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回 逝水移川懷禹績
2024-04-25 18:22:39
作者: 梁羽生
醇醪結客感朋誼
韓佩瑛不禁又是好惱,又是好笑,心裡想道:「這人還未露面,我已給他弄得寢食不安。」她自我嘲笑一番,把緊張的心情放鬆下來,便即離開客店,覓船渡河。
其時黃河以北風聲已緊,連日都有難民逃過河來,往北走的客人卻是少見。韓佩瑛好不容易找到一條船,許以重賞才肯渡她過河。
這日天氣不大好,雖是晴天,卻刮著不大不小的風。韓佩瑛站在船頭,只見大河上下,濁流滔滔,不禁心頭悵觸,想道:「清者自清,濁者自濁。在亂世中做人可不能隨流浮沉。」又想:「黃河浪滾波翻,正好像當前的時局一樣。卻不知韃子兵打到了洛陽沒有?爹爹身處危城,一定是很掛念我了。」
正自浮想聯翩,忽見一條小船,從後面追上來,疾如奔馬,轉瞬間已越過她的前頭。撐船的是個大約十八九歲的少年,相貌頗為清秀,身上穿的衣裳也很整潔,不像是個舟子。韓佩瑛覺得有點奇怪,當他這條小船在旁邊經過的時候,不免多看了一眼。這少年似乎也發覺了韓佩瑛在注視他,越過了她的前頭,忽地回眸一笑。
韓佩瑛心頭一動,問舟子道:「這人是誰,好俊的駛舟本領!」舟子道:「我以前也沒見過這人,恐怕是新來的船家吧?近日也有不少難民雇了船逃難的。」韓佩瑛道:「看來他不像是個船家,而且逃難應該逃向南方,他卻是往北走的。」舟子道:「這我可就不知道了。不過他雖然不似船家,駕船的本領卻實在高明,我撐了大半輩子的船,還沒有見過這樣熟練的舟子!」
韓佩瑛心想:「莫非故弄玄虛的就是此人?」隨即又在心裡暗笑:「這人看來年紀比我還小,哪有這樣的神通?」要知這兩日給她預先打點宿處的,並不是同一個人,而且那兩個人都是四十歲以上的中年人,顯然是一幫有組織的江湖人物已經跟蹤上她。這少年看來還不滿二十歲,依常理推測,決不可能是一個幫會的頭子。
韓佩瑛暗自好笑自己的多疑,轉眼間那條小船已是去得遠了,韓佩瑛也不怎樣放在心上。過了黃河,舍舟登陸,騎著馬走,日頭未落,便到了禹城。
禹城是黃河北岸一個比較大的縣城,相傳是大禹治水時所建的城池。禹城又以產酒著名,城中有座酒樓,膾炙人口,名為「儀醪樓」,高出城中的民居之上,便於客人眺望黃河。韓佩瑛雖然未到過禹城,也知道禹城有這座著名的酒樓。原來據說最先發明釀酒的人是大禹的臣子儀狄,他製作酒醪,「禹賞之而美,遂疏儀狄。」禹城中的這座「儀醪樓」自是含有紀念儀狄之意,久而久之也就成為禹城的一個名勝了。
韓佩瑛因為禹城是個比較大的縣城,倘若錯過宿頭,又不知還要走多遠才能找得到一個有客店的小市鎮,而且禹城的佳肴美酒膾炙人口,韓佩瑛連日奔波,也想在禹城享受一下,因此天色雖然未晚,便進禹城找尋住處。
韓佩瑛有了前兩日的經驗,心裡想道:「我且找一間比較小的客店,看看那幫人是不是也預先給我訂了房間?」當下牽了坐騎,便往橫街小巷裡尋找。
正行走間,忽地有個背著一簍煤球的小廝與她擦肩而過,韓佩瑛怕他腌臢,側身閃避。但小巷街道狹窄,韓佩瑛牽著坐騎,閃身不便,還是給那小廝揩了一下。
