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6章：落魄浪子

  天光微亮，晨露微涼。

  冬至帶來的輕薄殘霜覆蓋滿城，如同一層白色的輕紗籠罩。

  偏僻的小郡城中，唯一的一棟茶館裡，如今早已擠滿了人。

  形形色色，各式各樣的人，搓著手，哈著氣，忍耐著寒冷的同時，焦急的在等待著各式各樣的工作。

  人人都有著各自的心思，沒有人會去在意身邊多了誰，也沒有人會去在意，身邊少了誰。

  正如這座人人擠破腦袋也想要進入的江湖，即便是那曾經名滿天下，劍道通神的「三少爺」，在神劍山莊傳出「三少爺已死」消息的一個月後，便再無任何波瀾。

  那位絕艷驚才，天下側目的三少爺，就這麼無聲無息的消失在了這座江湖之中。

  如同盪起一層漣漪的水滴，轉瞬便消失不見。

  淮知安一如既往的，如同游離於世界外的孤魂一般，出現在此處。

  不用打量他就知道，這裡是謝曉峰所在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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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獨屬於謝曉峰的劍意，他無論如何都不可能會認錯。

  「阿吉，天冷，快快端盆熱水進來，於我泡腳。」

  嬌俏可人的聲音從茶樓旁的一處亭台樓閣中傳出。

  即便已至冬寒，可這座樓閣中的池水依舊清澈，映在青松翠柏之中，假山怪石，花壇盆景，藤蘿翠竹，點綴其間。

  門前來客，絡繹不絕，來往之人不是文人墨客，便是達官貴胄，車如流水馬如龍，地上鋪著色調柔錦織緞繡的地毯，勾人心魄的光輝倒映在一旁河面之上，碧波蕩漾。

  淮知安只看了一眼那樓上花枝招展，年輕而俏麗，即便冬寒之天也只是身穿輕薄紗裙的女人，隨即認出來這裡是什麼地方。

  而出聲女子所在的地方，正是青樓後院，供這些女子休憩的地方。

  聽到身後傳來的聲音，站在門口，正看著掛霜枯樹而發呆的高大男子，此時回過神來，低聲應了一下。

  「好。」

  年輕男子的衣服雖然乾淨，卻舊的有些年頭了，穿上之後讓男人看上去更加呆呆的，有些死板。

  如果不是對上身上那股讓淮知安無比熟悉的劍意，淮知安甚至都難以認出來這是謝曉峰！

  曾經偉岸英俊的男子，天下無數女子傾心的神劍山莊三少爺，此時卻仿佛個小丑一般，竟在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小青樓，受人驅使命令。

