遲不開。難民在城下鼓譟,越來越多。待到辰時,聚集的難民已是數以千計,城門仍未打開。

  守兵在城頭上張弓搭箭,作勢放射,一個軍官出來大喝道:「奉總兵大人諭,難民一概不許進城!你們趕快往外處逃生去吧。倘若還在這裡鬧事,我可要把你們當作亂民懲處了!」此言一出,城下的難民更為激動,罵聲四起。谷嘯風吸了口氣,朗聲說道:「官府平日但知吮吸民脂民膏,有事之時,卻置百姓於不顧,哪有這個道理?」難民齊聲叫道:「說得對!他不開城,咱們自己打開!」

  那軍官暴怒如雷,喝道:「反了!反了!說話的人一定是韃子的奸細,你們不要受他煽動,誰敢鬧事,我可要下令放箭了!」

  谷嘯風怒道:「豈有此理!誰是韃子的奸細?」正要挺身而出,與那軍官辯論,公孫璞將他按住,說道:「且慢。」只見城牆上又出現了兩個人,一個是軍官,另一個卻是叫化子模樣的人。谷嘯風認得這個叫化子乃是丐幫分舵的副舵主,與正舵主劉趕驢有八拜之交的索萬滔。

  和索萬滔同來的那個軍官向守城的軍官低聲說了幾句話,谷嘯風在城下聽不見他們說什麼,只見守城的軍官向索萬滔點了點頭,隨著打手勢止了喧譁,大聲說道:「總兵大人體恤你們,現在准你們進城了。進城之後可不許騷擾,沒有親友投靠的一律到大校場集合,聽候收容。」谷嘯風旁邊的一個難民發議論道:「什麼體恤民情?一定是丐幫的幫主出頭,總兵大人才不能不賣他的情面!」

  城門打開,難民潮水般的湧進去。谷嘯風是曾經來過丐幫分舵的,當下就帶了公孫璞、宮錦雲二人,逕往分舵求見陸幫主和分舵的舵主劉趕驢。

  分舵中群丐出出進進,十分忙碌,過了差不多半個時辰,才有人將他們帶引進去。在客廳坐定,又過了一會,劉趕驢方始出來,但卻不見丐幫的幫主陸崑崙。劉趕驢抱歉道:「谷世兄,我想不到局面變化得這樣快,一直忙到現在,才有空閒,請恕怠慢之罪。」

  谷嘯風道:「聽說汜水已經發現敵蹤,總兵大人想必是要貴幫協助守城的了。」

  劉趕驢道:「正是如此。說來也是令人又好笑又氣憤,平日這些當官的老爺們怎會把咱們討飯的窮叫化放在眼裡,不給他們欺凌已算好的了。如今大難臨頭,他們才不能不放下架子,求爺爺告奶奶的來向我們懇求,只要我肯答應,叫他們跪下來磕一百個響頭,他們絕不敢只磕九十九個。」

  谷嘯風道:「這些金虜的官兒當真是可鄙可恨,不過為了老百姓著想,這個忙恐怕還是要幫一幫他們的了。」

  劉趕驢道:「是呀,所以我就對那總兵說道,我不是幫你們官府的忙,我的目的只是要保護百姓。你要丐幫協助守城,就得答應我們兩件事,第一件是打開官倉和徵集富戶的糧食;第二件是准許難民入城,由丐幫負責將難民中的壯丁編成作戰隊伍,婦孺老弱之輩,官府負責他們的糧食,丐幫則負責保護他們。那個總兵沒有辦法,只好沒口應承。如今丐幫的兄弟正在和窮人一道,分頭出發,去搜查富戶的餘糧。這些有錢的老爺們的威風,這一下可全給窮人打下了!」

  谷嘯風哈哈笑道:「痛快!痛快!但不知陸幫主是否還在城中?」

  劉趕驢道:「幫主和你的舅舅和奚玉帆三人昨晚已經押運韓家的寶藏出城,有一支義軍在洛陽城西一百多里的紫蘿山上,陸幫主準備把這批寶藏交給紫蘿山的義軍首領,由他處置。然後再設法和北五省的綠林盟主柳女俠聯絡。