那小廝「哎喲」一聲叫道:「對不起,對不起!」彎下腰伸出手替韓佩瑛拂拭。這小廝的頭面手腳沾滿煤灰,不拂拭也還罷了,一拂拭韓佩瑛的衣裳更髒。韓佩瑛又是氣惱,又是好笑,趕忙推開了他,說道:「你走你的吧,我不怪你就是。」
這小廝鑽進了一條小巷,韓佩瑛才驀地想起,這小廝好像是在哪裡見過似的?他臉上雖然骯髒,但眉清目秀,仍是掩飾不了的。韓佩瑛終於想了起來,這小廝正是她渡河之時所見的那個少年舟子。那舟子本來是穿著一身整潔的衣裳,相隔不過半天,搖身一變,就變成了一個髒兮兮的小廝,是以韓佩瑛想了許久方才想起。韓佩瑛心想:「這小子只怕是當真有點邪門。」
轉了幾條橫街小巷,韓佩瑛在一間毫不起眼的小客棧前面停下腳步,門口連招牌也沒有,只從檐角伸出一枝竹竿,掛有「客棧」的布招。牆壁黑黝黝的,顯然是許久未加粉飾的了。
韓佩瑛暗自想道:「那幫人總想不到我會找到這個地方投宿吧?」不料心念未已,只見掌柜的已是走了出來,弓腰哈背地說道:「難得你老光臨,小店深感榮寵。房間已經準備好了,你老看看合不合意。」說罷,就要替韓佩瑛牽馬。
韓佩瑛道:「且慢。你知道我是誰?為什麼預先替我準備了房間?」
掌柜的怔了一怔,說道:「有位大爺告訴我的,你老的相貌和坐騎的毛色他都說得很清楚,吩咐小的好生伺候你老。房間也是那位大爺訂下的。」心想:「該不會是我接錯了人吧?」
韓佩瑛不想多費唇舌,說道:「你錯了。我只是路過,並不想在你這兒住宿。」說罷,便即牽了坐騎走開。掌柜的睜大了眼睛,尋思:「分明是那個人說的模樣,怎會錯了?但管他是對是錯,反正我已經收了房錢。」
韓佩瑛多少有點江湖經驗了,試了一次,心中已是明白,想必禹城中的大小客店,那幫人都已給她訂下一個房間!
韓佩瑛沒有工夫再試,心裡暗笑,想道:「既然有人作東道主,我樂得住舒服些。」當下轉出小巷,走上大街,找尋禹城最大的那家客店投宿。
走了一會,暗地留神,韓佩瑛發覺似乎又有兩個人跟蹤著她。一個是有著三綹長須的老頭兒,一個是禿頂的中年漢子。這兩個人傍著一邊商店的檐階走,並非是在街道當中,韓佩瑛初時以為他們是購買貨物的,但走過了一條長街,回頭看時,這兩個人仍然沒有走進那一間商店。
這兩個人也似乎發覺了韓佩瑛在注視他們,此時他們正好走到禹城最著名的酒樓「儀醪樓」前面,老者說道:「這兒的汾酒聽說比山西的汾酒還要好,咱們哥兒倆喝一杯。」禿頭的中年漢子笑道:「難得老哥有此雅興,小弟自當奉陪。」兩人遂相偕上樓去了。
韓佩瑛想起前晚在黃河邊上的那個小鎮投宿,據客店主人所說,給她訂下房間的正是一個禿頭的漢子,心裡想道:「莫非就是此人?好,待會我也上儀醪樓去,看看他們對我如何,就可以知道是也不是了。」
韓佩瑛找到了最大的一家客店,進去投宿,客店的主人親自出來迎接,一問之下,果然又是有人給她訂下了房間,但這一次卻是個書生模樣的人。韓佩瑛聽了,暗自尋思:「這幫人出來辦事的每日不同,看來人數還似乎當真不少呢。」
韓佩瑛進了房間,放下行李,客店主人說道:「酒菜已備好了,也是那位大爺給你訂下的。」韓佩瑛道:「不,我想到儀醪樓喝酒去,不在這兒吃飯了。」客店主人點了點頭,說道:「不錯,儀醪樓的酒菜是禹城最出名的。那麼那桌酒席……」韓佩瑛道:「你們吃了吧,不必留給我了。」
