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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四十五章 星河明淡(七)

2024-05-12 15:35:39 作者: 雁九

  大雨瓢潑,街面上幾無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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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輛打著「八仙遨海」標記的馬車在街上飛速馳過,車輪濺起一片片水花。

  自從西苑開放以後,車馬行的生意一下子紅火起來,這八仙車行就是其中最大的一家,京城的大街小巷幾乎無處不見這「八仙遨海」的馬車。

  眼前這輛車也是尋常青帷車廂,毫不起眼,但若是此時有個懂行的人仔細看了,就會發現拉車的竟是匹上好的遼東馬,而那車夫在這樣的暴雨中,坐在車轅上紋絲不動,車也駕得極為平穩,顯見不是一般人。

  車子拐進仁壽坊,停在沈府側門,那蓑衣斗笠的車夫前去叩門,門房應得倒是及時,見了斗笠下那張臉也格外客氣,口中卻歉然道:「我們二爺陪二奶奶往閣老府去了,一早去的,走時還沒下雨,這會兒瞧這天兒,實不知道多暫能回來。」

  那車夫也沒法子,迴轉過來隔著帘子衝車里回稟了,裡頭略沉默了片刻,似在躊躇,終嘆了口氣道:「咱們這身份,往閣老府去不合適。問問長壽跟沒跟沈二爺去,若是沒有,咱們就往後頭尋他去。」

  很快馬車拐進了沈府后街,沈府成家立戶的僕從皆在此居住。

  車夫熟門熟路的找到長壽門上,少一時,長壽披著蓑衣趿著木屐舉著傘,跟著那車夫到了馬車跟前,挑帘子邊上車邊笑罵道:「大幫主這架子是越來越大了,怎的,不是府里都不肯下車了麼。」

  但很快,他就笑不出來了,卻見杜老八腳邊,倒著個被五花大綁塞住嘴巴的人。

  見長壽愣在當場,杜老八苦笑道:「哪兒敢在長壽大哥這裡擺架子,實是我這也下不去車。」他揪著那人頭髮,迫使他抬起頭來,向長壽道:「你瞧這廝,眼熟不?」

  外面雨聲急促,天光晦暗,長壽眯起眼來,一時也看不清晰,「八爺就別賣關子了。既這種天兒還帶了人來找我們二爺,二爺不在又來找我,顯然是要緊事。」

  杜老八正色道:「長壽大哥不會忘了,你們頭次來我店裡,要了酒肉菜蔬往城外莊上去熱鬧,路遇一波山西災民。這人是當時那波里領頭的一個。」

  長壽臉色立時凝重起來,又瞧了那漢子一眼,見他四十來歲年紀,面色黝黑,有著最尋常莊稼漢子的臉,沒有絲毫特色,丟在人堆里便很難再找出。

  時隔太久,那人當初又是最早招認一切、無足輕重的小人物,長壽早已記不得了,但後來那波人的去向他卻是知道的——先是在沈家莊子上休養了一陣子,便去了西苑以工代賑,後來皇上下旨查處了南海郡君與儀賓案,將因此案而受災的流民都遣回了。

  這人,無論如何不應該出現在這裡。

  杜老八似是看出了他的思量,也不兜圈子,道:「這人是我手下在趙文才冒我東家之名的那個莊子上翻出來的。莊上,還有幾個好手,操著南邊兒口音,嘴巴倒是嚴實,不好撬開。我於南邊兒綠林不太熟絡,田豐兄弟又往山西去了,我此來一是想把這人交給二爺,再來也是想請順子跟我回去認一認人。」

  這順子大名田順,是田豐的師弟,同田豐一樣是當初田澎撿來的孤兒,隨了田姓。

  田順原是在贛南閩東一帶綠林吃飯的,在施天泰滅了田澎滿門又傳話江湖後,他的日子也不太好過。

  田豐安穩下來後,要廣招人手,自然不會不給幾個在外自立門戶的師兄弟送信。田順是諸師兄弟中和田豐關係最近的一個,也是最早拖家帶口跑來投靠的。

  田豐跟著趙弘沛去了山西後,田順就接了田豐在京中這一攤子事。

  田順和田豐的營生差不多,「蛇信子」的活兒沒少干,人頭頗熟,因此杜老八才有這找他認一認人的說法。

  長壽點頭道:「田順在府里,這就叫他隨你去。二爺卻是去閣老府了,一時回不來。八爺是把人擱我這兒,還是……」

  「把人先擱你這兒,回頭二爺回來,還請往街口的八仙車行遞個話,我晚些再過來。」杜老八當即道。

  兩人商議妥當,長壽隨車再次到了側門,叫開了門,馬車直入府內,駛到了外書房院外,才從車上抬了一鼓鼓囊囊的麻袋下來,送進書房內。

  *

  這場雨直下到酉初才停歇下來,沈瑞夫婦已是在楊家吃罷了午飯和晚飯方回府。

  兩人才進門不久,長壽就匆匆趕來,與沈瑞附耳說了幾句。

  沈瑞皺了眉頭,讓他先往書房去,自己則照例與妻子到徐氏那邊去請安。

  徐氏院裡每到傍晚時分總是十分熱鬧,白晌孩子們要跟著先生讀書,下了學後才會隨母親過來主院給徐氏請安。徐氏通常會留他們下來吃飯,由著他們在廊下追逐嬉戲,玩得不亦樂乎。

  沈瑞請了安就告罪先往書房去了,楊恬被徐氏拉在身邊坐下,則低聲轉達了楊廷和與俞氏對徐氏的問候,又說了楊廷和與楊慎對於這次侵占民田欺隱地稅風波捎上沈瑞之事的看法。

  「我爹爹說,這事兒本就與咱們家不相干,事情是皇上親歷的,恆雲上札子也是皇上首肯,便是有人故意往恆雲身上引也是沒用的。」楊恬道,「母親還請安心。」

  徐氏握著楊恬的手,聞言拍了拍她手背,溫和笑了笑,道一句「煩勞親家跟著懸心」,似是並不擔心。轉而又與何氏、張青柏等說起了今日這場雨,說起了謝氏返回山東後的來信。

  「入夏這也好幾場雨了,北直隸怕不是要澇了……偏山東還旱……」

  「也只是濟南府附近罷,別處倒也還好。」

  「朝廷去年就免了山東夏稅秋稅,今年定也是要免的,又有南直隸大熟,賑災也便宜些。」

  楊恬雖常聽父兄講些政事,也經歷過宮裡宮外兩場陷害,但到底年紀還輕,且作為新嫁娘,夫家攤上事情,夫君牽扯其中,不免讓她有些焦急上火。

  然沈家這輕鬆的氛圍,徐氏這樣的泰然自若,耳里聽著眾人閒聊絮絮之語,倒比楊家繼母嫂子齊齊勸慰更能讓她安穩下來。

  徐氏就像是沈府的定海神針,任是風浪再大,有她在,沈府便不會生亂。楊恬不由得越發敬服,也暗暗想著要學這番氣度來。

  而那邊,攤上事兒了的沈瑞卻是沒怎麼著急。

  當初流民是壽哥和他一起碰上的,具體情形,壽哥最是清楚,之後他雖寫了安撫札子,卻也只壽哥知道。

  安置流民這件事,面上還是英國公府等勛貴出來上書,借出郊外莊子,以張會為首的諸多在小皇帝身邊當差的貴戚少年來操持具體事務。

  當時朝中明眼人都曉得是小皇帝授意,內閣也很快通過了這項決議。之後事實也證明了,這法子是十分有效的,流民幾乎沒有因饑寒倒斃的,又為西苑工程解決了很大一部分人力問題。

