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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五十八章 田月桑時(六)

2024-05-12 15:36:08 作者: 雁九

  西苑,太素殿,豹房公廨

  四月的京中還沒大熱,小皇帝卻已高高興興跑來西苑「避暑」了。

  豹房公廨是小皇帝慣常處理朝政奏摺、召見臣工的地方,故而此處日常侍衛內官極多,不說里三層外三層人疊人,三步一崗五步一哨還是有的。

  然而今日院裡卻是空蕩蕩的,諸人都被攆到了院外,就是貼身伺候皇上的、頗為得臉的幾位小公公也都遠遠站著,保持著「裡頭一喊能聽見」的距離,絕不靠前一步。

  不是殿內有什麼妖魔鬼怪將他們嚇成這樣,而是如今權勢遮天、皇上身邊頭號大紅人的劉瑾劉公公在裡頭。

  也不是在商討什麼機密大事,旁人不得近前。而是,劉公公這會兒,跪在皇上面前痛哭流涕……

  哪個有膽子看劉公公的「笑話」?自然要遠遠避開了,裝聾裝瞎裝不知道的才好。

  這陣子劉瑾本是過得頗為順意的,先前能與他分庭抗禮、還妄圖害他的丘聚徹底被他弄死了。

  先前仗著有西廠還想蹦躂蹦躂的谷大用,在看了丘聚下場後也服帖起來。

  皇上把東廠給了魏彬,魏彬倒是個聰明的,處處為他劉瑾馬首是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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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張永去了山西,寸功未立,如今連個信兒都沒有了,皇上跟前全然沒人提這名字了。

  如今御前只他劉瑾一人獨大,皇上信任有加,說能給皇上當半個家也不為過(他自己這樣認為)。

  內閣里雖有王華、李東陽,讓他不那麼事事如意,但是他有焦芳掐著吏部,又借著京察狠收拾了一批人,如今大小官員還都算聽話,要緊的衙門口也都順利換上了他夾袋中人。

  更有那期滿求官的,巴巴來與他送孝敬,金銀玉器滿櫃滿箱,天南海北的山珍土產也享用個遍,甚至有些進上的貢品,頂尖兒的都是要送來他這邊,次一等的才往宮裡送呢。

  對於這樣的孝敬,劉瑾是極為受用的。

  沒想到竟栽也栽到這孝敬上了。

  山東這樁一舉抹掉多位高官的大案里,罪魁巡按御史胡節聲稱,索賄乃是劉瑾劉公公授意所為。

  胡節不是什麼硬骨頭,更有著脫罪的小算盤,在錦衣衛押解回京途中就大呼小叫招供了。

  錦衣衛自然也不是鐵板一塊。

  尤其劉瑾將精明強幹的牟斌從錦衣衛指揮使的位置上趕走,把心腹楊玉提了起來,想把廠衛統統攥在手掌心裡,奈何楊玉著實是個扶不起的阿斗,連詔獄都沒管好,別說外面當差的這些錦衣衛了。

  下面不服楊玉這廢物的大有人在,還有些心中念著牟斌的舊人,以及,暗中投了旁的勢力之人。

  遂,胡節本人還沒入京,這劉公公逼胡節索賄的消息就已在御史們耳邊飛了。

  本身張禬就是劉閣老的人,後處投了李閣老,真箇恨劉瑾入骨的,此番又在山東掀翻了劉瑾、焦芳門下恁多高官,解恨又解氣,名噪一時,正是春風得意之際,聽得胡節這番消息,如何會不擴大打擊面,加緊攻擊劉瑾!

  他便聯絡了一干御史,不斷上摺子彈劾劉瑾,更刨出了劉瑾先前許多不法事。

  有丘聚倒台在前,大家也摸著了幾分皇上的脈,便也不提什麼劉瑾帶著陛下玩樂的話,只將劉瑾的罪責往先前讓丘聚下獄的那些罪名上靠,什麼貪瀆、以權謀私、草菅人命等等,真真假假,想辯駁清楚可得費一番功夫了。

  劉瑾真真是氣炸了肺,把焦芳、張彩叫來說是商量事,可張開口就忍不住狠狠罵了起來,嗔著他們無能,壓不下這些彈劾。

  焦芳比劉瑾還鬱悶,張吉是他門下一員大將——這從二品封疆大吏能有幾人!使了多少氣力才走到這步,偏生生被區區幾萬兩銀子就給毀了!

  更麻煩的是,他本是要給他兒子焦黃中謀個升遷的,如今卻是不得不停下手來。

  當初焦芳費盡心力運作將兒子焦黃中提到了二甲第七,又得授了翰林檢討,偏在修實錄、修萬卷閣藏書兩樁事中都沒得好處,同榜諸人都得了提拔,越發顯得他兒子不如,他便一直謀劃著名給兒子升上一升。

