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其他類型> 劍網塵絲> 第十七回 慧劍難揮 但憑幻劍

第十七回 慧劍難揮 但憑幻劍

2024-04-25 18:13:22 作者: 梁羽生

  芳心何托 仍鼓雄心

  密室奇遇

  「嘿、嘿,這可真是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別多了!」

  「你們說怪不算怪,有件怪事還要怪得多!」

  「真是還有更怪的事嗎?說來聽聽。」

  客店的大堂里,一幫客人正在嘻嘻哈哈的閒磕牙(談天),說的都是京師近日發生的新鮮事兒。

  這間客店坐落在西直門處的一條橫街,和市中心距離頗遠。不過地點雖然並不適中,生意倒還不錯。客店老闆是山東萊蕪縣人,做的是同鄉生意。山東東部舊屬膠州五縣(萊蕪、萊陽、膠縣、平度、營房)上京做小買賣的行商,差不多都是到這間客店投宿的。由於住客差不多都是大同鄉的關係,彼此也十九相識,晚飯過後,要是沒有地方好去,自然而然的就會聚攏起來,談天說地。

  他們剛剛談過兩件「怪事」。一件是九門提督的小老婆和僕人私奔,一件是京兆尹(首都市長)的夫人和乾兒子通姦,京兆尹的夫人是協辦大學士的妹妹,夫憑妻貴,靠了大舅子之力才做京兆尹的。因此明知夫人和義子有姦情,也不敢發作,還得把那小白臉提拔做自己的「記室」(秘書)。

  這種官場醜聞,其實亦屬尋常,但對他們這些做小買賣的商人來說,已是當作「怪事」來講了,他們對做官的人,是既有羨慕又有妒忌的心理的。講述醜聞的人,也有一種誇耀自己對官場消息靈通的目的在內。

  那兩個客人講了他們認為是獨得的秘聞之後,正自洋洋得意,哪知第三個客人站了起來,說是還有更怪的事。於是大家催他快說。

  記住全網最快小説站𝖻𝖺𝗇𝗑𝗂𝖺𝖻𝖺.𝖼𝗈𝗆

  「這件怪事,非同小可,大家必須保守秘密才好。」那客人道。但在大家應承之後,他仍是遲遲不肯開口。

  「胡老三,我看你是吹牛吧?什麼了不得的機密大事,如此緊張?」第一個講官場醜聞的客人冷笑道。

  胡老三壓低了聲音說道:「是一個御林軍朋友告訴我的,這件事若是張揚出去,給他知道秘密是我泄漏的,我可吃不消!」

  第二個講過醜聞的客人說道:「大家都是自己人,你怕什麼?」

  胡老三欲說還休,把眼角向櫃檯那邊一瞟。

  年老的掌柜正在打算盤,櫃檯旁邊有一個年輕的客人獨自坐在一旁。這客人眉清目秀,像是個讀書人,胡老三不認識他。

  一個客人笑道:「胡老三,你不認識他,是嗎?這位小哥是孟老掌柜的朋友,聽說還沾一點親戚關係呢!」

  孟掌柜站起來說道:「對啦,大家都是同鄉,我還未曾給你們介紹呢,這位小哥姓姜,是我的遠親。他自小跟父母到外地營生,如今父親死了,想來京師謀事。來了才不過兩天。」

  那姓姜的少年作了個羅圈揖,說道:「小弟姜火生,拜見各位鄉親。請各位鄉親多多栽培。」說的果然是萊蕪一帶的方言。

  孟掌柜和這幫客人,都是相識十年以上的朋友了,他們聽說是孟掌柜的親戚,當然馬上就把他當作自己人了。

  「哦,原來你自小出外,怪不得我好像未見過你。我也是萊蕪人。」胡老三道。

  「胡三爺,別為我打斷了你們的談興,你們繼續談吧,要是不方便讓我旁聽,我可以走開。」那少年站起來道。

  胡老三要討好孟掌柜,忙把他拉住,笑道:「哪裡的話,大家都是同鄉,你這樣說,未免太見外了。來,過這邊坐,大家一起聊聊。」

  少年坐定,胡老三開始講「怪事」了。

  「提督的小老婆和僕人私奔有什麼稀奇,京兆尹夫人和乾兒子上床雖然荒唐,也還不算怎樣古怪,我說的這件事才真是駭人聽聞呢!」

  「你先別吹牛,說出來我們自會評定。」

  胡老三壓低聲說道:「御林軍統領穆志遙的權勢比京兆尹更大吧,他的武功也要比九門提督更高吧?」

  一個客人道:「御林軍統領等於是皇上的保鏢,武功若是不好怎能擔當,聽人說他是當今天下的第一高手呢!」

  另一個客人道:「論官職,御林軍統領和九門提督同屬一級,但御林軍統領是皇上親近的人,權勢當然比九門提督大得多了。」

  胡老三道:「可是居然有人敢捋他的虎鬚呢!哈,說捋虎鬚還嫌太輕鬆了,簡直是在他的太歲頭上動土!」

  幾個人爭著發問:「哦,有這樣的人,是什麼人敢和御林軍的統領作對?」

  胡老三道:「是什麼人我不知道,你們稍安毋躁,待我把這件事講給你們聽。

  「穆統領有兩位少爺,都是一身武藝。前兩天他們帶了兩個妞兒,到西山遊玩。隨行的還有一個護院,這個護院,來頭不小,聽說是曾經當過大內侍衛的。想不到他們正玩得高興的時候,卻忽然有一個人走來,調戲那兩個妞兒。」

  胡老三說至此處,眾人已是吃驚不小,「這個人真是色膽包天,竟敢調戲穆家的娘兒,結果怎樣?」「那還用說,一定是給打死了吧?」果然真是怪事,莫非那人不知道他們是穆家的少爺。」「即使不知,但穆家的少爺當然是有貴公子的氣派,除非白痴,否則怎會看不出他們不是普通百姓?白日青天,京畿近地,這個人單身一個,竟敢撩撥他們帶來的妞兒,如此胡作非為,也算得是怪事了!」「看來那個人恐怕多半是瘋子吧?」七嘴八舌,議論紛紛。

  胡老三待議論稍停,說道:「這還不算怪呢,你們想知道結果怎樣嗎?」眾人催他道:「莫賣關子了,快說,快說!」胡老三緩緩說道:「那人是否瘋子,不得而知。知道的只是那人非但沒有給打死,反而是穆家的兩位少爺,給他痛打了一頓!」

  眾人驚駭之極,問道:「那位曾經當過大內衛士的護院呢?難道他眼巴巴的看著少爺被打,不動手麼?」

  「那位大護院更慘,他早在兩位少爺被毆之前,就給那個人打得爬不起來!」

  眾人張口結舌,驚得話都說不出來了。

  胡老三加油添醬,講了這件怪事之後,擺出一副正經面孔,肅容說道:「你們想,穆統領是皇上倚重的天下第一高手,他的兩位少爺竟然被人毒打,這是何等丟臉的事?要是傳了開去,恐怕不只是有人說他的少爺學藝不精,甚至還會有人懷疑他的武功是否配得上做御林軍統領呢,何況還有那位曾經當過大內侍衛的總護院也給打得這樣慘,穆家當然更是不願意給外人知道了!所以你們千萬不可說出去!」眾人吃驚未過,紛紛點頭。

  那姓姜的少年客人沒有他們那樣吃驚,卻在心裡想道:「這個人莫非就是衛大哥?衛大哥當然不會調戲良家婦女的,想必是因為他已經知道是穆志遙的兒子,才藉端生事的吧?」

  他正想多打聽一點有關「那人」的消息,忽地有個客人進來投宿。

  是一個單身的女客人。

  這女客年紀很輕,大概只有二十歲左右。身上穿著銀紅撒花半舊大襖,頭上梳兩條辮子,腳上穿的是厚底花鞋,是京師一般中等人家姑娘的打扮。長得不算特別標緻,但眉宇之間隱有英氣,卻可以說得是剛健婀娜兩有之。尤其她的那對眼睛,又圓又大,顧盼生姿,顯得極具靈氣。有了這對眼睛襯托,把本來只具幾分姿色的面孔,也顯得特別秀麗了。

  這女客人走到櫃檯前面,說道:「我要一間上房。」說的是地道的京片子。

  一來這間客店是做同鄉生意的,雖然也有別的地方客人投宿,但也是外地人。二來她又是個單身女子,這間客店從來沒有女客人投宿的。

  孟掌柜思疑不定,說道:「姑娘,你是哪裡來的,在京師沒有親友嗎?」

  那女客人皺眉道:「你只須回答我有沒有房間,羅里羅唆的問這一大堆幹嘛,有無親友又關你什麼事,你怕我欠你的房錢嗎?」

  孟掌柜道:「不是這個意思,我,我……」

  那女客人道:「你別推說沒有房間!我已經問過門口的小廝,說是有空房的了。好,你若怕我付不起房錢,這錠銀子你先拿去,我只住今晚,多下的給你!」

  她拿出來的是十兩重的一個元寶,這間客店的上房每晚的房錢不過五錢銀子。連小帳在內,這錠元寶是可以住半個月有多。

  老掌柜睜大眼睛,變了面色。

  他並不是見錢眼開的人,吃驚的也不是這個女客人出手闊綽,而是因為那個元寶給那女客人一捏,竟然出現指痕!

  女客人哼了一聲道:「是不是你不想做我的生意?」

  老掌柜呆了一呆,連忙說道:「不敢,不敢。我們開客店的哪有把客人推出門外的道理,除非沒有空房。」說罷,接過銀子,親自帶領那個女客人去開房間。

  那幫客人只道掌柜是見錢眼開,這才收容來歷不明的女客人。但有這麼一個標緻的姑娘和他們同住一間客店,雖然只能看不能動,也是一種享受。是以他們雖然懷疑這女客人來歷不明,卻也並無不滿之意。不過,有了一個陌生的女客人進來,他們可是不能毫無顧忌的談天了。

  這幫客人散後,那姓姜的少年也回自己的房間。

  他雖然也覺得這個女客人有點古怪,但他卻是沒有心思去顧別人的閒事了。

  此際,他正是心如亂麻,而令得他心如亂麻的正是剛剛聽到的消息——關於飛天神龍的消息。

  他料想在西山上打傷穆志遙兩個兒子的人,定是飛天神龍無疑。

  他這次上京,倒並非來找飛天神龍。但既然知道他已經在京師出現,他就不能不關心他了。

  而且,雖然他曾想過要避開飛天神龍,但在他的心底深處,卻是盼望見到飛天神龍的。

  到哪裡去打聽飛天神龍的下落呢?