韓佩瑛上了酒樓,游目四顧,只見有十多桌客人,她懷疑是跟蹤她的那兩個漢子,也在這酒樓上還沒有走。韓佩瑛留意他們的動靜,只見他們的目光似乎是在向自己投來,但隨即就把目光移開,只顧喝酒。
韓佩瑛懷疑不定,找了一副靠窗的座頭坐下,招手叫夥計過來。恰好此時那個三綹長須的老者也在叫一個夥計到他們那桌,低聲地吩咐了那夥計幾句,韓佩瑛坐得遠,滿樓客人划拳猜酒,嘈嘈雜雜,聽不清楚那老者說些什麼。
韓佩瑛道:「我要一壺汾酒,半隻燒雞,一碟滷肉。」夥計應了一個「是」字,便即走了。
韓佩瑛看了看樓上的客人,除了那兩個漢子之外,似乎沒有什麼值得可疑的人物。但這「儀醪樓」因是一處名勝之地,樓中倒是懸有幾副楹聯,還掛有一幅草書。韓佩瑛等候酒菜,閒著無事,遂抬頭觀賞這幅草書。
這幅草書寫得龍飛鳳舞,筆力甚是遒勁,寫的是南宋詞人吳夢窗的一首詞,詞牌名《齊天樂》,詞道:
三千年事殘鴉外,無言倦憑秋樹。逝水移川,高陵變谷,那識當時神禹?幽雲怪雨,翠萍濕空梁,夜深飛去。雁起青天,數行書似舊藏處。
寂寥西窗久坐,故人慳會遇,同剪燈語。積蘚殘碑,零圭斷壁,重拂人間塵土。霜紅罷舞,漫山色青青,霧朝煙暮。岸鎖春船,畫旗喧賽鼓。
這是吳夢窗登禹陵所作的詞,禹陵在浙江紹興的會稽山,與山東的禹城相去不止千里,但因是歌頌大禹功業的詞章,故此放在這座「儀醪樓」上也是甚為恰當。在這座酒樓上遠眺黃河,就正是大禹當年治水之處。
上半闋寫的是大禹的功績。大禹治水是三千年以前的往事了,三千年滄桑變化,往事如煙,早已杳不可尋,消逝在「寒鴉影外」。當年水道不知已經幾度遷移,聳拔的高山也許已淪為深谷了。大禹治水的往跡如今已是不可復識,但他的功業誰能忘記呢?
吳夢窗當年登禹陵之時,是和好友馮深居同去的,下半闋:「寂寥西窗坐久,故人慳會遇,同剪燈語。積蘚殘碑,零圭斷壁,重拂人間塵土。」這幾句寫的就是他游罷禹陵,回家之後,和好友剪燈夜話,抒發日間所見所觸的感慨。最後幾句寫的則是承平景象,由於大禹治了水患,後世的百姓得以安居,因此每到春日,在山前就可見到岸鎖舟船,畫旗招展,賽鼓聲喧。「岸鎖春船,畫旗喧賽鼓。」描畫了太平年月百姓祭祀大禹時的歡樂。
韓佩瑛讀了這一首詞,心中也是甚多感觸,想道:「為百姓做了好事的人,百姓是不會忘記他的。一個人的能力有大小,我雖然比不上大禹,也應該將他當作榜樣。」又想:「如今戰亂已起,眼看胡騎來到,就將飲馬黃河,太平的年月,不知何時方可重睹?」「吳夢窗寫這首詞的時候,有好友與他剪燈夜話,如今我卻只是孤單單的一個人在這裡遠眺黃河,獨自悵觸,可以傾訴胸臆的知己不知到何處找尋?」
韓佩瑛正自浮想聯翩之際,只見兩個夥計,已經把酒菜端來。一個端來的是她原來所點的滷牛肉和半隻燒雞與一壺汾酒,另一個端的卻是一尾鯉魚和四式精緻的小菜。這四式小菜是櫻桃奶酪、鳳肝鹿脯、獐腿拌雞絲和翡翠羹。四式小菜色香味樣樣俱全,韓佩瑛家裡是講究飲食的,一見這四式小菜,就知道不知費了廚子多少心思!
可是這都並不是韓佩瑛所點的菜,如今給她端來,韓佩瑛當然大為詫異!
