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八十二章 水中月（三）

  聽見腳步聲遠去，九重一回頭，發現屋裡沒人了。

  他的面上立馬泛起風雨欲來之勢，坐起身。

  怒氣氤氤氳氳，側頭瞧見床邊藥箱，眸中閃過厭惡，抬起手臂，方欲拿藥箱出氣，卻又聽見腳步聲回來了。

  他沒有絲毫猶豫，瞬間躺倒，保持夙千玥離開時的姿勢。

  一連串動作做的行雲流水，孩子氣極了！

  夙千玥將水盆放在床下，看了他一眼，然後輕車熟路去放衣服的柜子里取出一整套衣衫，拿到床邊。

  她這一系列舉動也是乾脆利落，仿佛做了千百遍。

  「殿下，我扶您起來？」夙千玥試探著問。

  九重未應聲，也未拒絕。

  夙千玥直覺他的生氣不如原來的盛了，便直接去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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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九重拿眼睛瞪了她一眼。

  她咧著嘴笑了笑。

  話說伸手不打笑臉人，九重從鼻孔里嗤了她一聲，仿佛也拿她沒了脾氣。

  夙千玥將他扶的坐端，瞧見他手上的血，眼神肉眼可見的緊張了起來。

  輕輕的托起他的胳膊，捲起衣袖，用旁邊的帕子將血擦拭乾淨，露出一個箭窟窿。

  不該問的事不問，是夙千琪教給她的一個避免惹禍上身的法子，她深得精髓，現下瞧見這個窟窿，連半絲疑惑也沒上臉。

  她拿起藥瓶，灑藥之前，看上他的眼睛，道：「有些疼，殿下您稍微忍著點。」

  九重眼神複雜的看了她眼，冷聲道：「你把我弄疼試試？」

  夙千玥：「……」

  她只得一點一點的灑，還得時不時注意他的表情，看是不是真的疼了。

  一個藥上了一個時辰，直到包紮完畢，夙千玥只覺得緊繃的自己腰酸背疼。

  她站起身舒展了一下，問：「還有其他受傷的地方嗎？」

  九重挑眉：「胳膊受傷還不夠？你還想讓本殿什麼地方受傷？」

  夙千玥：「……」

  今天繼續走在一日能被九重噎死好幾回的路上。

  「可需我喚無臉鬼面給您換套乾淨的衣衫？」夙千玥又試探的問。

  九重挑了她一眼：「我是你恩人？」

  夙千玥不知他為何突然又會提這個，愣了一下，點頭道：「是，我一直記著。」

  「記著有什麼用？」九重嫌棄：「你準備怎麼報恩？」

  夙千玥應景兒的想起昨晚時，無臉鬼面給她出主意說：「救命之恩當以身相許，畫本子上都這麼寫的」的場景來。

  警惕的往後退了退，道：「我哥說我還小，脾氣也不好，還笨手笨腳，」咬了咬唇，蹙著稚嫩的眉，白著臉：「我哥的眼睛不好，需要人照顧他，我這輩子是要照顧我哥的，」又補充道：「殿下您也知道的！」

  九重嘴角抽了抽，捏了捏眉心，道：「所以你想怎麼報恩？」

  夙千玥小心翼翼的問：「殿下想讓我怎麼報恩？」

  九重：「都說來生當牛做馬，結草銜環……」看見夙千玥依舊一臉緊張，他厲了眼神，陰惻惻問：「怎麼，你不願？」

  「不是，」夙千玥趕緊道：「我只是不知道有沒有來生，今生沒有我能做的嗎，需要拖到來生嗎？」

  「也是，」九重意味不明的掃了她一眼，道：「雖然你也知道你笨手笨腳，但確實再沒有旁的用處，為了不讓本殿被你一直虧欠下去，就勉為其難收你為婢吧！」

  夙千玥：「……為婢？」

  九重面色一冷：「怎麼？你不願？」

  夙千玥憋屈的道：「沒有。」

  九重眯著眸子凝她。

  夙千玥在原地躊躇著，大腦飛速轉動：「哥哥聽了肯定會生氣，他另找房子的緣由之一怕也是這幾日感覺到了九重對她呼來喝去的態度。」

  又看了眼九重，暗想：「但這個已然是能想到的最好的報恩方式了，況且自己這些日子所做哪一樣不是為婢所為，與其白白被使喚，不如直接頂上報恩的由頭。」

  如此一想，她便稍稍釋懷，說服自己道：「這樣其實也好，總比一直欠著，或等待未知的報恩方式，來的安心的多。」

  這麼一思慮，她便不再糾結，道：「我覺得這樣挺好，」又問：「不知要多久？」

  九重似是沒想到，只一會兒功夫，她的態度便來了個大轉彎，將她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蹙著眉，仿佛自己吃虧了似得道：「先十年吧！」