  不錯,他知道震遠鏢局的總鏢頭湯懷遠和齊燕然有交情,齊燕然和飛天神龍如同祖孫,要是有人知道飛天神龍的消息的話,湯懷遠必定是其中一個。甚至他們還可能見過面。

  但他不敢去找湯懷遠。因為湯懷遠和他的對頭也是朋友。而且不管湯懷遠是否敷衍,他總是和翦大先生、徐中嶽聯名發出了英雄帖,要對付飛天神龍的。

  正當他心亂如麻之際,孟掌柜進入他的房間了。

  「剛才的那個女客人甚是可疑,你看得出她是個武功高手嗎?」

  少年說道:「她武功好又與我何干?」

  孟掌柜道:「我就是怕她是衝著你來的。」

  少年道:「你以為她是穆志遙、徐中嶽他們派來查探我的行蹤?」

  孟掌柜道:「不錯,他們不知道你已喬裝打扮,用女將出馬來偵查你自是方便得多。」

  少年說道:「舅舅,你若是怕我連累你,我搬出去好了。」

  原來這個「少年」乃是姜雪君喬裝打扮的。這姓孟的老掌柜是她母親同宗的兄弟,雖然已是在五服之外的疏堂兄弟,但也還是她的舅舅,她母親曾經對她說過這個兄弟很可靠,她才敢來投奔他的。

  但由於她的父親和飛天神龍的父親當年那件案子有牽連,雖說他們兩人的父親都已死了,她還是欽犯的家屬,而且她是徐中嶽的「逃妻」,徐中嶽又正是穆志遙目下的紅人,她怕連累舅舅,可不敢把舅甥的關係公開,只能說是「多少沾點親戚關係」。

  孟掌柜正有此意,說道:「賢甥,你別多心。我不是怕受你連累,而是怕你住在客店會有危險。」

  姜雪君道:「舅舅,我懂,明天一早,我搬出去好了。」

  孟掌柜道:「也用不著這樣急,總得找到一個我放心得下的地方,才能夠讓你搬出去。」他相識的朋友雖然不少,但窩藏「欽犯」罪名不小,他想來想去,還是找不到一個可以令他放心的朋友。

  他還未想好,忽聽外面一片喧鬧的聲音,一個小廝報導:「掌柜,不好了,你快出去!」

  孟掌柜道:「什麼事?」

  小廝壓低聲音說道:「來了一隊官兵,已經把咱們的店子包圍起了。」

  話猶未了,只聽得已是有人喝道:「你們的掌柜呢?叫他出來回話!」

  官兵已經找上門來了。

  孟掌柜出去一看,只見進來的是兩個軍官,他們帶來的士兵,有的站在院子裡,有的在大門外布防,個個都是刀出鞘,箭上弦。

  孟掌柜心頭卜卜的跳,只好力持鎮靜,說道:「不知兩位大人光臨小店,有何吩咐?」

  為首的軍官說道:「我們是來查案的,只要你老實回答,就沒你的事。」說話倒還算客氣,但顯然對孟掌柜並不怎麼信任,故此先行警誡。

  孟掌柜當然是慌不迭的諾諾連聲。

  另一個軍官道:「你這裡有沒有來歷不明的單身客人,尤其是女客人?」

  孟掌柜道:「大人明鑑,客人投宿,我們的規矩是不便盤問客人的來歷的。」

  為首的軍官喝道:「不必羅里羅唆,究竟有無單身客人,快說!」

  孟掌柜道:「有,有。有個單身的女客人,剛剛來投宿的。」

  那軍官放寬面色,笑道:「這女人漂亮嗎!」

  孟掌柜道:「我、我不知道怎樣算是漂亮,大人,你要不要叫她出來讓你一看。」

  那軍官笑道:「我當然要見她的,我還要問她的口供呢。但不必叫她出來,她住哪間房,你帶我去。」

  另一個軍官說道:「我可有點不懂,疑犯漂不漂亮跟你有什麼關係,穆統領要抓的女犯人即使美若天仙,咱們也不能沾一沾的啊!」

  那軍官道:「你大概還不知道咱們要抓的女犯人是什麼人吧?」

  另一個軍官苦笑說道:「羅兄,你是穆統領跟前的紅人,可以聽聞機密,我怎麼比得上你。請你還是別賣關子,告訴我吧。」

  那姓羅的軍官說道:「其實也不算得什麼機密,不過是涉及某人的隱私罷了。這個人是有名的『大俠』,但如今卻是穆統領的門客,你應該知道這個人是誰了吧?」

  另一個軍官恍然大悟,說道:「原來你說的是……」那姓羅的軍官瞪了他一眼,他才想起要知所避忌,把那人的名字咽了回去,低聲說道:「聽說他的妻子是洛陽第一美人,是嗎?」

  那姓羅的軍官笑道:「是呀,所以我忍不住好奇,先問一問這位孟掌柜了。」

  另一個軍官道:「好,那麼咱們一起去看一看這位大美人吧。」

  那姓羅的軍官道:「如今還不知道是不是她呢。不過,不管是不是她,你都不宜與我同去。」

  姜雪君在房間裡聽見他們的對話,心頭卜卜的跳,暗自想道:「原來他們果然是衝著我來的,如今他們誤會那個單身女客人是我,不知會不會連累了她?但我若是出手的話,我的身份可就要首先暴露了。」

  正自躊躇,另一個軍官已在問他的夥伴了:「為什麼你不讓我一起去盤查疑犯?」

  那姓羅的軍官說道:「因為疑犯恐怕不止一個,咱們要分頭搜查。」回過頭來,問孟掌柜道:「單身的女客人你已經說了,那麼單身的男客人呢,有是沒有,你可還未說呢?」

  孟掌柜見他逼得緊,情知混不過去,只好說道:「有是有一個,不過這個人倒是身家清白的。」

  他不敢說出姜雪君和他的關係,正想給姜雪君編造一個清白的身世,那姓羅的軍官已是不耐煩的擺了擺手,說道:「我們自會盤問他,用不著你多說,杜老三,你去盤查這個單身的男客人。」

  那姓杜的軍官暗自想道:「好呀,你撿軟果子吃,卻把硬骨頭給我啃。」原來穆志遙要他們搜查的不僅是姜雪君,還有一個飛天神龍,他就是害怕會碰上飛天神龍。但姓羅的軍官職位比他高,而且是穆志遙寵信的心腹。他只能聽他遣派。

  姜雪君未曾想好對付的辦法,那姓杜的軍官已經到她的房間來查問了。他見姜雪君相貌斯文,像個讀書人模樣,料想不是飛天神龍,說話也就比較客氣了。

  姜雪君自稱是來京師尋師訪友的秀才,那姓杜軍官問她籍貫,姜雪君說道:「我是山東萊蕪縣人。」那姓杜的軍官道:「孟掌柜也是萊蕪人,聽你的口音卻好像和他稍稍有點不同。」姜雪君心頭一凜:「這人好精細!」說道:「我七歲那年,跟隨家父往外地經商,至今未回過家鄉。」

  那姓杜的軍官上上下下的打量她一番,忽地問道:「你在洛陽住過吧?」姜雪君道:「住過幾年。」那姓杜的軍官道:「怪不得你有洛陽口音。」

  姜雪君給他盯得心裡發毛,暗自想道:「他這樣盤問我,只怕已是給他看出一點破綻了。」

  就在此時,忽地傳來一聲慘叫,但接連叫了兩個「你」字,聲音就中斷了。

  姓杜的軍官這一驚非同小可,連忙跑出姜雪君的房間,叫道:「羅老大,你怎麼啦?」那姓羅的軍官正在那個單身女客人的房間裡查間,他的慘叫聲就是從那間房間裡傳出來的。

  沒聽見那個姓羅的軍官回答,卻聽見了一個陰陽怪氣的男子聲音。

  「我就是飛天神龍,怎麼樣?嘿嘿,你不是要叫他來抓我?我只好送他去見閻王!」

  那姓杜的軍官嚇得直打哆嗦,顫聲叫道:「來,來人,快來人呀!」聲猶未了,那間房間開了一條門縫,一枝短箭射了出來,穿過他的喉嚨,登時將他射殺。

  那陰陽怪氣的聲音哈哈笑道:「你們不是要來抓我的嗎,不怕死的來呀!」

  這一小隊士兵乃是從御林軍中挑選出來的,本來要比普通官兵膽大得多,但他們的長官都已給飛天神龍殺了,飛天神龍在他們的心目中又是個殺人不眨眼的「魔頭」,平日的傳說如今已是成為了眼前的事實,他們哪裡還敢進去,人人都是嚇得動也不敢動了。

  「飛天神龍」的怪笑聲又響起來了:「好吧,你們既然不敢來抓我,我可要走啦,哼,哼,算你們識相,姑且饒了你們。但我走了之後,你們若敢胡作非為,我還是要一個個把你們抓去殺了!」接著說道:「我飛天神龍只殺壞人,不害好人,孟掌柜,請你救醒這位姑娘,她給嚇暈了!」

  「飛天神龍」走了,那隊官兵仍是驚魂未定,不敢便即進去。

  姜雪君也是驚疑不定,不過她的吃驚卻和官兵的吃驚不同。

  官兵的吃驚是因為飛天神龍的出現,但只有她知道,這個人決不是飛天神龍。

  飛天神龍是和她一起長大的,即使飛天神龍捏著嗓子說話,她也分辨得出是否他的聲音。

  但奇怪的是,這個人雖然不是飛天神龍,他的聲音卻也「似曾相識」,好像是在哪裡聽見過似的。

  驀地她想起來了。正是在她和徐中嶽結婚那天,婚禮正待舉行的時候,飛天神龍闖進禮堂,要徐中嶽踐約和他比武。初時徐中嶽不肯踐約,徐家的賓客,絕大多數也是幫徐中嶽的,認為他這要求不合情理,但在一眾賓客之中,卻有一個人不時出言向徐中嶽熱諷冷嘲,後來由翦大先生出來「主持公道」,這場比武方始如約舉行,結果是以徐中嶽受傷結束。

  這個在眾賓客之中,唯一幫忙飛天神龍說話的人,當時雖曾幾次發言,但每次發言都在不同的方向,更奇怪的是,滿堂賓客,竟然沒人知道發言的是誰。他的聲音好像遊絲裊空,隨風飄落,腔調卻又那麼陰陽怪氣,刺耳非常。向聲音的來處看去,竟沒有看見哪個人的嘴唇在動。

  如今這個自稱是飛天神龍,殺了兩個御林軍軍官的人,他說話的腔調,恰恰和當時那個幫忙飛天神龍說話的怪客一模一樣。

  「一定是同一個人無疑。」姜雪君心裡想道:「奇怪,衛師哥從沒和我說過他有這樣一個古怪的朋友,這人殺人的手段如此狠辣,看來武功也似不在衛師哥之下,他是誰呢?」

  過了約半枝香時刻,官兵才敢走進那個單身女客的房間。

  只見姓羅那個軍官咽喉已被刺穿,屍首躺在血泊中,滿臉驚恐的神情,舌頭都伸了出來,形狀十分可怖。

  那個單身女客暈了過去,俯臥床上,看不見她的面孔。官兵把軍官的屍首抬了出去,孟掌柜跟著拿了一盆水進來,正要把那女客人翻轉身來,用冷水潑她的時候,那女客人「嚶」的一聲,醒過來了。