  「他們出城之時,尚未知道軍情已有變化,否則恐怕他們也會留下來了。不過他們去了也好,我估計洛陽恐怕是守不住的,危急之時,我打算保護難民突圍,就往紫蘿山投奔義軍。陸幫主得知這邊的消息,想必也會和義軍首領商量好接應的辦法。」

  劉趕驢講完城裡的情況之後,問道:「對啦,你們昨晚可探聽到韓大維的下落沒有?」

  谷嘯風道:「有了一點線索,正想來向舵主請教如何對付。」當下將昨日在山上發現堡壘,以及遇上西門牧野與朱九穆這兩大魔頭等等事情告訴劉趕驢。跟著介紹公孫璞和宮錦雲與劉趕驢相識。

  劉趕驢沉吟半晌,說道:「韓大維是友是敵,尚未分明。但目前我已是無暇顧及他了。你們來得正好,就請你們留下來幫幫我們的忙如何?」事有緩急輕重,谷嘯風等三人只好答應,偵查堡壘援救韓家父女之事只好從緩了。

  但谷嘯風還有一重心事,令得他忐忑不安。奚玉瑾昨晚並沒有和她的哥哥同往丐幫,她又到哪裡去了呢?

  奚玉瑾到哪裡去了呢?她如今正在韓家屋後的那座山上,碰到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

  奚玉瑾和哥哥分手之後,兜了一個圈子,又回到韓家,再找一遍,仍然找不著谷嘯風和韓佩瑛。

  此時天色已是漸漸黑了,奚玉瑾惴惴不安,心裡想道:「嘯風先我動身,按說他是應該早已到了。他知道我一定要來找佩瑛,為什麼他不在這裡等我呢?難道當真是,當真是出了事了?」

  奚玉瑾所想的「出了事」,有兩個可能,一是遭遇了韓家的對頭,他是韓家女婿的身份,城門失火,殃及池魚,累他也受了禍。另一個可能則是當真如任天吾所說的,他和韓佩瑛重拾舊歡,知道她要來,因此先行避開,和韓佩瑛一起走了。

  本來奚玉瑾是不敢相信任天吾的說話的,但在戀愛中的女子,總是免不了有患得患失的心情,儘管她與韓佩瑛情如姐妹,韓佩瑛的性格她亦知之甚深,以韓佩瑛的性格,決不會在經過一場令她極度難堪的婚變之後,還要嫁給谷嘯風的。但她仍是不禁有點著慌,生怕情郎給人奪去。

  在韓家找不著谷嘯風,奚玉瑾遂上山尋覓,她曾在韓家做過幾個月的客人,和韓佩瑛上山遊玩亦是不止一次。山上有幾處風景幽美的僻靜地方,正是最適合談情的幽會之所,奚玉瑾心亂如麻,腦海中已是不自覺的幻出了他們談情說愛的情景了。

  奚玉瑾茫然獨行,踏過了舊遊之地,回想起往日與韓佩瑛把臂同游,何等親熱,想不到姐妹般的情誼如今竟然有了裂痕,禁不住心裡嘆了口氣,想道:「如果佩瑛真的是為了失掉未婚夫而傷心,那我就讓了她吧。」

  她想起了與韓佩瑛相處的日子,韓佩瑛許多可愛的性格,她也禁不住懷念起來。又再想道:「重拾舊歡這四個字是用得不對的,他們訂婚之後,總共不過見了兩次面,那時佩瑛還是拖著鼻涕的小姑娘,哪有什麼男歡女愛的戀情可言呢?但在這場婚變之後,他們卻可以說得上是較為相識了。佩瑛這小妮子我見猶憐,嘯風真正認識了她之後,會不會也真的就愛上她呢?佩瑛又會不會為了爭一口氣,寧可將來把嘯風拋棄,目前卻要將他俘虜作裙下之臣呢?」要知奚玉瑾乃是一個工於心計的姑娘,在這利害關頭,還是不禁把韓佩瑛設想得和她一樣了。

  奚玉瑾正自心亂如麻,胡思亂想,忽聽得樹葉沙沙作響,抬頭一看,只見密林深處,有兩個女子分枝拂時而來。

  此時已是月上梢頭的時候,月色相當明亮,奚玉瑾吃了一驚,定睛看去,並沒有韓佩瑛在內。這兩個女子原來只是十六七歲的小姑娘,穿著同樣的服飾,青衣蠻鞋,好像是一般北方豪富之家的丫鬟模樣。