  恰近日來了良機,國子監祭酒周玉致仕,翰林學士張芮調了鎮江府同知,翰林院變動頗多,焦黃中藉機升個翰林編修幾乎是板上釘釘,若是操作得當,修撰也不難。

  結果山東這件事出來,焦芳也被御史盯上了,只能先緩上一緩了,免得兒子再被殃及。

  折了手下,礙了兒子前程,銀子一兩沒收著又惹了一身騷,焦芳恨得牙根直痒痒,又不免埋怨劉瑾忒是貪得無厭,往外省伸手倒叫他倒了霉。

  只是口稱人家千歲自詡門下,他面上也不敢說什麼。這會兒被劉瑾喝罵,更是一肚子火氣,便是有主意也不想出了。

  一旁張彩倒是扛罵,依舊面色如常。

  如今,焦芳漸漸老邁,內閣之中幾位又都不好相與,他自家應對尚且不及,已少有心力為劉瑾謀劃。

  張彩便成了劉公公身邊出謀劃策的第一智囊,其地位也是水漲船高,由吏部郎中升至都察院左僉都御史,現已是吏部左侍郎。

  劉瑾罵張彩便是罵他在都察院不曾好好經營,若能攏住一干御史,如今哪會有這許多人找碴。

  張彩實辯駁不得,他在都察院實際上沒仨月就升官了,難道能說怪大佬給提拔他太快了不成。

  擎著這番罵,思索著對策,直到劉瑾罵累了停下飲茶,張彩方開口道:「此事,多因楊指揮使處置不當。」

  劉瑾火氣又登時就又上來了,狠狠一撂茶盞,便又罵道:「楊玉這蠢材……」

  張彩卻不再等他罵痛快了,徑直便道,「千歲,可還記得南司千戶石文義嗎?」

  劉瑾微微一愣,聽得張彩又道:「下官看此人頗具才幹,辦事果決利落,不若調至北司理刑,也好為楊指揮使搭把手。」

  石文義原是南京守備太監石岩的侄子。石岩早已老病,後小皇帝打破仁廟以來成例,派了四人守備南京,石岩便退了下來。

  石岩人老成精,得知新派來南京的守備太監之一劉雲是劉瑾義子,便著意結交,幫助劉雲迅速在南京站穩腳,並在四位守備太監中占了上風,劉雲也投桃報李,將石岩的侄子石文義推薦到劉瑾門下。

  石文義早先就因伯父而得蔭封百戶,入京便正式進了錦衣衛。

  在劉瑾收拾了牟斌時,石文義憑著心黑手狠立了些功勞,被提拔成千戶,放在了南鎮撫司。

  在石岩的調教和金銀供給下,石文義沒斷了同劉瑾門下這些說得上話的人聯絡。

  張彩既是得了石文義好處,也是覺得……是個人就比楊玉強些,此番便想提起來石文義看看。

  劉瑾早就厭煩透了楊玉,當初提拔楊玉不止看銀子,還看在楊玉已故的姑母衛聖恭僖夫人份上——這位夫人乃是先帝的保母,先帝那般身世,是十分看重身邊人的,而先帝爺在小皇帝心中最重,連帶著這一應人也都有了造化。

  然皇上銳意革冗官時,一系列中貴戚里子侄都被降職削俸,便是孝廟的保母、近侍的後人也未能倖免。

  楊玉這姑母顯然就不夠分量了。

  劉瑾遂點頭道:「原是想著還得內行廠操勞操勞,理一理這次的事,你既這般說,便讓石小子理刑吧,看看到底是哪個不長眼的給他祖宗找膩歪。石小子若果然是個可用的,便先提個指揮僉事。」

  下一步,便是可以取代楊玉了。

  張彩會意,行禮稱「千歲英明。」

  事情已經出了,光去查哪裡漏出去的消息固然是亡羊補牢,但眼前更重要的是把事情摁下來。

  「於外,還是當尋些別的消息把水攪渾些,」張彩望向焦芳,道,「此次衝著千歲的,想是劉謝仍有餘孽;而衝著閣老的,怕是……那幾位。」

  焦芳強忍著沒冷哼出來,心道廢話,口中卻喚著張彩表字,問道:「尚質高見?」

  張彩道:「閣老可還記得張吉先前送進京來的書信?」

  提起這茬來焦芳便不由惋惜。

  先前張吉快馬送進京來書信,說是那沈瑞小兒到了登州也不管有無災情就開倉放糧,險些引起搶糧民亂,實是浪費國帑,更有邀買民心之嫌。

  張吉書信中表示已同胡節溝通過了,由胡節那邊寫摺子彈劾沈瑞更為妥當,他這邊不過是給閣老遞個消息,請閣老心中有數,以便提早布局。

  當時焦芳還招了幾個心腹來商量了此事,想著摟草打兔子,這罪責能多捎帶上幾個人才好。

  沒成想胡節彈劾沈瑞的摺子還沒進京,張禬的摺子先到了!

  「胡節那摺子如今還有什麼用!」焦芳冷冷道,「便是撒了消息出去,怕不反讓那起子惡犬叫喚得更凶。」

  張彩道:「雖說胡節有錯,但錯在索賄,他身為巡按御史,查察地方官吏正是本職。山東這趟水,越渾越好,只叫人往那邀買民心上去引,便是王閣老楊閣老哪個敢不自辯?而那張禬,是當去清查屯田的,就空放著這浪費國帑的事兒不去理會,倒往德州去查案了,李閣老又是個什麼意思?」

  焦芳皺了皺眉,並沒回話,他當然希望借著這由頭一舉收拾了他所有對頭才好。但是這個由頭在當下……

  劉瑾卻已先沒好氣道:「沈瑞才被皇上派出去,皇上且不會現下動他吶。牽扯上他吆喝什麼都是白忙活。」

  與焦芳不同,在劉瑾眼裡,沈瑞什麼閣老女婿、閣老徒孫的身份都要淡,他是當其為「張永門下」來看待的。

  劉瑾和張永並沒構成競爭關係,相反,兩人還有過合作,而且張永如今悄沒聲的,他都懶怠去理會。

  當初同意把沈瑞踢出去,也是本著給錢寧在皇上身邊搶占個更好位置的目的。

  只是沈瑞外放與戴大賓同行這樁事讓劉瑾頗為不滿的——那陣子正是招贅戴大賓的謠言又起來的時候。

  但沒多久,德州遞來的消息就讓劉瑾一身冷汗,丘聚竟能做這樣一個局,喪心病狂想要在路上結果了沈瑞和戴大賓再嫁禍給他。

  做過滅門這等大事的丘猴子真是長本事了,殺人放火說來就來!