  官兵因飛天神龍有話在先,倒是不敢將她為難,不過循例也問她幾句。

  那女客人倒好像給嚇瘋了,語無倫次,嘶啞著聲音叫道:「不關我的事,我只是不願意被搜身,殺人的可不是我!」

  一個年紀較大的老兵安慰她道:「姑娘,你別害怕,我們知道,兇手當然不是你……」

  話猶未了,那女客又叫起來道:「不錯,不錯,你是叫我不要害怕,你說這個人調戲你,我就幫你殺他。呀,但我真是害怕,真是害怕,你的刀子拿開一點行不行,我怕極了!」

  這個老兵知道她說的那個「你」是飛天神龍,笑道:「姑娘,你醒醒,我不是那個人。你瞧,我手上也沒拿著刀子。」

  只有孟掌柜和姜雪君知道這個女客是假裝的。孟掌柜見過她的武功,心裡想道:「若不是恰好碰上飛天神龍來到,就憑她的本領,已是足以殺掉那兩個軍官。她何至於嚇成這個樣子!」只因他親耳聽見飛天神龍自報綽號,這才沒有懷疑那個女客是兇手的。他斟了一杯熱茶給那女客喝下,微笑說道:「這杯茶給你定驚,你好了點吧,這位公差正在有話要問你呢。」

  這女客會意,不敢太過裝模作樣了,說道:「那人一拿出刀子,我就給嚇得暈過去了,什麼都不知道。」

  那老兵問道:「那人是個什麼模樣,你說得出來嗎?」

  女客說道:「我哪裡還敢仔細看他容貌?」

  那老兵道:「你想想看,記不記得他的臉上有什麼特別地方?」

  那女客說道:「啊,對了,他臉上似乎有一道傷疤。」

  這老兵是見過飛天神龍的畫像的,說道:「對了,這個兇手的確是飛天神龍無疑了。」

  本來他心裡還有一些疑問,但因他和隊友都害怕飛天神龍,既然循例問過「目擊者」的口供,他們也不敢刁難這個女客了,飛天神龍說過誰敢涉及無辜,他就殺誰。這隊御林軍都是巴不得早點離開這家客店了。

  官兵走了之後,這女客走出來對孟掌柜說道:「我的房間裡滿是血腥,我不敢在這裡過夜了。我要去找另一間客店投宿,房錢你不用退還我了。」

  孟掌柜心照不宣,他當然也是巴不得這個來歷不明的女客越早走越好的。當下說道:「我也想不到會鬧出這種事情,令你不能安歇,我心裡實在過意不去。多謝你老人家厚賞。」便即送客出門。

  他送客出門不打緊,姜雪君可是有點著急了。要知她心裡的疑團尚未打破,本來是打算事情過後,獨自去和那女客攀談的。

  那女客已經跨出大門,忽地回過頭來,嫣然一笑,笑容帶有幾分神秘莫測的味道。

  孟掌柜莫名其妙,只好把對方的微笑當作禮貌的表示,陪笑一揖,送她出門。

  就在此時,姜雪君卻又聽見了那陰陽怪氣的聲音了,正是那冒充飛天神龍的人說話的聲音。

  奇怪的是飛天神龍並沒出現,那個女客也沒有開口說話。她不過微微一笑,笑不露齒,嘴唇都沒張開。而且更奇怪的是,這個人說話的聲音,好像只有姜雪君一個人聽見,其他的人都沒聽見。因為要是聽見的話,他們一定會露出驚駭的神情的。

  姜雪君的感覺非常奇妙,並沒有人站在她的身旁,她卻感覺好像有人貼著她的耳朵說話似的,聲音裊若遊絲,「鑽」入她的耳朵。

  那聲音說道:「明晚午時,什剎海湖邊相見。」

  姜雪君怔了一怔,那聲音接著又道:「對啦,我還要告訴你,我借了你一套衣服,我會交給飛天神龍還給你,你莫大驚小怪。」

  女客走後,客店裡的人紛紛議論她的古怪行徑,姜雪君連忙回到自己的房間。

  她檢查行李,果然不見了一套衣裳,心中更是驚異不已,要知她是在那女客進來投宿之時,就回到自己的房間的,之後,直到官兵進來查店,在那女客的房間鬧出血案的時候,她才出去看熱鬧的,她想來想去,只有一段時間,可以供那女客施展空空妙手的絕技,這段時間,就是那自稱飛天神龍的人在那女客房間殺人之後,那些官兵尚未敢進來搜查之時,那時她剛剛走出自己的房間,不久,那些官兵就進入血案現場盤問那個女客了。在這麼短促的時間之內,那女客竟然能瞞過她的眼睛,偷偷進入她的房間,偷了她的衣服,如此神奇的本領,令姜雪君不能不又是佩服,又是吃驚。

  但雖說她仍是驚疑不定,卻已是弄清楚了兩樁事了。

  第一樁是她已經可以斷定冒充飛天神龍的那個並非另有其人,其實就是那個女客。

  擅於口技的江湖藝人,有一種「腹語」功夫,不必張口,便能發出聲音。不過一般的「腹語」功夫,大都保持原來的口音,這女客的「腹語」功夫卻能變為男子聲音,則是比較罕見。姜雪君想通了這點,這才恍然大悟:「怪不得那日沒人知道那個說怪話的她,誰能想到一個嬌滴滴的少女竟然能夠不張口就能發出那麼陰陽怪氣的男聲呢?」

  第二樁她可以斷定的事情是,這個女客人縱然和衛天元不是深交,最少也應是相識的朋友,否則她不會說出托飛天神龍把衣裳交還給她的話。

  她只奇怪:「為什麼衛大哥從來沒有和我提過他有這麼一個本事高強的女友,難道是怕我多心嗎?唉,其實我早已是不作破鏡重圓之想了,他的小師妹鍾情於他,我尚且毫無妒嫉,只想成全他們,我哪裡還會妒嫉他去認識第二個女子。」

  接著又想:「聽這女客人的口氣,似乎她是已經知道衛大哥的下落的,為什麼她不告訴我呢?呀,莫非她的明天晚上之約,就是約了衛大哥和我相會?」

  她思疑不定,但已決心明晚赴約。

  她卻沒有想到,她的另一個猜測卻猜錯了。飛天神龍和這個女客人是並不相識的。

  或者,更正確的說法應是:只是這個女客人單方面「認識」飛天神龍,飛天神龍卻不認識她。

  她和姜雪君一樣,也正是為了找尋飛天神龍上京來的,不同的是,姜雪君沒有法子打聽到飛天神龍的消息,而她卻已知道了飛天神龍的行蹤。

  飛天神龍駕著馬車,仍然是走那條小路回京。

  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他決意和徐中嶽一斗,和以全力支持徐中嶽的翦大先生一斗,甚至和他們背後的大靠山御林軍的統領穆志遙一斗!

  他知道穆志遙正在張開羅網等他自投,但他並不害怕,而且甚有勝利把握。

  因為他已經抓到了一個人質,這個人質正是穆志遙的大兒子穆良駒。

  日影西斜,已是將近黃昏的時分了,離京城還有二十多里。他正自籌劃入京之後覓何地藏身,以及又用什麼辦法去和穆志遙「打交道」等等問題,想了幾個方案(其中之一是去震遠鏢局找湯懷遠幫忙),都覺得不大妥當,忽地發現一個少女攔路叫他停車。

  這是一條羊腸小道,只能容許一輛馬車通過,那少女站在路中,他不願意停車也只能停車了。

  「這位大哥,請問你是進京的吧!」少女問道。

  衛天元一看,這個少女他從未見過,但英姿颯爽,看來似是懂得武功。他怔了一怔,說道:「是又怎樣?」

  少女說道:「我也正是想進京的,天色近晚,恐怕趕不到,請你行個方便,載我去吧。」

  衛天元道:「對不住,我不認識你,孤男寡女,不便同行。」

  少女噗嗤一笑,說道:「這麼說,如果你認識我的話,那就不必避忌什麼孤男寡女了?」

  衛天元沉著臉道:「姑娘,我沒功夫和你胡扯,請讓路。」

  少女道:「我和你說的是正經話兒,你仔細瞧瞧,你當真不認識我麼?」

  衛天元忽地好像在她的身上發現了什麼奇怪的物事,心頭一凜,不知不覺睜大了眼睛。

  少女笑道:「你不認識我,總該認識這件衣裳吧?」

  原來她身上穿的正是姜雪君失去的那套衣裳。

  姜雪君所有的衣裳,衛天元當然不可能每一套都見過,但唯獨這一套,衛天元非但見過,而且印象特別深刻,永遠也不會忘記。

  因為姜雪君和他一起逃出徐家的那天晚上,穿的就是這套衣裳。衛天元與她聯手闖出重圍,殺傷了幾個徐中嶽請來的客人,鮮血濺上姜雪君的衣裳,血漬還未洗得乾淨。

  衛天元觸電似的猛地跳起,跳下馬車,叫道:「這套衣裳你是怎樣得來的?快說!」

  他怕這少女逃跑,說話的同時,已是出手向那少女抓去。這一抓是衛天元精練的小擒拿手法,又快又准,抓的是少女的肩井穴。莫說等閒之輩,江湖上的一流高手,恐怕也難以避開他這一抓。

  哪知這個不過二十歲左右的少女,身形只是一飄一閃,就避開了。

  「你不是要避男女之嫌麼,男女授受不親,你幹嗎碰我?」也不知她是真怒還是假怒,反手就打衛天元耳光。

  衛天元焉能給她打中,但這少女出手比他還快,要解此招,唯有以重手法平推出去,將她推開,但這麼一來,勢必觸及她的胸部,而且可能將她震倒,令她受了重傷。衛天元可又不能這樣做。

  百忙中衛天元既然閃避不開,只好自行跌倒,在地上一滾,這才避過被打耳光之辱,但如此應付,也真可說得是狼狽之極了。

  那少女身形一轉,躍上馬車。

  衛天元大驚,一個鯉魚打挺跳將起來,喝道:「你幹什麼?」大喝聲中,發出劈空掌力。

  少女一個「細胸巧翻雲」,半空中打了一個筋斗,輕飄飄的落在地上,身法美妙之極。

  她噗嗤一笑,說道:「想不到一個大男人也說假話,但可惜你說謊的本領太差!」

  衛天元哼了一聲道:「我說了什麼假話!」

  少女笑道:「這輛車上好像還有一個大男人吧,我和你同車,又怎能說是孤男寡女?」

  衛天元厲聲喝道:「你是衝著這小子來的吧?好,有本領的你把這小子從我手中奪去!」

  少女笑道:「我要這小子幹嘛,我是衝著你來的!」

  衛天元道:「你到底想要怎樣?」

  少女說道:「沒什麼,我知道你有許多心事,想和你聊聊。」

  衛天元板起臉孔道:「我早已和你說過,我沒功夫和你瞎扯!」

  少女笑道:「我也早已知道你不肯理會我的,所以我只好借了姜雪君這套衣裳。」

  衛天元心頭一震,撲上前去喝道:「你這妖女,你把姜雪君怎麼樣了!」

  要知這少女的武功甚為怪異,憑衛天元的眼力也看不出她是屬於何家何派,看來似是介乎正邪之間,他知道姜雪君決不會有這樣的朋友。第二、更重要的是,姜雪君的這套衣裳並不是普通的衣裳,這套衣裳是她和衛天元一起逃出徐家的那天晚上穿的,衣裳上還染有血漬的。對姜雪君來說,這套衣裳的意義恐怕比她那套新娘子的禮服還大得多,新娘子的禮服只能引起她的厭惡,這套衣裳卻是交織著他們兩個人的感情的。她又怎能把這套衣裳「借」給別人,即使這人真的是她的朋友。