夥計把酒菜一一擺上桌子,一面說道:「翡翠羹要趁熱喝的好。鳳肝脯和獐腿拌雞絲是送酒的小菜,但做起來可是很費功夫,是小店的大司務特地為你老動手做的。櫻桃奶酪留到喝完了酒才吃,有解膩醒酒之功。這尾鯉魚是剛從黃河打上來的,嘿嘿,我們這兒的黃河鯉魚也還有點小小的名氣。你老嘗嘗,看滿意不滿意?」這夥計嘮嘮叨叨地說了一大篇,就像獻寶似的,生怕韓佩瑛不懂這幾樣名貴的食物,辜負了他們的苦心烹調,另一個夥計笑道:「三哥,你這不變成了老王賣瓜,自賣自誇了嗎?別叫客人笑甩了牙啦!」
韓佩瑛道:「可是這幾樣菜都不是我點的呀!」夥計一瞧,客人非但沒有笑,反而是板起臉了。
夥計怔了一怔,抬眼向那三綹長須老者望去,老者點了點頭,似是有所暗示,叫他但說無妨。夥計得了暗示,躬腰說道:「這幾式小菜是西座這位老先生吩咐小店孝敬你老的。」
韓佩瑛淡淡地說道:「我為什麼要受你們的孝敬,拿回去!」
夥計吃了一驚,連忙搖手道:「不,不,不!這是付了錢的,我們怎好拿回去?」看他的神氣,似乎不僅是為了酒店的規矩,而是恐怕韓佩瑛不受,那老者會責怪他。
那老者站了起來,說道:「兄台初到此地,恐怕不大熟悉這間酒樓的名菜,是以小老兒不揣冒昧,越俎代庖,替兄台點菜。一點小意思,實在不成敬意,請兄台賞面。」
韓佩瑛道:「我與老先生素不相識,老先生因何請客?」
老者笑道:「萍水相逢,儘是他鄉之客。難得與兄台相遇,又何必曾相識呢?嘿,嘿,小老兒借花獻佛,敬兄台一杯。」他偌大一把年紀,卻口口聲聲尊韓佩瑛為「兄台」,聽來很是有點滑稽,但也顯出了他對韓佩瑛的尊敬。韓佩瑛心想:「莫非他還未知道我是個女子?看他的神氣,倒不像是對我含有惡意。」
心念未已,那老者已經把酒杯端了起來,韓佩瑛只道他是要「先干為敬」,正自躊躇與不與他乾杯,不料那老者把一杯斟得滿滿的酒,忽地向韓佩瑛這張桌子飛來,韓佩瑛這才知道他是借敬酒為名,炫耀功夫。
韓佩瑛不動聲色,看他功夫怎樣。只見那杯酒緩緩飛來,剛好落在她的面前,平平穩穩的就像旁邊的夥計端上桌子似的,滿滿的一杯酒,一滴也沒濺出。
韓佩瑛暗吃一驚,心想:「這百步傳杯的功夫確是不凡,我倒是不可小視他了。」當下拿起酒杯,說道:「不敢當。長者為尊,應該是我先敬老先生才對。」說罷,伸出左手食指在酒杯上一彈,酒杯又向那老者飛了過去。
韓佩瑛用上了家傳的「彈指神通」功夫,酒杯宛似離弦之箭,去勢甚急。老者一看來勢,就知這酒杯是向他面門飛來,不會落在桌子上的。
酒杯是盛滿酒的,老者要接下這一杯酒不難,難的是在接杯之時,不能讓杯中的酒濺出,否則就是輸了招了。
老者見韓佩瑛使出這手功夫,心裡又驚又喜,想道:「這一定是我們幫主所要巴結的那個女娃兒了。」他喜的是沒認錯了人,但卻有點害怕不能滴酒不濺地接下這一杯酒,失了面子。
老者正在聚精會神,準備接下這一杯酒,忽地有個人剛好走上來,一伸手就把這一杯酒接了過去,說道:「你們推來讓去,都不肯喝,那就讓我喝了吧。」一張口把這杯酒喝得乾乾淨淨,沒有濺出半點。
這一下兩張桌子上的人都是大吃一驚,韓佩瑛尤其驚詫。原來這個半路殺出來的程咬金不是別人,正是剛才在小巷裡那個背著煤簍,碰了她一下的那個小廝,也即是她渡河之時所見的那個少年舟子。
這小廝仍然是穿著那身骯髒的衣服,臉上的煤灰也沒有洗擦乾淨。
和三綹長須的老者同坐一桌的那個禿頭漢子怔了一怔,滿面怒容地站了起來,喝道:「你是什麼人,來這裡做什麼?出去,出去!」話猶未了,就使勁的向那小廝一推。
那小廝一個烏龜縮頭,閃開了禿頭漢子一推,躲到了韓佩瑛的身邊,說道:「豈有此理,這裡是酒樓,誰都可以來喝酒的,你管得著我是什麼人?」