  如今來翻舊帳,論理怎樣也翻不到他沈瑞頭上來。

  尤其,知道那札子存在的人委實不多,十之八九,出自內廷。

  如先前楊廷和與他分析的那樣,「面上瞧著都是劉瑾的人,卻也未必。」當種種線索都明著指向劉瑾時,反倒耐人尋味。

  「這時翻這事兒出來,若說當初處置不當,致使京郊流民聚集,威脅京畿,那也是內閣的事,無論如何也算不到你一個剛入朝堂的小小翰林身上。」今日楊廷和這般與沈瑞剖析道,「既你說札子之事出自內廷,那,便是奔著你這聖眷而來。」

  是的,這件事放在朝堂上,生拉硬拽掛上沈瑞是沒有任何意義的。

  當時沈家莊雖參與流民安置,但在一眾勛貴中毫不起眼,彼時沈瑞不過是個小小秀才,那時的楊廷和、王華也都未居高位,如今就算攀扯上沈瑞也傷不著這兩人來。

  而若是內廷手段,目的就很明確了,就是想在小皇帝心中種下一顆懷疑的種子,讓其猜忌沈瑞,疏遠沈瑞。

  「積毀銷骨。」楊廷和道。

  沈瑞也默然點頭,一兩件事當然不會動搖小皇帝對他的信任,但是若是事兒多了,又或是其中一件從質變引起量變,那就不好說了。

  內廷之中,以劉瑾如今的權勢,委實沒必要對付他沈瑞一個「小人物」。

  王華、楊廷和雖拒絕了劉瑾的招攬,卻也是井水不犯河水,與李東陽不同,他們並沒有強烈抨擊劉瑾。

  張永如今還算與劉瑾站在一條船上。

  可以說,劉瑾與沈瑞素無嫌隙,並沒有害他的理由。

  而那個有嫌隙、有理由、有能量出手的……也就只剩下丘聚了。

  丘聚剛剛把張永踢到山西去,只怕正是得意的時候,悍然出手也不為奇。

  因著最近會昌侯沒爭到府軍前衛的事兒,丘聚陷害張會、陷害沈瑞,乃至給劉瑾下絆子樹敵,都在情理之中。

  楊廷和自然也贊同沈瑞這個判斷,但也告誡沈瑞道:「東廠非同小可,丘聚也頗得聖心,若想動他,當要格外謹慎。你不要輕舉妄動,有什麼打算,須得我同你師公與你把關。」

  「岳父放心,」沈瑞扯了扯嘴角,眼中儘是寒意,「他既也給劉瑾下了絆子,這裡面,也就沒小婿什麼事兒了。自有劉公公料理他。」

  楊廷和沉默片刻,嘆氣搖了搖頭,道:「劉瑾此人奸詐,你想借他這把刀也是不易。他雖跋扈,但若能動丘聚,早也動了。」

  沈瑞雖點頭承認,心下卻也盤算,只要時機成熟,劉瑾是不會容許丘聚這麼上躥下跳的。

  待杜老八匆匆趕來拜見時,沈瑞也是頭一件事就吩咐:「這次害張二哥和我的事兒,只怕和丘聚脫不了干係,你們盯著丘聚盯著東廠那邊再仔細些,有什麼蛛絲馬跡都報來。」

  杜老八咬牙切齒道:「果然是這沒卵子的閹貨!二爺放心,他就是雞蛋沒縫兒某也要撬一條出來!」

  他頓了頓,又惡狠狠道:「二爺你看,要不要讓那幾個南邊兒口音的掛上丘聚這邊?」

  謀反?沈瑞啞然失笑,搖了搖頭道:「丘聚是東廠督主!掌著皇上的心腹密探,他若是謀反,天下只怕也沒可信之人了,且他謀反又有什麼好處?這擺明了就是誣陷,倒讓他能趁機將別的罪也統統以誣陷洗脫了。」

  那幾個南邊兒的,倒也應了沈瑞的猜測,「那幾個南邊兒的,一定要留活口,但不用什麼話都掏出來,有些話,不當咱們問。」

  杜老八也是個老江湖了,一楞之下,很快也明白過來,點頭應是。

  「那幾個人,悄沒聲的送去劉忠小劉公公的私宅。至於流民里那個領頭的,」沈瑞瞧著杜老八道,「你既是給我送來了,想必是問出了什麼。」

  杜老八有些憤然道:「張欽忒是陰險,讓趙文才那狗東西冒了我東家的名去招攬了那老黑一伙人。他們都是受過我東家恩的,便死心塌地以為是在為我東家做事,便是被趙文才欺負了,日日裡累得要死,也不曾疑心過。」

  「如此訊問起來,自然一口咬定是張二哥了。」沈瑞冷笑一聲,「不過那老黑既能圈起一伙人來從山西千里迢迢逃難到京城,豈是任人宰割之輩?說什麼因為受了些許恩惠就苦苦忍著被欺負,卻讓人如何相信?」

  杜老八嘿笑一聲,道:「趙文才那幾個莊子還搞得十分隱秘,只招他們這群流民去耕種,沒有本地佃農,管得也嚴,生怕他們逃了似的。這群人吶,在這邊尚有口吃的,回去了許是命都沒了,便也只得忍耐了。」

  他頓了頓,又道:「某與兄弟們手藝糙了點兒,又不敢傷了人命,問得不盡不實,送來二爺這裡,一是想請二爺作證,還我東家清白,再來也是,問出了他們種地倒是頗有一套,說是聽趙文才酒醉說漏了嘴,說他們使的是皇親莊子上流出的來新法子。某見識淺薄,只聽聞二爺曾有一套耕種的法子給了夏皇親……」

  如果只是試驗田的耕種,也算不得什麼大事。但能從夏皇親那邊弄出來這個,看來夏家的籬笆也不是那麼紮實。

  沈瑞點了點頭,道:「待會兒我會問他。張二哥這件事,我義不容辭。我已遞了消息進宮,求見皇上,只等皇上的回信。張二哥一直在皇上身邊當差,無論功勞苦勞都是良多,還有這麼多年的情分,皇上不會不信張二哥的。」

