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回 平楚日和憎健翮
2024-04-25 18:19:46
作者: 梁羽生
天山月冷惜幽蘭
他突然發覺來的乃是孟華,不由得心頭一震!
這個時候,又恰好是這棵雲杉給瘋狂的野牛撞擊得搖搖欲倒的時候。
精神極度緊張之際,哪容得驟亂心神?手指顫抖,樹枝抓得不牢,這就跌下來了!
幸虧他命不該絕,那棵雲杉有十幾丈高,跌到離地約有丈許之處,恰好給他抓著一株伸出來的樹橫枝,與此同時,他的膝只覺一陣劇痛,原來是給另一株橫枝戳傷了。
一隻野牛雙角向他抄來,距離他的腳跟不到五寸!
孟華早已準備了一塊有稜角的石頭,飛馬上前,三十步開外,用力把那塊石頭擲出。那隻正在向金碧峰瘋狂攻擊的野牛,給這塊石頭打個正著!打中的部位是腦門。
也幸虧孟華的內功這幾天大有進境,這塊石頭被他以雄渾的內力打出去,力道不亞於巨斧一劈!饒是野牛皮粗肉厚,亦是經受不起。
那隻野牛發出郁雷也似的狂嗥,痛得倒在地上打滾。在它旁邊的兩隻野牛,也給它撞倒了。
金碧峰這才驚魂稍定,咬緊牙根,忍著疼痛,抓牢樹枝,續向上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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樹上的金碧峰鬆了一口氣,樹底下的孟華卻是遭遇了生平未有之險。一大群瘋狂的野牛向他衝過來了!
在這性命俄頃之間,他並不是首先逃命,而是更加要刺激野牛,好讓它們轉移目標,攻擊自己。
他知道成群結隊的野牛,一定有個首領,他發現有一隻特別兇惡、特別高大的野牛,向他狂嗥兩聲,跟著又轉過去看守樹上的金碧峰。約有半數的野牛向他衝來,另外一半則還跟著那隻野牛撞擊雲杉。看來這隻野牛就像軍隊的指揮官一樣,料想必定是這群野牛的首領無疑了。
孟華突然如箭離弦,從馬背上平射出去,一招「白虹貫日」,出劍如電,又快又准,刷的一劍刺將過去,把這隻野牛的一隻眼睛刺瞎。
樹上的金碧峰給嚇得目瞪口呆,孟華如此超卓的輕功固然是令他又是吃驚又是佩服,但他更擔心的卻是孟華如何能夠脫險?多好的輕功也不能像天上的飛鳥,飛過來又飛回去的。而孟華又決不能落在瘋狂的群牛之中。
好個孟華,在這驚險絕倫的場面,絲毫也不慌亂,半空中一個鷂子翻身,長劍當作拐杖,向下一點,劍尖觸著牛角,立即借力翻騰,又是如箭一樣的平射回去!
他的馬害怕了野牛,不敢逼近,可也沒有逃走。孟華人在半空,撮唇一呼,這馬甚通靈性,立即轉身迎接主人。孟華一個鷂子翻身,平平穩穩地落在馬背。
這群野牛的首領給孟華刺瞎了眼睛,登時怒發如狂,不再理會樹上的金碧峰,一矮身軀,翹起雙角,就向孟華衝去。首領「身先士卒」,「部下」自都跟著它去追趕孟華。
孟華跨上坐騎,有恃無恐,心神大定,縱聲笑道:「好,你們來吧!看是你們跑得快,還是我的馬跑得快!」
野牛乃是龐然大物,身體笨重,當然跑不過他的日行千里的駿馬。孟華騎著馬跑,忽疾忽徐,和最前的那隻野牛首領,一直保持百步以內的距離。
他把這群野牛引出數里之外,這才快馬疾馳,在樹林裡兜了幾個圈子,令得追蹤的牛群迷失路途,然後方始回去救金碧峰。
回到那棵雲杉樹下,只見金碧峰手攀橫枝,掛在樹上,爬不上去也沒法下來。原來他傷了腿,膝蓋已脫了臼。
那根橫伸出來的樹枝離地約有五六丈多高,三丈多長。金碧峰掛在中間。孟華要是爬上去將他抱下來,只怕那根樹枝負擔不起兩人的體重。
幸而孟華頗有智計,當下拔出寶劍,剝削樹皮,搓成了一條長繩,叫道:「金大哥,抓牢繩子!」用力一揮,長繩抖得筆直,向金碧峰拋去。金碧峰足部受傷,氣力還在,接過繩子,讓孟華將他扯了下來。
金碧峰嘆了口氣,說道:「孟兄,多謝你來救我,我又欠下你一筆人情了。」