酒店的夥計肉眼不識高人,見這小廝一身骯髒的衣裳,不禁皺起了眉頭,說道:「話說得不錯,可是也得有錢才能喝酒的。」小廝叫道:「哈,原來你是看不起我,你准知道我是沒錢麼?」一面說一面作出賭氣掏錢的模樣,忽地哎喲一聲說道:「糟糕,糟糕,我當真是忘記帶錢了。」
夥計冷笑道:「沒錢就請你老讓開。」小廝苦著臉說道:「別忙,別忙!我雖沒錢,你怎知沒人請我的客?嗯,哪位客人幫忙?」酒樓上的客人哄堂大笑。
韓佩瑛道:「這位小哥是我的客人,夥計,擺副座頭。」夥計愕了一愕,只好應道:「是。」當下拿來杯筷羹碗,端端正正的給那小廝擺好,又故意拂拭了一下座位,說道:「你老坐好。」
小廝大馬金刀地坐了下來,哼了一聲道:「你怕我弄髒你的椅子嗎?弄髒了也不打緊,大不了也有這位相公替我賠你。喂,這位相公,你肯替我賠嗎?」韓佩瑛道:「小哥說笑了,請喝酒。」
老者與那禿頭漢子本來是要和韓佩瑛說話的,給這小廝插進來一鬧,倒是不由得僵在一旁。禿頭漢子滿面怒容想要發作,老者悄悄的把他按住,示意叫他不可節外生枝,待那小廝坐好之後,老者走過去道:「小老兒這廂有禮了。」
韓佩瑛還了一禮,說道:「不敢當,請教老先生高姓大名,因何賜我佳肴美酒?」那小廝插嘴笑道:「原來你也是別人請的客麼?嘿,嘿,那麼我吃了你的也不用你破鈔了,哈哈,那還客氣什麼?」
那老者道:「這只是一點小意思,不值一提再提。小老兒楚大鵬對令尊欽仰已久,雖然不配高攀,但提起賤名,令尊或許還會知道。」
韓佩瑛心道:「原來他是要巴結爹爹的。但這楚大鵬的名字,我卻從未聽見爹爹說過。」當下說道:「晚輩這幾日來,一路上都有人招待,不知可也是出於老先生所賜?」
楚大鵬道:「這是我們黃河南北幾個幫會對賢喬梓略表一點敬意,但求兄台他日在令尊跟前給我們問候一聲,我們就感激不盡了。」這次說到「兄台」二字,卻似漫不經意的對韓佩瑛斜眯一眼,似笑非笑。韓佩瑛七竅玲瓏,登時明白這個楚大鵬已經知道她是女子。
楚大鵬說了這段「引子」,隨即把曾作東道主的那幾個幫會以及首領的名字向韓佩瑛一一報導。那小廝似乎聽得很不耐煩,說道:「你們說完了沒有?我可不客氣了,這翡翠羹是要趁熱喝的才好呀?」說罷拿起匙羹就喝。韓佩瑛笑道:「小哥請先用菜,恕我失陪。」小廝道:「我是最不懂客氣的了,你請我吃我就吃,你『失陪』只是你自己吃虧。」當下果然斟酒就飲,舉筷就食,一面吃喝,一面嘖嘖稱賞。
韓佩瑛聽楚大鵬說了那幾個幫會的名字,不覺起了一點疑心,暗自想道:「爹爹的朋友我雖然未必全都知道,但爹爹一向崖岸自高,尤其對邪派中人不屑一顧。這幾個幫會在江湖上的名聲都似乎不大好,爹爹卻是幾時和他們有過來往的呢?」
韓佩瑛心有所疑,問道:「不知這幾位舵主有何事要我代稟家父?楚老前輩和家父以前見過面麼?」
楚大鵬恭恭敬敬地說道:「我們不敢驚動令尊,只是想請令尊下次重履中原之時,能賞我們一個面子。」韓佩瑛一聽這話,不禁大感奇怪。要知韓佩瑛家在洛陽,洛陽處天下之中,正是中原之地,不解楚大鵬何以會用上「重履中原」這四個字?
楚大鵬以為韓佩瑛聽不懂他的話,說道:「只要兄台和令尊這麼一提,令尊就會明白的了。」
韓佩瑛莫名其妙,只好含含糊糊的應了一聲。楚大鵬接下去說道:「前年令尊登臨泰山,小老兒曾跟隨敝幫幫主上山拜謁,兄台提起此事,令尊或許會記得。」
韓佩瑛聽了這話,驚詫不已。要知她的父親韓大維早已在五年之前受了朱九穆的修羅陰煞功之傷,行動不便。這五年來都是閉門不出與韓佩瑛朝夕相伴的,哪能在二年前登臨泰山?