  這要是平常時候劉瑾也不懼這樣的嫁禍,可皇上才剛派了沈瑞出去要大用,人前腳剛走,後腳就「讓他劉瑾因為兒女私怨給殺了」,那劉瑾是絕討不得半分好去的,便是死罪能免也是活罪難逃。

  好在沈小子有兩下子,能破了局,還能送回人證物證到他手上,劉瑾原就沒想著放過丘聚,如此一來更是輕鬆,將沈瑞那邊的事一說,皇上立時火冒三丈,丘猴子便死得不能再死了。

  而皇上又立刻掉頭賞了沈瑞東西「壓驚」,又升了那救下沈瑞的潘姓千戶官職,還將其派到了登州,擺明是留給沈瑞幫手的。

  由此劉瑾也看出了皇上對沈瑞往山東辦事的重視。

  他既知動不了沈瑞,便不想白費力氣。

  張彩卻道:「千歲勿憂,原也不是為了讓萬歲爺治罪沈家小兒的,不過給那小兒的『長輩』些敲打罷了。」

  劉瑾哼了一聲,道:「只怕這群老兒不怕這點兒小敲打。」

  張彩忽一笑道:「千歲莫急,大敲打,也有。」

  他斂了笑容,撣撣衣冠,躬身正色道:「我朝以官爵賞待君子,不惟榮其身,又封贈其親。卑劣之徒獲罪,或流放或閒住為民,其名雖除,其妻與父母三代封贈誥敕卻如故。若不追奪,何以戒後?」