孟華說道:「金大哥,千萬莫說這樣的話,患難相助,理所應當,你在拉薩也曾幫過我的忙呢。」
金碧峰道:「我欠你的更多。你在布達拉宮中已救過我一次性命了。」要知他是天下第一劍客之子,自小給人奉承慣了,是以養成一副自命不凡,心高氣傲,不願輕易接受人家恩惠的脾氣。在布達拉宮,孟華救過他的性命,隨後兩天,他和江上雲也去幫忙孟華與吉里父子脫險,當時他曾有言道:「從今之後,咱們誰也不欠誰的人情。我不把你當作敵人,但也不會把你當作朋友。」豈知言猶在耳,他又受了人家的救命之恩。想起當時的言語,心裡不覺十分慚愧。
孟華眉頭一皺,說道:「患難扶持,何必斤斤計較?金大哥,你莫說客氣話了,待小弟給你治傷。」
孟華的三師父丹丘生所學甚雜,孟華也曾跟他學過接骨之法,當下拿起金碧峰的斷腿,說道:「金大哥,你忍一點兒疼痛。」「咔嚓」一聲,已是替金碧峰接好斷臼。金碧峰道:「我自己有金創藥。」掏了出來,孟華替他敷上。
金碧峰一時未能走動,孟華陪著他坐下,說到:「金大哥,怎的你也會到這裡來的?」
金碧峰道:「孟兄,我知道你已見過我的爹爹了。」
孟華說道:「不錯。我和令尊分手之時,令尊正是要到拉薩城中找尋你們。想必你和江兄亦已見到令尊了?」
金碧峰道:「正是家父要我前往天山的,明年三月十五是呂四娘的百年祭,邙山派將有盛會,是以家父替邙山派代邀天山派的掌門人唐大俠。」
孟華道:「江兄呢?」
金碧峰神色有點尷尬,半晌說道:「他本來想陪我上天山的,我說我一人去就行了,他、他就跟我的爹爹回家啦。」原來金碧峰是因為知道父親已經找著妹妹,他的妹妹正在柴達木義軍處等候父親一起回家,是以他想成全江上雲得到金碧漪作伴還家的機會的。
孟華猜到其中緣故,不過金碧峰既然不提,他也不願意在他面前提起碧漪,避免彼此尷尬。
金碧峰繼續道:「家父曾與我們談起了你,對你甚是誇讚。我才知道過去對你諸多誤會。唉,說起來我可是當真、當真慚愧……」
孟華打斷他的說話,微笑說道:「過去的事,還提它幹嘛?我也是前往天山的,唐大俠好嗎?」
金碧峰道:「我沒有見著他。」孟華詫道:「怎的沒有見著?」金碧峰道:「不巧得很,我到天山的時候,唐大俠正在閉關練功。大概還有半月才能開關。你這次去,倒是可以見著他的。」
孟華說道:「我還想向你打聽一個人。」金碧峰道:「是誰?」孟華說道:「聽說繆大俠繆長風也是住在天山,不知你有沒有見到他?」
金碧峰道:「也沒見著。」孟華說道:「繆大俠也是閉關練功嗎?」金碧峰道:「這倒不是。他是外出去了。但我沒有問起,卻不知道他是去了哪裡。」
孟華有點失望,說道:「繆大俠當年是帶了一個姓楊的小孩子上天山的,聽說這個小孩已經拜在唐大俠門下。金大哥可知此事?」
金碧峰道:「啊,你說的這個孩子,敢情就是天山派掌門人唐經天唐大俠的關門弟子楊炎?」
孟華尚未知道弟弟的名字,他的父親孟元超也不知道。不過他的弟弟是唐經天的關門弟子,他卻是曾經聽得繆長風在他的母親墓前說過的。當下點了點頭,說道:「正是,你在天山,可曾見過這個孩子?」
金碧峰道:「可惜得很,也沒見著。不過我知道這件事情,是鍾大俠鍾展告訴我的。」鍾展是天山派掌門人唐經天的師兄,名列天山四大名宿之一。
孟華說道:「怎的也沒見著?他年紀很小,今年大約只有十一二歲吧?難道他也跟繆長風外出去了?」
金碧峰道:「這倒不是。聽說他和一位新來的師兄很是要好,我到天山的時候,他跟這位新來的師兄到後山採藥去了。天山地方很大,雖然只是前後山之隔,弟子們出去採藥,也得三五天才能回來。我見不著唐大俠,只在天山住了兩天就走了。他們還沒回來。」
孟華問道:「這位新來的師兄是誰?」
金碧峰道:「我忘記問鍾大俠了。鍾大俠對他這個小師侄期望很大,說他只有十二歲就學會了天山劍法的追風劍式,天資聰穎,世所罕見,他只顧誇獎他的小師侄,也就忘記告訴我那個新入門的弟子是姓甚名誰了。不過,我想這也不是什麼非要知道不可的事情吧?」