  淮知安嘆了口氣。

  知曉謝曉峰一生的他，自然也知道謝曉峰這麼做，最根本的原因還是想要徹底遠離江湖。

  謝曉峰早已經厭倦了一切，厭倦了武林，厭倦了江湖，厭倦了神劍山莊，厭倦了無休無止的決鬥，厭倦了殺人。

  所以謝曉峰拋棄了一切身份，像只流浪狗一樣，四處漂泊，更不會再去握劍。

  「沒用的阿吉，快點啊！」

  屋子裡又傳來了催促的聲音。

  名叫阿吉的男子沉默著，但手上動作加快，用水桶打了滿滿一桶熱水。

  後院連通地下溫泉，即便冬天，水溫依舊讓人感到溫暖。

  吱呀——

  房門打開，入眼便是艷麗的紅色，紅色的地毯，紅色的燭火，紅色的裙紗，還有……紅色的唇！

  一個衣衫不整，頭髮凌亂的女人，此時躺在大床上，臉上還殘留著還未完全洗去的脂粉。

  女人年齡大約都是二十出頭的樣子，即便有被子蓋著，可依舊難掩胸前山丘般的規模，高高隆起。

  阿吉忍不住看了一眼，淮知安也忍不住看了一眼。

  「喲，真稀奇，木頭腦袋開竅了？」

  女人狐媚眼輕輕一挑，聲音充滿了墮落罪惡的肉慾。

  阿吉沉默著，將水桶放下，找來木盆，將溫泉水倒入其中。

  之後阿吉熟練的找來各種花瓣撒入其中，並用手指試了試水溫，最後如岩石般硬硬的吐出兩個字。

  「好了。」

  床上的女人咯咯一笑，眼中忽然升起促狹之意，當著阿吉的面，猛然掀開被褥。

  薄綢衣服只是薄薄一層，而一層下，竟是什麼也沒穿！

  畢竟昨晚她接客，那客人雖出手大方，可也好生粗暴，竟將她的衣服盡數撕扯壞，後來鏖戰到天明，回到後院時直接癱軟在床，沉沉入睡，也沒時間更衣。

  如今睡醒，便想著泡泡腳來解乏，順便捉弄一下這個「「沒用的阿吉」。

  淮知安眨了眨眼睛，這算什麼？飛來橫福？

  不過對淮知安來說，凡塵女子，還是凡塵中的青樓女子，確實沒什麼吸引力，和看仕女圖也無絲毫區別，甚至還不如。

  可讓女人失望的是，阿吉長長眼帘下，眼神依舊古井無波，如同一潭死水般毫無動靜。

  「切，老娘的身體別人想看可都是要掏銀子的，給你免費看還和個木頭一樣。」

  大胸女子冷哼一聲，頓感無趣，隨意找了一間輕紗披上，起身坐在了床邊。

  可不多時，又咯咯一笑，打量起那如木頭般站在門口的男人。

  女人眨了眨眼睛，頗有些好奇的看向這看起來像條死狗，嗅起來像條死魚，自從來了他們春花樓後就一直消沉落魄的男人。

  對方似乎有什麼不為人知的過往？還是說不為人知的秘密……

  沒人知道這「沒用的阿吉」真名叫什麼，來自於那裡。

  樓里的姐妹們只知道，這是阿媽從隔壁茶樓後巷撿回來的，有點就是像塊石頭一樣沉默，不會多舌，還任勞任怨，什麼都可以讓他干。

  本來一眾姐妹還覺得阿媽這個撿回來的這個人莫名其妙，可後來相處過一陣後卻是對阿吉都有種奇怪的感覺，就像是……養了一條狗？

  因為阿吉和狗一樣，不會說話，也就意味著不多嘴。

  她們幹這一行，聽過了太多花言巧語，見識過太多真真假假，所以她們喜歡不多嘴的人。

  泡著腳，女人忽然招招手。

  「過來，蹲下，給我捏捏腳。」

  阿吉沉默著照做。

  可當阿吉剛想要蹲下時，女人忽然將腳從盆里抬出，水滴滴答落下，濕潤的腳直接踩在了阿吉的肩膀上。

  那麻布一般的衣服，瞬間沾染上了一層「墨色」。

  「阿吉啊，姐姐我平時接客都是二十兩銀子起步，今天姐姐心情好，給你打個對摺，只收你十兩銀子，你就可以上這張床，如何？」女人聲如狐媚，眼中更是打趣的看著腳下的阿吉。

  阿吉搖搖頭。

  「你連這點錢都沒有？」女人問道。「平時阿媽給你的工錢呢？」

  阿吉回答道：「喝酒了。」

  如今他唯一的愛好，就是喝酒。

  可好酒很貴，所以他很缺錢，所以才要賺錢。

  女人有些生氣，看著阿吉那厚厚的眼帘，忽然想起來她好像都沒見過阿吉的眼睛。

  女人想了就做，眯起眼睛，也不用手，直接伸出那嬌嫩如羊脂白玉的右腳，用圓潤透亮的腳拇指，將阿吉那厚重的發簾掀開。

  阿吉也是有些猝不及防，反應過來時，對方已經看到了他的臉，他的眼。

  第一次的，阿吉主動起身，急匆匆遠離女人。

  「喂，阿吉！前邊有人鬧事，你快去幫忙啊！」

  外邊忽然傳來焦急的呼喚，阿吉鬆了口氣，急忙推門而出，不敢多做停留。

  等到阿吉走後片刻，女人才後知後覺回過神來。

  「那雙眼睛……」

  女人並沒有看清阿吉的臉，因為從第一眼起，她就完全被阿吉的眼睛給吸引住了。

  那是她見過的最清澈的眼睛，那麼安靜明亮，又那麼的疲憊。

  疲憊到似乎就連眼睛後的心，都已經千瘡百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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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在阿嬌姐的房間幹嘛呀？」