  劉瑾並不喜這般文縐縐的詞兒,腦子裡過了一遍,才皺眉道:「要追奪張吉等人妻母誥封?」

  張彩緩緩道:「自此案始,向前追奪。劉健、謝遷、韓文、馬文升、劉大夏、許進等人誥券及原賞玉帶服色。」

  劉瑾呆了一呆,隨即哈哈哈大笑三聲,擊案叫好,立時看向焦芳,示意他安排人去做。

  焦芳忍不住道了聲:「只怕操之過急……」

  隨即便見劉瑾沉了臉,他立時改口應下去做。他倒不是顧惜張吉什麼的,這樁事丟出來,不知道要牽扯多少人,胡節的案子必然立時沒人瞅了,他也立時能從中抽身。

  可也因此事牽扯太大,還是當穩穩的做來才好。

  「閣老,」張彩又在此時開口,凝視焦芳道:「非是下官心急,實是山東如今左右布政使盡去,不知皇上會屬意何人。」

  旁的話便都不用說了,如今謝遷的女婿沈理,正是山東布政使司右參政。

  這沈理還是沈瑞的族兄,當初沈瑞調去山東,皇上都未讓沈理避嫌調職。

  以小皇帝的性子,將沈理提拔起來好讓沈瑞做事更便宜些,這等事是完全做得出的。

  這時候追討謝遷玉帶服色及家眷誥命,既是要攪渾了水,也是要壓一壓沈理。

  焦芳搖頭道:「皇上未必會擢拔沈理。」卻也不提其他。

  張彩則只道:「聖心難測。」

  說罷,他又掉過頭來向劉瑾道:「千歲莫怪下官掃興,外頭這些其實都還好說,重要的是……千歲還是要往宮裡去。」

  劉瑾面上頗有些不悅,這他當然知道,不需要任何人提醒。

  張彩躬身一禮,顯得越發恭敬,聲音也低了幾分,「千歲總要小心丘聚那廝前車之鑑吶。皇上最為信重千歲,千歲,這銀錢上原是小事,莫要為此生了嫌隙才是。」

  劉瑾瞳孔驟然一縮,想起查抄了丘聚私宅、莊鋪後,總帳呈到御前,小皇帝那陰鷙的眼神,那晦暗的笑容。

  所以,這會兒,劉瑾老老實實跪到了小皇帝面前,借這一哭,博份舊情。

  *

  壽哥斜靠在寬大的龍椅中,目光直透過窗戶望著外面一片新綠,看也不看一眼跪在下面涕淚橫流的劉瑾。

  劉瑾呢,也不敢抬頭去看萬歲爺的表情,就這麼兀自哭著嚎著。

  口中先還說這次案子裡胡節純屬自作主張,見事敗又受人指使方攀扯於他。

  很快話鋒一轉,又提起他掌司禮監期間如何兢兢業業,因著最近罰米輸邊、清丈屯田國策得罪了多少貴戚仕宦,因此才有人抓住機會陷害他、彈劾他云云。

  再往遠處說,開始歷數這幾年來他的種種功勞苦勞,直說到弘治朝去,將昔日東宮諸般舊事翻了出來,喋喋不休,說得自家都感動了,這淚也有幾分真切起來。

  當劉瑾說到清丈屯田時,壽哥才將視線收回來,微不可查的挑了挑眉。沈瑞那邊清丈登州田畝的密折也上來,而且,這前前後後的事也寫了個清楚明白。

  可笑朝上這會兒還為著說胡節獲罪前遞上來的彈劾摺子吵了起來,說什麼沈瑞空耗國帑邀買民心云云。

  胡節自己貪瀆國帑,倒是賊喊做賊說起沈瑞來。

  壽哥眯起眼睛,掃了掃劉瑾,什麼昔日舊情都是混扯,倒是,罰米輸邊、清丈屯田,劉瑾確實沒少盡心盡力,也,還是要用他的。

  「大伴。」壽哥緩緩張口,打斷了還在憶往昔的劉瑾,聲音微微有些沙啞,好似有些動容。

  劉瑾慌忙用袖子狠狠擦了一把臉,似怕滿臉涕淚讓皇上看著腌臢一般,然後才小心抬起頭來,「萬歲爺,奴婢,奴婢……」

  「大伴陪朕這許多年,大伴是何等人,朕會不知道嗎?」壽哥幽幽道。

  劉瑾忙作感激涕零狀,叩首口稱謝皇上知遇之恩,可心下卻是發沉,這話其實頗為含混,可並沒贊他劉瑾忠良,看來皇上心下還是有氣的。

  「想想當日東宮之中,你,張大伴,高大伴,還有……」壽哥似是一頓,隨後聲音陡然冷上幾分,「丘聚。」

  儘管這個名字很快就滑了過去,壽哥又繼續說起「谷大用、魏彬……」等人。

  但劉瑾還是伏得更低了些,心下不斷咒罵丘猴子咒罵胡節。

  好像數完了人名,回憶也就到了頭,壽哥輕咳一聲,道:「大伴庶務繁忙,操勞辛苦,門下良莠不齊,有所疏失也是難免,朕相信大伴能妥善處置了。」

  劉瑾忙道:「謝萬歲爺體恤!奴婢必當嚴懲這起子不法小人,以儆效尤。日後再有授外差者,必當嚴查嚴管……」

  他又滔滔不絕好一番應答,把之前張彩與他出的對策大半講了出來。

  也不知道小皇帝聽進去多少,半晌才聽壽哥嗯了一聲,似乎是漫不經心道:「大伴若有忙不過來的,交由旁人幫襯一二便是,大伴騰出手來,也當清一清門下,那些德不配位的東西,留著倒牽累了大伴。」

  劉瑾後背一僵,強擠出笑來,應聲稱是,後半截的對策也不必講了,只吶吶的表起忠心來。

  壽哥隨意點了點頭,轉而滿臉陰沉,道:「張吉這廝,竟敢冒天下之大不韙,挪聖人廟宇銀!朕看,張家人以後不必再進學科舉了。」

  曾子被奉為「宗聖」,是配享孔廟的「四配」之一,在儒家也是地位尊崇。

  張吉用自家銀子賄賂上官罪責還輕,若是動庫銀以公謀私,獲罪雖重卻不禍及子孫,可打主意到了儒家聖人廟上,落個不敬聖人的名聲,那便是自絕於仕林了,即使沒有壽哥這句話,張吉的子孫在科舉路上也是難了。

  而有了壽哥這句話,那就是絕了他子孫未來所有的指望了。

  若是焦芳在此,或許能開脫兩句。但劉瑾是根本不會在乎一個張吉死活的,便連連應是,說皇上聖明。

  聽得壽哥又道:「山東這些獲罪官員,挪用官銀、貪瀆、不恤百姓,所罰沒的家產,便由山東自留賑災吧。聽聞今年山東又有旱災的苗頭?」

  「山東地方奏報,今春仍是少雨。」劉瑾又忙伶俐道:「雖然那人攀誣奴婢,但也確是奴婢失察,該當受罰的,奴婢自請罰米兩千石輸山東,既是萬歲爺賞奴婢改過之機,也多少能為山東百姓做些善事,為萬歲爺分憂。」