孟華聽得弟弟學有所成,甚為高興,說道:「反正他是跟他的師兄出去採藥,我也不用擔心。我是為鍾大俠說這位師兄是新來的,是以有點好奇,隨便問問。」
金碧峰道:「你這麼一說,我也起了一點好奇之心了。據我所知,天山派是不肯輕易收徒的,這人想必是有些來歷的了。可惜我生性不大好管閒事,當時忘記了問。不過你反正前往天山,你倒不妨打聽打聽。」跟著說道:「孟兄,你對這孩子很是關心,敢情你是認識他的父母的嗎?」
孟華說道:「他是我的異父兄弟。」
金碧峰這才恍然大悟,很是不好意思。要知他以前之所以仇視孟華,原因之一,就是因為他誤會孟華是楊牧的兒子。「我真是糊塗,這孩子姓楊,孟華又這樣關心他,我早應該猜到他的來歷的。我這麼一問,倒是挑起孟華心底的創傷了。」
孟華倒是不以為意,繼續說道:「以前我曾經把我的出身當作一件羞恥的事,現在則是早已想通了。一個人的父母是不能選擇的,但自己走的是什麼路卻是可以自己選擇的。即使楊牧當真是我的父親,只要我不是跟他一樣為非做歹,那又與我何干?弟弟是楊牧的兒子,並非是他的罪過。如今我已認了親生之父,我的爹爹也願意把弟弟當作親生兒子。這次我前往天山,為的就是把我的弟弟接回來。」
金碧峰面上一紅,說道:「孟兄,你不但是本領比我高明,見識也比我高明得多。唉,我,我以前對你……」
孟華說道:「過去的事提它幹嘛,說起來我也有許多不是之處的。」金碧峰面有羞愧之色,忽地說道:「過去的事可以不提,不過有一件事情,我還是非告訴你不可。」
孟華道:「什麼事情?」金碧峰道:「天山派的弟子對你似乎懷有敵意,他們曾經向我打聽過你。」
孟華怔了一怔,說道:「他們向你打聽我。想必也是因我的身世之故了?」
金碧峰道:「他們並不僅僅是對你的身世有所誤會,也不知他們是哪裡打聽來的消息,說你是清廷的奸細,卻千方百計,混在俠義道中。說起來我很慚愧,我雖曾為你說了幾句好話,也只是據我所知告訴他們而已,還未說得上是全力為你辯護。」原來金碧峰一來是對孟華所知不多,二來在此之前,他對孟華雖然已消敵意,也還沒有怎麼好感。聽得別人「言之鑿鑿」的對孟華的許多謠言,他也還未敢肯定這些謠言是假。
孟華笑道:「金大哥,這也怪不得你。繆大俠也曾誤會過我呢。你這次肯為我辯護,我已經是十分感激你了。」
金碧峰道:「對啦,天山派的弟子既然這樣誤會你,繆大俠又曾和你交過手,這事想必他也告訴天山派弟子的了。你這次前往天山,這……」
孟華笑道:「金大哥不用替我擔心,要是我再碰上繆大俠,再和他交手的話,他立即會知道我是何人,不會對我再有懷疑的了。」原來他使出家傳的快刀絕招,繆長風自然會相信他的說話。
金碧峰道:「可是繆大俠未必能夠在你到達天山時已經回來。」
孟華微笑說道:「我想是非黑白,總可以分辨得清楚的。天山派是武林中的一個正大門派,一定會講道理,何況我還是替他們的少掌門唐加源送東西回去的呢。」
金碧峰道:「噢,原來你曾經碰上唐加源嗎?我在天山的時候,也曾聽得鍾展提及他。他們夫婦下山將近一年,尚未回來,鍾大俠還問我知不知道他的消息呢。你是在什麼地方碰上他的?他有沒有親筆書信託你帶給他的父親?」
孟華說道:「我是在瓦納族的一個部落碰上他的。崆峒派的掌門人托他把一件東西帶回去給他父親,他因為還有事羈身,是以又轉託我。不過卻沒書信。」
金碧峰道:「但唐掌門正在閉關,可沒人認識你啊!」
孟華說道:「縱然唐掌門閉關未出,也還有鍾大俠、馮大俠幾位德高望重的長老,料想不至於皂白不分,就任由他的門下弟子與我為難的。」
金碧峰道:「可惜我不能陪你再上天山了。」孟華道:「對啦,我還沒有問你,你的腿怎麼樣。可好了點嗎?」
金碧峰道:「多謝你妙手給我接好斷骨,好得多了。我想走路大概不成問題,不過若要攀登天山的南高峰,當然還不能夠。」
孟華說道:「你回去也要經過許多高山陡坡的。」
金碧峰苦笑道:「我知道。但總不至於像天山南高峰那樣高聳雲霄,我慢點兒走,一面走一面養傷,拼著多走一兩個月的時間,料想也不至回不到家。」