  「不過,你也幫我帶個話給張二哥,既然有人說那是他的莊子,想來房契地契也都是全的,但帳目,沒收就是沒收,這個一定要擺清楚。卻也不用否定那莊子所屬,既然說是他名下,既然說是侵占了官田民田,他直接獻出來就是。」

  見杜老八面露為難之色,沈瑞走近了一步,直視杜老八,好似直視他背後的張會甚至張侖一般,「讓世孫出來帶個頭,請查自家名下田畝,如有侵占,一律雙倍退還。他可敢站出來?」

  杜老八這才真正大驚失色,虎目圓瞪,「這……這……不是成了那個……那個什麼箭靶子?」

  「眾矢之的。」沈瑞垂了眼瞼,深吸了口氣,道:「你只問他,這件事牽扯他,牽扯了我,是姓丘的報復。牽扯了恁多宗室、勛貴,難道真的只是為了給劉瑾樹敵?」

  杜老八張了半天嘴,終還是沒發出聲音。

  他是個京城地頭蛇,又為國公府辦事,京中權貴哪家能惹哪家要遠遠躲著走他最是知道,就算榮王不得宮裡待見一直拖著沒讓就藩、就算永康大長公主遠不如淳安大長公主那般權勢,但這也不是尋常官員惹得起的。

  還有慶雲侯周壽,周太皇太后去世後,周家是露出了頹勢,但周家人的囂張氣焰卻不曾收斂了,若有官員敢拿他家開刀,老侯爺也是敢掄拳頭打破那官員腦袋的。

  宗室,外戚,勛貴,能將這樣多的重要人物牽扯進去,就算權勢熏天的劉瑾怕也不敢妄為。

  旁人想陷害劉瑾,怕也不敢弄出這樣大陣仗來。這一個不留神,那都是要粉身碎骨的。

  誰敢?

  除了……天子,誰敢?

  這卻是不能說,連想都不敢想的。

  尤其,不是他杜老八這樣人該想的,他還是留著大好頭顱多吃兩年乾飯吧。

  杜老八一撥浪他那獼猴桃似的毛茸茸大腦袋,嘴巴閉得嚴嚴實實,沖沈瑞行禮,表示一定將話帶給東家。

  打發走了杜老八,沈瑞並沒有叫長壽把那捆著的老黑帶過來,而是一個人靜坐在書房裡,望著窗外幾竿猶在滴水的翠竹愣怔出神。

  他最後問杜老八的那句話,實際上,也是楊廷和問他的。

  杜老八不敢想,他沈瑞卻是不得不想的。

  這件事,裹挾了這許多人,小皇帝是要做什麼?

  去歲,小皇帝先是裁減了冗官冗費,又抑制恩蔭封贈,不止各地臨時性官職、輔助性官職被砍,前朝中貴戚里親屬子弟的官職更是削去不少,文武子孫恩蔭、妻母封贈誥命都受到了限制,連宗室也都被梳理了一番,把些不該承爵的、沒到歲數就領餉銀的統統清了去。

  「此一番下來,國庫雖未見充盈,卻也不再入不敷出了。」在楊府書房裡,楊廷和這樣與沈瑞盤點起小皇帝這一年多以來的施政,又嘆道,「然則,這些仍遠遠不夠,今年來各地的災荒、九邊的戰事,處處要錢,一個小小的西苑能填多少?」

  不能光靠節流,還要開源。

  先有清丈邊鎮屯田,自遼東始。

  後有盤查各地糧倉草場,這未嘗不是朝廷與地方爭奪財政權的表現。

  用盤查與重罰敲打過了地方官員,下一步要做的……

  「查革侵占、隱田。」沈瑞臉上神情複雜。他有多希望自己與岳父猜錯了。

  但是現在的局勢明明白白就告訴了他們,小皇帝這就是要查侵占官田民田、欺隱地稅,此次,自京中始。

  連宗室、外戚、勛貴都清查了一遍,地方上還有誰敢呲牙。——這大約是小皇帝的想法。

  但地方上那些封疆大吏、那些豪族巨賈,真的會因畏懼皇權就吐出口中肥肉嗎?

  可著史書翻去,哪朝哪代哪個人能真正順利推行清查、真正遏制住土地兼併的?

  沈瑞腦子裡裝著前世的史書,深知土地兼併是封建經濟發展的必然結果,卻又能與誰說?

  他能婉轉的告訴張會,把地吐出來(何況那本就不是張會的地),配合一下壽哥的行動,以贏得帝心,贏得在這場風波中全身而退。

  但他能告訴壽哥什麼?

  不知過了多久,燈花爆了幾次,書房門被輕輕叩響,長壽在外低低回稟。

  沈瑞這才回過神來,喊了他進來,聽得劉忠那邊回信,皇上後日下晌在西苑見他。沈瑞長長舒了口氣,心裡又有些茫然起來。

  長壽低聲問是否要提審那流民老黑。

  沈瑞擺了擺手,道:「先晾一晾他。人關在柴房就行,不必捆著了,給水給飯,但不要與他說話。我明日先去見過師公和姑丈,你看著他一日,待我回來再報與我。」

  *

  仁壽宮偏殿

  榮王撲坐在太皇太后腳邊,如小兒承歡膝下的姿態,一口一個母后叫得親熱然實際上,他是一直養在周太皇太后跟前的,同這位母后不曾有過半分交集。

  而此刻,他也不是來彩衣娛親讓母后享天倫之樂的,而是一把鼻涕一把淚的訴苦,說生計艱難。

  榮王生於成化末年,是憲宗仍健在的子嗣中最小的一個,因為年紀小,躲過了萬貴妃氣焰最囂張的時期,但他也沒因此活得多好,他一歲半時,憲宗就過世了,此後他就跟著母妃,在周太皇太后宮中長大。

  弘治四年,年方六歲的他同其他兄弟一起被封了王。

  弘治十一年起,到十五年時,比他略年長些的哥哥們都陸續就藩了,只他這榮王是連婚事都沒著落的。

  弘治十七、十八年,周太皇太后、弘治皇帝先後薨逝,榮王因著守孝,這婚事也就徹底耽擱下來。

  直到正德元年小皇帝大婚後,他才低調選妃成親。

  雖在弘治十六年就被指了就藩之地——常德府,但就藩之事卻一直拖到現在也未成。

  說起就藩來,真是一把辛酸淚,恁早定下封國,卻不讓就藩,這藩地王府也修啊修總不見修好,正德二年又慘到滲漏坍塌。

  這房子得差到什麼份兒上能滲漏坍塌?!

  這一修葺又是小一年,直到今年二月,皇上鬆口許了他往封地去,還命欽天監擇了日子,又讓兵部工部侍郎各一員整理之國事務。

  他本就沒什麼積蓄,日子過得緊巴巴的,初時想在霸州要塊草場,被說是武備之地,被御史批得不行,又被皇上申飭。

  而後也不奢求了,那就龍陽縣要兩塊臨河的地吧,卻攏共也就給了百十來傾,這夠做什麼!

