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芽菜滾餺飥

  這一日早上負責外賣跑腿的俊朗五郎和負責採辦的圓臉六郎要一起去春明門採辦逡巡醬，順便閒逛取樂，明月出當然報名跟著去長長見識，常梳兒見了也想一起，四人一行搭了西市的大車噠噠地在常樂坊停了下來，打算先用些早餐再去春明門外買逡巡醬。

  長安城的早餐就那麼幾個樣子，最常見就是野菜面片兒湯，在這裡學名叫做餺飥，是用麵團子扯成片下在滾水裡，澆油撒野菜沫子，再一滾端出來的湯水麵食。

  常樂坊靠近春明門，野菜資源豐富，賣餺飥的鋪子不少，其中一位白髮老婦人的攤子人最多。老兩口手腳麻利，老爺子揪面片，老婦人添澆頭，一碗餺飥混湯里飄著曲江新采的野菜，澆半勺燒冒煙兒的白油，熱乎乎喝下去，這睡意昏昏的早上也就醒了神。

  圓臉的六郎對得起他身上的肉，實打實是個吃貨，對長安城中街頭美食如數家珍，向明月出和常梳兒介紹：「這是其實這芽菜餺飥還不是老人家的絕活兒，晚上老人家在常樂坊賣胡突，那才好吃呢，打太宗時候起，聽說都賣了幾十年了！」

  常梳兒不屑：「不就是芽菜餺飥，能吃出什麼花來。」

  明月出眼睛一亮：「這揉面的功夫妙啊，又滑又軟還保持勁道！」

  「看見沒，這邊是差別。月娘就是那種能在日子裡過出花的，你就是給你花也讓你養死的。」五郎看不慣常梳兒，逮住機會就開嘲。

  

  常梳兒氣得夠嗆，可明月出絕不會在這個時候去哄她，否則豈不是成了踩著五郎的臉面做好人？於是中山國假公主轉過臉吃著芽菜餺飥四下看熱鬧，屠博衍照例嫌棄這副吃相不佳卻也沒奈何。兩人正在腦洞裡鬥嘴，偏巧人堆里冒出個顯眼人物，正是那個漂亮道士，這人正穿梭於各個攤子前挨個問著什麼，十有八九還是那個失蹤的阿姊。

  「這麼久了還是沒有消息嗎？不會真的被人吃了吧？」明月出問屠博衍。

  「這不是你的家鄉，有千般手段調查線索，這是六合，像姐弟倆那樣的人，命如草芥，那道士只怕問破天也沒有結果。」屠博衍回答，「此外，非人也有非人道，你以為想吃就吃？便是吃，也是要冒風險的。」

  屠博衍給明月出科普了一番非人與人的相處方式，總而言之就是兩邊各有法度，努力做到互不干涉，人吃禽獸，非人也就跟著湊合湊合吃點兒禽獸，除非是犯了罪判死刑，不然不會白白給非人吃。

  「人的事有武侯，非人有夜鴉，再各國皆有暗衛秘警，便是我們兄妹當年遊玩，也不敢越界。」屠博衍如是說。

  「唉，這也不能只說你們六合。我那邊，我一同學跟我說，有個很好吃的國家就是那個法國，每年失蹤人口過萬，能有十分之一活見人死見屍就不錯了。」明月出嘆了一口氣。

  五郎六郎見明月出好端端的突然嘆氣，便要問個究竟。明月出也就把這事兒說給了倆人聽。

  六郎向來不喜歡惹麻煩，所以一聽一過。五郎卻是個極熱心腸，一抹嘴瞭然地對明月出點頭：「我回去問問柔姐，好歹那個阿姊在我們這兒做過工，姐弟倆怪可憐的，活要見人死要見屍。我們幫那道長一把，也可以順便自證清白嘛。」