孟華說道:「你騎我這匹馬回去吧。」金碧峰怔了一怔,說道:「你只有這匹坐騎,送了給我,你自己怎樣?」
孟華笑道:「我的腿沒傷,可以走得上天山的。但你若是沒有坐騎,路上可是危險得很。」
金碧峰又是感激,又是慚愧,說道:「我領你的恩惠已經太多,不能再要你的坐騎。」
孟華眉頭一皺,說道:「金大哥,你再這樣說,就是不把我當作朋友了。你又不能施展輕功,要是再碰上成群的野獸,你怎麼辦?再說在你回家的路上,還得提防碰上兩個人呢,這兩個人,可能和你為難的。」
金碧峰道:「是什麼人?」
孟華道:「一個是勞超伯,另一個似是天竺僧人。」
金碧峰道:「勞超伯我知道,他是大摔碑手的第一高手。那個天竺僧人是什麼人?」
孟華說道:「我也不知他是什麼來歷,但他的本領可比勞超伯還要高強,脾氣又極古怪,碰上了他,可是難纏。」將碰上那個天竺怪僧的遭遇,說給金碧峰知道。
金碧峰道:「啊,他是用紫金缽和青竹杖作武器?」
孟華道:「正是。金兄見聞廣博,可知他的來歷?」
金碧峰沉吟半晌,說道:「家父曾經和我說過,天竺以前有位武學的大宗師,是那爛陀寺的方寺龍葉上人。我的爺爺曾與他談論過武學,對他甚為推崇。聽說龍葉上人有兩個弟子,你碰上那個天竺怪僧可能是其中之一。」
孟華說道:「這個怪和尚嗜武成迷,看來他是為了採取中土的武學之長而來的,你碰上了他,他一定要跟你纏個不休,非得你拜他為師不可。」
金碧峰道:「笑話,我豈能拜他為師?」
孟華笑道:「所以你非得避開他不可。這怪僧輕功極好,但還是跑不過我這匹坐騎的。金大哥,請你別客氣了,就騎上它吧。」金碧峰傷了腿,在這漫長的歸途心裡其實也是有點害怕的,不過無可奈何而已,如今孟華盛意拳拳,慨贈良駒,他推辭不掉,也只好接受了。
當下他把天山派在南高峰的所在,如何走法,詳詳細細地說給孟華知道,互道一聲珍重,兩人便分手。
孟華目送金碧峰騎在馬上的背影遠去之後,心中又是高興,又是有點惶惑。
高興的是:他終於使得金碧峰消除積怨,變成了他的朋友。即使尚有一個江上雲對他的敵意還未消除,那也好得多了。
惶惑的是:他從金碧峰口中聽到的消息,著實令他有點莫名其妙。天山派的弟子何以消息那樣靈通?他不過是個初出道的「雛兒」,遠在西域邊陲的天山派這麼快就知道他了?雖然他們所知道是不利於他的謠言。
不錯,他曾經在小金川碰見過繆長風,繆長風初時對他有所誤會,但後來他幫忙繆長風擊敗清廷鷹爪之後,繆長風雖然或許仍對他有點懷疑,卻也已消除敵意了。他可以確信繆長風不會造他的謠的。而且那些謠言雖是捕風捉影,多少也有點事實作為「影子」,而這些事實,則是在他碰上繆長風之後發生的。
孟華猜疑不定:「莫非是一個和我有仇的人,跑到天山去講我的壞話,挑撥天山派弟子和我作對?」猜疑不定,心頭不覺蒙上一層陰影。
雖然有點疑慮,弟弟總是要去找的。正因為心有所疑,他更急於去查個水落石出了。「爹爹雖然和天山派的唐掌門和鍾大俠人未見過面,說起爹爹的名字,料想他們也總會知道的。真金不怕洪爐火,我何須害怕奸人誣陷?」於是加快腳步,沖寒冒雪,徑上天山。
天山綿延千里,一望無盡的千萬座山峰,都是白雪皚皚,有如琉璃世界。孟華心想道:「好在碰上了金碧峰,得知天山派所在,否則可不知哪座山峰才是南高峰呢。」
他走了三天,還只是上到半山,山中氣候愈來愈冷,呼吸也有點困難,那是因為高山缺氧氣的緣故。好在還沒有超過登山的「極限」(按:本世紀初的歐洲爬山家認為8000公尺是登山的「極限」,超過這個高度,氧氣稀薄,人的體力就不能支持。喜馬拉雅山高達8882公尺,超過這個「極限」。天山最高峰大約是在7000公尺左右,未超「極限」。不過這個所謂登山極限的說法,近已給打破,1961年,中國的登山隊就曾攀登上喜馬拉雅山的最高處珠穆朗瑪峰)。孟華的內功又甚有根基,過了幾天也習慣了。