  既然不是「借」,那又怎會到了這少女的手上?衛天元自是難禁不寒而慄了。

  少女似乎猜到了他的心思,忽地又是噗嗤一笑,說道:「你是害怕我殺了姜雪君吧?」

  衛天元撲上去喝道:「你不說出真情,我殺了你!」

  少女笑道:「很好,有本領的你來殺我吧!」她身形一飄一閃,衛天元連環三掌,竟是連她的衣角都未沾著。衛天元發了狠,正待加重掌力,那少女斜身竄出,笑道:「聽說你是齊燕然親手調教出來的,對吧?」

  衛天元道:「是又怎樣?」

  少女說道:「齊燕然武功號稱天下第一,尤其劍法掌法都是天下無雙,你的掌法我見識過了,如今只想見識見識你的劍法!」

  高手比斗,只爭毫釐,何況半尺之多,只聽得「嗤」的一聲響,少女的衣袖已是給衛天元削去一幅。

  衛天元跳出圈子,冷冷說道:「還要比下去嗎?」

  少女收回寶劍,輕輕吹一口氣,說道:「不錯,你我都已盡展所長,是用不著再比下去了!」

  她這口氣輕輕一吹,只見銅錢般大小的一片布片,本是粘在劍尖上的,被她吹了起來,布片隨風飄蕩,恰好飄到衛天元的面前,少女插劍入鞘,兩隻眼睛,似笑非笑的望著衛天元。

  衛天元怔了一怔,低下頭來一看,只見胸口部位的衣裳開了一個銅錢般大小的裂口。他把手一招,接下那片飄到他面前的布片,用不著拿來補那裂口,已知這片布片是從他的衣裳上剜下來的了。

  他想不到這少女的劍法竟然精妙如斯,不由得登時面紅過耳,話也說不出來了。

  少女插劍入鞘,笑道:「好在你和我都是同樣心思,否則只怕是早已兩敗俱傷了。你破不了我的劍法,我也破不了你的劍法,咱們就算打個平手吧。」

  衛天元當然懂得她說的「同樣心思」是指什麼,心裡想道:「不錯,我剛才是抱著點到即止的心思,對她手下留情。但若是大家都在同時施展殺手,我只能削斷她的一條左臂,她卻可以在我的胸膛開一個透明的窟窿,我焉能還有命在?」

  他面紅耳熱,只好抱拳說道:「多謝姑娘手下留情,其實是我輸了半招。」

  那少女笑道:「你不必客氣,其實你答應和我比劍,已是讓我的了。」這話也說得不錯,衛天元假如不「只」是和她比劍,那少女根本就無法傷他。

  「劍法我是勝不了你,不過你大概可以相信,假如我要殺姜雪君的話,我是做得到的吧。」少女說道。

  這樣說,那就是表明她沒有殺姜雪君了。

  衛天元還想到另外一層意思,這少女的本領是比姜雪君高明得多,那麼這套衣裳她可以是偷來的,也可以是從姜雪君手中搶過來的;還有,也可能是姜雪君已經被她捉住,那麼姜雪君的衣物她自是可以予取予攜。

  「請問你穿了姜雪君這套衣裳跑來找我是什麼意思?」衛天元道。

  少女笑道:「第一,是要你不能不理會我;第二,是借這套衣裳作為信物,讓你知道我已經見過她了。」

  她這樣回答,仍然未能解開衛天元心頭的結。

  須知衛天元想要知道的並非她是否見過姜雪君。

  她能夠取得姜雪君這套衣裳,用不著她說,衛天元亦已知道她是「見過」了姜雪君了。但「見過」姜雪君並不等於就是姜雪君的朋友。

  他要知道的是「見過」之外的其他事情。

  「姜雪君為何將這套衣裳給你?」衛天元問道。

  那少女笑道:「真人面前不說假話,你當然知道她不會把這套衣裳送給我的,只不過是我借來的而已。」

  衛天元冷冷說道:「恐怕你還沒有完全說出真話吧?」

  少女笑道:「不錯,說是借來,其實是偷來的。不過,我想她不會怪我的,因為她已知道我對她是好意的了。」

  衛天元道:「你既然對她懷有好意,又為何不和她一起來呢?」

  少女說道:「你以為我是鬼谷子,合指一算算得出今天準會在這裡碰上你麼?說老實說,昨天晚上,連我都還沒有把握找著你呢?再說,我雖然幫了姜雪君一點小忙,卻還談不上有什麼交情的。我怎能對她說,喂,我和你去找你的情人好不好?萬一她大姑娘害了羞,不敢承認,反而罵我一頓,豈不更加糟糕?」

  衛天元給她弄得啼笑皆非,問道:「你幫過她什麼忙,你又是怎麼知道我的行蹤?」

  少女說道:「你問得太多了。這些事情,你也不必馬上知道的,你因何不先問我的來意?」

  衛天元道:「好,那我就請問你的來意。」

  少女說道:「我想先要知道,你心目中是否只有一個姜雪君?」

  衛天元已是有點煩躁不安,按捺不住,說道:「你也問得太多了。我不想談個人的事情,請你乾脆告訴我吧,姜雪君現在哪裡。我去找她,這就不必麻煩你了!」

  少女似笑非笑的瞧著他,卻沒說話。

  她並沒有開口,衛天元卻忽地聽到一個陰陽怪氣的男子聲音。

  「嘿、嘿,你對姜雪君果然是有情有義,但對你有情有義的人卻似乎不只一個姜雪君吧?應該先找的你不去找,我倒要替另一位姑娘感到不值了!」

  衛天元吃了一驚,呆呆的看了她片刻,方始恍然大悟:「原來那日在徐中嶽家裡說怪話的就是你!」

  「怪不得她說和我早已相識,原來是這麼一回事。」衛天元心中想道。

  少女似乎知道他的心思,說道:「你覺得這件事很奇怪吧?」

  衛天元道:「的確是出乎我的意料之外,要不是我如今和你單獨相對,想破腦袋,我也想不到那個聲音好似利錐一樣刺耳的漢子,竟然會是一個嬌滴滴的小姑娘。」

  少女噗嗤一笑,說道:「我是嬌滴滴的小姑娘?剛才你還罵我是妖女呢!」

  衛天元有點尷尬,說道:「剛才我錯罵你了,你別見怪。」

  少女說道:「這樣說,你好像已經承認我是你的朋友?」

  衛天元說道:「那天徐家的賓客,甚至包括翦大先生在內,都是偏袒徐中嶽的,只有你敢諷刺他,並且幫我說話,即使你不是我的朋友,我也感激你的。」他不知道這個少女的來歷,說話十分謹慎,既不說「承認」,也不說「否認」,只是表達了自己感激的心意。

  少女哼了一聲說道:「你知道我那天為什麼幫你說話,我是因為你對姜雪君有情有義,才幫你說話的。」說至此處,她頓了一頓,突然接上這麼兩句:「那天我說的不是怪話,今天我說的也不是怪話。」

  這兩句話雖然好像有點突兀,衛天元是聽得懂她的意思的。那天她幫他是因為他有情有義,只須他「有情有義」就行,不管他對姜雪君或是別的姑娘。因此如果今天他不先去找那位對他的情義不亞於姜雪君的姑娘,他就是寡情薄義了。

  衛天元心頭苦笑:「這種似是而非的道理,也只有像她這樣古怪的姑娘才說得出來。」

  「那位姑娘是誰?」衛天元問道。

  「是你的師妹齊漱玉!」少女答道。

  衛天元苦笑道:「原來你說的是她,這位小師妹我一向是把她當作小妹妹的。」

  少女說道:「不管你當她什麼,她對你有情有義總不假。姜雪君現在平安無事,但這位小師妹卻是身在危難之中,難道你不應該先去救她嗎?」

  衛天元吃了一驚:「她遭遇了什麼災難?」

  「她已是落在白駝山的妖人手中!」

  衛天元大驚道:「她是怎樣被白駝山的妖人捉去的?」

  少女說道:「不是捉去的,是給騙去的。正因為她受了欺騙,那就更可慮了!」

  衛天元道:「她是怎樣被騙去的?」

  那少女道:「詳情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她認了白駝山主的老婆做乾娘!」

  衛天元跳起來道:「有這樣的事,那妖婦在什麼地方?」

  少女睞睞眼睛說道:「我不知道。」

  衛天元起了疑心,說道:「當真不知?」

  少女說道:「我不騙你,我現在確實是還未知道。」

  衛天元聽出她話裡有話,盯緊她問:「現在還未知道,那就是說你已經有了把握打聽到她的下落?」

  少女說道:「我可不敢這樣說,我只能說,要打聽她的下落,或者我比你較有辦法。」接著笑道:「其實,莫說我現在還未知道,即使知道,我也不會告訴你。」

  衛天元道:「為什麼?」

  少女說道:「你一知道,當然是馬上就要去救你的小師妹了。你要救人,他們可是不肯放人的。你以為結果會怎樣?」

  衛天元道:「他們會先害我的師妹?」

  少女說道:「那倒不至於,你的師妹對他們很有用處,說不定白駝山主還想要她做媳婦呢!」

  衛天元瞪眼道:「你不是開玩笑吧?」

  少女說道:「一點也不是開玩笑,你若不相信,可以去問湯懷遠,前天他親眼看見令師妹和那白駝山的少山主一起走的,不但如此,而且他們還是以兄妹相稱。」

  衛天元道:「那我更非趕緊救她不可了。既然他們不會殺害漱玉,我還有什麼顧忌?」

  少女說道:「有。因為他們不肯放人,你就必須和他們打上一架!」

  衛天元道:「我打不過他們!」

  少女說道:「白駝山主夫婦都是武功高強,而且又擅使毒。我不敢說你一定打不過他們,不過,他們還有一個幫手,我看你最多只能接他十招。」

  衛天元當然不相信,心裡想道:「爺爺和我餵招,我都能夠接到五十招外,爺爺是武林公認天下第一高手,難道這個人比爺爺還要厲害。」

  少女似乎知道他的心思,笑道:「信不信由你,但我可不想你去送命。所以只能另想辦法。」

  衛天元道:「那人是誰!」

  少女笑道:「你又忘記我的脾氣了,倘若可以告訴你的,我早已告訴你了,用不著你問。」

  她不願意說,通常只有兩種情況,一是她自己也不知道那人是誰;一是她害怕那人知道是她泄漏出去,加害於她,故而有所顧忌。衛天元見她把那個人說得如此厲害,心裡半信半疑,暗自想道:「這女子武功不弱,縱然她是言過其辭,但打個折扣,別人的武功想必也是勝過她的。她不敢說,多半是因為有所顧忌。」