  壽哥臉上終於露出個笑容來,虛點了點劉瑾,道:「還是大伴知朕。」

  劉瑾覷著小皇帝臉色,見了這笑容方才放下心來,微微鬆了口氣。

  這套罰米輸山東自然也是張彩所教。

  胡節這樁案子,雖牽扯到劉瑾,但沒有實證,劉瑾是不會獲罪的。劉瑾又實打實是沒拿到銀子的,只要他在皇上面前先退一步,又為皇上分憂,皇上就是先前有氣也當消了。

  罰米輸邊是劉瑾的一項重要政策,但一直頗受非議,此次劉瑾自請罰米,也算是以身作則,看日後誰還好意思跳出來說嘴。

  至於這點子糧米,莫說劉千歲豪富不放在眼裡,就說只消傳個話出去,有的是人爭著搶著為劉千歲料理了,又哪裡用動劉千歲的銀子。

  見皇上果然不惱了,劉瑾心下暗道張彩果然有才,盤算著日後還要多多依仗張彩出謀劃策才是。

  *

  這邊該嘮的嘮開了,小皇帝就表示要去校場騎射,劉瑾倒是想伺候一回,小皇帝卻並沒有應下,勉勵了兩句讓他回司禮監好生理事去了。

  劉瑾告退出來,只道小皇帝會叫錢寧伺候弓馬,還特地叫小內侍去找錢寧傳話,讓錢寧在皇上高興時再敲敲邊鼓多誇誇他,他今天這事兒就算圓滿過了。

  只可惜,小皇帝並沒有叫錢寧到御前。

  校場上,恭候聖駕多時的乃是張會。

  英國公夫人是去歲四月底沒的,張會不是承重孫,只一年孝期,如今已是快除服了。

  壽哥瞧見他便是一樂,也不下馬,揚聲免了他的行禮,雙腿一夾呼喝一聲,胯下馬匹已飛馳出去。

  張會跟他久了自知聖意,便立時翻身上馬,緊緊相隨。

  跑出一段路去,壽哥才一勒馬,回首笑向張會道:「怎的,是兵械局有什麼新玩意兒出來,還是,為了沈瑞被彈劾的事兒?」

  張會雖因守孝丁憂交了京衛武學的差事,但因著沈瑞的連襟李延清在兵械局,彼此關係親近,他還是會常看看一些兵械製造進度,參謀些點子。

  壽哥知道後,偶爾也會招張會來問問一些軍械的事,且對一些軍械改良也有自己的想法,常常通過張會的口傳到李延清那邊,讓他們嘗試製作,再由張會反饋效果。

  臘月正月里,長寧伯周彧、慶雲侯周壽先後離世,他們是周賢母親的親舅舅,周賢便也有三個月的孝,京衛武學的差事自然也交出來了。

  壽哥並沒有尋人頂上,而是讓蔡諒暫領,又讓張會多照應,張會跑京衛武學便跑得更勤了。

  故而壽哥有此一問。

  張會笑道:「萬歲爺料事如神,句句命中,臣都不敢說了。」嘴裡說著不敢,卻仍是道:「臣是為著沈二這莽撞小子來的……」

  壽哥哈哈一笑,一副果然如此的神情,虛擺了擺手道:「沈二沒事兒,這點子事兒朕還信不過他,派他出去幹嘛?」

  張會忙道:「皇上聖明!」面上又露出些不好意思來,訕訕道:「看來莽撞小子得說是臣了。」引得壽哥一陣大笑。

  八仙驛站都在張會手中,沈瑞這邊密折上京,那邊自然也寫了一份密信給張會。知道了前因後果,便是外頭再怎麼彈劾,張會都曉得皇上不會問責沈瑞。

  只是,他不能讓皇上知道他知道,而且,他也是想確認一下皇上的態度,故此急嗷嗷的請求陛見。

  壽哥大笑一場,笑罷卻又嘆一聲道:「你倒是古道熱腸。」

  轉而移開話題,他道:「月底除了服,你便趕緊給朕滾去京衛武學操練去!周賢就應了這個名了,忒賢了些,操練很不成樣子,這三兩個月又耽擱了。今年五月節的龍舟,朕都沒興致看了。」

  張會原還有些為自己起復之後的差事掛心,雖說看周賢丁憂後皇上的布置,京衛武學是給他留著的,但其實周賢孝期短,和他是腳前腳後除服,到時候職缺歸誰,還真不好說。

  周賢在京衛武學時日尚短,雖無大功,卻也沒甚過錯,且本身這個職缺也是皇上用來安撫周家的。

  不想今日能得皇上這樣一句,那就是金口玉言京衛武學又交給張會了。他這一顆心總算落到肚子裡,登時精神大振,心下感念小皇帝,立時翻身下馬叩首謝恩。

  壽哥嗤笑一聲,道:「甭來那些虛禮,好生給朕練兵便是報答朕了!」因又問了兵械局那邊。

  張會答了進度,又道:「沈二那邊還來信問了,想在找兩個懂些水利的去山東給看看。他得了部農書,有些架水車的法子,想尋明白人給試試,若是果然好用,也好刊印了送進京中來。」

