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故人(一)
2024-05-13 22:24:47
作者: 意千重
聖靈一到,蘇綰便再無把握能順利偷聽到他們的談話,趁著還沒人發現她,先急匆匆跑回去,分身真身合二為一,端起茶杯裝模作樣地研究。
她剛坐了不一會兒,聖靈就走了進來,先掃了一眼桌上的菜餚,目光定格在那盤金焗蘆蒿上:「不喜歡吃?」
「嗯。」
「想吃什麼,我讓廚房重新做。」
蘇綰有很多話想問他,但話到了嘴邊終究說不出口,仿佛一開口之後,就會聽到許多她不想聽到的話,千言萬語最終化作一句:「不用,我等他。」她沒說等誰,但她相信聖靈知道她指誰。
聖靈垂眸微微一笑:「我便是來接你去見他。」
這是什麼話?北辰星君為何不自己過來?聖靈迎著蘇綰疑惑的目光輕笑:「他遇到一個故人,不便抽身,怕你擔心,所以托我過來接你。」
蘇綰定睛看著他,他的臉很瘦,線條冷硬,就算是微笑,也不能讓他的表情柔和半分,始終給人拒人於千里之外的感覺。她情不自禁地想,假如他那張臉能再多點肉,應該會更好看一些,更平易近人一點。
聖靈被她看得不自在,情不自禁摸了摸臉:「怎麼,我臉上有花?」
蘇綰撇開眼神,淡淡道:「沒有,只有骨頭和得意。」
聖靈眼裡閃過一絲懊惱,不要說外人覺得,他自己也摸著自己那臉也覺得瘦得嚇人。他想說他從前並沒有這麼瘦,張了張口又把話咽了回去,畢竟他從來沒有過和別人討論自己容貌的經歷,轉而笑道:「我有什麼可得意的?」
「誰知道呢。」蘇綰已經起身走到門口:「走吧。」
二人一前一後地走著,月光把二人的影子拖得老長,偶爾疊加在一起,仿佛兩個相依相偎的人。蘇綰心頭一陣莫名其妙地煩躁,邁步走開,堅決不讓兩個影子疊在一起,仿佛這樣做,她心裡的煩躁和不安就會少了許多。
聖靈發現她幼稚的動作,微微皺了皺眉頭,上前一步,如影隨形,兩個影子始終疊在一起,蘇綰怎麼走也甩不脫。她有些生氣,卻不能開口指責他,理由是什麼?怎麼說?
聖靈見她臉色越發難看,忍不住微微嘆了口氣:「你就不問為什麼?」
蘇綰知道他是指他這一系列不合常理舉動的成因,心頭煩躁厭惡得很,索性裝作沒聽見。
聖靈自顧自地道:「火巒從來不會這樣對待一個陌生人。前些年,就是封舟也近不得它的身,這些年還好,通了人性,但除我之外也不會這樣對待別人。」
那又如何?從來並不代表絕對,凡事總有例外。蘇綰的語氣不耐:「你自己說的麼,我和它有緣。」
聖靈似乎不曾聽出她語氣中的不耐煩,又道:「我也不會這樣對待一個陌生人,從來不曾。」
蘇綰冷笑著想,他下一句是不是要說,之所以這樣對待她,是因為她不是陌生人?然後還要說,她實際上是他的故人?他把她當什麼了?就因為她開始時扮演了那一場戲,就因為她博得了火巒的喜歡?所以他一而再,再而三地拖住她,硬塞給她一隻鳥,又拿出雪霓喜歡吃的菜來給她吃?蘇綰不屑地快步向前:「我夫君在哪裡?還請殿主指條明路。」
「蘇綰,凡事有因必有果,你真的不想知道為什麼萬千人中,金縷衣唯獨選中了你?你真的不想知道,為什麼你會有這一系列的際遇?」聖靈跨上前去,擋住了蘇綰的去路,臉上帶著不顧一切的決心。
蘇綰冷笑:「我當然知道。因為我夫君曾經愛憐一個女子,千方百計為她招魂,而我,因為機緣巧合被他招了上來。又因為他是個敢作敢當的人,幫助我,照顧我,愛憐我,所以我才會有後面的一系列的際遇。」
「不是機緣巧合而是陰差陽錯!」聖靈提高聲音道:「我得到了一件東西,叫做天離鏡,可以照出人的前生後世,你想不想知道你的前世是怎樣的?」
蘇綰把牙齒咬得格格響,不假思索地回答:「我沒興趣!人活一世,草木一秋,我過好今生就好,管它前世是什麼樣子的?」天離鏡,不是在段青手裡麼?怎會突然到了他手裡?難道說,他和段青其實是互相勾結的?不好,如果真的是這樣,北辰星君此刻只怕已經遭了毒手,她該怎麼辦?