  衛天元皺了皺眉頭,說道:「那我怎樣才可以救出師妹?」

  少女沉吟片刻,說道:「辦法不是沒有,不過——」

  衛天元道:「不過什麼?」

  少女說道:「不知你肯不肯相信我?」

  衛天元道:「你把辦法先說出來讓我聽聽。」

  少女似笑非笑的望著他搖頭,這副神氣好像是在說:「果然不出我的所料,你還是不能相信我。」

  但是她說了。

  「辦法還不是沒有,辦法就在你新近得到手的一件寶貝身上。」

  「寶貝」和「身上」本是不能連在一起的,但衛天元一聽,卻也知道她說的「寶貝」是什麼了。

  不過,他當然還是不能不假裝不懂,說道:「你說的是什麼意思,恕我不懂。」

  少女又是噗嗤一笑,說道:「真人面前不說假話,你這車子上藏的那個人是誰?」

  衛天元情知瞞不過她,說道:「也不是什麼奢攔人物,不過只是他生來命好,有一個做大官的老子。」

  少女說道:「他的老子是誰?」

  衛天元淡淡說道:「御林軍統領穆志遙。」

  少女笑道:「著呀,御林軍統領的兒子,那還不是一件寶貝嗎。」

  衛天元已經猜到幾分,不過仍是說道:「這件寶貝和我們說的事情又有何干?」

  少女說道:「關係可大著呢,我問你,你要這件寶貝有什麼用?」

  衛天元道:「當然有我的用處,但這是我的事情,你管不著!」

  少女說道:「你放心,我不會搶你的寶貝的。但我倒想猜一猜你的用意,你不反對吧?」

  衛天元道:「你有一張嘴巴,我當然不能縫著你的嘴巴不讓你說話。你要猜儘管猜好了。」

  少女說道:「我猜你是拿這件寶貝去和穆志遙做一宗交易。對麼?」

  衛天元吃了一驚,心裡想道:「這女子好厲害,她不但好像對我的事情知道得十分清楚,簡直連我的心思都摸透了。」

  原來他把穆良駒捉來的目的,的確是想和穆志遙做一宗交易的。不僅僅是用作人質,保護自己的生命而已。

  穆志遙是徐中嶽的靠山,他要報仇,首先就得去掉徐中嶽這座靠山。因此他想和穆志遙辦的交易就是,他和徐中嶽之間的仇冤,不許穆志遙插手。

  換句話說,亦即是不許穆志遙干涉他向徐中嶽報仇。他要用穆志遙的兒子換徐中嶽的頭顱。

  但現在,這個女子卻好像要打他的主意,她嘆了口氣,說道:「可惜,可惜!」

  衛天元道:「可惜什麼?」

  少女說道:「可惜一物不能兩用。」

  衛天元道:「你的意思是——」

  少女說道:「你這件寶貝不但可以換徐中嶽的頭顱,也可以換你的師妹。」

  衛天元道:「你怎麼知道白駝山主願意和我交換?」

  少女說道:「想必你不會懷疑我是白駝山主派來和你談條件的使者吧?據我所知,白駝山主夫妻固然是想要你的師妹做媳婦,但他們也想巴結穆志遙。要是你把這件寶貝直接交還穆志遙,他們就失了一個可以巴結穆志遙的機會了。」

  衛天元道:「但你好像說過,你根本就不知道白駝山主是在何方,卻又如何進行交換?」

  少女笑道:「你也好像忘記了我說過的另一句話了。我也說過我若要打聽他們的下落,相信我會比你較有把握。」

  衛天元躊躇難決,說道:「你要我把穆志遙的兒子交給你?」

  少女笑道:「你對我相信幾分?嘿嘿,你不便直說是不是?我替你說吧,你是半信半疑對不對?」

  衛天元給她來個默認。

  少女說道:「我不能強逼你完全信任我,但只要你相信我幾分,那麼咱們倒也不妨來個交易。」

  衛天元道:「怎樣交易?」

  少女說道:「請你背轉身子。」

  衛天元莫名其妙,姑且依她所言,看她有什麼花樣。半晌,少女說道:「行了,你可以轉過身了。」

  衛天元轉過身去,只見少女已經把那套衣裳脫下,拿在手中,說道:「你師妹的衣裳交換那位穆大少爺的衣裳,你說,這宗交易,是不是你占了便宜?」

  衛天元道:「你要這位穆大少爺的衣裳做什麼?」

  少女笑道:「你這個人怎的這樣笨,穆大少爺的衣裳和你師妹的衣裳,質地和式樣雖然不同,但對我來說,功用卻是一樣。」

  衛天元道:「哦,原來你是要拿作信物。」

  少女說道:「不錯,我有了你師妹的衣裳,你才相信我知道她的下落,同樣道理……」衛天元搶著說道:「白駝山主也是要見了這套衣裳,才相信那位穆少爺是落在你的手中。」

  少女道:「還要多一層轉折,他要拿這套衣裳到穆家去,證實了是誰的衣裳之後,才能相信我。我也不會以收藏肉票的匪首自居,我只不過是個中間人罷了。」接著笑道:「說得雖然不夠完全,但你總算是明白了。這宗交易,你願不願意?」

  衛天元道:「這宗交易,我雖然是稍稍吃了虧……」

  少女跳起來道:「你占了便宜,還說吃虧!」

  衛天元道:「這套衣裳,本來是你要還給我的師妹的。」

  少女哼了一聲,說道:「可我還得把你的師妹也還給你呀!」

  衛天元笑道:「你莫生氣,我並沒有說不做這宗交易呀。」

  少女說道:「不,倘若你不承認……」

  衛天元道:「承認什麼?」

  少女本來想說:「倘若你不承認是你占了我的便宜,這宗交易我就不做。」話到口邊,一想給人占了便宜的話說出來那才真是給人占了便宜了。

  衛天元這才笑道:「我是逗你玩兒的。說實在話,你這樣做,實在是我受了你的恩惠,我是很感激你的。」

  少女氣平了些,佯嗔說道:「我是給你逗著玩的麼?」

  衛天元笑道:「誰叫你剛才戲弄我,我不故意氣一氣你,今天豈不是要兩次栽在你的手中?」其實衛天元逗她倒不是為了報復,不知怎的,他很喜歡看少女生氣的模樣。說罷,已經剝下了穆良駒的衣裳,便即與那少女交換。

  「我怎樣和你聯絡?」衛天元問道。

  「你不用找我,我會找你。」少女說道。

  衛天元道:「好,那麼我到京城等你。」

  他正待跨上馬車,少女忽道:「且慢。」

  衛天元回過頭來,說道:「還有什麼事嗎?」

  少女說道:「你準備坐這輛馬車入京?」

  衛天元道:「這不過是一輛比較好的馬車,雖然比較好,也還是普通的馬車,我坐它入京,有何不可?」

  少女說道:「你知不知道這是震遠鏢局的馬車?震遠鏢局是京師第一大鏢局,你以為像這樣的大鏢局,鏢局裡不會有穆志遙的人臥底麼?」

  衛天元一想,果然可慮。要知他雖然業已改容易貌,但這輛馬車,只怕還是瞞不過穆志遙派在鏢局裡臥底的人。

  少女笑道:「少安毋躁,我和再你做一宗交易。」說話之時,只見一輛破舊的騾車,已是來到他們面前。駕車的是個鄉下老頭,拉車的也是一匹老騾。

  少女說道:「老騾破車,雖然不如你這輛馬車值錢,可正適合你用。這宗交易,你做不做?」

  衛天元看那駕車的老頭,和普通的鄉下老頭毫無分別,他一直沒開口說話。

  少女說道:「這位王大叔是附近村子的,他常常用這輛騾車運瓜菜進城,把守城門的士兵都認識他的,我已經和他說好了,你可以當作是和他同一個村子的老友,順便搭他的車進城的。除你之外,他可以給你多運一個人。」

  衛天元本來早已喬裝打扮,和這老頭一樣,扮作一個普通的莊稼漢的,搭這輛破舊的騾車,正是適合他的身份。

  衛天元道:「不過,我這位朋友卻是見不得光的。」

  少女說道:「這你放心,私運人口,王大叔倒是做慣了的。」

  衛天元道:「好,這宗交易我做了。」

  這老頭幫他把業已給他點了穴的穆良駒搬過那輛破舊的騾車,這才說道:「對不住,可要委屈你這位朋友一下了。」說罷把幾籮大白菜倒出來蓋在穆良駒的身上,上面還堆了許多冬瓜。那些破籮就拋棄了,用車子來運瓜菜,若非上等瓜菜,是可以不用籮裝的。

  衛天元笑道:「這辦法很好,其實他不是我的朋友,他是一位大少爺。」少女接道:「大少爺舒服慣了,所以讓他換換口味,睡睡破車,不算委屈。」衛天元大笑,「你說得對極了。」

  少女忽道:「不對。」

  衛天元道:「什麼不對?」

  少女說道:「你這個人本來是一點點小虧都不肯吃的,為何這次又肯吃虧?」

  衛天元道:「因為我覺得你這輛破車的確比我那輛馬車好。」

  少女笑道:「我可有點過意不去,這樣吧,我附加一件東西,當作是這宗交易的贈品,請你笑納。」

  衛天元不知這古怪的少女又要出什麼花樣,接過來一看只見是一條鎖匙。

  衛天元方自一怔,那少女已在說道:「這是一幢房子的門匙,有了這條門匙,你就可以做那幢屋子的主人。王大叔會送你到那裡去的。」

  衛天元方始恍然大悟:「原來她早已安排好了,怪不得她說用不著我找她,她自會找我。」

  「我正愁沒處落腳,多謝你附送的禮物,我卻之不恭,只有寧可受之有愧了。」衛天元道。

  少女笑道:「只盼你別要後悔就好。」說罷,跨上馬車。

  「喂,喂,且慢!我還沒有請教你的芳名呢!」衛天元叫道。

  「名字不過是個符號。只要你相信我就行。」少女已經上了馬車,笑聲中去得遠了。

  衛天元的老騾破車,跑得雖然沒有馬車快,卻也不如他想像的慢。

  只是這個駕車的老頭,卻是出乎他意料之外的陰沉。衛天元和他說話,倘若是問他什麼,他願意回答的就用點頭或搖頭來表示,不願意回答的他就乾脆不理;倘若不是問他什麼,那他的態度就更加冷漠了,連點頭和搖頭都沒有了,只讓衛天元自說自話。

  自說自話當然是無趣之極,所以衛天元也只好閉上嘴巴了。

  嘴巴雖然閉上,心頭卻是難以寧靜。

  按「道理」來說,他現在「最」掛念的人「應該」是他的師妹才對,因為他剛剛知道他的師妹是落在妖人手裡。

  按「感情」來說,他最掛念的人則應該是姜雪君。因為他自己覺得好像是欠了姜雪君一筆感情的債,而他這次來京的目的,雖說主要是為了報仇,但次要的目的,卻也正是為了找尋姜雪君的。

  但說也奇怪,現在出現在他腦海中的影子既不是姜雪君,也不是小師妹,竟然是那個古怪的少女。

  或許是因為他從來沒有見過這一類型的女子,故此有一種「新鮮感」吧。

  他的朋友很少,女朋友更少。有生以來,和他有比較親密關係的女子只有兩個,一個是師妹,一個是姜雪君。但嚴格說來,她們恐怕也還未能算得是他的真正朋友,因為朋友是不附帶什麼親屬關係的,而友情也必須在「對等的地位」上論交才能建立起來的。他和她們之間的感情,與其說是「友情」,不如說是更像「親人」那類感情。

  齊漱玉是他的師妹,在他的眼中,她始終像是一個不會長大的小妹妹。

  姜雪君更是從小就和他在一起的,他們分別之時,姜雪君也才不過是個八九歲的小女孩。

  不錯,這十年來他沒有一天不思念姜雪君,他還記得兒時的「盟誓」,他要娶姜雪君為妻,但這種執著的感情,是為了追求一個失落了的童年舊夢,還是為了在一個偶然的事件中,他們有了相同的命運呢?如今他們都已是家破人亡,而姜雪君的家破人亡,卻是受到他家的牽累的。