小廝嘴嚼著鹿脯,搖了搖頭,一面咀嚼,一面說道:「你們的話有說完的沒有?翡翠羹都快冷啦。你再不吃,這鳳肝鹿脯也要給我吃完了。」
楚大鵬甚是尷尬,賠笑說道:「是小老兒羅唆了。請兩位不要見怪,小老兒這就告退。」當下又向韓佩瑛施了一禮,這才迴轉自己的座位。
韓佩瑛心裡想道:「他在泰山所會的那人,一定不是爹爹,他認錯了人,我卻莫名其妙的叨了那個人的光了。」
想要過去與楚大鵬解釋,但轉念一想:「爹爹受了朱九穆的修羅陰煞功之傷,這件事爹爹是不想外人知道的。而且但若加以解釋,首先也要泄露了自己的身份。還有一層,探聽別人秘密,這是江湖上的一大禁忌。這些人拜託我的事情,顯然內中含有秘密,我雖然不想打聽,但我過去辯白,即使不加盤問,他們也會當我是來查根問柢的了。這樣,豈非也要令他們為難?那時他們知道我是一個毫不相干的人,又豈能容忍我知道他們的秘密?」
韓佩瑛正自心裡躊躇,只見楚大鵬與那禿頭漢子已經離座下樓。韓佩瑛心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好,他們既然認錯了人,我樂得吃他們一頓。」韓佩瑛已知道這些人是幫會中人,而且是在江湖上名聲不大好的幫會,她也實在是不大願意和這些人再打交道。
那小廝吁了口氣,笑道:「阿彌陀佛,你們說完了,快點吃菜吧!」殷勤勸菜,好像反而把韓佩瑛當作了他的客人。
韓佩瑛道:「小哥,你是從南岸來的吧?我看見你駕一葉輕舟,橫渡黃河,駕船的本領,實是令人佩服。」小廝笑道:「你的眼力不錯,果然還認得我。」韓佩瑛道:「卻不知小哥又何以改了這副裝束?」小廝道:「我們窮家的子弟,總得找活做才有飯吃是不是?上午在黃河打魚,下午跑進城來拾煤渣,我常常都是這樣的。這有什麼奇怪?」
韓佩瑛起初懷疑這小廝是那幫人中的一個,如今已知不是,但對他的好奇之心卻沒有消除。心裡想道:「憑他剛才那手接下酒杯的功夫,他一定不是尋常人家的孩子。看來他也好像是有心跟蹤我的,卻不知他又是什麼來歷?」
那小廝喝了口酒,舉筷說道:「黃河鯉魚的做法與尋常不同,你嘗得出來嗎?」
韓佩瑛道:「味道的確是特別鮮美,但看來也不過是清蒸鮮魚的家常做法,卻又有什麼與別不同?」
小廝笑道:「這你就外行了。看似清蒸,其實並不是清蒸的。」韓佩瑛道:「哦,那又是怎麼個做法?倒要請教。」
小廝道:「先燒一鍋滾水,要用井水,不能用河水。待沸水起了魚眼泡,大約過一寸香的時刻,把火熄掉。將鮮魚放進滾水,蓋上鍋蓋,再過一會,這尾魚熟得將透未透之際,便拿出來,加上作料,這樣魚肉保持原味,就特別美了。」
韓佩瑛笑道:「你倒是很在行呀。」
小廝道:「我是常在黃河裡打魚吃的,窮人家又不能請廚子做菜,只能自己弄,不在行也得在行了。」又道:「這翡翠羹你可也別看輕了它,雖然只不過是豆腐和豆苗兩樣,但要弄得這樣好吃卻是難事。豆腐當然是要山水豆腐,豆苗也只能要最嫩的葉尖。還有煮豆腐的湯最少要用三隻雞熬出來的雞湯,掠去了雞油之後,方才能用。」
韓佩瑛道:「想不到小小的一碗豆腐羹也有這麼講究。這味菜你也常做的麼?」心想:「你這可露出馬腳來了,一個窮人家的孩子,豈能用三隻雞來熬湯?」
小廝說道:「不是豆腐羹,是翡翠羹。翡翠羹雖是豆腐和豆苗兩樣做的,但最緊要的還是細心挑選出來的嫩綠的豆苗。這味菜我沒做過,不過在朋友家裡吃過,懂得它的做法罷了。」
小廝喝了幾杯酒之後,臉上微泛紅暈,他的臉本來是沾有許多煤灰的,但仍然掩蓋不了本來的嫵媚,尤其是在喝酒之後,現出兩個酒渦,更是好看。韓佩瑛心想:「他一定是平日養尊處優的美少年,卻不知何以要扮一個窮小廝的模樣?」
因為兩人是對面而坐,韓佩瑛看得仔細,還隱隱感覺得到這小廝的「美」美得有點異樣,比如谷嘯風和奚玉帆也長得很俊,說得上是美男子,但谷、奚二人的漂亮透著男子的英氣,這小廝的「美」卻似帶有幾分女子的「秀氣」,這是一種只能意會而難以言傳的感覺。
