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七十四章 君道
2024-05-14 00:10:24
作者: 半夏冬生
弱柳垂條扶風,將一派裊裊娜娜的身姿投射在樹下。
樹下光影斑駁里擺著一方石桌,桌上黑白子你來我往。
伺候昌平帝的公公瞧見夙千玥玉指執棋,漫不經心落下一子,死死堵住了昌平帝最後一線生機。
目光悄然在她始終噙著淡淡笑意的面上覷了一下,而後滑向昌平帝的臉,果然瞧見那醞釀已久的憤怒正顯出山雨欲來之勢。
他垂下眼皮,一動不動,仿佛入了定。
昌平帝不收棋,不認輸,倔強的有些可憐。
僵持、對峙。
夙千玥望著棋盤,遙想起福安公主比武招親前夕,與昌平帝對弈時的場景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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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明恍若昨日,卻已面目全非。
她的心裡湧出一股子淒涼。
可憐、可恨……是她此刻對昌平帝的想法。
「可恨,可恨,真真可恨……」昌平帝一連串的情緒直逼夙千玥。
「事到如今,這一場矛盾終究是無法調和了!」夙千玥暗暗想罷,率先一顆一顆的收掉自己的棋子。
昌平帝似是怔了一下,卻未曾抬眸,也收了他的棋子。
公公仿佛被他們的舉動猛然驚醒了,趕緊奉茶給昌平帝。
昌平帝看了他一眼,接過茶杯,撥動浮茶,飲了幾口。面上的怒意與狠色仿佛被那茶水稀釋了,隨之淡去幾分。
他這才看了夙千玥一眼,拿起一粒棋子,在空無一子的棋盤上落下一子,開口說了自夙千玥落座以來的第一句話:「自去年寺里一面,寡人以為你不敢再見寡人?」
夙千玥緊跟落下一子,看著太上皇,道:「太上皇之召,臣莫敢不從。」
「莫敢不從?」昌平帝眸色微暗,怒意再次爬上眸子,天子之威鋪天蓋地,疾言厲色,道:「處處與寡人作對,你說你從了什麼?」
夙千玥淡淡起身,跪地道:「臣無大德,這一生所求,不過,仰對得起東籬君主,俯對得起東籬百姓,俯仰之間無愧本心而已!」
昌平帝聞言,一捶砸向石桌,茶碗嘩啦一聲落地,碎成數片,茶湯和著茶葉濺在他衣擺上,一片狼藉。厲聲道:「好一個問心無愧,你可知君臣之道天子為上?」
夙千玥:「臣知。」
昌平帝冷冷地哼了一聲,一張臉依然板得如寒鐵一塊,眼神刀子一樣戳著她道:「忤逆犯上,不聽君命,就是你所謂的『知』?」
夙千玥看著昌平帝,面上依舊噙著笑意,淡然而又無奈,道:「您若是為東籬,要臣上刀山下火海,臣都將一如往昔無所畏懼,勇往無前,並以此為榮。
這是為臣子的本分,也是臣作為東籬兒女該有的責任,更是臣的信念。
可事實上,您是要臣揮刀向內,刺向臣一心護佑的國人,甚至屠殺功臣。
臣作為一個人,不免要想一想自己到底在做什麼?
如此濫殺無辜,到底是對還是錯?」
「濫殺無辜?屠刀功臣?簡直愚蠢!」太上皇面無表情訓斥:「當你配上屠刀,踏進沙場,數次與外族拼的你死我活之時,就該明白,戰爭的本質,就是一場掠奪。
勝者為王,強者為尊。成王敗寇,自古如此,何謂濫殺無辜?」
夙千玥看著昌平帝鋼鐵一樣毫無人情味的神色,想起跟隨自己浴血奮戰,埋骨沙場的一張張不屈的臉,怒從心起,道:「在您眼裡,臣以及護衛東籬山河的將士們,手裡持的是屠刀?浴血相守的疆域是掠奪?」
「寡人在與你說濫殺無辜!」昌平帝目色微閃,緩了緩語氣,轉了話題:「你今日單槍匹馬便來,當真以為寡人還有耐心再給你一年時間,來等你醒悟?」
夙千玥的面上又掛起了笑容,卻是涼意沉沉,瞧著既像油鹽不進,又像是挑釁:「臣愚鈍,在成為您手中屠刀一事上,怕是都無法醒悟了。」
公公屏息看了一瞬,復又低頭撿地上的茶杯瓷片。
太上皇怒的額上青筋直跳,隨手抓起手邊的棋罐,直朝夙千玥面門砸去。
夙千玥欲錯身躲開,卻感覺有別人的想法傳進腦海。
眼尾餘光,果瞧見拱門處一抹衣角。
復又跪直,不躲不閃。
額角血流如注,棋罐彈回地上,裡面的棋子飛散四奔。
鮮紅的血滑過她的側臉,一滴滴落在衣襟上。昌平帝狠狠瞧了半響,似覺終於有些解氣。
坐回石凳,伸手向伺候的公公。
公公趕緊給他奉上一杯新茶,他品了半響。直至全然控制住情緒,再開口時唯有冷冷的威壓,道:「你當真不怕死?」
夙千玥:「臣怕?」
昌平帝:「怕?」
夙千玥:「是,臣怕兄長傷心,臣不敢死。」
昌平帝眸色一片深沉,又拿起茶杯抿了一口,但眼神始終落在她身上,許久才道:「寡人說過,你父母之死,看似寡不敵眾,戰敗之故,實為官場黨爭的結果。
將此事以信件告知千琪,也是寡人所為。
你可知,身為人子,他為何不曾想為父母報仇?」
眼角餘光,那片明黃的衣角還在宮門處。
夙千玥想,若太上皇此說為真,兄長卻依舊選擇不報仇,很有可能說明,兄長早已識破太上皇的手段,不願意成為他鬥倒其他人的工具。但父母之仇,依兄長的性子,不可能什麼都不做,至於為什麼沒有動作,她也一時想不明白。
不過這些不是現在該考慮的,現在她只想讓已成為皇帝的蕭慎不要對夙家有任何芥蒂,同時讓蕭慎認清昌平帝的真正面目。
於是胡謅道:「兄長曾與臣說過有匿名信告知家父家母死亡之因,臣同兄長也查過,但所有結果都表明,臣的父母是為東籬家國戰死沙場,兄長也因此失了腿。」
不等太上皇說什麼,她抬起頭道:「太上皇,夙家一心為國,絕無二心,自來如此,為何您總不能相容呢?
您知臣重兄長,一年前在寺中,便以兄長相要挾,要臣成為您手中利劍,排除與您心意不合者。
可是他們之中有忠良,有無辜。
即便臣尊您的令,殺光了他們,後面又該是誰?臣實在不敢想!」
太上皇冷峻道:「有異心者皆可誅!」
「何為異心?」夙千玥道:「朝中大多在仕途之初所懷的都是濟世報國光宗耀祖的志向啊,且自陛下登基以來,各項改革深的民心,官場氣象日新。
您自小培養的陛下是一個聖明的君主,為何不信他?
您這樣做,會寒了朝臣以及年輕士子的一腔熱血啊!」
太上皇:「你放肆!」
「臣不敢,」夙千玥道:「只是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臣這一條命拖了這一年,想必太上皇您已經忍無可忍了。既如此,為臣者,總有勸諫之責。」
「勸諫?寡人要做什麼,何時輪到你來說,簡直狂妄至極!」太上皇怒喝一聲,只見他手中茶杯飛出,直逼夙千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