  就在五月,他上奏長子次子未受封,用度缺乏,乞賜頒給。

  皇上口口聲聲念著親情慾從厚,卻又說什麼祖訓祿米自有定製,豈敢有違。

  真是給榮王氣個仰倒,這侄子真真從一開始就沒讓他順當過。

  現在,臨走臨走,又鬧出這麼一出兒來。

  這豐潤縣的田莊,有當年孝廟所賜,也有他自己添置的,怎麼就占了官田民田了?!

  榮王真是越哭越傷心,就差沒嘔出一兩口血來給他的「母后」看一看了。

  太皇太后手裡不住轉著佛珠,面容悲憫,口中卻道:「哀家也知你不容易,然你身為朱氏子孫,也要知朝廷不易。」

  嘿。榮王都要氣樂了。

  夏皇親家賜田多少?二千二百多傾!他剛趕上人家個零頭!他還朱氏子孫呢!皇上的親叔叔不如皇上的老丈人是吧?!是吧?!

  當然,他什麼都不能說,只有嚎啕,繼續說自己的不易。

  要不,您趕緊放我回封地去也行。

  看看先前那些哥哥們,哪個不是在封地上為所欲為的,只他在京中夾著尾巴做人,堂堂龍子鳳孫的還要受外臣閒氣。

  他哭起來就沒完沒了,足有一個來時辰了,太皇太后早顯了倦意,然他這般,卻也不好攆了他走。

  好在外頭稟報,皇后、賢妃、德妃娘娘打西苑過來給太皇太后請安。

  榮王原是有心在仁壽宮留膳,吃飽了再好好嘮嘮的,如今再不情願也不能呆著了,抹了眼淚再三叩拜,告退了。

  末了,太皇太后如那蓮台之上的觀世音菩薩般,慈愛和藹悲憫眾生地補上一句:「天下莫不是天家子民,天家子孫要多以百姓為念。」

  榮王哭腫來的眼皮跳了一跳,強擠出個笑容來應了句是。得,有這話壓在最後,他也不用想著下次再來哭了。

  仁壽宮大太監齊松送了榮王出來。榮王錯了錯身,將個荷包遞了過去,陪笑道:「大伴辛苦,一點子東西,大伴留著賞人頑吧。」

  齊松也不回絕,大大方方謝過收下,旁的卻半個字也不露,一問三不知,直送了榮王出去上了小輦。

  榮王臉上笑容僵著,直到小輦出了仁壽宮的視線,這臉子才撂下來。

  這群閹貨!他惡狠狠的將那塗了老薑的帕子塞進袖袋裡,心中又將仁壽宮罵了十萬八千次。這位真是從憲廟的後宮就開始裝菩薩直裝到了現在!就瞧她能不能裝到死!

  罵罷仁壽宮,又暗暗罵了皇上幾句。他想著剛才出來時看見門口停的鳳輦,不免又冷笑起來——精挑細選早娶親,結果還不是一個兒子都生不出來。

  那小子,沒準兒是隨了他娘。

  想起舊事來,榮王也是心裡恨得厲害。

  他是怎麼到了這麼不受待見的地步,還不是當初他年幼被養在宮裡的緣故!

  弘治皇帝在時,多年來張皇后就一個兒子立住了,又霸著不許皇帝納妃,周太皇太后那邊已是十分不滿,這對祖孫婆媳還鬧了個水火不容。

  不知怎的就傳出話來,說蔚悼王早夭,太子也不是個長壽的面相,養在太皇太后宮裡的小皇弟就是為著萬一之用。

  當時養在太皇太后周氏身邊年幼皇弟有汝王、涇王、榮王、申王。

  涇王與申王是一母同胞的親兄弟,汝王更有益王、衡王兩個已就藩的嫡親兄弟。

  宮中便盛傳,母妃亡故、孤身一個的榮王是最好的繼嗣人選。

  如此張皇后母子豈能不恨榮王,便是弘治皇帝,瞧見他也頗為不快。因此才遲遲不肯與他選妃,指了封地又被扣著不許就藩。

  待張皇后母子登上九五之尊的寶座,對他是變本加厲的差。

  當初給小皇帝選妃時,還放出話去,要給榮王也選位淑女。榮王就怕是虛言誆騙他,還特地跑去了淳安大長公主的上巳宴,就想著用實際行動將這事兒坐實了。

  結果,還不是到底成空,什麼良媛淑女,半個也沒有他的份兒。

  等小皇帝大婚後,宮裡才派了選妃使,隨便給他選了兩個白身之女,就作為正妃、側妃迎進門了。

  榮王恨著,又有些得意著,就算成親晚、就算隨便選的人又怎麼樣?他有本事,現在已是一嫡一庶倆兒子了!小皇帝倒是精挑細選了女人,卻到現在,別說兒子,連個女兒也生不出來!

  想到子嗣上,他恨不得大笑三聲。

  只可惜如今欽天監已定了日子,他是必要出宮就藩去了,否則,他真有心忍上幾年,等小皇帝隨了張太后的根子一般子息單薄,甚至,斷了血脈,那他這在宮中的王爺,倒是不吝於白送個兒子去承嗣吶。

  小輦穿梭在宮牆間,迎面又來了一隊人,貼身內侍湊在輦邊向榮王稟報,「是永康大長公主。」

  榮王便叫人往側邊讓了讓。

  永康大長公主進宮也有一會子了。

  她當然是按例先往仁壽宮請安的,不料榮王跟裡頭哭呢,夏天門窗俱開,這哭聲大得院外也聽得見。永康大長公主覺得不便進去打攪,就往熙壽宮張太后那邊去了。

  原本,她也就是想來打個照面,她素來是和張太后走得近的,有事自然也是去求張太后。

  現下是要出宮了,到底也要來仁壽宮行了禮才合規矩。

  榮王見這姐姐眼睛也腫得跟個桃似的,咂咂嘴哂然一笑,這也不知道用了多少老薑浸的帕子,對自己可真是夠狠心的。

  「阿瀚得了空帶大郎往阿姊這裡來呀。」永康大長公主也不似尋常那樣喚榮王排行,而是親親熱熱叫起他塵封已久的乳名來,因為哭過,還帶著些鼻音,就顯得格外真誠,「大郎最是聰明伶俐,我歡喜得緊呀。」

  在宮裡就發這樣的邀請,多少耳目盯著,這是拉同盟還要給旁人看看。榮王心下冷笑,難為她從哪個角落裡翻出他這被忘得差不多的乳名來。

  聽說今兒英國公張懋和兩個兒子上了請罪摺子。

  而世孫張侖和張會兩兄弟則上折自辯,又表示既有人惡意將莊子記在他們名下用以陷害,他們便將這莊子捐與朝廷,或為官田,或貼補百姓,為大明財政盡一份心。

  他們更是表示請查自家名下田畝,如有侵占,一律雙倍退還。

  趙文才是英國公府的人,英國公府罪是跑不掉的,這般光棍的捐了地出來、又裝腔作勢請清查自己田畝,也在情理之中。

  但他們宗室憑什麼把嘴裡的肉吐出來?