  他從未懷疑過自己對姜雪君的感情,但他也從未想過這是哪一類的感情。

  當然他對這個古怪的少女,更是根本還談不上有什麼「感情」,但最少已是因為她的「古怪」而引起他的好奇了。

  這少女有獨特的性格,而性格突出的人,總是比較容易吸引別人的。

  衛天元想起這個古怪的少女,不覺心中苦笑,「想不到我出道以來,第一次吃了別人的虧,竟然是敗在一個女子手上。」

  他出道的日子不算長,不過三年多點,但會過的武林高手可真不少,縱然不能說是每戰必勝,但強如崆峒派的掌門一瓢道人、揚州大俠楚勁松這些鼎鼎大名的人物,也不過和他打成平手而已。想不到和這少女比劍,他卻竟然輸了一招。

  「嗯,這可真是不打不成相識了。」衛天元心裡想道:「其實我不只是比劍輸了一招,鬥智也似乎是輸了她一招了。如今我不就是在她安排之下進入京城麼?」

  隨即他又啞然自笑,「說什麼不打不成相識,她倒是識得我的,我可還沒有資格說是和她相識呢!」

  老騾破車,巔簸而行,他的心情也好像騾車一樣起伏不定,不知不覺已是抵達都門了。

  抵達都門,已是入黑時分。距離城門關閉的時間,不過半個時辰。

  幸而把守城門的兵士和那駕車的老漢相識,那兵士問道:「王老頭,你怎的這樣晚才進城,瓜菜還有人買麼?」

  老頭答道:「騾子老了,車也破了,幾乎打它一鞭,它才走一走,沒辦法。只能這個時候才到了,反正不是什麼上價瓜菜,整車賣給菜行讓他們做醃瓜泡菜用吧,這幾錢銀子,給你買酒喝,意思意思。」

  這麼晚進城賣菜本來是會引起懷疑的,好在他們相識,那把守城門的兵士收了酒錢也就放他們進城了,連搭順風車的衛天元也沒加以盤問。

  在京城裡約莫再走了一個時辰,走過大街,穿過小巷,最後那老頭把騾車在一家人家門前停下,這時天色早已黑了。

  王老頭只是作個手勢,叫衛天元下車,指一指那幢房屋,示意叫他自己進去。衛天元一下車,他就走了,什麼話都沒說。

  這幢房屋有朱漆的大門,門口還有一對石獅子,看來像是富貴人家的屋子。

  衛天元用少女給他的那把鎖匙一試,果然大門就打開了。

  大門打開,但衛天元卻是不禁有點躊躇,沒有立即進去。

  他突然想道:「我為什麼這樣相信那個少女?」

  要知他的父親就是給朋友出賣的(這個朋友他差不多可以斷定是徐中嶽了),自從父親被害之後,他早已養成了不敢輕易相信人的習慣了。

  但現在他卻任從這個古怪的少女的擺布,何以會這樣相信她,連他自己都覺得有點莫名其妙。

  「不錯,她穿了姜雪君的衣裳來見我,她見過雪君是可以相信的。她沒有傷害雪君,或者也還可以相信。但師妹落在妖人之手一事,可就不能無疑了。」

  他繼續想下去:「白駝山的妖人和爺爺曾有過節,即使漱玉不知此事,至少她也會知道她的爺爺與白駝山的人從無來往。她怎能認白駝山主的老婆做義母?又即使她不知道是白駝山主的老婆,但可以認作義母的總也得有足夠的交情呀,她們的交情又是如何建立起來的?」

  他疑團難釋,又再想道:「這只是那古怪少女的片面之辭,她又拿不出證據,證明齊漱玉落在妖人之手,我該不該相信她呢?」

  不錯,他可以去震遠鏢局向湯懷遠求證,但湯懷遠是和翦大先生、徐中嶽聯名發出英雄帖的人,他們做的這件事正就是為了對付他的!雖然他也猜想得到湯懷遠這樣做是有不得已的苦衷,但他又怎能絕對信任湯懷遠呢?倘若他不能相信那個少女,湯懷遠就更加不能相信了。因為,最少到現在為止,他對那少女僅止於懷疑而已,尚未發現那少女對他含有敵意;而湯懷遠的公開身份,卻是站在他的敵人那一邊的。

  而且踏不踏進這間屋子,這是必須馬上決定的!

  倘若是他一個人,那還好辦,但他是帶著人質的。

  他怎能在三更半夜,拖著被他點了穴道的穆良駒去找客店投宿?到客店投宿都不可能,更不用說跑去震遠鏢局以求容身之地了。

  大門已經打開,沒人出來迎接,也看不見裡面有一點燈光。

  即使那少女說的有關她師妹的事情是真,卻又焉知這座屋子內不是布有陷阱?

  他凝神細聽,也聽不出屋子內有任何聲息。

  看來這是一間古大屋,而這間大屋也像那個古怪少女一樣神秘莫測!

  片刻之間,衛天元轉了好幾次念頭,終於還是決定冒這風險。

  說也奇怪,他雖然找不出可以令得自己相信的理由,但在他的心裡還是相信那個行徑古怪的少女的。

  在目前的情況之下,他也找不到別的地方可以容身,縱然他的心裡還有許多解不開的疑團,他也只能相信那個少女了。

  他抱起穆良駒踏進屋內,隨手關上大門。

  走過天井,踏上十多級的石階,他進入一間空闊的屋子。「空闊」當然只是憑感覺的,屋子裡黑黝黝的,他根本就不知道是有多大地方,但憑感覺判斷,似乎是個大客廳。

  他把穆良駒放了下來,摸出隨身攜帶的火石。

  「刷」的一聲,火石打出火光。

  火光一亮,登時把他嚇了一跳!

  屋子有一個人!

  這個人大馬金刀的坐在客廳的正中,臉上有交叉穿過的兩道傷疤,可怖的還不僅是這道傷疤,而是這人陰森的模樣活像一個殭屍!

  火光一亮,這「殭屍」開口了。

  「你來了麼?我等你好久了!」說話的口氣也是冷冰冰的。

  衛天元嚇了一跳,喝道:「你是誰?」

  那人沒有回答,卻先問道:「你以為我是誰?」

  衛天元哼了一聲,說道:「我看你是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這個木然毫無表情、神氣像個殭屍的人居然笑了一笑,說道:「你說得不錯,我的確是個死過幾次的,最近才從墳墓里爬出來的死人!」

  衛天元一向膽子很大,不知怎的,此時也覺心裡發毛,喝道:「別胡扯,你究竟是什麼人?」

  那人淡淡說道:「你不用知道我是誰,我知道你是誰就行了!」

  衛天元道:「是誰叫你來這裡的?」只道這個怪人是那少女的朋友,心想:「那少女的行徑如此古怪,她有一個古怪的朋友,那也不足為奇。」

  那人說道:「我不是早已對你說過麼,我是來這裡等你的。你喜歡來就來,用不著聽別人的命令!」

  衛天元道:「你等我做什麼!」

  那人忽然把一捆繩子擲在衛天元面前。

  衛天元道:「這是什麼意思?」

  那人說道:「這是用牛筋搓成的繩子,我想你一定懂得怎樣用繩子來反縛自己的雙手吧!」

  衛天元聽見了這樣荒謬的要求,大笑說道:「你要把我縛起來,你也該親自動手呀!怎能叫我反縛自己?」

  那人說道:「因為我不能親手縛你。」

  衛天元道:「你的手有毛病?」

  那人說道:「沒有。」

  衛天元道:「那就一定是你的腦筋有毛病了,天下豈有叫人反縛自己的道理?」

  那人說道:「你的爹爹有沒有叫你自己打過自己的手心?」

  衛天元怒道:「豈有此理,你敢討我的便宜?」

  那人說道:「不錯,我不是你的父親,也並非因為你做錯了事才要責打你。但以你我的身份而論,我若親手縛你,那也是有失我的身份的!」

  衛天元冷笑道:「你是什麼身份,總不會高過穆志遙吧?穆志遙要縛我,他也得自己動手!」原來他是把這個人當作穆志遙派來的鷹爪了。

  那人冷笑道:「穆志遙是什麼東西,也配和我相比?你真是豈有此理,你以為我是他派來的嗎?」

  衛天元怔了一怔,心裡想道:「這人口氣好大,但依此看來,他的身份大概也不止於只是穆志遙的鷹爪。」要知此人倘若是穆志遙的下屬,他當然是不敢如此出言輕蔑他的上司的。

  殊不知那人在冷笑中,卻也有幾分內愧。原來他雖然看不起穆志遙,但這次他要活捉衛天元,卻也是要送給穆志遙的。不過不是由穆志遙直接命令他,衛天元也不是由他送去給穆志遙而已。

  這個人不是別人,正是齊漱玉的父親齊勒銘。他受了白駝山主夫妻暗算,唯一的女兒亦已落在他們手中,他是迫於無奈,只能拿衛天元去交換女兒。

  宇文夫人已經給了他酥骨散的解藥,他的功力是恢復了。不過另一種下在他身上的毒是三個月後才發作的,宇文夫人卻是必須在得到衛天元之後才肯給他解藥。其實,他的女兒落在他們夫婦手中,即使宇文夫人不用這個辦法來威脅他,他也不能不聽命於他們夫婦的。

  衛天元哪裡想得到這個要他自縛雙手的人竟然是師妹的父親!

  不錯,他可以斷定這個人不是穆志遙的手下,但不是穆志遙的手下,並不等於就不是他的敵人。這個人可能是皇帝寵信的大內高手,也可能是他的仇家請來對付他的。

  衛天元心頭火起,冷笑說道:「我不管你是什麼身份,你要我反縛雙手也行,但得依我一個條件。」

  齊勒銘似乎也想不到他會這樣回答,愕了一愕,說道:「什麼條件!」

  衛天元道:「把你的一對眼珠子給我挖出來!」

  齊勒銘哈哈笑道:「這樣交換也算公平,我要你反縛雙手,你就要我自挖眼珠。不過,你為什麼要我挖眼珠而不是叫我割耳或自斷雙手呢?」

  衛天元道:「因為你有眼無珠,你知不知道我平生也是從來不肯屈服於人的嗎?不管那人是誰,天王老子也不行!」

  齊勒銘道:「好,有志氣,有志氣,那麼咱們打一個賭如何?」

  衛天元道:「怎樣打賭?」

  齊勒銘道:「只要你能夠接我十招,我就自挖眼珠,要是你接不下,你就得反縛雙手!」

  衛天元在「劃出道兒」的時候,心裡還著實有點害怕,害怕這人若是真的敢於自挖眼珠,那時他為踐諾言,豈不是要自縛雙手,任憑對方處置?