山中氣候愈來愈冷,攀登也是越來越感困難。不過高山的奇景卻也是愈來愈多。有好些動物,都是別處見不到的珍禽異獸。小熊貓在雪地上跳躍,活像淘氣的小娃娃。黃嘴的山鴉飛到人的頭上吱吱喳喳的叫,巨大的氂牛像冰河上的大舟,靈巧的小黃羊跑得比風還快……最好的是這些珍禽異獸大約是因為從未見過人類,見人也不知道躲避。
高山上的冰川更是罕見的奇景,山溝里亘古不化的層冰鋪成「河床」,上面覆蓋著每天落下來的積雪。除了夏天之外,冰川是不會流動的。即使是在夏天的烈日之下,也只有上層的積雪溶化。但雖然在並不流動的時候,它從山上斜掛下來也有奔騰流動之勢,縱橫交錯的冰川遍布在雪白的山坡上,蔚藍得像翡翠一般。好像條冰川匯聚處,平地上就好似突然湧起許多寶塔,那是像蔚藍水晶的「冰塔群」,成群結隊的連成一大片,在陽光下閃著寒光。
第五日的黃昏,孟華走了一天,覺得有點疲倦,想找一個岩穴棲身。他沿著一條冰川走去,紫色的晚霞倒映在冰川上,蔚成七彩,奇麗無儔。
孟華細審地形,知道前面一座山峰就是天山派所在之地的南高峰了,心裡十分歡喜,想道:「今晚須得好好的睡一覺,養足精神,明天才好爬山,走完這最後一段路程,要是沒有什麼意外,明天晚上,就可以見得著我的弟弟了。」
他在兩個冰塔之間,找到了一個可以抵禦風雨的藏身處所,正想睡覺,忽然隱隱約約地聽得遠處似有斷斷續續的呻吟之聲。豎起耳朵來聽,的的確確是人類的呻吟聲音,不是野獸的吼叫。
孟華的倦意登時消失,跳將起來,心裡想道:「要是有人給困在冰川之中,我非救他不可!」
心念未已,一陣山風從那邊刮來,孟華凝神細聽,隱隱聽得有個聲音說道:「你別害怕,我的傷並無大礙,歇一會就會好的。」聲音嬌嫩,似乎是個年輕的女子,而且好像是他相識的一個女子的聲音。
孟華大吃一驚,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心道:「不可能吧?她怎會來到這兒?」可惜山風吹過之後,那個女子說話的聲音又聽不見了。
孟華連忙朝著聲音來處跑去,正想出聲呼喚,突然又聽到另外兩個人說話的聲音。這次是男人的聲音。
一個說道:「你聽見沒有,一定是那個丫頭。」另一個道:「那丫頭已經給你老人家打傷,諒她也跑不了。我擔心的只是唐加源的婆娘,要是給她逃了回去,可就糟了。」
先前那個略帶蒼老的聲音說道:「老弟,你不用擔心,那個臭婆娘被我大摔碑手所傷,在冰天雪地之中,諒她活得過今晚,也活不過明天。」
那個年輕人的聲音說道:「就怕她給天山派的弟子發現,不過天這麼晚了,天山派的弟子料想也不會出來的。我知道他們的習慣,他們只有早上才出來練功,也不會來這麼遠。」
那個老年人笑道:「明天他們只能發現那臭婆娘的屍體了。料想也不至於懷疑到你頭上。」
那年輕人道:「幸好天山派的上下人等對我都是甚為相信,要不然我如何能夠在天山立足?咱們趕快去找那個丫頭吧!」
這兩個人與孟華只隔一個山坳,孟華聽得甚為清楚,這一驚更是非同小可了!
你道這兩人是誰?原來年老的那個是勞超伯,年輕的那個則是段劍青。他們走在孟華的前面,隔著一個山坳,孟華聽得見他們的聲音,還看不見他們。
孟華提一口氣,趕上前去。自從和那個天竺怪僧交手之後,他進一步的參透了張丹楓所傳給他的內功心法,有了深厚的內功作為基礎,輕功也是大為精進了。這一下在雪地上疾馳,當真是踏雪無痕,無聲無跡。饒是勞超伯這樣本領高強的人,竟也沒有發現後面有人追蹤。不過由於雙方距離頗遠,一時之間,孟華也還未能追上他們。
冰川的「上游」有一塊巨大的花崗岩,被一座小山坡的大冰塊支撐著,形狀酷肖一個巨型的磨菇。在這「冰磨菇」中,藏著三個人。
天色早已黑了,但那冰壁有如一面明鏡,那三個人的影子卻是在遠處也可以認得分明。孟華一轉過那個山坳,亦已可以看得見了。
果然是他熟悉的人!孟華的心不由得往下一沉,他做夢也想不到這三個人也會到天山,他們能夠逃得過勞超伯的魔掌嗎?