聖靈眯起眼睛看向眼前的女子,月光下,她的臉色雪白,神色緊張而惶惑,眼神飄忽不定,看見他望過來就趕快移開,根本不敢和他對視。他突然笑了:「你害怕了。你害怕什麼?假如你心中沒有疑惑,你害怕什麼?」
蘇綰吸了一口氣,笑:「我怕什麼?我有什麼可怕的?天塌下來也有高個子撐著,我有什麼可怕的。倒是天離鏡,我記得是段青的東西,什麼時候到了殿主手裡的?」
聖靈垂下眼眸:「因為他和我有交易。你想不想知道這個交易是什麼?」
蘇綰不語,她的確想知道,他說的每一句話,提出的每一個問題,她都發瘋般地想知道。
「想來你也知道,段青一直都對北辰懷有不切實的幻想,包括此次陷害,他也不過是抱著火中取栗,賭上一把的心思而已。但他實際上為北辰留了一條後路,求我在關鍵時刻對北辰施以援手,作為交換,他所有的寶貝,還有一些秘密,他都悉數交與了我。所以,我才會邀請你們來此,才會在明知栗葉是北辰假扮的情況下,仍然留你們住下來。」
他頓了頓,觀察著蘇綰的表情,低聲道:「段青雖然可惡,但他對北辰也算是一片赤誠之心。他為了北辰,可以做到如此地步,你呢,你為了北辰,可以做到何等地步?」
蘇綰傲然抬頭:「這是我和他的事,與外人無關。」
聖靈滿眼的不甘,他還想說什麼,蘇綰已經別開頭,冷著臉道:「你知不知道,你堂堂聖靈殿主拉著人家的妻子糾纏這些私事,很煩,很雞婆,很丟臉?你若是捨不得你那隻也得鳥,就明說好了,我還你就是,我雖是個女人,卻也不是那等胡攪蠻纏之輩。」
聖靈一愣,苦笑:「我說過給你的就是給你的,又如何會反悔?我就是想還事實一個真相而已。你知道北辰此時在和什麼人敘舊麼?」
蘇綰的腦海里突然浮現出一個人影來,丫丫,她抬頭看向聖靈,眼裡射出寒光:「那要看你給他安排什麼人了。」
「蘇綰。」北辰星君立在不遠處的陰影里,對著蘇綰招手,柔聲道:「你過來。」
他已經恢復了原貌,神色溫潤,看著她時,就像看到了稀世奇珍。蘇綰覺得他那個笑容之明媚,足可媲美雲破月來,她興高采烈地繞開聖靈,跑到他身邊,拉著他的袖子低聲抱怨:「你去哪裡了?總也不來,害我擔心。」又瞟了聖靈一眼:「這人莫名其妙,我們立刻就走好不好?」
北辰星君笑著摸摸她的頭髮:「他的確是莫名其妙,而且盲目自信。」
聖靈毫不在意,笑道:「子韶,敘舊敘得如何?」
蘇綰看向北辰星君。
北辰星君笑笑:「你也認識,庸憶蘇家的丫丫。」
蘇綰瞪了聖靈一眼,心裡猶如吃了個綠蒼蠅。
聖靈躲開她的眼神,對著樹叢後招手:「丫丫,你過來。」
丫丫一身大紅廣袖長裙,滿頭珠玉,怯生生地從樹叢後走出來,看著北辰星君和蘇綰,微微笑了笑,低頭不語。她雖然沉默,但眉目靈動,可見痴傻之症是早就痊癒了的。
蘇綰有片刻的恍然,丫丫這身裝扮,襯著那張和殷梨一模一樣的臉蛋,猶如是從她夢裡走出來的殷梨,鮮活跳脫,美艷不可方物。有因必有果,有因必有果,蘇綰腦子裡不停地響著這句話,她突然覺得很冷,不自禁地往北辰星君身邊靠了靠。挨近了他,感覺到他身上的熱氣透過層層衣物傳過來,她才覺得有些微的安心。