  待聽得齊勒銘這麼一說,衛天元這才放下心上一塊石頭,冷笑說道:「你要在十招之內將我打敗?」

  齊勒銘道:「不錯,要是你能夠接到第十一招,就算你贏。但我可得有言在先,我知道你是不肯自己認輸的,所以我說要在十招之內將你打敗,就是真的要把你打敗!」

  衛天元忍住怒氣,說道:「什麼叫做真的打敗?」

  齊勒銘道:「這就是說我可能將你打傷,但你放心,我不會傷你性命。」

  衛天元氣極大笑:「我從來沒有見過像你這樣狂妄的人,好吧,那咱們就在十招之內,一決死生便了。」

  齊勒銘道:「你以為我是狂妄麼,你焉知我不是對你的一番好意?」

  衛天元心頭一動,想起那古怪少女說的那個白駝山主的幫手,「她說我決計抵擋不了那個人十招,她說的那個人莫非就是眼前這個怪物?這回可真是上了她的大當,墜入她的陷阱了。」

  衛天元只道齊勒銘是和那少女串通好了來對付他的,於是哼了一聲,說道:「原來你還是對我的一番好意麼,真是盛情可感了。好,那麼我也給你一個人情。」

  齊勒銘一怔道:「你要給我什麼人情?」

  衛天元道:「我若能夠接滿你的十招,我只要你挖一隻眼球,另外一隻眼球則只要你用一句話來交換。」

  齊勒銘道:「哦,你想要我用什麼話來換?」

  衛天元道:「說出齊漱玉是在什麼地方!」

  齊勒銘變了面色,喝道:「我不知道你說的這個人,你以為我是誰?」

  衛天元冷冷說道:「你以為我不知道你是什麼人嗎?不錯,我是不知道你的姓名來歷,但我知道你是白駝山主的幫凶,是幫他害我的師妹的。」

  齊勒銘鬆了口氣,故意說道:「原來你說的這位齊姑娘就是你的師妹麼,你很喜歡她是不是?」

  衛天元喝道:「不要你管!」

  齊勒銘道:「但聽你的口氣,你此來好像就正是要為了救她的,對嗎?」

  衛天元道:「不錯,我拼了性命,也要將她救出你們的魔掌,我劃出的道兒你依是不依?」

  齊勒銘鬆了口氣,哈哈笑道:「反正你是決計接不了我的十招的,你說什麼,我都答應,來吧,來吧!」

  衛天元雙掌交錯,作勢出擊,冷笑說道:「好,我倒要看你如何能夠在十招之內將我真的打敗!」

  齊勒銘忽地說道:「且慢!」

  衛天元道:「你不是催我動手麼,還等什麼?」

  齊勒銘道:「我知道你在齊家的武學之中,以劍法學得最好,你因何不亮劍?」

  衛天元道:「我以為你是想和我比試拳腳功夫。」原來他見齊勒銘雙手空空,按江湖上的比武規矩,對方沒有兵器,他自是不能占這便宜,以免給對方輕視。

  齊勒銘哈哈笑道:「當今之世,需要我拔劍才能和他動手的,大概也數不上十個人,你還不在這十個人之列。小伙子,我勸你還是別要逞能的好,否則你更加不是我的對手。」

  衛天元認定他是白駝山主一黨,心裡一想,「他是來捉我的,萬一輸了給他,我還要自縛雙手,這樣恥辱,我如何能夠忍受?他如此驕狂,想必也有幾分本領,對付白駝山的妖人,我又何須講究什麼江湖規矩?」

  他急於去救師妹,要知道師妹的下落,首先就得接滿這人的十招,他暗自思忖,即使是「爺爺」以一雙肉掌接他的劍,也決計不能在十招之內將我打敗,這樣的便宜樂得去撿。於是刷的拔出劍來,喝道:「好,這可是你自己說的,但我有言在先,我的劍上可沒長眼睛!」

  齊勒銘笑道:「小伙子,你有本事儘管傷我,我死而無怨,別多說了,快出招吧!」

  衛天元心道:「這是你自己找死!」挽了一個劍花,一招「白虹貫日」就刺過去。

  「白虹貫日」是剛勁的劍招,別的劍法雖然也有此招,卻無齊家劍法的凌厲。一出手劍光便有如匹練一般,當真像是一道白虹,刺向對手胸膛。

  齊勒銘喝道:「我手中無劍,實是有劍,你小心了!」喝聲中左掌一撥,右掌一托。衛天元出手是夠快的了,不料他出手更快,衛天元是劍術的大行家,見他如此出手,大吃一驚,連忙移形易位,倒縱變招。

  原來齊勒銘說的「手中無劍,實是有劍」,倒並非故弄玄虛。他使的確實不是掌法而是劍法。他的一雙手都是劍,左掌一撥是劍法中的「撥草尋蛇」,右掌一托是劍法中的「橫雲斷峰」。

  「撥草尋蛇」本是極其普通的招式,但齊勒銘以掌代劍,使將出來,卻是當真有其化腐朽為神奇的功效,把一招極其尋常的招式,變得大大出人意表之外的「奇招」了。「撥草尋蛇」是試探對方虛實的「虛招」,「橫雲斷峰」則是甚為剛勁的實招,一虛一實,配合得恰到好處,衛天元若不是見機得早,忙即退步變招,手中的長劍,非給他奪去不可。

  衛天元大驚之下,這才知道對方的武功果然是深不可測,比起他原來的估計,還要高明得多。

  要知俗語有云:「一心不能二用。」單劍有單劍的招式,雙劍有雙劍的招式,但即使是用雙劍的人,也很難在同一的時間,雙劍各自使出不同的招式的。更何況以掌代劍,而又居然配合得這樣妙到毫巔!

  「別的武功未知,單以劍法而論,這人的劍法倒的確似乎是比爺爺的劍法還更神妙!」衛天元心裡想道。

  心念未已,只聽得齊勒銘已是贊了一個「好」字,哈哈一笑,說道:「你的劍法果然學得不錯,只可惜稍欠沉著。」

  齊勒銘的贊好,確也是出於衷心的。他以掌代劍,使出這樣奇妙的怪招,本以為衛天元是決計避不開的,哪知還是給他避開了。

  但在齊勒銘是由衷之言,聽在衛天元的耳中,卻是不禁面紅耳熱了。

  「這是第一招,你不必分心記數,我給你記下來了!」齊勒銘道。

  衛天元哼了一聲,說道:「多謝指教」,一個移形易位,轉身發招,第二招已是劍掌兼施的殺手!齊勒銘說他剛才的劍法不夠沉著,他倒也真的能夠虛心接受,這第二招劍掌兼施,穩中帶狠,果然是比第一招厲害得多。

  他在劍中夾掌,還有一個企圖,那是準備齊勒銘仍然以掌代劍之時,他的掌法就可破齊勒銘的「劍法」,因為以掌代劍,那是要用指尖來代替劍鋒的,指尖之力當然抵擋不了掌力的一拍。故此嚴格來說,他的所謂「破」乃是破以掌代劍的「劍法」,要是齊勒銘手中也拿著一把劍,效果當然是適得其反了。

  哪知他的企圖還是逃不過齊勒銘的眼睛。當他一掌拍下之時,齊勒銘也突然化指為掌,以掌對掌,以「劍」對接,硬接了他這一招。

  雙掌相交,「蓬」的一聲,衛天元倒退三步,齊勒銘只是晃了一晃。

  雖然只是身形一晃,已是令他大感意外了。

  原來齊勒銘因為自小聰明過人,父親教他什麼,他一學就會,以致聰明反被聰明誤,不肯痛下苦功,基礎功夫就打得不夠紮實。他認真練武,還是在他離家出走,大受挫折之後的事情。衛天元的資質或許比不上他,但卻勝在自小就下苦功,基礎比他鞏固。

  不錯,以他現有的內功造詣而論,也還是勝過衛天元的,但卻也相差不太遠。

  他這一掌已經用了八成功力,哪知衛天元只是倒退三步,並沒跌倒,他暗自想道:「我在他這樣年紀的時候,功力恐怕只有他目前的一半。劍法和掌法也未必就勝得過他。怪不得爹爹把平生的希望,都寄托在他的身上了。唉,我小時候得不到爹爹的歡心,那也是有原因的,我是太過令爹爹失望了。」

  他的感情十分複雜,禁不住說道:「齊家找到你這樣的傳人,唉——」

  他似乎不知怎樣說下去才好,忽地一聲長嘆,疊聲說道:「可惜,可惜!」

  衛天元怎知他的心思,怒道:「我打不過你,並不是齊家的武功比不上你,你可惜什麼?」

  齊勒銘黯然說道:「你誤會了,我並不是因為你學的功夫不行,覺得齊家沒有一個好徒弟而可惜的。恰恰相反,正因為齊家的衣缽傳人非你莫屬,我才覺得可惜。」

  要知齊勒銘雖然早已和父親脫離關係,而他目前的所學,也早已超出家傳的武學範圍,但無論如何,他還是希望齊家的武學能夠流傳下去,發揚光大的。但「可惜」的是,他雖然明知將來能傳齊家武學的人,非衛天元莫屬,而他卻不能不把衛天元捉去給白駝山主夫婦交換自己的女兒。

  他當然也猜想得到,衛天元一到了白駝山主夫婦的手上,他們一定會把衛天元拿去獻給穆志遙。衛天元是欽犯的身份,到了穆志遙手上只怕是性命難保了。

  這麼一來,他豈不是要毀了他齊家的衣缽傳人!

  但若不犧牲衛天元,又如何能令自己的女兒脫出魔掌?衛天元不知他的心思,只道他是說風涼話兒,大怒說道:「我學到手的不過是齊家武學的皮毛,卻也未必見得十招之內就輸給你,你也不必手下留情,我和你拼了!」

  齊勒銘苦笑道:「你要拼命,我也沒有辦法,好,你來吧!」

  衛天元飛身撲擊,劍勢有如長江大河,滾滾而上!

  這一招叫做「雲麾三舞」,一招三式,每一式又暗藏著幾個變化,當真可說得是奧妙無窮。齊家劍術的精華,差不多都已包括在這一招三式之中。

  而且還不僅是齊家劍法的絕招而已,更可怕的是衛天元這種打法。

  齊勒銘要破他這一招不難,難的是如何避免兩敗俱傷。

  不錯,他的功力比衛天元高,出手比衛天元快,「雲麾三舞」雖然奧妙,但所有的變化,他也都瞭然於胸,若然他用重手法制敵在先,一下子就可以要了衛天元的性命。衛天元保不住性命,他當然是可以避免受傷了。

  但這只是他避免受傷而已,衛天元卻非但不免受傷,連性命也可能失掉的。

  齊勒銘避無可避,哼了一聲,冷笑說道:「小子,真的要拼命呀!」在劍光籠罩之下,倏地中指疾彈。

  一彈之下,劍光流散,衛天元虎口酸麻,寶劍幾乎脫手。

  衛天元大吃一驚,不由自已的又是倒退三步,暗自想道:「怎的這人用的彈指神通功夫,和我的所學竟是大同小異?論功力,他似乎不及爺爺,倘若爺爺用這一招,我的劍非脫手不可,但我和爺爺試招,又怎能用兩敗俱傷的打法?倘若我用這種打法,爺爺卻就不一定能夠彈個正著了。論指法,這個人的彈指神通倒似乎比爺爺更為高明了!」

  殊不知衛天元固然暗暗吃驚,齊勒銘也是心裡叫了一聲「好險!」剛才他這一彈,倘若差之毫厘,實是不堪設想。

  齊勒銘吁了口氣,說道:「好,這已是第五招了,還有五招,你好自為之吧!」

  他這樣說,大出衛天元意料之外,令得衛天元不禁為之一愕:「怎的他竟然要讓我占他的便宜?」

  要知「雲麾三舞」雖然一招三式,但在劍法中只能算是一招的,現在齊勒銘居然算作三招,那不是大大便宜了他嗎?