  「你有什麼辦法？這找人和大海撈針一樣啊。」明月出好奇。

  五郎咧嘴笑：「各有各的道，誰還沒些三教九流的朋友。」

  明月出點頭，一邊繼續看人看景，一邊嚼著面片兒往肚子裡填，眼見著另一個熟人進了坊朝著餺飥攤子過來，那人失魂落魄地抓住老婦人的手，問老婦人可還記得她的小姑子。

  「這兩個人好像是和我坐一輛車來長安城的那個特別熱情的嫂子。」明月出對屠博衍說，「最近怎麼都是失蹤的的。」

  說著那嫂子果然看見了明月出，紅著一雙眼睛走過來哀聲問：「仙客！仙客你那天分別以後可曾見到我家小姑？」

  明月出一聽就想起屠博衍對那剁肉大娘的評價，那活脫脫就是母夜叉孫二娘般的人物，連忙提醒那嫂子：「你們不是住在那個孫二娘，咳，剁肉那位娘子家中嗎？」

  那嫂子抹著淚：「那一天我們逛了回來累狠了，我睡得很死，第二天早上起來還聽見那位娘子喊我小姑讓她早點回來吃飯，結果小姑再也沒有回來。」

  「你小姑一大早去幹嗎了？」五郎好奇地問。

  那嫂子一聽眼淚流得更凶了：「我小姑知我喜歡芽菜餺飥，說要早起為我買了回來。」

  「這都是那個剁肉大娘告訴你的？」明月出追問。

  那嫂子點頭：「我小姑睡得少，從前來長安城玩就喜歡早起出去逛，我也沒留意，誰知道……嗚嗚……也報了官……嗚嗚嗚……房前屋後都找了，連人家放醬的庫里都翻了……嗚嗚……官大爺說失蹤的人太多了難有人手……嗚嗚嗚！」

  說者無意聽者有心，屠博衍提起坊門張貼的幾十張尋人啟事，語氣沉沉：「失蹤的人有點多。你也小心些，跟緊五郎六郎，不要自己出門。」

  兩人在腦洞裡議論了一陣子，明月出就把前因後果也學給了五郎。這五郎能管著給熟客們送外賣這樣出頭露臉的活兒，腦子自然和臉蛋一樣優秀，他叮囑明月出別聲張：「若是說我們店裡也走失了好幾人，只怕影響不好，還是先說給柔姐聽再做決定。自去年天后賜字，我們就站在風口浪——」

  賣餺飥胡突的老婦人給六郎端來麵湯，五郎極自然地改了口：「浪費就不對，你若吃不完，給我好了。」

  明月出倒是嚇了一跳，這老太太走路沒半點兒聲音，加上那張皺巴臉，怕不是南北市的老貓成了精？

  屠學霸立刻證明：「是人。」

  一行人吃了早餐又到春明門買春明逡巡醬的地方下了車，使石刀打醬的啞巴漢子和雙刀剁肉的孫二娘都還在，六郎熟門熟路地找了啞巴漢子買了逡巡醬，再去幾個地方湊齊了東西，忙活了大半天，趕著開市之前回了利人場。

  一下車五郎就直奔戚思柔的辦公室。

  六郎跟啥也沒聽見一樣，卸貨入庫盤點，最後毫不客氣地朝著明月出的腦袋瓜兒拍了一下，拍得明月出齜牙咧嘴，連屠博衍都罵人：「這個莽夫！」

  大郎抬著一盆魚在一旁無奈地笑：「阿六，別欺負殿下。殿下，去找十一郎，現做的杏酪給你留了，在涼水裡湃著呢。」

  六郎叼著一條果子乾對大郎撇嘴：「她和五郎，可給家裡找了一樁好事兒呢。」

  「家裡的事兒多著，也不怕再來一樁。」大郎也不在意，斜昵六郎一眼。

  六郎被看得發毛，連忙拍了自己的臉：「哎呦我錯了，殿下饒我！」

  「好了，事情我知道，殿下不必擔心，就算你和五郎不想插手，此事也由不得我們旁觀，畢竟那幾位失蹤者都與酒樓有關，哪怕為了酒樓的名聲也要盡力幫著找一找。」大郎用一種簡直可以說是慈祥的目光看著明月出。