見此情形,北辰星君低嘆了一聲,把一件硬物塞進她的手心,柔聲道:「不和丫丫打個招呼嗎?我剛才告訴她我們成親的事,她送你這個做賀禮。」
蘇綰張開手掌,一朵粉綠兩色碧璽雕的荷花在月光下熠熠生輝,發出美麗朦朧的光芒。她低聲道:「千心蓮華?」
丫丫害羞地笑:「綰姐姐,這是來之前,我姐姐和姐夫讓我帶來送給你的。祝你和源大哥白頭偕老,永結同心。嗯,那個,我沒其他寶貝,只好用這個充數,你不介意吧?」
蘇綰笑得燦爛而得意:「我不介意,當然不介意。謝謝你丫丫。你姐姐成親了?她一切都好?」
丫丫唇邊漾起溫柔的笑意:「嗯,一切都好。她和梅玉大師兄去年年底成的親。」
三人自顧自的說話,倒把聖靈晾在一旁,聖靈低咳了一聲:「三位若是敘完舊,不妨跟我來。」
蘇綰煩不勝煩,她發誓,她從來沒有像此刻這樣厭煩一個人,不是恨,而是煩。
北辰星君把她往前推了兩步:「走吧,遲早都是那麼回事。躲是躲不過的。」
三人走進一間素雅的花廳,屋裡珠光幽暗,正中一張方桌,四把椅子,桌上一個紫檀木鏡架,一面約有西瓜大小的鏡子被秋香色的鏡袱蓋著,平添了幾分神秘。
清風和素心侍立一旁,看見蘇綰進來,都對她討好地笑,蘇綰沒來由地一陣煩惱,對著那二人狠狠瞪了一眼。嚇得那二人低頭看著自己的腳尖,左扭右扭,萬分不自在。
聖靈笑道:「莫要遷怒嘛,要說錯,也是我的錯,和他們沒有關係。」說著請三人在桌前坐下,待得坐好,茶都過了一巡,他還是沉默不語。
北辰星君淡淡道:「你我二人要說的都已經說完了,如果我先前所說的還不能阻止你的話,你可以開始了,不必拖延時間。」
聖靈皺眉道:「我說過了,我只是有一句話要問她。若是她還是選你,由得她去,我絕不插手。」
「隨你。」北辰星君淺淺一笑,望著蘇綰道:「蘇綰,剛才有人和我說,你其實是雪霓。丫丫其實是殷梨。」
蘇綰乾笑:「怎麼可能。這不是隨便就能亂扯的。」她瞅了丫丫一眼,只見丫丫一臉的沉思,又道:「呃……總之,我不是什麼雪霓。其他的人嘛,我也不知道。」
北辰星君拉起她的手,柔聲道:「你記得我以前在庸憶和你說的話麼?你就是你,她就是她,過去是過去,現在是現在。你是我的妻子,我是你的夫君,無論怎樣都無法改變。」
蘇綰認真地道:「我記得。我要說的,和你說的一樣。」她抬眼看著聖靈:「殿主,你可以開始表演了。」她想了想,心虛地又添了一句:「現在和過去是不相交的兩條線,就算我是雪霓,也不能改變什麼。」
聖靈微嘆了口氣,探手將那秋香色的鏡袱緩緩掀開:「你們誰先來?」
丫丫小心地看了看蘇綰:「綰姐姐先來吧。」
蘇綰還沒做好準備,聖靈已將那天離鏡快速推到了她面前,珠光映在黃色的鏡面上,一道柔和的黃光打在她的臉上,看著鏡中那片綠綠的芳草地,遠處不時掠過的也得鳥,蘇綰一陣恍惚,仿佛走進了幽冥黃泉。
蘇綰髮現自己的身子已經縮到五六歲的小女孩那麼大,她披散著頭髮,赤足走在草地上。陽光很溫暖,草地很柔軟,空氣很清新,她無聊地走啊走,看到一對也得鳥在做窩,她走過去,那也得鳥也不走開,也不趕她走,伸長脖子對著她晃晃大腦袋,繼續幹活。