  壽哥點頭道:「他是個干實事的,朕沒看錯他。這事兒,你去辦吧,朕若下旨,將來指不上多少人開口問朕要這要那呢。」

  張會連忙應下。

  壽哥想了想,忽道:「山東這案子前後你都聽說了吧,朕想,把虎頭調到德州衛去。」

  張會愣了愣,思量片刻,搖頭道:「皇上既問臣,臣就實話實說,虎頭,不適合德州的位置。」

  高文虎被壽哥派到魯南曹州一帶剿匪,這伙兒匪徒本就不太成氣候,叫他過去就是為了給他鍍金的。

  如今有所斬獲,壽哥便急不可待想將他提拔起來。

  胡節案中,德州衛上下為張吉運銀子,自然難逃其罪。

  尤其錦衣衛還偵得,德州左衛一個小小的千戶賊膽包天,還妄圖偷天換日騙走這筆巨款,賴在同僚身上不說,還想讓安德知縣補窟窿。

  小小一個知縣,竟然能有這麼厚的家底來補這麼大的窟窿,實在出乎壽哥意料。

  這千戶最終自然沒落好結果,處以軍法斬立決。知縣也同樣被問罪,雙雙抄沒家產。

  而就這兩家抄出來的銀子,就夠今年往遼東派的軍餉了。

  壽哥既是恨極,卻也不免動了安插自己人在其位的心思。

  德州衛這次大清洗,空出不少位置來。

  「虎頭是個憨實的。」壽哥自己也嘆了口氣,高文虎這個性格,去了德州肯定被吃得骨頭渣子都不剩下。但若是……「若是羅克敵一起派去……」

  羅克敵是高文虎剛入錦衣衛時就認的師父,一直照應高文虎,為人又圓滑,也入了壽哥的眼,進了豹房勇士,這次被派去給高文虎保駕護航。

  張會覺得羅克敵倒是適合德州的位置,只是壽哥對羅克敵的信任那是及不上高文虎萬分之一的。

  但總不能把羅克敵捆在高文虎身上一輩子,羅克敵聰明得緊,不可能甘願一直輔佐高文虎,一旦他反噬,高文虎也一樣渣子都不剩。

  張會想了又想,還是向壽哥道:「皇上恕臣直言,臣只恐,虎頭懵懂,那樣的地方卻又將羅克敵的心養大了。」

  壽哥沉默片刻,長長嘆了口氣,道:「朕再想想……」

  兩人再未談國事,倒是痛快的賽了兩場馬,正待立了活靶比箭時,那邊劉忠來報,張太后遣吳德妃來西苑「送鮮果」了。

  壽哥翻了翻眼睛,掃興的丟下弓箭,嘟囔了一句沒人聽得清的話,方吩咐左右道:「罷了,回去更衣。」又指著張會道:「你且去吧,有什麼事兒再召你。」說罷被一眾內官侍衛簇擁著回太素殿去了。

  張會恭送了皇上,由劉忠親送他出西苑。

  路上張會嘴唇翕動,小聲道:「多謝您從中斡旋,我這就回去給瑛大哥遞個信,讓他安心。」

  劉忠微微一笑,低聲道:「我卻不敢居功,恆雲聖眷正隆,並不用我多嘴。」

  頓了頓,他警惕的看了眼四下,又飛快的低聲道:「既你是要去見沈瑛,便多添一句,壽寧侯在給沈瑾謀起復求到了宮裡。」

  張會立時明白太后巴巴的叫吳德妃過來做什麼。

  沈瑾已經除服了,卻還沒有到京,想是在上京路上。壽寧侯張鶴齡這麼著急謀劃,只怕也是因著國子監、翰林院此番變動吧。

  張會也不去想那許多,再次謝過劉忠,匆匆出宮,往沈瑛那邊遞了信,又去尋李延清讓他給沈瑞找懂水利的工部小吏、匠人。

  直忙了兩天,敲定了去山東的匠人人選,張會要與沈瑞回信時,聽說了宮中下旨,慶雲侯周壽長子周瑛、長寧伯周彧長子周瑭襲爵。

  早在去歲臘月長寧伯周彧過世時,周家就為周瑭請旨襲爵,淳安大長公主因與周家交好,也曾幫忙往宮中說和。只是這旨意一直不曾下來。

  而隔日,宮中再度下旨,升錦衣衛指揮僉事周賢為山東德州左衛指揮使,命其除服後即上任。

  作為重慶大長公主唯一嫡子,周賢身上原就有蔭封的指揮僉事銜,只是一直沒有實缺。

  接掌京衛武學時並未升他官職,如今外放,升上一級原是尋常。

  只不過這個時機,這個位置,這前後兩個旨意,不免耐人尋味。

  京中官場又最不缺迎合上意的聰明人……

  *

  京城西南,阜財坊,沈瑛宅邸,內書房

  這次有人彈劾沈瑞邀買民心等等,沈瑛沈全兄弟雖早知道原委,但他們並不如沈瑞、張會這樣對皇上有信心。

  尤其胡節案皇上震怒,沈瑛兄弟很怕皇上一時遷怒,也發落沈瑞。

  直到張會從西苑回來送信到沈瑛家裡,兩兄弟這才放心,又謀劃著名如何幫襯沈瑞。

  沈全在讀書上少了些天分,雖靠著日復一日苦讀終是中了舉,但是想再進一步也是艱難。對此五房母子都心知肚明,沈全自家放棄了,沈瑛便也不逼迫兄弟。

  不科舉又不是不做官了,大明底層官員不少是舉人出身的。

  明初時舉人為高官的也不在少數,只是仁廟之後,進士多了,舉人為官基本上最高止於四五品了。

  但說實話,四五品官已是不小了!

  可不是隨便什麼人都能成二品三品的,多少狀元榜眼做一輩子官也不過是四品翰林學士罷了。

  出孝後沈瑛一面為自家起復奔走,一面也仔謀劃著名為兄弟捐個知縣、縣丞之類。有在京為官的嫡親兄長和與高門聯姻的族弟,沈全在地方上也不會受欺負。

  沈全自己其實對當官興趣不大,倒是因著幫二哥沈琦打理過一陣子族務,而頗愛處理庶務。

  原本這次沈瑞去了山東,沈全就十分想跟著去的。

  只是早在沈瑞外放的旨意下來之前,沈全這邊官缺就已有了些眉目的——年前沈瑛就托好了人情,便是不為官缺為著中人的臉面,沈全也不能斷然撂下京里跑去山東的。

  且登州那邊有陸家,無論商事還是地方人脈上,沈全都不如陸十六郎熟悉,沈家在京的族人也要跟去山東的,如此更無沈全用武之地,所以沈全才打消了跟去的念頭。

  沈瑛更言道:「你與瑞哥兒從小一處長大,關係親厚,你想幫他之心我如何不知?可若只是為瑞哥兒跑腿,一管事下仆足矣!你既要相幫,就要自家做出一番事業來,到時在地方上互通有無,在朝堂回護聲援,才是你當做的,才不枉你讀這許多年書!」