在段劍青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怪笑聲中,勞超伯已是闖進那個「冰磨菇」了。
躲在「冰蘑菇」中的是一男二女,男的是桑達兒,女的是羅曼娜和冷冰兒。
段劍青正是來追冷冰兒的,冷冰兒已經受了勞超伯一掌之傷。
不過段劍青最主要的目的還不是來找冷冰兒。
冷冰兒剛剛換上了金創藥,已是聽見了段劍青的笑聲。冷冰兒倒不怎樣吃驚,因為她是早已把生死置之度外的了。當下連忙叫羅曼娜和桑達兒躲開:「你們趕快去找天山派的弟子,這兩個惡賊,讓我來對付!」
可是桑達兒卻不願離開。說時遲,那時快,勞超伯哈哈大笑,已是出現在他們的面前。
桑達兒振臂一揮,一條粗大的麻繩揮成一個圈圈,向勞超伯當頭套下。桑達兒是瓦納族最出色的獵人,這是他的「繩圈捕獸」的絕技,平日用來捕捉野獸,百無失一。
不幸勞超伯要比最兇惡的猛獸還要厲害得多。桑達兒的繩圈只能捕捉野獸,怎能將他奈何?只聽得「咔嚓」一聲,他伸出雙指一挾,登時挾斷了那條長繩。
冷冰兒忍著疼痛,拔劍衝上,只見人影一閃,段劍青已是攔在她的面前,
當的一聲,雙劍相交,冷冰兒退了三步。段劍青笑道:「冷姑娘,天地真是太小了,咱們又碰上了。你想不到吧?如今你要殺我,那是決計不能的了。咱們不如談談一樁交易,如何?」
在他說話的當中,勞超伯挾斷了桑達兒的長繩,舉起手掌,便將劈將下去。段劍青叫道:「別殺他,留活口!」揮袖一拂,又擋住了正在向著桑達兒跑過去的羅曼娜。
勞超伯改劈為抓,一抓就抓著了桑達兒。桑達兒力能降獅伏虎,但給他抓著琵琶骨,竟然一點氣力也使不出來。
段劍青目注羅曼娜,柔聲說道:「羅曼娜,你知道我是喜歡你的,你跟我走吧,我不會難為你的。」
羅曼娜斥道:「我瞎了眼睛,誰知你是這樣一個披著人皮的禽獸!到了如今,你還想騙我,那是做夢!」
段劍青裝模作樣地嘆了口氣,說道:「想不到你這樣恨我,真是叫我傷心。唉,你的心不屬於我,那也沒有辦法。君子有成人之德,我就成全你們吧。你想不想救桑達兒?」
羅曼娜道:「想又怎樣?不想又怎樣?」
冷冰兒叫道:「曼娜姐姐,別聽他的花言巧語!」
段劍青哈哈一笑,道:「我是出於至誠,絕非花言巧語。羅曼娜,你若想救他,把你帶來的東西給我,換回他的性命,你要是不答應的話,我只有當你的面把他殺了。」
羅曼娜道:「什麼東西?」
段劍青笑道:「當然是你從家裡帶出來的那本波斯文的經書。」羅曼娜心頭一凜:「他怎麼知道?」段劍青看看她臉色倏變,知道自己所料,笑道:「你不拿出來,我可要自己搜了。」
冷冰兒叫道:「你錯了,經書不是在她身上。」段劍青本來已經到了羅曼娜面前,準備就要搜她的,聽得冷冰兒這麼一說,不覺就回過頭來,說道:「原來是在你的身上嗎?」冷冰兒把他的注意力引到自己這邊,突然搶快一步,把羅曼娜的那本經書拿了過來。段劍青發現上當,正要去搶,冷冰兒喝道:「你踏上一步,我就把這本武功秘笈毀了。」
段劍青面色鐵青,說道:「好,算是我上了你的當,你要怎樣?」
冷冰兒道:「把他們兩人放了,我和你再談交易。」
羅曼娜叫道:「姐姐,我不能讓你替我受難。」冷冰兒微笑道:「傻妹子,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你和桑達兒趕快離開此地,我會應付他們的。」
段劍青道:「好呀,你是想騙我吧,先把經書給我,我再放他們。」
冷冰兒道:「我這是鐵價不二,先放他們。」翻開那本經書,雙手各執一邊,說道:「你瞧清楚了,這本秘笈總是真的,不會騙你。哼,你不相信我,我也不相信你呢。」作勢欲撕。勞超伯忙道:「冷姑娘,你莫胡來,我放你的朋友就是。」