  榮王同樣頂著一雙紅腫的眼睛,卻笑得格外得體:「阿姊不嫌他愚笨吵鬧,改日就讓倩娘帶他去阿姊府上。」

  一派百姓人家姐弟的親熱勁兒,卻只說讓王妃帶孩子去,根本不提自己,也沒有任何暗示的意思。

  永康大長公主笑容依舊讓人如沐春風,心裡已是不住罵著狐狸崽子。這弟弟真是被磋磨的越發圓滑了。

  兩人客氣了幾句,便錯身而過。

  榮王心裡明白得緊,他和她們這些公主姑姑、姐姐們都不一樣,遇到事攪和在一塊,好侄子必會拿他開刀儆猴,再寬宥眾公主給宗室寬心。他才不會傻到過去替姐姐挨刀。

  宮門遙遙在望,他又掖了掖那薑汁帕子,好似怕它在臨出宮門時露了餡一般。

  能出宮了自然有大自在,但若此番降罪於他,又推遲了不讓他去封地,卻也不壞……

  *

  六月廿六午後,西苑豹房小校場

  沈瑞到時,小皇帝正一身勁裝挽弓搭箭,射著百步外的靶子。

  壽哥於學武上確有天賦,這幾箭已是頗有準頭,雖沒正中靶心,卻也無一支脫靶。

  「不是叫你穿短打來?」小皇帝射光了一壺箭,扭頭去看沈瑞,見他一身官服,不由不滿道。

  沈瑞笑道:「臣豈敢不遵旨,只是也不敢君前失儀。臣是帶著衣裳來的,皇上要考校臣的武藝,臣這就去更衣來。」

  壽哥這才高興起來,揮手道:「快去快去!」

  昨日英國公府張懋及其子孫紛紛上了請罪摺子,小皇帝表示張懋為國大臣卻不能治其家,擾民生事,法當究問,但念其先世勳勞,特宥之。

  張懋隨即就奏乞養疾,皇上許之。

  而晚上杜老八送來沈府的消息是,張懋決定分家了。

  在賞了張銘、張欽一頓家法板子後,老公爺表示要將幾個兒子統統分出去,以後再不許他們打著英國公的幌子在外行走。若是再有擾民不法之事,老公爺會親自捆了他們送到北鎮撫司。

  沈瑞登時便踏實了許多,今日見小皇帝如此態度,不由又安心了幾分。

  轉而卻又覺得楊廷和與自己的分析只怕是中了,不免又為未來朝局走向略感憂慮。

  少一時沈瑞換了一身短打過來,小皇帝身旁伺候的錢寧笑嘻嘻捧了幾張弓過來,讓沈瑞挑選。

  沈瑞掃了一眼,只選了張三石弓,卻是九箭連發,整齊釘在靶心一圈。

  壽哥立時大聲喝彩叫好。

  錢寧這還是頭次看沈瑞出手,原以為不過是學過些六藝的書生,沒想到箭術頗為了得。

  見小皇帝眉飛色舞的樣子,錢寧忙上前一步,陪笑道:「臣也出出力,博皇上一笑。」

  他也同樣選了三石弓,同樣九支箭,卻竟是左右手開弓,箭箭中靶。

  這般便穩壓了沈瑞一頭。

  壽哥同樣不吝掌聲。沈瑞卻也不以為意,禮貌的笑著擊掌贊道:「真好箭術。」

  錢寧是特地留心了沈瑞的表現,見他如此,扯了扯嘴角,笑著客氣了兩句。

  壽哥卻忽然笑眯眯沖沈瑞道:「張會這守孝,京衛武學那邊也空下來,沈瑞,你瞧著錢寧可頂得這差事?」

  錢寧聞言不由一呆,他當然眼熱這個差事,沒少往劉瑾那邊送銀子,也沒少在皇帝面前爭表現。不想這會兒皇上竟然會問沈瑞意見。

  他一時懊惱萬分,剛才不該沉不住氣露了一手試圖壓一壓沈瑞。

  這群書生最是笑面虎,面上客氣,背地裡一肚子壞水,若是在皇上面前下蛆壞他好事可如何是好!

  因而他這目光不免有些急切起來。

  沈瑞卻是根本沒瞧錢寧一眼。他其實也驚訝極了,不知道小皇帝這是唱的哪一出。

  當下中規中矩回道:「京衛武學事關重大,理應皇上聖裁,臣安敢置喙。」說話間卻是偷偷打量著壽哥的神色。

  劉忠那邊早已是遣人知會沈瑞了,寧藩的人已同錢寧接上線,送了重金,錢寧也已在皇上面前有意無意為寧藩說了兩次話,皇上應是心中有數的。

  與寧藩有涉,京衛武學當然不能落進錢寧這貨手裡!任憑誰提,小皇帝都可以根本不接這茬的。

  為何小皇帝會自己突然提起,又像十分隨意問他的意思?

  是試探他?

  還是要……他找個理由回絕?

  這樣當面回絕,讓兩個得聖寵的臣子結個梁子嗎?

  帝王的平衡之術嗎?

  「哎,不過是問問你的想法,你也與張會相熟,你的書坊又接了兵書刊印的差事,對京衛武學也算有些了解。」壽哥似乎有些漫不經心,又將目光落在錢寧身上。

  錢寧早已擺出又驚又喜感激涕零的臉來,目光與皇上一觸,又似慌慌張張低下頭去,不敢再瞧。

  壽哥這才又看向沈瑞。

  覷到壽哥幽暗的目光,沈瑞便又笑道:「既然是皇上垂詢,臣便直言了。皇上恕罪。臣以為,錢大人這身功夫,尤其這左右開弓之技,教授京衛武學學子綽綽有餘。

  「只是,管理京衛武學之事,需懂練兵之道,懂排兵布陣,懂兵械軍器,懂火藥銃炮……臣見識淺薄,能想到的也就這些,因與張會略熟絡些,知他家學淵源,所學龐雜。臣卻是與錢大人不太熟悉,不敢為錢大人打包票。」

  錢寧起初聽得沈瑞夸自己武藝,還小小得意一下,聯繫之前沈瑞態度,以為他畏懼自己如今在皇上面前得臉,便巴結自己,做個順水人情什麼的。

  哪知聽到後面那些,卻不由變了臉色。

  張會是家學淵源,他錢寧是什麼?他一個太監的養子,練武是有的,什麼兵法軍械他哪裡學過?!