  沈全也不由慚愧,應下要好好在地方上歷練。

  如今沈瑞在登州大展拳腳,兩兄弟便是商議著,給外放的沈全想選個能幫襯到沈瑞的地方。

  先前是想著就近在順天府或者河間府尋一處,靜海、寧津等縣都有缺出來,離京城近離海不遠,日後登州開海,有什麼消息可以直接自海上送來,周轉入京,要快上許多。

  而今,沈瑛卻是想著往淮安府尋一尋。

  倒也不是現在官缺一抓一把由著他們兄弟挑揀,但確實因著京察,又有大佬們鬥法,中低層官員變動還是頗大的,可選擇的餘地也大。

  「南船北上,總要有一處落腳補給,少不得要停靠在居中的淮安府。我尋淮安籍的同年打聽了,海船多在廟灣出海。然廟灣屬山陽縣,附郭府城,且又有漕運,這樣的位置只怕不好謀求。」

  「相鄰的安東縣多有水患,去了怕也是要日日愁賑災。」沈瑛提筆在紙上簡單勾畫,向沈全道,「還是鹽城,或往北贛榆縣,要好些。」

  沈全道:「哥也多打聽打聽糧米。登州缺糧,瑞哥兒雖有諸多舉措,但是這一兩年山東大旱,登州想自給自足怕也是難。若是海路開了,日後從淮安運糧,比蘇松更便宜些。」

  沈瑛苦笑一聲,道:「這兩年南直隸諸府也一樣有天災,只底子略厚些罷了。未見齊能幫得別的行省。且你當賣糧是小事?少不得要知府點頭,你去了便也是小小知縣,莫要強出頭。」

  因不好打消兄弟積極性,沈瑛便又道:「你這些日子有空便多看看瑞哥兒指的那些農書,瑞哥兒那邊又什麼興農的舉措,你能推廣並有成效,亦是幫他!」

  沈全也曉得自己想得簡單了,便嘿嘿笑著應下,又順口道:「我聽潤三叔說,翰林院那邊還為萬卷閣修撰新農書呢。」

  好似想起什麼來,他又嘆了口氣,道:「我原道是瑾哥兒要去翰林院的。想著哥你在詹事府,他是回不了詹事府了,如今翰林院升升降降的,不少缺出來,他若回翰林院許還能略升上一級呢。」

  沈瑛冷哼了一聲道:「張家如何會看得上翰林院,我聽著風聲,張家屬意通政司的位置。」

  皇上讓周家襲爵的旨意下來,朝中諸公都覺著,皇上這番抬舉周家,便表示著對張家的不滿。

  皇上防著張家的心,只要不瞎的都能出來,張家還一門心思想往通政司這樣要緊衙門鑽營,皇上能如了他們的意才怪!

  沈全便是不在官場也知這些,不由嘆道:「瑾哥兒這起復之路要有坎坷了。」

  沈瑛不欲再提,只道:「瑾哥兒如今還路上,他自己是怎樣想的,你我也不得而知。待他上京再論吧。」

  *

  胡節案在京中便惹得如此大風波,在山東官場更直同地震一般了,濟南府上下好不紛亂。

  站錯隊的,或多或少參與了的,怕被清洗的,無不四處奔走。

  又有傳聞現下的左右參政袁覃、沈理會被提拔為布政使的,因此也不少人來走二人門路。

  不過很快京中傳來消息,劉瑾奏請追奪大學士劉健謝遷誥命並原賞玉帶服色。

  這就表示劉瑾對劉謝的清算還沒有結束。

  眾人看來,作為謝遷的女婿,沈理不被清算降職就不錯了,升職就別想了。

  倒是袁覃,弘治六年的二甲進士,未考庶吉士,一直在外任上,自窮鄉僻壤的小知縣做起,勤政愛民,年年考績上上,全靠實幹一步步升上來。

  最緊要的是,他一直沒拜在任何人門下。

  如今朝中黨派相互傾軋彼此牽制,不肯輕易讓哪家得到一個封疆大吏的位置,反倒是袁覃這樣沒有門派的容易中選。

  於是沈理府門前登時安靜下來,倒是袁家的門檻都要被送禮人踏破了。

  沈理對此毫不在意,他原也不是官迷的性子,經過岳父這翻起落之後,更是看得極開,這會兒就是被貶官他都有心理準備的。

  而他妻子謝氏,到山東後心境雖然有了大改變,但是聽聞劉瑾對謝家趕盡殺絕至此,仍是驚怒悲憤異常,又不免憂慮年邁的父母不知能否擎得住追討誥命之辱,她自己倒是先病了一場。

  還是徐氏一行到了濟南府後,徐氏與謝氏一番長談才開解了她。

  論起來,徐有貞連遭貶徙的經歷可比謝遷慘痛太多了,而沈家太爺也曾為九卿,一遭身故,沈滄徐氏夫婦依舊不得不外放山西以避過朝中傾軋,比之如今沈理在山東更險幾分,條件也更為艱苦。

  看著徐氏淡然講起往昔,謝氏也是感慨萬千。

  再見如今徐氏兒子年紀輕輕就為四品知府,又有個閣老兒媳,沈家發達就在眼前了,謝氏立時打起精神來,想著自家要趕緊康復,督促兒子好生讀書早日為官,更重要的是,得抓緊時間相看個能為兒子助益的好兒媳……

  女兒的親事她就看走眼了,那張鏊如今還在守孝,拖累得女兒至今仍未出閣不說,他自己前程還不知道在哪兒呢。

  兒子這邊她可一定得擦亮眼睛仔細挑個好家世的!