  夙千玥：「……哦。」

  九重：「怎麼，嫌時間長了？」

  夙千玥：「沒有。」

  九重瞧著她言不由衷的小表情，嫌棄的瞪了一眼，道：「還杵著做這麼，不給本殿更衣？」

  夙千玥：「更……更衣？」

  九重甩給她一個眼刀：「本殿的奴婢給你哥更得衣，給本殿更不得？」

  夙千玥：「我哥都是自己更衣的，我只是偶爾給他穿穿外衣，系系腰帶。」她恍然大悟，道：「哦，我懂了！」

  九重：「……」

  看著夙千玥將自己的外衣扒掉，到中衣時便不肯動手了，拿眼睛直看他。

  九重冷聲道：「這就叫明白了？難不成讓本殿自己動手？」

  夙千玥瞧了眼他伸出的受傷的胳膊，眨巴眨巴眼睛，道：「殿下受傷，確實不便，裡面的衣服也染血了，我給您一併換了吧。」

  九重這才臉色稍霽，「嗯」了一聲。

  突然，夙千玥的手顫了一下。

  九重回過頭看她。

  只見她一臉受驚。

  九重的眼神一動不動凝著她，仿佛不止她的表情，連她此刻所想也要看進眼裡。

  然而，終是沒有看到他所想的東西，淡淡收回眼。

  夙千玥的眼前明明是一個人的脊背，卻如屠夫剁肉用的砧板，傷痕遍布，密密麻麻，沒有絲毫光潔之處。

  她想起夙千琪曾征戰期間，屢屢受傷時的情景，忍不住問：「疼嗎？」似覺自己問的這是一句廢話，趕緊將乾淨衣衫給他套上，喃喃道：「怎麼會不疼呢？」

  九重：「……」

  給他系好帶子，仰起頭望著他，漂亮的桃花眼，一眸子的乾淨，擔憂的道：「我看你院子沒有護院，要不要找些？」

  九重罕見的躲了一下她的眼神，彎腰邊拿床上的扳指往手上套邊道：「真蠢，總要在發覺被傷之後才會真正防備。」

  他說後半句時的語氣很輕，夙千玥沒聽清，只聽到了「真蠢」二字，皺著臉控訴：「殿下，您又在罵我？」

  「嗯，有意見？」九重抬腳出門之際，頤指氣使的指著換下來的衣衫道：「把衣服洗了，中午我要吃麵！」

  「擔心他？我簡直自不量力！」夙千玥拍了把自己的腦門，恨鐵不成鋼道：「叫你瞎好心！」

  她認命的拿起衣服，剛邁出房門，突然記起自家廚房被燒了，一轉頭，發現無臉鬼面立在門外，問：「我家廚房被燒了，殿下要吃麵，你家廚房在哪？」

  無臉鬼面愣了一下，拔腳便走。

  夙千玥：「……」

  可知她以前也是婢女僕從繞身，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嬌小姐啊！

  一想到往後十年都要這麼過，她覺得自己一定得想個法子早些適應的好。

  邊想邊拖著沉重的步子往浣衣坊方向走。

  忽地，無臉鬼面的臉映在夙千玥面前，她嚇了一大跳，往後退了好幾步，拍著胸口，不滿道：「你幼不幼稚啊，能不能出點聲兒，老這樣會嚇死人的。」

  無臉鬼面幸災樂禍：「膽小鬼，」又如他主子方前一般頤指氣使的道：「你先洗衣服，洗完了，我再帶你去廚房。」

  留下揉著嗡嗡嗡跳的歡快的鬢角的夙千玥在原地咬牙切齒。

  他嗖的落在九重身後，道：「殿下，您讓玥主做面給您吃，可她家廚房燒了。

  咱本不用吃飯，原來的廚房也都改成馬廄了。」

  九重頭都沒回，道：「去建。」

  無臉鬼面：「……是。」

  瘋婆婆正坐在台階上，一手抱著一個梨子啃。

  九重在她旁邊坐下，拿起帕子替她擦了擦嘴角。

  瘋婆婆從旁邊籃子裡拿出一個個頭最大的，塞進他手裡。

  他瞧著梨子半響，抬眸向碧的一望無際的蒼穹，道：「她看到我背後的傷了，還問我疼不疼，你說可不可笑？」

  然而他並沒有笑出來，喃喃道：「她是除你之外，唯一問過我疼不疼的人。」站起身，梨子在他手裡化為了碎渣，邊走邊道：「可惜，太遲了！」

  「不遲！」

  九重頓了腳步，回頭。

  瘋婆婆瑟縮了下，道：「你要珠子，取珠子，不傷她。」

  九重眸子微瀲：「你讓我等她把明月珠養好了，只取珠子，除此，不要再傷她？」

  瘋婆婆點點頭。

  突然，她像是醒了，「啊啊啊啊……」一疊聲的尖叫著慌不擇路的跑了。

  九重：「……」

  遠遠望去，夙千玥正使勁兒的揉著他的衣衫，動作間頗見一股子孩子氣的仇恨勁兒。

  「十三四歲，還是個孩子呢。」他想起無臉鬼面說的話來，唇邊不自覺的勾起一個弧度。

  「只取明月珠，不折騰你嗎？」他垂眸，呢喃著，像是在品味。

  嘩啦一聲，衣衫已被掛在杆子上，她前後的打量著往平整的抖。

  九重瞧了半響，道：「只要你乖乖的，不惹惱我，也不是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