韓佩瑛在打量這個小廝,這小廝也是目灼灼的在看著她。韓佩瑛不禁面上一紅,想道:「他雖然貌似女子,畢竟不是女子。我這樣看他,別叫他誤會了,不過他的年紀看來比我還小,我把他當作弟弟一樣看待,那也無妨。他未必看得出我是女子吧?」不知怎的,韓佩瑛好像和這小廝一見投緣,當她記起自己乃是「男子」身份之時,心神也就定了下來,把少女應有的羞澀掩藏了。
忽聽得樓板格登格登的響,上來了一個大漢,身披黑狐裘,頭戴熊皮帽,衣裝華貴,相貌卻甚粗豪。一坐下來,就大聲叫道:「拿一壇酒來!」
店小二吃了一驚,以為自己聽錯,問道:「客官,你要的是一壺還是一壇,一壇酒最小的一號也有十斤,最大的一號有一百斤。中號的有三十斤、五十斤、七十斤三種。」
那漢子道:「別羅唆了,就拿三十斤一壇的來吧。另外給我來兩隻燒雞,五斤白肉。」店小二伸了伸舌頭,說道:「客官,你是請客吧,要擺幾雙筷子?」
那漢子道:「就只我一個人。怎麼,你開飯店的還怕大肚皮嗎?羅里羅唆,問些什麼?」店小二心想:「我只怕你沒銀子,哪怕你大肚皮。」他看這漢子衣裝華貴,料想絕不至於是霸王酒的一流人物,於是諾諾連聲,退下去取酒。
這漢子揀的座位正是剛才楚大鵬和那禿頭漢子空出來的那張桌子,在韓佩瑛的斜對面。韓佩瑛暗地留神,只見那漢子的眉心隱隱似有一股青氣,若非留心細察,也看不出來。
韓佩瑛心裡想到:「爹爹說過,眉心若呈現黑氣、紫氣或青氣的定非善類,要嘛就是他中了別人的毒,要嘛就是他本身練有毒功。這人說話中氣充沛,絕非中毒。如此看來,只怕定是邪派中人了。」
店小二捧了一壇酒放在桌邊,那粗豪漢子道:「不要酒杯,給我換一隻海碗。」店小二道:「是。」再轉一趟,把兩隻燒雞、五斤白肉和海碗及筷子等物擺在桌上。
這粗豪漢子斟了滿滿的一海碗酒,一飲而盡,擊桌贊道:「好酒,好酒!」接著一手抓起燒雞,撕開就吃,也不用筷子。
韓佩瑛心道:「似這樣牛飲鯨吞,可是糟蹋了這上好的汾酒了。」心念未已,和她同桌的小廝噗嗤一聲的笑了出來。
那漢子雙眼一瞪,說道:「黑小子,你笑什麼?」小廝道:「我喜歡笑就笑,你管不著!」
那漢子把海碗重重一頓,看樣子就要發作,就在這時,酒樓上又來了幾個客人。
走在前面的是楚大鵬和那禿頭漢子,跟在後面的還有四個人。其中一人,額角長著一個大瘤,兩齒獠牙凸出唇邊,最為異相。
韓佩瑛頗感詫異,心想:「怎的這兩個人去而復來?還帶來了這許多人!」
楚大鵬經過自己剛才的座位,對那粗豪漢子看了一眼,似乎也是有點詫異,卻不作聲,暗自思量:「這人不知是哪一條線上的朋友?」原來他已經看出這漢子身具武功,不過卻未看出他練的乃是邪派毒功。
店小二連忙上前招呼,躬腰說道:「楚大爺、賴大爺,你們回來啦。兩位大爺剛才酒未喝完就走,掌柜的還正在抱歉小店的拿手菜式還未得有機會奉獻呢。」說罷又對眾人作了個羅圈揖,跟著向那額角生瘤的漢子說道:「洪老爺子,什麼風把你老吹來的?難得列位大爺光臨,要點什麼酒菜,請吩咐小店備辦。」
楚大鵬擺了擺手,說道:「別忙,別忙。我們不是衝著你的酒菜來的,你先沏兩壺茶來,別打攪我們的正事。」
楚大鵬支開了店小二,隨即帶領眾人走到韓佩瑛面前,說道:「這幾位朋友聽說公子在此,特來拜見。」
韓佩瑛皺了皺眉,說道:「不敢當。」
額角生瘤的那個漢子彎下粗腰,一膝著地,行了個「半跪」的參拜大禮,說道:「宮小——公子,我們都是久仰令尊的大名,難得公子駕臨敝地,我們理當進謁。小人是海砂幫的副幫主洪圻,這是小人的拜帖。」