段劍青道:「你當真願把經書給我麼?」冷冰兒道:「那就要看你對我如何了,你對我好,我才會對你好。」
段劍青一向自負,以為自己人才出眾,又是「小王爺」身分,只要是自己屬意的女子,沒有不會喜歡他的。聽得冷冰兒這樣說,不覺心頭一樂,想道:「原來她只是對我痴情成恨,妒忌羅曼娜而已。」於是說道:「我本來是對你好的,過去對你不起,是出於無奈。只要你把這本經書給我,咱們就可和好如初。」
羅曼娜道:「姐姐,你剛才叮囑過我的,別聽他的花言巧語!」
冷冰兒道:「你們快走,不必為我擔心。」羅曼娜尚在躊躇,冷冰兒板起臉孔道:「你要大家死在一起嗎?這有什麼好處?」羅曼娜無可奈何,只好和桑達兒走出去。
段劍青道:「好,可以交給我了吧?」
冷冰兒道:「你急什麼,再待一會。」
勞超伯偶然向外面一看,忽見一塊冰壁上似有人影,再看又不見了。不知是桑達兒的影子還是另外的人,但想桑達兒似乎不應該有這樣輕快的身法。
勞超伯喝道:「冷姑娘,你再推三阻四,段劍青有這耐心,我可不能和你客氣了。」
冷冰兒緩緩說道:「這宗交易是劍青和我談的!要我給也只能給他。」勞超伯道:「那你就趕快給他!」
冷冰兒道:「好,劍青,你過來拿吧!」突然把手一揚,幾點寒星霞射而出。原來她早已在掌心裡扣了七枚梅花針。她射出了梅花針,立即就撕那本經書。距離如此之近,段劍青本是決計難以避開的,不料勞超伯早有準備,陡地飛起一腳,把段劍青踢了一個筋斗。他用的乃是巧勁,踢得段劍青滾出三丈開外,卻沒有令他受傷。
勞超伯在一腳踢開段劍青的同時,揮袖一拂。只聽得「啪」的一聲,那本經書只是給撕掉兩頁,就從冷冰兒的手中跌下來了。原來冷冰兒由於受了傷,氣力不加,又突然受此驚嚇,以致無法撕毀全書。
冷冰兒使出最後一點氣力,一個「細胸巧翻雲」倒縱出去,倏的拔出劍來,竟然就對著自己胸口插下去!她是寧死也不願落在敵人手中。
段劍青一個鯉魚打挺跳將起來,立即跑去拾那本經書。他眼中只有這本經書,對冷冰兒的拔劍自殺,竟然看也不看。
就在此時,忽聽得「叮」的一聲,一粒小小的石子,不知從何處飛來,把冷冰兒手中的長劍打落了!第二粒石子跟著飛來,向段劍青飛去。
幸而距離甚遠,段劍青揮劍一擋,「當」的一聲,段劍青虎口震得酸麻,但還是避開了。
段劍青嚇一大跳,抬頭看時,只見是孟華已是站在冷冰兒的面前,攔住正在向她跑來的勞超伯。
段劍青這一驚非同小可,哪裡還敢再去搶拾經書,慌忙遠遠躲開,抱著「坐山觀虎鬥」的主意,心裡想道:「要是勞超伯能夠打發這小子,勞超伯還有求助於我之處,他總不能不和我分享。要是萬一勞超伯不敵這個小子,那我就性命要緊,寧願不要這部武功秘笈了。」
孟華也無暇去理會段劍青,趕忙問道:「冷姑娘,你怎樣了?」
冷冰兒吁了口氣道:「沒什麼,你先打發這老賊吧!」
勞超伯喝道:「原來又是你這小子,那日僥倖給你逃生,你還敢來多事?」
孟華無暇多說,刷地拔出劍來,喝道:「今日與你再決雌雄,快來受死!」
勞超伯冷冷說道:「好狂妄的小子,你是我手下敗將,我還怕你不成!」說話之間,雙手已是各執一個鐵環。這是他早年賴以成名的兵器——日月雙環。本來在他的大摔碑手練成之後,這日月雙環是久已不用了。不過只是不用來應敵而已,功夫還沒丟荒。
他是顧忌於孟華的劍術太過精妙,肉掌應敵,自忖難以在一時三刻之間打敗孟華,恐怕就要難免吃虧,是以重新使用他的獨門兵器。
孟華刷的一劍,徑刺過去。勞超伯喝聲「來得好!」日環一推,月環一引,便要把孟華的長劍套入圈中。
日月雙環是一種奇形的外門兵器,善能克制刀劍。孟華的寶劍若是投入環中,他這鐵環一旋,便能將他的劍奪出手去。單就兵器而言,勞超伯只憑一個月環,已是占了便宜,何況他還有日環輔助攻勢。