  奚玉瑾吃了一驚,心裡想道:「這兩個小丫頭的身法似是練過武功的,附近並無大戶之家,不知是否佩瑛新買的丫頭?」正想詢問,尚未開聲,只聽得那兩個丫頭已在說道:「請恕婢子唐突,請問你可是百花谷奚家的二小姐奚玉瑾姑娘麼?」

  奚玉瑾怔了一怔,說道:「不錯,我就是奚玉瑾。你們是誰?」

  年紀較長的那個丫頭說道:「婢子賤名侍梅,她是我的妹妹侍菊。我們是奉了主人之命,來請奚小姐的。」

  奚玉瑾道:「不知貴主人是哪一位?」

  侍梅道:「見面之後,家主自會對奚小姐細道其詳。現在我若說出主人的名字,奚小姐你也不會知道的。」言下之意,已是暗示主人不許她們說出名姓了。

  奚玉瑾甚為納罕,心想:「若是韓佩瑛,不會如此藏頭露尾,故作神秘。」於是問道:「如此說來,我與貴主人是素昧平生的了。她何以知道我今日到此,請我相會,又是為了何事?」

  侍菊笑道:「家主早料到奚小姐有此一問。家主知道奚小姐惦記著一個人,是以代這人約奚小姐相會。」

  奚玉瑾又驚又喜,只道她們說的這個人是谷嘯風。連忙問道:「此人是誰?」

  侍梅道:「是韓家的大小姐佩瑛姑娘。」

  奚玉瑾稍微失望,但聽到了韓佩瑛的消息,也還是很歡喜的,問道:「韓姑娘在你們家裡麼?是否只是她一個人?」

  侍梅道:「大概是吧。我們只是供主人差遣的丫頭,主人的朋友還輪不到我們服侍,是以我們並沒有見過那位韓姑娘。」

  奚玉瑾起了疑心,暗自想道:「對方的來歷我毫無所知,會不會是個圈套呢?」

  侍梅似乎知道她的心思,說道:「這裡有一幅畫,家主叫我們交給奚小姐權代請柬。家主說奚小姐看了這幅畫,大概可以相信我們說的不是假話了。」

  奚玉瑾滿腹疑團,連忙打開那幅畫來看。只見是米芾畫的一幅山水人物,畫中風景,酷似揚州城外,遠山如黛,江中有兩個小丫鬟駕著小船。畫上題有姜白石的一首《琵琶仙》(詞牌名),詞道:

  雙槳來時,有人似舊曲桃根桃葉。歌扇輕約飛花,蛾眉正奇絕。春漸遠,汀州自綠,更添了幾聲啼鴃。十里揚州,三生杜牧,前事休說。

  又還是宮燭分煙,奈愁里匆匆換時節。都把一襟芳思,與空階榆莢。千萬縷、藏鴉細柳,為玉尊、起舞回雪。想見西出陽關,故人初別。

  畫的左下角蓋有一方圖章,是「若虛藏畫」四字。圖章旁邊,另有幾行小字,寫的是:「名畫易得,良朋難求。若虛姻兄知余酷好丹青,乃以米芾此畫相贈。姻兄家在揚州二十四橋邊,眼底煙雲,正是畫中風景也。贈余此畫,殊有招客之意乎?今姻兄仙逝,余亦病足,不能遠行。二十四橋邊同游之約,唯有期之來生矣。丙寅仲秋。大維補志。」

  奚玉瑾見了此畫,不覺呆了。

  這幅畫對她並不陌生,四年前她在韓家作客之時,韓佩瑛曾經給她看過這幅畫,也正是由於看了這一幅畫,她才知道韓佩瑛是谷嘯風的未婚妻子。當時看畫的情景,在奚玉瑾的心頭重現了。