  他才不管沈瑞說的有理沒理,再望向其的目光就如沁了毒一般。

  壽哥依舊是笑眯眯的,仍是那漫不經心的態度,只道:「嗯,也有幾分道理,好啦,朕會斟酌的。」

  雖然大家臉上都還有笑模樣,氣氛到底是不同了。

  壽哥也不再喊著射箭,而是叫人換了靶子,笑向沈瑞道:「給你瞧個新鮮的。」

  說話間,那邊上來一排彪形大漢,手中皆牽著蒙古細犬。

  這種細犬體型高大,線條流暢,四肢健壯,其狩獵時速度極快,近乎轉瞬即至,專咬獵物脖頸,一擊斃命,兇悍異常。

  相傳遼時契丹貴族索此犬於「萌骨子之疆」(即契丹附屬蒙古部落),一如索海東青於女真部落一般,不惜人力物力調教訓練,可見其名貴。

  那邊箭靶子也換成了高杆,其上用繩索懸吊鐵鉤,掛有血淋淋的鮮肉。

  細犬一進場,聞得血腥味,便有些焦躁不安,但仍可見訓練有素,立於壯漢身邊,不敢妄動。

  壽哥瞧了一眼身邊小內侍,那小內侍忙上前一步,拿出一個竹哨,唏律律吹了兩聲。

  壯漢牽狗向前,齊齊鬆了手中繩索,呼哨兩聲,那些細犬便如離弦之箭般瞬間躥了出去,眼見抵達高杆,忽的藉助奔跑之力,一躍而起,如徑直叼住鮮肉,然卻並不吞食,而是如銜獵物一般,將那鮮肉帶回壯漢腳邊。

  沈瑞不由贊道:「果然訓練有素。若是出去打獵帶上它們,可是省力許多。」

  壽哥笑道:「朕前陣子得了這犬,翻了契丹史書,才知道還有『雕窠生獵犬』的事兒,說雕生三卵,一為新雕,一為獵犬,一為蛇。」

  說著自己也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又道,「想是杜撰。不過契丹人倒是常將鷹犬同養,狩獵時,放鷹出去,犬隨鷹走,收穫頗豐,改日咱們也試試。」

  沈瑞也捧場的笑了笑,鼓掌贊妙。

  聽得壽哥又道:「不過,這細犬終只是犬罷了,比不得豹,你再瞧這個。」說著又示意小內侍吹哨。

  哨音一變,那邊高杆上的鐵鉤又往上一尺,這次再放獵犬出去,卻是罕有能夠到鮮肉的,便是觸碰得到,也銜不下來。

  轉而又有兩個身著皮甲的壯漢,牽了兩頭豹子來。

  但見一隻金錢斑紋倒也尋常,另一隻竟是通體漆黑,很是難得。兩隻豹子皆是皮毛光亮,凶目有神,行走之間便帶了霸氣。

  這卻是小皇帝剛登基那年萬壽聖節,建昌侯張延齡獻上的。

  豹子甫登場,細犬們登時氣勢一變,方才悠閒的情態蕩然無存,都略略伏低身形,口中嗚嗚成聲,做出攻擊姿態。

  沈瑞也有些緊張起來,立時站到了壽哥身前,有些嚴厲道:「皇上不當沒有防護便放獵豹出來。那到底是畜生,再怎樣馴化也是野性仍在,傷了聖體如何是好!」

  壽哥哈哈一笑,捅了捅沈瑞,道:「愛卿放心!」

  錢寧則順勢在旁邊有些陰陽怪氣道:「沈傳臚多慮了,這些馴獸的都有準兒。我們也是同樣忠心,如何敢讓皇上涉險吶。」

  沈瑞卻不瞧他,只正色向壽哥道:「從前臣也見過皇上賞豹,但多在鐵籠之中。今臣知皇上喜獵豹勇猛彪悍,想見它無拘無束,但到底是凶物,不得不防。臣請皇上建一大鐵籠屋,將高杆設於其中,再將豹子放入。又或者搭一高台,皇上在台上觀賞,既看得清楚又可保安全。不過若是豹子逃脫,唯恐又傷宮人,還是設鐵籠更穩妥些。」

  壽哥含笑看著沈瑞,點頭道:「卿果然細心,諸般條陳都甚是妥當,今日先這樣,日後讓他們按卿說的再改。來來來,莫要如此,壞了看景兒的興致。」

  沈瑞甚是無奈,只好謝恩坐下,眼睛卻片刻不離那兩隻豹子,生怕它們暴起傷人。

  但見那邊牽犬壯漢口中呼哨,將細犬牢牢牽在手中。而皮甲壯漢則抽出鞭子來,隔空甩了個鞭花,啪啪作響,豹子像得了信號,也做出捕獵姿態來。

  鞭子再一聲響,豹子快如閃電,兩個起落已到了杆前,縱身一躍,那些獵犬怎樣努力也沒能銜下的鮮肉已到了豹子口中。

  壽哥立時站起來叫好,錢寧也在一旁大聲誇讚。

  只是那豹子卻並不會如獵犬一般將肉送回,而是直接大快朵頤起來。

  皮甲壯漢忙沖了過去,又甩了鞭子,卻也不敢生硬奪肉下來,忙不迭將豹子在手中牽好。

  沈瑞見豹子都被抓牢實了,才呼了口氣,低聲向壽哥道:「皇上你看,豹子到底還是野物,野性難馴吶。臣請皇上保重龍體。」

  壽哥斜了沈瑞一眼,撇嘴道:「好啦,朕知道了,你也快同老大人們一般了。你再這般無趣,下次打獵便不帶你去了。」

  沈瑞聽著這孩子話,一時哭笑不得。

  壽哥又眉飛色舞起來,手舞足蹈道:「你瞧,還是豹子厲害,掛那麼高的肉也摘得下來。別說著細犬不行,朕試了,狼也是不行的!」

  沈瑞也只好捧場再贊一番,又觀賞了一回豹子花樣夠肉。

  這邊玩得熱鬧,那邊忽然連滾帶爬的衝進來一個小內侍,被侍衛們攔下時,他情急之下高聲喊起「萬歲」來。

  壽哥雖被打斷了嬉樂,卻並沒生氣,揮揮手放了人進來。

  沈瑞打量了兩眼,見並不認識那內侍,今日劉忠沒在,也不知去哪裡當差了,不曉得這是不是劉忠的人。

  錢寧卻因這些時日一直在西苑廝混,於人頭頗熟,知道這是陳寬的干孫兒,便悄悄往前一步,在壽哥耳邊說了。

  沈瑞因離得近,也聽著了點兒音,心下一動,不由緊張起來,該不會,是他想的那件事發生了吧?