  青樓的龜公滿臉艷羨的看著阿吉從這青樓最紅最受歡迎的阿嬌姐房間中走出，不禁好奇問道。

  「洗腳。」阿吉沉默道。

  龜公臉上羨慕之色更濃，他也想給阿嬌姐洗腳，阿嬌姐的腳摸起來，一定滑滑的，聞起來一定香香的，舔起來，一定……

  「咳。」

  阿吉乾咳了一聲，打斷了對方的幻想時間。

  「哦對了，青樓來了兩個吃霸王餐的嫖客，帶著武器，我看那樣子分明是兩個練家子，他奶奶的，嫖完不給錢就算了，還打人，韓大奶奶都被打了，其它人更是沒人敢攔。」

  韓大奶奶，就是當初把阿吉撿回來，如今給阿吉發工錢的青樓阿媽。

  之後淮知安便看到，整個青樓無人敢攔的那兩個白嫖客，卻被阿吉給攔了下來。

  沉默的阿吉，一如既往的，像石頭一樣佇在那裡，擋住了兩人的去路。

  那兩個白嫖客冷笑：「你想死？」

  阿吉道：「我不想死，可也不想被餓死，你們若是不付帳就走了，就等於敲破了我的飯碗。」

  韓大奶奶以及一眾青樓姐妹吃驚的看著阿吉，那個在她們印象里「沒用的阿吉」，此時好像忽然「有用」了起來。

  可阿吉這句話剛剛說完，兩把刀就刺入了他的身子。

  阿吉只會講理不會打架，因為他是沒用的阿吉。

  可即便如此，他連動都沒有動，連眉頭都沒有皺，就這麼樣站在那裡，硬生生挨了七八刀。

  阿吉一不還手，二不求饒，可這態度堅決的以命相抗，最後硬是讓那兩個吃霸王餐，當白嫖客的傢伙服了阿吉。

  罵罵咧咧的咒罵兩句「要錢不要命的瘋子」，隨即丟下幾大錠銀子，灰溜溜的走了。

  阿吉成了青樓的「英雄」，但這卻並不是阿吉想要的，所以淮知安看著阿吉在滿臉冷汗的給自己包紮好傷口後，離開了青樓。

  在淮知安的注視著，一身刀傷的阿吉，行走在寒冽的冷風之中。

  如今別說喝酒了，吃飯睡覺都沒地方。

  所以阿吉又回到了那座茶樓，想要如最開始那般，找份活計賺錢買酒。

  可如今的阿吉一身傷勢，又沒熟人作保，根本沒人敢要，畢竟死了的話可是要給錢的。

  連著餓了幾天，當阿吉馬上要餓暈過去的時候，一個健壯而憨厚的男人出現了，阿苗！

  阿苗是挑糞的，靠挑糞為生。

  當阿苗蹲下來問阿吉願不願意和他一起挑糞時，阿吉說願意。

  當阿吉問阿苗為什麼要幫他時，阿苗卻笑著說道：「最開始是阿嬌姐請我幫你一下，本來我也沒在意，可剛剛我看到你的時候，就如同看到了當年的我自己一樣，一幅就快餓死的樣子。」

  阿苗收留了阿吉，阿吉這才知道，原來阿苗和阿嬌是「姐弟」，兩人沒有血緣關係，只是兩個孤兒相依為命，一起流浪長大罷了，但兩人之間感情之緊密，不比世上任何血脈來得松垮。

  如今阿苗和阿嬌兩人，一個挑糞，一個在青樓，兩人以各自的方式賺錢，只為了養活被他們收養的那些流浪兒。

  隨說是流浪兒，可這些孩子和阿苗阿嬌在一起，卻如同真正的家人一樣。

  最開始阿吉還有些拘束，後來當阿嬌回來了幾次，在阿嬌的帶領下，孩子們也和阿吉熟絡之後，也把阿吉當成了他們的家人。

  這是阿吉從小到大都沒有感受過的，純粹的「親情」。

  阿吉感動極了。

  從那之後的大半年光景里，阿吉和阿苗已經處成了好兄弟，兩人一同挑糞賺錢，養活那群孩子。

  阿嬌有時候也會帶些青樓沒吃完的剩飯，對他們來說也算是難得一見的美味。

  這段時間相處下來，阿苗驚訝於阿吉的木訥。

  阿吉好像什麼都能忍，打他，罵他，用刀砍他，侮辱他，欺負他都能忍，打他不還手，罵他也不還口，難怪阿嬌姐說他是「沒用的阿吉」了。

  淮知安注視著這一切，目光平靜。

  正是這份「忍讓」，所以誰也不會想到，這個落魄的年輕人，曾經可是天下第一神劍的三少爺。

  但這份平靜的生活並不長久，在第二年的初夏，阿嬌的臉毀了。

  還是那個殘暴的客人，但比起最開始只是撕扯衣服，如今的對方變本加厲，甚至可以說是如野獸般單純的「宣洩暴力」。

  剛開始阿嬌還能忍受，可當對方拿起刀的瞬間，阿嬌還是在慌亂之中選擇了反抗。

  而反抗的下場，就是阿嬌的臉徹底毀了。

  阿苗悲憤交加，怒火攻心，直接將那人暴打了一頓。

  天天挑大糞，阿苗別的沒有，有的是力氣！

  但這一打，可徹底闖了禍，因為那人背景很大，是當地幫派的二把手。

  於是對方下了死命令，阿嬌，阿苗，還有對方收養的那些個孩子，統統都要死！還要以最令人恐懼的方式死去！

  阿吉忍不住了。

  有人要殺他的朋友阿嬌，他的兄弟阿苗以及那些將他視作家人的孩子們。

  於是，那一天，阿吉重新拿起了劍做回了三少爺！

  但三少爺重現江湖，也引來了另一位絕世劍客的目光——

  燕十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