  不知道為什麼，給大郎這麼一看，一股子酸熱衝上明月出的眼睛，她覺著好像在六合這個古里古怪的世界裡找到了一絲熟悉的東西，或者說，一絲熟悉的盼望。

  曾幾何時，在她的故鄉，她多麼盼望能找到這樣一群朋友，熱熱鬧鬧地笑鬧，熱氣騰騰地生活。就算她這輩子都無法化身這種熱鬧，但不妨礙她身居其中去感受它的溫暖熱度。可惜畢業以後為了躲避那些虎視眈眈的親戚，她處理了老家的房子隻身去往首都。大都會裡沒有人會拿她的過去煩擾她，可也沒有人知道她的過去能溫暖她。那種車水馬龍的大熱鬧里，其實並沒有什麼溫度。

  「咳。」屠博衍莫名其妙地咳嗽了一聲，乾巴巴地問，「你不是不想嫁人成家嗎？」

  明月出被這麼一問有點懵：「這和我喜歡有一群熱鬧的朋友有何關係？你不懂嗎，社恐其實最喜歡蹲在人群里看熱鬧了。」

  「我委實無法理解，既然你渴求此等熱鬧，那就走過去參與進去，在一旁看有何用處？」屠博衍費解。

  「這，我不就是有點害怕和人關係太近，綁在一起嘛！」明月出分辯。

  「既然害怕與人交心，那就自得其樂。」屠博衍還是很費解。

  「我就是又想一個人活著又羨慕人家一群人的熱鬧，怎麼的吧？」明月出耍無賴。

  屠博衍繼續費解：「這倒是不能如何，只會讓你過得面甜心苦。」

  明月出被屠大神戳中要害，捂著心口撲在四喜身上。大郎只覺得中山國公主還是小孩子脾氣，說風就是雨，六郎卻嫌棄她閒著礙眼，毫不溺愛：「既然你這般清閒，先去把醬入了庫。」

  明月出羨慕著人家戚家酒樓這一群，可她卻不知道自己也被人惦記上。

  長安城某條無名小巷裡，瘦瘦的少年被迫停下腳，因為脖子上多了一柄冷冷的刃光：「爺讓你查，有結果了嗎？」

  「大爺，大爺，小的只查到，查到那小娘子進了戚家酒樓……」少年嚇得尾巴都從褲子裡撅出來，灰溜溜拖在地上。

  「之後？」

  「大爺！爺爺！戚家酒樓不好惹，小的伸不進去手……」少年求饒道。

  「嘖，真是求人不如求己。」

  少年見那刃光一閃，噗通一聲跪在地上，誰知道那刀刃卻是收了回去，他面前多了一顆珠子，一抬頭，提刀的那位大爺已經不見了。

  那珠子有小指頭大，渾圓明潤，甚至比明國萬家珠寶樓里的尋常擺樣珠子更好，換了銀子足夠少年活一整年添十斤肉——有腳步聲從不遠處傳來，少年連忙把珠子藏進腮幫子裡。

  來者倒是少年的熟人，很習慣地問：「如何，可有什麼新面孔？最好這個月再找五六個人，上面催得緊。」

  少年想起剛才那氣勢可怕的提刀人，涎臉賠笑：「回虎子哥的話，倒是有一個老面孔是俏貨，長相符合虎子哥說的那樣，美得冒泡，只不過好像不太容易下手。」

  那個虎子哥哈哈大笑：「便是明國公主親自來了又如何？不敢惹灶王爺就偷不著雞！耗子，你可真是膽小如鼠！」

  少年點頭哈腰，心裡卻很不樂意，不過他還是覺得自己挺聰明的，沒有把那位可怕的提刀大爺看中的女人供出去。

  「這長安城啊，又要起風了……」少年縮了縮脖子，悄聲無息地在牆影子裡都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