  那小內侍一身塵土,滿頭是汗,可見是騎快馬趕來的,他氣沒喘勻就跪下砰砰磕頭,帶著哭音道:「萬歲爺,今兒午後御道上有人遺下奏摺一本,侍班御史送進了司禮監,少一時劉瑾劉公公大怒,說這匿名摺子里都是狂悖之言,他說他奉萬歲爺口諭,讓百官跪奉天門下,劉公公立門左詰責。這會兒天熱得緊,有老大人幾欲昏厥,李榮李公公送了冰瓜出來,也讓劉公公罵了回去……陳寬陳公公正往西苑趕來,讓奴婢腿腳靈便的先來報信……」

  沈瑞一顆心跳得厲害——果然就是在今日。這就是前世史上有名的御道匿名投書事件,他只隱約記得是六月,具體日子卻是不知道的。

  前世史書上說,那本匿名奏書列了劉瑾諸多罪狀,因而惹得劉瑾大怒,竟矯詔叫百官跪於奉天門,詰問要揪出投書之人,日暮時仍沒人招供,五品以下三百餘官員盡數收入錦衣衛獄。次日李東陽進行了營救,正德皇帝准許放人,劉瑾也聽說了那匿名書是內官所為,放才鬆手,然而已有三名文官因暴曬乾渴殞命。

  史書上,這是劉瑾擅權、威懾百官的典型事件之一。

  沈瑞曾設想過多次若是自己也跪在階下,將如何應對抗聲,卻沒料到這一日來臨時,自己會是在西苑,在小皇帝面前。

  他立時跪倒在地,誠懇向壽哥道:「皇上明鑑,既是匿名投書,顯見是行詭計,欲藏匿在人群之中,此時詢問百官也未必有結果。既是匿名,又是如此手段,可見投書之人持心不正,其言也未必為真,不予理會便是。皇上仁德,今日天時炎熱,老大人們若有中暑,豈不是因一二詭計小人便使朝廷失了棟樑!請皇上寬宥眾臣一二,之後再令細細查訪,嚴懲小人!」

  說話間,那邊陳寬也到了。

  他年歲已大,一路快馬過來,渾身散了架子一般,此時雙腿發軟,是被兩個健壯的內侍架著過來的。

  陳寬跪到小皇帝面前,老淚縱橫道:「皇上,奴婢過來時,已有老大人受不住了。黃偉在旁邊訓眾人,『若書所言皆為國為民事,挺身自承,雖死不失為好男子,奈何枉累他人。』卻仍無人出來相認。劉瑾這氣頭上,任內閣老先生們怎麼講也不聽,怕是真要出人命了!萬歲爺!!」

  錢寧瞧了一眼跪在地上的三人,心裡記了一筆,想著回頭可得到劉公公那邊好好說道說道,尤其這個沈瑞,壞他好事也就罷了,還敢壞劉公公的大事!這下可叫他好看!

  錢寧又悄悄覷著小皇帝臉色,暗暗盤算自己要不要再為劉公公添上幾句。

  皇上在西苑自己一直陪在身邊,劉公公可是並沒讓人來請旨的……

  哎,那這假傳聖旨,也是個殺頭的大罪了,就看……劉公公聖眷深不深,皇上肯不肯給其圓這個場了。

  遂錢寧終還是決定,緩一緩開口吧,且看皇上態度再說。

  小皇帝卻沒給錢寧這個機會,而是打發他並一干閒雜人等,包括跪著的小內侍都下去了。偌大校場,只余他與沈瑞、陳寬三人。

  錢寧不免有些嫉妒,到底還是順從退下了,只在心底醞釀著向劉瑾告狀。

  小皇帝半分不著急,往椅中一坐,慢條斯理的問陳寬道:「那摺子上寫的什麼?」

  陳寬也是司禮監的一員,他磕了個頭,回道:「皇上恕罪,奴婢並未見到奏摺……摺子是直接交到劉瑾手中,他看了兩眼便道皆是叛逆狂悖之言,投書者當千刀萬剮、誅滅九族,也不與我們旁人再看,又說遣人來問萬歲爺……」

  他頓了頓,頭越發低了,聲音也低了下去,「但劉瑾似乎……並未遣人出來。然後便說遇到這樣的事,皇上必定是讓將人揪出來,豈能留逆賊在朝中,便出去傳……傳了旨。」

  劉瑾矯詔,板上釘釘。

  但小皇帝似乎並沒有動怒,甚至根本沒接這茬,反倒問:「李榮去送了冰瓜?黃偉去幫了腔?依舊無人招供?你瞧著,可有可疑之人?」

  陳寬一噎,沒想到小皇帝似要輕飄飄將劉瑾放過,一時也是腦中思緒繁雜。

  他原是出了名的老好人,不站隊也不得罪人。無論上頭是蕭敬、王岳還是劉瑾,他都是埋頭干他自己的。

  今日若非情況特殊,若非,李東陽給了他暗示,他也不會貿貿然跳出來。

  他謹慎道:「李閣老言,『匿名文字出於一人,其陰謀詭計,正欲於稠人廣眾之中,掩其行蹤,而遂其詐術也。各官倉卒拜起,豈能知見。』其餘幾位老大人也如是說,奴婢……奴婢也以為是。只劉瑾不聽,又說若沒結果,便要拘眾人下北鎮撫司獄。」

  小皇帝嗯了一聲,便道:「你先下去歇著,待會兒朕再喚你。」

  陳寬下意識看了一眼沈瑞,到底謝了恩,勉強站起身,幾乎搖搖欲墜,可惜左右並無內侍沒人能扶他一把,他只好強挺著,自己一步步走得遠了。

  沈瑞心下狐疑,不知道小皇帝留他下來要做什麼。

  聽得壽哥道:「起來吧。你方才說的,倒是與李閣老說得甚像。」

  沈瑞謝了恩,起身嘆道:「皇上方才只是在氣頭上,我們是旁觀者清,大抵都能得出這樣結論來。英明如您,想來所見也是略同的。」

  壽哥輕笑一聲,點頭道:「是有道理。」

  卻突然問沈瑞道:「松江沈家,有多少良田,你可知道?」

  沈瑞心下一跳,這是……要清查田畝的開場白嗎?!他謹慎答道:「弘治十八年時,因著倭禍之事,臣族中分宗,祭田有百二十傾,九宗族人私產加在一處,約能有近三百傾罷。後賀家獲罪,良田發賣,聽族兄說,族中也買了不到百傾充作族產,供子弟讀書。臣所在二房在松江已無產業,而臣生母留與臣的田畝不多,織廠也是蒙聖恩賜還。」

  壽哥點頭道:「江南田少,有這些田畝已是大族了。」

  沈瑞低頭稱是。

  壽哥忽感慨道:「沈瑞,你名下田產不多,你說,朕的田產又有多少。」見沈瑞要開口,他又打斷,涼涼道:「別說什麼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也清楚,這王土,究竟有多少還在朕手裡,給朕納糧納稅!」

  沈瑞又沉默下來。

  「自太祖迄先帝,百四十年,天下額田已減強半,非撥給於王府貴戚,則欺隱於猾民。」壽哥冷冷道,「天順、成化、弘治各朝,一再明令禁止奏討、強占官民田地,可你瞧瞧,先是遼東,又是豐潤縣,就有多少田畝被他們占去。國庫焉能不空!」