孟華從無對付這種兵器的經驗,但也約略知道這種兵器的性能,焉能讓他套上?當下劍鋒一偏,迅即換招,刺向勞超伯脅下的愈氣穴。
聽得「當」一聲,火星飛濺。孟華長劍橫披,恰好和勞超伯推過的日環碰個正著。
孟華虎口微感酸麻,斜躍三步,說時遲,那時快,勞超伯的月環又已推來,孟華背向著他,身形傾側,似乎就要跌倒。勞超伯喜出望外,正要發勁以雙環砸他背心,忽地瞿然一省:「他的長劍和日環硬碰,都未脫手,怎的就會搖搖欲墜?哼,這小子莫非使詐?」
心念未已,只覺劍氣森森,孟華也不回頭一看,倏的就是反手一劍。這一劍是避開他的雙環,趁著自己腰向前彎之際,以手刺他膝蓋的環跳穴。
幸而勞超伯醒覺得早,把雙環平推之勢改向下移。但孟華也像背後長著眼睛一樣,劍尖並未投入環中,改刺為拍。當的一聲,寶劍又和他的月環碰個正著。
雙方都是應變得宜,機智百出,沒有給對手所乘。但在兵器上卻是勞超伯占了上風。孟華迭遇險招,不覺有點兒焦躁,心裡想道:「他這雙環如此厲害,不知如何才能破他?我輸了不打緊,冷姑娘可是不能陷入他的魔掌!」
殊不知孟華固然焦躁不安,勞超伯也是吃驚不小。「十數天不見,這小子的功力竟然精進如斯!我的日月雙環雖能克制他的寶劍,只怕也是不容易勝他。」他改用兵器,除了可以克制刀劍的性能之外,本來是想倚靠自己的功力取勝的。那日他與孟華交手,已經試出孟華的功力不如自己,只要能夠破解孟華的劍法,自信可以穩操勝券。不料如今再度交手,孟華的功力竟然似乎已是和他在伯仲之間。只能在兵器上稍占便宜了。
劇斗中勞超伯向冷冰兒所在之處移近幾步,發現孟華的目光似乎大有懼意。勞超伯是個老狐狸,登時就知道他害怕的是什麼了。
「好呀,我先斃了這丫頭,再來收拾你這小子!」勞超伯喝道。
孟華又驚又怒,喝道:「你敢!我拼了這條命也不能讓你欺侮冷姑娘!」聲出招發,急如暴風驟雨,果然是一派拼命的打法。
勞超伯正是要他如此,心中暗笑:「好小子,你可上了我的當了!」要知在與自己相差無幾的高手比斗之下,他焉能抽出手來去殺別人。縱然孟華攔不住他,他在殺害冷冰兒的那一瞬間,也得提防孟華將他殺了。他這虛聲恫嚇,不過是要擾亂孟華的心神而已。
孟華既要避免長劍給他的雙環套上,又要替冷冰兒防護,真是心力交疲,不知不覺已是大汗淋漓。
冷冰兒旁觀者清,叫道:「別顧我,他是嚇你的。你會追風劍式嗎?快劍攻他,別讓他消耗你的氣力。要是當真打不過他的話,你就跑吧!」
勞超伯裝模作樣地冷笑說道:「哼,老子生平殺人不眨眼,還怕殺你這個丫頭?」
冷冰兒道:「我說你不敢殺我,你敢殺我,你就得陪上、陪上……」
話猶未了,猛聽得勞超伯大吼一聲,雙環齊向前推,盪開孟華長劍,邁步向前,作勢就要把雙環向冷冰兒砸去。
孟華即使知道他是虛聲恫嚇,也不敢冒這個險,只好拼命將他纏著。冷冰兒叫道:「其實你是不必為我擔憂,他殺我,你也會殺他呀。你這樣打是打不過他的,快跑吧!」
孟華忽地好像視而不見,聽而不聞。原來他正在苦思破敵之法。天山劍法的追風劍式他是知道的,不過這是新近才學的,學的尚未純熟。
「冷冰兒叫我用快劍,這倒是一個辦法。我雖然不是很會追風劍式,但以家傳的快刀化為劍法,料想也不會比追風劍式慢了。問題只是如何避免給他的雙環套上?否則快劍縱然得手,也只是兩敗俱傷。萬一我傷得比他重,冷姑娘仍是難逃魔掌。」
躊躇未決,孟華的氣力已是越發不濟了。勞超伯哈哈笑道:「好小子,看你還能支撐多少時候!」雙環急速旋轉,竟然主動來迎接他的劍尖。他在哈哈大笑中,忽見孟華的臉上也出現了笑容!正是:
何懼魔頭凶焰漲,要憑一劍破雙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