  只如今謝家的情形,她京中那些舊友怕都不會幫忙說媒了,還是得指著徐氏在京中的人脈,幫著給兒子牽線,遂謝氏待徐氏以及楊恬倒是越發親近起來。

  *

  相比濟南府的紛紛擾擾,登州府就安靜多了。

  原本,也就魏家一家有些後台能跟沈知府梗脖子罷了。

  現下魏家後台倒了,聽說魏家還花了大筆銀子給那位布政使上供的,都打了水漂不說,會不會受牽連也被治罪還難說。

  聽說魏員外得了張吉丟了布政使這個消息時,活活給氣昏過去了,偏家中還著了火,亂作一團,搶救不及他就這麼去了。

  當初魏家為「小外甥」辦酒,賓客如雲,登州上下大小官員都去捧場,何等風光。

  如今魏家辦喪事時,卻是好生冷清,連素日裡親近的人家都不登門了,更別說當初的狗腿子——他們一早就跑去知府那邊搖尾巴了。

  還有那些先前還在觀望的人家,現下也忙不迭來向沈知府賠禮獻殷勤了,積善堂那邊捐銀的不斷,預備倉也很快堆滿了各家獻出的糧食。

  尤其是趙家,原是魏家頭號追隨者的,大約為了挽回在知府那邊的壞印象,又或是趙員外擔心他三弟「效仿秦二」蓋過他風頭去,可是下大手筆捐銀捐米。

  對此趙三郎是頗為鬱悶的,他原還覺得告密挺成功的,知府大人一定會重用他來著,哪成想大哥能狠心捐出半副身家去,他那點子功績根本顯不出來了。

  他到底也沒有秦二的本事,還是灰溜溜的繼續聽大哥差遣了。

  沈瑞對於這些捐贈照單全收,他這邊要重新打造登州府,需要銀子的地方還多著。

  尤其是,他接到了萊州知府李楘的書信,說魯南大批流民竟然往登萊過來了。

  這二年魯西魯北平原地帶受天災最為嚴重,而魯南,更多的是匪亂造成的——羅克敵高文虎就是被派去魯南剿匪的。

  登萊兩州山地多,行路難,而相比濟南府青州府,登萊也遠稱不上富裕,流民不過求口飯吃,如何還會往苦地方去,因此這兩府大批流民是很少見的。

  當膠州、高密兩縣向府衙報有大批流民時,李楘十分驚訝,但是想到青州府知府榮節是焦芳門下,又探聽說青州各縣禁閉城門,不許流民入城、驅趕流民等等,李楘也無奈了。

  雖是氣惱,卻也本著愛民之心極力安撫流民,籌措賑災物資。

  怎料流民竟不停歇,得了口糧還繼續往登州境內進發。

  還有流民口稱登州知府白花花的米麵發給沒受災的百姓,他們這些受災的反倒沒飯吃,沒這個道理,要去登州把他們的糧食要回來。

  李楘不由大驚,連忙修書給沈瑞,讓他多加提防。

  沈瑞早在京里就經歷過山西災民被鼓動上京的事,心知必定是有人在背後給他添堵,但也並不懼怕。

  登州府的建設剛剛拉開帷幕,正是缺勞力的時候,以工代賑剛剛好。

  當然,前提也是得將那些煽風點火之人揪出來,穩定住大部分流民,免得他們生事。

  沈瑞這邊緊急布置八仙驛站各處,留意流民動向,又行文給與萊州相鄰的招遠縣、萊陽縣,讓兩地先一步做好接引流民的準備。

  而登州府城裡,雖目前看起來風向徹底倒向沈瑞這邊,諸大族富戶俯首,但也要隨時防著有人居心叵測煽動本地百姓情緒。

  畢竟以工代賑是讓流民做工,雖然那些苦累活計就是給登州百姓了普通百姓也未必肯做,但交給流民,仍是會讓百姓覺得自家「工作被搶」,產生牴觸情緒。

  而且那些米糧,大戶們捐給預備倉、捐給積善堂,都是造福登州百姓的旗號,就連給鄉下建朱子社倉都會讓城內百姓不滿,更別說外來的流民要吃這口飯,更像在從登州百姓口中搶糧一樣。

  沈瑞與幕僚商量之後,便籌措在積善堂內分門別類建功德碑,打出「建設新登州」的口號,單獨設置帳戶,某類捐款專為登州工程花用,尤其是利民、便民工程——比如修橋鋪路、河道清淤,又比如建設水利。

  而某類捐款及米糧捐贈等,立個福利帳戶,專門為登州戶籍的百姓發些生活物資福利之類的,諸如城內的社倉所借養的雞鴨,便從這裡走帳。

  專款專用,且每年都會帳目公開,張榜於各坊各街,接受百姓監督。

  將專款圈出,也好區別於日後賑濟流民的銀兩,免得登州百姓覺得動了自家東西。

  為此府衙還準備專門舉行一個小小立碑儀式,廣而告之登州百姓,加深一下大家印象。

  沒特地尋黃道吉日,不過卻也請了就近兩個縣黃縣、福山縣知縣來觀禮。

  沒成想,就在儀式的前一日,魏員外的遺孀忽然帶著幼子,跑來積善堂大門前懸樑自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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