她走過去,坐到一旁,歪著腦袋看著那對也得鳥做窩,幾個白天黑夜很快過去,那也得鳥做好了窩又產了一枚粉紅色的卵,產卵之後又開始孵卵。她一直坐在那裡不動,因為在她的印象中,她好像寂寞得慌,無所事事。既然如此,不如見證新生命是怎樣出生的。
也得鳥夫婦溫和的看著她,也得雄鳥出去覓食回來,給雌鳥帶食的同時,不忘給她帶點蘆蒿嫩芽,植物塊莖,野果子之類的食物。
某日,她一覺醒來,算著小也得鳥就該在這日出世了,便早早趴到窩邊,一動不動地盯著窩。也得鳥夫婦也很緊張,守了小半日,那枚蛋仍然沒有任何動靜。雌鳥餓了,雄鳥只好飛去覓食。
待得雄鳥歸來,居然扔給她一隻鮮紅鮮紅的橘子。她驚異地舉著那隻橘子對著陽光左看右看,橘子皮在陽光下閃著溫潤的光,湊近了聞,好香,她滿足地笑了,問也得鳥:「這是什麼?」她從小無父無母,在這荒野長大,自然是不認識這種幽冥黃泉不長的東西的。
也得鳥痴傻地望著她,想了半日才搖頭。
她泄氣地將橘子塞進自己紡織的粗麻布衣服里:「笨鳥。你從哪裡弄來的?可別惹麻煩。」
也得鳥晃了晃腦袋,把喙斜斜指向天邊,她明白了:「是聖靈殿啊?我記得他們剛收了一個小徒兒是不是?聽說那孩子天天哭,很煩人,殿主為了哄他,從人間弄來好多稀奇古怪的東西。這恐怕就是其中之一吧?傻鳥,你怎麼混進去的?」
「是我師父給它的。」草叢裡冒出一個六七歲男孩的頭來,他身後還跟著一隻很大的老也得鳥。他神情倨傲地看著她:「如果我師父不給它,它休想從聖靈殿裡拿走任何東西。」
她已經知道他是誰了,必然就是聖靈殿那個叫封帆,據說被玲瓏珠尋出來的寵兒。她好奇地打量著他,他的頭很大,臉上還算有些肉,可是手腳瘦得像細麻杆似的,她覺得他就像高腳鷺鷥。她笑了,把那橘子掏出來:「封帆,還你。」
封帆惡狠狠地將那橘子打落在地,瞪著她:「你在笑我?你怎麼知道我的名字?誰告訴你我愛哭的?我從來都不哭的好不好?愛哭的是我妹妹封舟。」
「哦。」她認真的點頭:「你太瘦啦。瘦得出名了。」
封帆咬了咬牙,目光從她頭上掃到腳下,定格在她的腳上,很誇張地大笑:「哈哈哈,你倒是肥,全肥到腳上去了。這樣的丑的腳,也不穿鞋遮著點。」
她低頭看了看那雙腳,無論什麼時候,一直都是那樣的胖,那樣的白,腳掌寬寬的,腳背高高的,果然不好看。她平生第一次有了羞恥感,她往草叢裡縮了縮腳,辯解:「我走路走多啦,所以才會走大的。」
封帆倨傲地說:「你就是叫雪霓的那個丫頭?」
她低頭不語,封帆道:「我聽人說,你能和也得鳥交流,你可不可以教我?」
她把頭側開:「不教你這個麻杆一樣的大頭鬼!」
封帆眼珠子轉了轉,從地上撿起那隻橘子,吹去上面的塵土,硬塞給她:「我錯了,你教我嘛。」
她看著他身後那隻已經老得打盹的也得鳥:「你們要開擇主大會了?」
封帆猶豫了一下:「是的,我必須擁有一隻也得鳥。」
她突然迴轉了頭:「噓……幼鳥出殼了,你肯定沒看見過吧?你過來,我讓你開開眼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