  原來這幅畫乃是谷嘯風的父親谷若虛送給韓大維的,那天韓佩瑛給奚玉瑾看家中藏畫,看到了這一幅畫之時,奚玉瑾吃了一驚,卻佯作不知,問道:「這位若虛先生,不知是否揚州的谷若虛大俠?原來他和你家是姻親麼?」韓佩瑛驀地如有所覺,面紅紅的含糊應道:「我也不大清楚,或許是遠房的姻親吧。米芾這幅畫雖然好,卻似乎還不及顧愷之的山水。你看這一幅吧。」亂以他語,生怕奚玉瑾再問下去。奚玉瑾是個工於心計的姑娘,一看她這情景,不用再問,已是心中雪亮。四年前她雖然與谷嘯風心心相印,尚未海誓山盟,後來待到她與谷嘯風成為情侶之後,向谷嘯風一問,證實了她當時的猜想無差:韓佩瑛果然是他自幼訂下的未婚妻子。

  這幾年來,她心裡一直有個疑團未能揭破,四年前韓佩瑛並未知道她與谷嘯風相戀,以她們二人的情誼,為何韓佩瑛要瞞著這樁婚事,不敢向她直說?這與韓佩瑛平日的性格,是大不相符的。

  記得當時的情景,韓佩瑛讓她見到這幅藏畫,登時面都紅了,好像是一個小孩子無意中做錯了一件事似的,那神情不僅僅是女孩兒家的害羞,而且還似有幾分惶急。「難道她當時就會預料得到我會橫刀奪愛麼?」

  奚玉瑾當然不會知道,這是韓大維鄭重地告誡過他的女兒,不許女兒讓奚玉瑾知道的。因為谷嘯風的母親本來是奚玉瑾父親的未過門妻子,成婚前夕才和谷若虛私奔的。韓大維也絕對沒有想到,上一代的事情,可能在後一代重演。

  此際奚玉瑾見了這幅畫,勾起了往事的回憶,但此際卻不容她有餘暇細想往事了,她必須立即決定,要不要跟這兩個丫鬟去見她們的主人。

  這是韓佩瑛家中的藏畫,而且是韓佩瑛最珍貴的一幅畫,這畫既然不假,她們的話想來也是不假的了。奚玉瑾本來就是要探查韓佩瑛的下落的,當下就決定冒這個險。

  奚玉瑾把米芾畫的這幅畫捲起,交回那個丫鬟。抬頭一看,只見清輝如水,明月已上梢頭。奚玉瑾笑道:「良夜迢迢,我正欲望門投止,難得有賢主人邀客,我是卻之不恭了。」

  那兩個丫鬟見她答應,甚為高興,侍梅收起了畫,說道:「多謝奚小姐賞面,請跟我來。路上若然碰見有人問你,你不必說話,由我們替你回答好了。」

  奚玉瑾不知她們葫蘆里賣的是什麼藥,但既已決定冒險,也就顧不得這麼多了。她見這兩個丫鬟向山上走去,不覺怔了一怔,問道:「你們住得遠嗎?」侍菊答道:「不遠,就在這座山上。再走一會就到了。」

  奚玉瑾好生詫異,她在韓家作客之時,天天和韓佩瑛在山上遊玩,深知山上沒有人家,所以她剛才還以為這兩個丫鬟是要翻過山頭,帶她到別的山村去的。這丫頭的回答,大出她意料之外。

  奚玉瑾忍不住再問:「你們是新搬來的嗎?」侍梅道:「不是。我今年十七歲,我出生的時候,主人就是住在這裡的了。」

  奚玉瑾越發詫異,但心想她既然說是再過一會就可走到,悶葫蘆遲早是要打破的,也就不再問了。

  不知不覺走到了那道瀑布下面,前頭已無去路,奚玉瑾方自納罕,侍梅取出了一件五彩斑斕的斗篷,叫奚玉瑾披上。奚玉瑾道:「要這個做什麼?」侍梅道:「請奚小姐跟我們穿過水簾,這斗篷可以權當雨衣,雖不能遮掩全身,也可以免得濕透衣裳。」

  這兩個丫鬟穿上了同樣的斗篷,侍梅說罷,一個「燕子穿簾式」躍入瀑布,侍菊跟著過去。奚玉瑾把心一橫,想道:「管她弄的是甚玄虛,我跟著過去就是!」

  穿過水簾,果然別有洞天。侍菊收起斗篷,贊道:「奚小姐好功夫,衣裳全沒著水,婢子是自愧不如了。」要知斗篷只能遮著上半身,要使衣裳不受水珠濺濕,那還得憑著上乘的輕身功夫。