在洪圻說話的時候,剛剛說到第二個字「小」字之時,站在他後面的楚大鵬悄悄地拉了他一把,以致他頓了一頓,方才說出後面的「公子」二字。韓佩瑛暗地留神,看在眼內,甚感奇怪。「宮」字與「公」字同音,韓佩瑛不知對方是稱她的姓——對方把她當作一個姓「宮」的人,「宮公子」三字是連稱的。心裡想道:「公子就是公子,為什麼卻加上一個『小』字?楚大鵬拉他一把,想是暗中提醒他的意思。不過,這個『小』字雖然並無加上的必要,加上了也不算是什麼失敬,不知楚大鵬何以如此緊張?」韓佩瑛哪裡知道,原來這些人把她錯當作姓「宮」的,姓「宮」那個人也是一個女子,而那位「宮」小姐也正是女扮男裝在江湖上行走的。洪圻本來想說的是「宮」小姐,給楚大鵬提醒,猛地想起「宮小姐」不願讓人知道她的本來身份,是以立即改口以「公子」相稱,不過那個「小」字卻已說了出來,收不回去了。
不過韓佩瑛雖然不懂這層曲折,額角長瘤的漢子自報姓名之後,她卻知道這個姓洪的來歷,這人有個諢名,名喚「獨角龍」,練有毒砂掌的功夫,雖然只是海砂幫的副幫主,武功之強卻在正幫主劉堅武之上,在江湖上也算得是一流高手的。
跟在洪圻之後,那幾個人陸續的呈上拜帖,自報姓名。韓佩瑛這才知道那禿頭漢子名叫賴輝,是青龍幫的首席香主。
和她同桌的小廝又顯出了不耐煩的神氣,說道:「唉,你們這些人搞些什麼,老是來打擾我們,叫我喝酒也喝得不舒服!好了,好了!你們的拜帖都已遞了,可以走開了吧?」
這些人都是江湖上殺人不眨眼的大盜,給這撿煤球的黑小子一頓排揎,當然個個都心頭火起。但因他與韓佩瑛同座,這些人礙著韓佩瑛的面子,卻又都是敢怒而不敢言。那禿頭漢子賴輝說道:「多謝公子賞收拜帖,小人告退。」退下時狠狠的瞪了那小廝一眼,那小廝只是自管自的喝酒,當作不知。
另幾個人也跟著告退,最後只留下了楚大鵬和那額角長瘤的漢子——海砂幫的副幫主洪圻。
此時店小二已經拉開了一張八仙桌,擺好了座位,那些人說是「告退」,其實並未下樓,而是轉過那張桌子喝茶,四個人八隻眼睛仍然緊緊盯著韓佩瑛這邊的動靜,頗有點「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氣氛。
就在這異乎尋常的氣氛之中,又聽得登樓的腳步聲,上來了一個背著黃包袱、身穿藍布衣裳的少年,看他一副忠厚老實的模樣,像是個農家子弟。
店小二輕輕地「噓」了一聲,示意叫他不可開口,免得觸怒了這些人,隨手給他拉開一張座位,招手叫他入座,給他沖了一壺茶,就不再招呼他了。在店小二的心目中,一個「鄉下佬」大不了是喝壺茶,吃兩碟點心,值不得他殷勤服侍。何況此時正是有事,他也無心招呼客人。
這樸實的少年似乎有點惶恐,說道:「這是怎麼回事,你們不做生意嗎?我是來喝酒的呀!」
禿頭漢子賴輝怒道:「你大呼小叫做什麼,我們在這裡辦事,你懂不懂?別吵亂了我們,給我滾下樓去!」
那小廝忽道:「你們怎能這樣欺負人,我請這位大哥喝酒,店小二,給他燙一壺上好的汾酒,外加一隻叫化雞。」
店小二望望賴輝,望望那個小廝,好像拿不定主意,生怕得罪了任何一邊。小廝道:「你怕我沒錢請客嗎?好,先把銀子拿去。這一錠銀子總夠了吧,多下的賞你!」話聲未了,只聽得「叮」的一聲,一錠雪白的紋銀從他手中拋出,端端正正地落在櫃檯上。說是「落」其實卻「嵌」在櫃檯上,掌柜先生竟然拿不起來。
賴輝冷冷一笑,走到櫃檯前面,一掌拍下,這錠銀子跳了出來,櫃檯裂了一塊。小廝冷笑道:「就只這麼一點本領,也敢在人前現世!」原來若是功力爐火純青的話,這一掌拍下,櫃檯就不致碎裂的。因此賴輝雖然把銀子震得跳出,卻是露底了。
楚大鵬皺皺眉頭,說道:「宮公子的朋友請客,賴二弟,你不要多事了。」賴輝悻悻的退回自己的座位。那少年站了起來,捧著酒杯,對小廝微微一笑,說道:「多謝。」正是:
張冠李戴多奇事,山雨欲來風滿樓。
欲知後事如何,請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