  「是你給張侖張會兩兄弟支的招吧,可見,你是猜到了朕的用意。」壽哥狠狠的揮出手去,「朕要下旨,丈量天下官田,若有隱匿田數、侵占官民田之人,嚴懲不貸。」

  沈瑞深吸了口氣,道:「皇上,這是善政,然則,所行之人……」

  壽哥打斷他道:「我知你要說什麼,監察御史、巡按御史之外,朕還要派西廠去查。或者,」他臉上露出個冷笑,「劉瑾奏請立一內行廠。朕便准了,他這立廠頭一樁差事,不如就是這個吧。」

  沈瑞大驚,怕就怕這個!他忙道:「皇上萬萬不可,臣正是擔心執行之人若是一味蠻幹,恐怕要壞了皇上本意,引得地方騷動……」

  壽哥卻忽然嗤笑一聲,轉身去看那兀自佇立在遠處的高杆。

  沈瑞目光追隨而去,瞳孔驟然縮了一下。

  壽哥言下之意,細犬終究是犬,它夠不著的肉,還得豹子來。

  御史又如何能與如狼似虎的西廠、內行廠相比。

  甚至今日的事,到底是不是劉瑾真的矯詔,還是……是小皇帝要磨尖劉瑾這頭豹子的爪牙,放他出去撕咬那些地方上的惡犬?!

  「皇上!」沈瑞忍不住抬高了些聲音,道:「細犬知銜肉歸來,可那豹子卻是野性難馴,皇上親見,那是立時就生啖那肉啊。」

  壽哥一愣,摸了摸下巴,又陷入沉思。

  沈瑞忙趁熱打鐵,苦勸道:「皇上恕罪,臣說句不吉利的,此事只怕還要徐徐圖之,西廠手段皇上也知,臣唯恐重壓之下,逼得地方太過,有那狼子野心之人……釀成大禍啊皇上!我大好兵士男兒,當驅韃虜、衛疆土,不當一腔血潑在亂民身上啊,皇上明鑑!」

  壽哥又是半晌沉默,終是低嘆一聲,道:「張永,張大伴,也說過這樣的話。」他自嘲一笑,「英雄所見略同嗎?」

  沈瑞低下頭去,虔誠道:「臣不敢自比英雄,卻敢說,臣與張公公,皆是一顆為大明好的忠心,一顆為皇上好的忠心!」

  壽哥凝視沈瑞良久,忽而一笑,溫聲道:「朕知道。朕信你們。」

  「朕原想……」他頓了頓,又搖了搖頭,道,「罷了,一會兒,你與陳寬回去,傳朕的旨意,讓百官散了罷,再與劉瑾說,讓他的內行廠細查此事。」

  沈瑞應了聲,又問道:「皇上可要賜百官冰瓜以示皇恩?」

  壽哥嗤了一聲,卻到底還是道:「賜吧,賜瓜,再賜冰,再讓太醫去給老先生們瞧瞧,賜藥……」

  沈瑞忙道:「皇上聖明!皇恩浩蕩!」

  壽哥擺了擺手,道:「先前貢院失火,你的書坊抄本保全了試卷,你功不可沒,在新科進士里也有了威望。此番你救百官於烈陽之下……」

  他似乎覺得這話酸得像話本子裡寫的了,忍不住哈哈一樂,接著道:「在百官間也有了威望……」

  沈瑞卻是半分也笑不出來的,怕就怕這「邀買人心」四字,他叩首道:「臣惶恐!前次是皇上愛惜人才,不忍將考卷被毀的貢士黜落,今次更是皇上愛護百官,明君聖主愛民恤下,臣不過為皇上跑腿分憂,豈敢貪天之功!」

  壽哥背著手踱了過去,拍了拍沈瑞肩膀,道:「你也謹慎太過了。是你的功勞,朕記得。你族兄沈瑛既進了詹事府,你便進通政使司為經歷吧,修書刊書的事兒,你也先兼著。」

  沈瑞一呆,隨即忙叩首謝恩。

  壽哥卻只笑著擺擺手,又抬高聲音喊了遠遠候著的小內侍來,傳下口諭,讓沈瑞與陳寬回宮裡「解救」百官。

  *

  奉天門前

  與沈瑞預料的不太一樣,百官也不是老老實實跪著聽劉瑾唾沫橫飛訓斥的。

  前世史上此時內閣李東陽一人非閹黨,不免獨木難支。如今的內閣,多了王華、楊廷和,又豈容閹黨囂張。

  沈瑞到時,閣老李東陽、王華、楊廷和、王鏊,吏部尚書梁儲、禮部尚書劉機都在據理力爭。

  劉瑾已是怒極,雖有焦芳、劉宇等暗暗幫腔,卻如何比得過這群大儒。

  只是劉瑾咬死了奉皇上口諭,就不鬆口,百官也只得這麼跪著,哪個也不敢真箇起來轉身就走——問個抗旨不尊之罪可不是鬧著玩的。

  當小內侍一路喊著皇上口諭跑了進來,劉瑾臉色登時就黑了。

  待見到隨後跟來的陳寬和沈瑞,他不由眯了眯眼睛。

  沈瑞先向劉瑾一禮,道:「下官恰在西苑,皇上便讓下官與陳寬陳大人捎了口諭過來。」

  他卻不肯站在百官對面,受百官這一跪拜,而是側了身子,拱手請陳寬來宣口諭。

  陳寬原就是做的傳旨太監,輕車熟路,也不理會劉瑾,站在階上便朗聲宣了皇上口諭,讓百官退朝,又賜下冰瓜等物,又招太醫來看。

  百官被折騰了這許久,聽得此番話,忙不迭謝恩,更有人熱淚盈眶口稱皇上聖明。

  劉瑾臉色越發黑如鍋底,瞪著沈瑞,壓低聲音冷冷問道:「當真是皇上口諭?!到底是哪一個攛掇的皇上?」

  沈瑞面上肅然,站得筆直,一副傳旨副使的架勢,卻是嘴唇微動,答道:「劉大人,下官這樣的小人物安敢矯詔。」

  矯詔二字,讓劉瑾腮邊繃緊的肌肉顫了顫,他強壓怒火,哼了一聲。

  卻聽沈瑞道:「皇上還說了,這次的事兒,還得劉大人的內行廠一查到底。」

  劉瑾心下登時一喜,這麼說,皇上是准了設內行廠了!

  沈瑞見他面上鬆動,便慢悠悠的又補了一句,道:「劉大人,下官是外行,只是,聽著這事兒,頗有些蹊蹺啊,再想想最近這些個事兒,大人可曾想過,會不會,是內廷之人所為吶……」

  劉瑾聞言臉色更黑了幾分,眼神閃爍,目光,已不知落在何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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