  奚玉瑾一看這件斗篷,這才知道是孔雀的羽毛織成的,拈在手上,輕如羽扇,心裡想道:「怪不得可以折起來放在身上,但這三件斗篷不知要用多少頭孔雀的羽毛,縱非價值連城,也是勝於一般珠寶了。這家人家,想必是和韓家一樣的大富人家。」

  抬頭一看,只見山上有座堡壘形的建築,侍梅噓了一聲,說道:「快走,快走,最好不要給堡里的人看見。」

  奚玉瑾以為她們是住在堡壘中的,聽了侍梅的話,這才知道堡中住的又是另一伙人。奚玉瑾暗自想道:「山中不知藏有多少詭秘的人物,佩瑛從未和我說過,想必她也不知這個所在。」心中更是覺得奇怪了!

  這兩個丫鬟的輕功頗是不弱,帶領著奚玉瑾在亂石與茅草叢中找路,借物障形,蛇行兔伏,不多一會,已是遠遠離開了那個堡壘。侍梅長身而起,吁了口氣,低聲說道:「幸好堡壘中沒人出來。」

  奚玉瑾忍不住問道:「堡中是什麼人,是你們主人的仇家嗎?」

  侍菊比較歡喜說話,此時她鬆了口氣,便咭咭呱呱地說道:「堡中新近來了兩個老傢伙,一個名叫西門牧野,一個名叫朱九穆,聽說都是練有獨門的邪派功夫,殺人不眨眼的魔頭。梅姐對這兩個老魔頭著實有點害怕,我倒不怕他們。」

  奚玉瑾吃了一驚,心裡想道:「原來是韓家的對頭住在這裡。朱九穆是曾經和我交過手的,可真是不能讓他見著啊。」當下問侍菊道:「你為什麼不怕他們?」

  侍菊撇了撇嘴,意殊不屑地說道:「諒這兩個老魔頭再凶,他們也不敢得罪我們的主人。」侍梅說道:「我並非害怕他們,只是不想多惹麻煩。」奚玉瑾弄不清楚朱九穆和她們主人的關係,不禁又擔了一重心事。

  這兩個丫鬟帶領她到了一條水流湍急的河邊,這條河的水源就是山上的瀑布,奔騰而下轟轟發發的激浪拍岸之聲,震耳欲聾。

  河邊系有一隻小舟,侍梅招呼奚玉瑾上船,說道:「奚小姐請坐穩了,我們送你上山。」拿起一支碧玉船篙,輕輕一點,小舟立刻往前駛去,逆流而上。到了激流湍急之處,小舟顛簸得十分厲害,拋起拋落,好像騰雲駕霧一般。

  奚玉瑾用重身法幫忙她們使小舟平穩,不覺想起了題畫的兩句詞來:「雙槳來時,有人似舊曲桃根桃葉。」心中暗自好笑:「眼前的風光倒也是雙槳輕舟,丫鬟迎客。但與詞中的詩情畫意可差得遠了。」

  過了約一盞茶的時分,小舟逆流而上,到了山頂。侍梅、侍菊汗濕輕羅,仍是相當矯健。奚玉瑾不禁暗暗佩服,心裡想道:「婢子如此,主人可知,一定是位極不尋常的武林前輩了。」

  奚玉瑾跟著這兩個丫鬟終於到了她們的住處。只見是幾間用竹木搭蓋的房子,令奚玉瑾頗感意外。她原以為是大富之家的,卻不料住的是如此簡陋的平房。

  但房子雖然簡陋,進去一看,卻別有一種幽雅情調。只見門欄窗戶,都是用綠竹雕花做成的,板壁也是漆上青綠的顏色。藤蘿牽蔓,從屋檐上倒掛下來,縈砌盤階,或如翠帶飄搖,或如金繩盤屈,幽香陣陣,撲入鼻觀,令人俗念頓消。

  只聽得叮叮咚咚的琴聲從內進的一間雅室傳出,奚玉瑾踏上台階,隔窗遙望,從碧紗窗上的影子,看得出是個女人正在彈琴。正是:

  輕舟慧婢迎佳客,幽谷奇人獨撫琴。

  欲知後事如何,請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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