  衛天元哼了一聲,說道:「你算作三招也好,算作五招也好,反正我這條性命是豁出去了!」劍鋒疾轉,劃出一個圈圈,又是一個圈圈,大圈圈套著小圈圈,斜圈圈套著正圈圈,瞬息之間,無數劍圈朝著齊勒銘套下!

  齊勒銘吃了一驚,心中甚為詫異:「這是什麼劍法,爹爹可沒教過我!」

  原來這是齊燕然晚年所創的一套劍法,這套劍法一共只有七招,是從天山劍法中的大須彌劍式變化出來,大須彌劍式是天山派的鎮山之寶,本來是不肯傳給外人的,只因天山派一個弟子,曾經受過齊燕然救命之思,齊燕然又願意拿他名震江湖的「彈指神通」功夫和他交換,這個天山派弟子方肯答允。不過,卻還是附了一個條件,這大須彌劍式只許齊燕然學,不許齊燕然拿來使用。他之所以要提這個條件,那是因為怕「私自授受」的秘密泄露出去,給本門師長知道,他就難免要受重罰了。

  齊燕然是被尊為一代武學宗師的人物,當然也不願意照搬別人的劍法,立即便答應了。

  不過由於大須彌劍式實在奧妙無窮,齊燕然經過許多年潛心研究,方始能夠變出新招。新招吸收了大須彌劍式的精華,但劍式則已大有分別。而且在「劍理」方面,他也有了新的創造。甚至可以說是已經超過了「神似」的境界,的的確確,是他自創的一套劍法了。

  最大的不同是,大須彌劍式是以守為主的,他的這套劍法則是以攻為主的。但攻中有守,守中有攻,他本人已經練到了不求守而自守,不求攻而自攻的地步。隨意揮灑,都是攻守兼施的妙著。不過,雖說是「攻守兼施」,攻勢在每一招中都占到七成。

  衛天元還沒有達到這樣境界,他索性絲毫不取守勢,不但每一招都是百分之百的攻勢,而且每一招都是兩敗俱傷的劍法!

  齊勒銘從未見過這套劍法,霎時間也不禁給他攻得手忙腳亂。

  但齊勒銘畢竟是天下數一數二的武學大行家(在武學見識方面,可能他還稍遜於他的父親;但倘若真箇交手的話,他的父親恐怕也未必能勝他了),只應付了兩招,他已看出了衛天元這套劍法的漏洞。

  他搖了搖頭,說道:「這套劍法本來是足以比美天山派大須彌劍式的上乘劍法,你只知狠攻,可糟蹋了這上乘劍法了!」

  雖說是有漏洞,但這套劍法他當真還不知道要如何應付才好。

  不錯,他可以抓著漏洞進攻。但劍法如此狠辣,而且由於本是上乘劍法,漏洞也有後著彌補,且是一現即逝的。他必須當機立斷,狠攻對方破綻。亦即是說,他決不能手下留情,若他從漏洞進攻,不下重手法的話,衛天元不受重傷,他就要受重傷了!

  衛天元一聲冷笑,對他的「指正」不理不睬,接著來的又是兩招從大須彌劍式中變化出來的劍法!

  已經是第九招了!

  怎麼辦呢?殺衛天元呢還是不殺?

  重手法一擊之下,衛天元必受重傷無疑,甚至不僅重傷,更可能立即斃命!

  不錯,把衛天元捉去送給白駝山主,衛天元也可能被殺害的,總要比親手殺他「好過」一些。

  他好像看見了父親含淚的眼睛!

  衛天元是他的父親一手調教出來的,和他的女兒一樣,都是他的父親疼愛的人。甚至衛天元在他父親心中的地位比他的女兒還更重要!

  因為衛天元是他父親寄望最大的人,齊家武學的衣缽傳人非他莫屬!

  他若殺了衛天元,他的父親還能原諒他嗎?

  但倘若不殺衛天元,他就要實現諾言,挖掉一隻眼珠!

  難道他還能夠向衛天元求饒悔約?

  更重要的是,不殺衛天元就不能得回自己的女兒。

  怎麼辦?怎麼辦?

  已經是第九招,不能再猶疑了!

  在霎那間,他轉了好幾次念頭,終於一聲大喝,雙掌齊飛,使出殺手!

  古怪的少女

  三更時分,姜雪君來到了什剎海的湖邊。

  月光如水,水面無波,有如明鏡。

  姜雪君的心頭可是不能像湖水那樣平靜。

  這是她有生以來,第一次赴一個陌生人的約會。

  她也不知道她為什麼會這樣相信那個古怪的少女。

  「她約我到這裡來做什麼?聽她的口氣似乎可以帶我去見一個人,那個人會是元哥嗎!」

  正在她思疑不定之際,那個古怪的少女突然在她面前出現了。單身一個,沒有她的元哥!

  這少女一出現就微笑說道:「你一定很失望了,是嗎?」

  姜雪君面上一紅,說道:「你這話可說得古怪,因何我要失望?」

  少女噗嗤一笑,說道:「別裝蒜了,你心裡想見的是誰,還瞞得過我嗎?可惜你只見到我這個冒牌的飛天神龍。」

  姜雪君不置可否,只道:「你為什麼要冒充衛天元?」

  少女說道:「因為我要做他的身外化身。」

  姜雪君道:「我不懂你的意思。」

  少女說道:「慢慢你就會懂的。我先問你,你想不想今天晚上就見到衛天元?」

  姜雪君知道她的古怪脾氣,不敢故作矜持,立即問道:「他在哪裡?」

  少女說道:「別著急,我會帶你去的。不過,我還想請一個人與你同去,你願不願意?」

  姜雪君道:「你是主,我是客。你喜歡約誰就約誰,何必問我?要問你也只宜問衛天元。」

  少女笑道:「這個人正是衛天元希望我能夠替他找去的。不過我卻有點害怕你不願意見到這個人。」

  姜雪君道:「這個人是誰?」

  少女說道:「是衛天元的師妹齊漱玉。」

  妻雪君又驚又喜,說道:「誰說我不想見她,我正想打聽她的消息呢。可我又不敢到震遠鏢局打聽。要是你能夠替我約會她,那是最好不過!」

  少女說道:「和她一起去見衛天元,你也願意嗎?我要你說心裡的話!」

  姜雪君有點奇怪,又有點著惱。奇怪的是,這少女竟然似乎知道一些他們三人之間感情上的糾紛;著惱的是,這少女卻未免把她看得太過氣量淺窄了。

  「他們是師兄妹,從小就在一起的。要是你只能容許一個人去見衛天元,這個人就應該是她而不是我。我怎會不願意和她同去?」姜雪君道。她要成全衛齊二人的心意,亦已盡在不言中了。

  少女點了點頭,說道:「我相信這是你的真心話,那麼這件事情,我就拜託你了。」

  姜雪君怔了一怔道:「什麼事情?」

  少女說道:「就是去找齊漱玉的事情呀。本來是衛天元要我做的,但我不方便去,你肯替我去把她找來嗎?」

  姜雪君道:「她在哪裡,你告訴我,我馬上去。」

  少女說道:「你不要心急,聽我把話說清楚了再去。」

  姜雪君道:「好,那你趕快說吧。」

  少女說道:「她不是一個人住的,你到那個地方,不能一開口便說是要找她,你要先行求見一位宇文夫人。」

  姜雪君問道:「這個宇文夫人是什麼人?」

  少女說道:「是她的義母。」

  姜雪君鬆了口氣,笑道:「我還以為她是落在了壞人的手中,已經被軟禁起來呢。原來是她的義母。」

  少女說道:「你的猜想,其實也離事實不遠。」

  姜雪君吃了一驚,說道:「如此說來,她的義母原來還是一個壞人了?那她為什麼會認這個宇文夫人做義母?」

  少女說道:「我也不很清楚,但猜想她是被騙的。不過你也不用為她太擔心,據我所知這個宇文夫人對她還算不錯。」

  姜雪君道:「這個宇文夫人騙她做什麼?」

  少女說道:「我不想胡猜,你也無須知道這許多事情。我想說的只是,你去見這位宇文夫人可能冒一點風險的,你願不願意為齊漱玉冒這風險?」

  姜雪君是一個已經有相當豐富的江湖閱歷的人,心裡想道:「這個古怪的女子,她知道的事情一定比她口裡說出來的事情多,不過她不肯告訴我罷了。我該不該相信她呢?」

  她權衡利害,若不相信這女子的話,又怕齊漱玉當真是非她救援不可,心裡想道:「她昨晚冒充飛天神龍,間接也幫了我的大忙,我被逼和徐中嶽成婚那天,她又是幫衛大哥說話的,說不定她當真是衛大哥的朋友。」

  她抱著「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的心理,終於決定冒這風險。

  「好,我願意去。請你告訴我那個地方吧。」姜雪君道。

  少女用手一指,說道:「你從這座橋上走過去,走到那個小島上,島上有一間古老大屋,宇文夫人就住在那兒。不過,你還要等一等。」

  姜雪君心急如焚,說道:「還等什麼?」

  少女笑道:「你忘記我借了你一套衣裳嗎?這套衣裳我不能還給你了,不過我可以用另一件衣裳和你交換。」

  姜雪君一看,她拿出來的竟是一件男子的上衣,不覺怔了一怔,說道:「我要男子的衣裳做什麼?」

  少女說道:「因為你可以用這件衣裳去換人!」

  姜雪君吃了一驚,說道:「這是誰的衣裳?」

  少女說道:「這個人是宇文夫人看得比齊漱玉還更重要的!」

  姜雪君道:「但只憑他的衣裳就可以把齊姑娘換回來嗎?」

  少女說道:「當然不是只憑這件衣裳,但有了這件衣裳,她才肯相信你的話,其實還是以人換人的。」

  姜雪君恍然大悟,說道:「哦,我明白了,這件衣裳的主人,想必是已經落在你的手中?」

  少女說道:「不,是落在你的衛大哥手中。不過,這一點你卻是無須明白告訴她了。」

  姜雪君道:「那我怎樣對她說?」

  少女面授機宜之後,笑道:「這宗交易,咱們是占了絕對上風。你堅持她先放人,料想那宇文夫人也不敢不依的!」

  哪知事情的結果,卻不如這少女所料。

  姜雪君找到那間古老大屋,拉起門環,敲了三下。

  一個老僕人只把大門打開半扇,看了看姜雪君,冷冷問道:「你找誰?」

  姜雪君道:「我是來求見宇文夫人的。」

  那老僕人面色一沉,說道:「姑娘,你找錯地方了。這裡並沒有……」

  但姜雪君不待他把話說完,已是搶著說道:「不會錯吧,那個人叫我把禮物送來這裡,他是說得非常清楚的。這裡也只有這一間古老大屋。」

  老僕人本是想關上大門的,此時似乎吃了一驚,連忙問道:「你是代人送禮物來的嗎?」

  姜雪君道:「是呀。我並不認識宇文夫人,只是替人送禮物給她的。」

  老僕人道:「那個人是誰!」

  姜雪君道:「我不知道。我知道的只是那個人是剛從西山回來的。」

  此言一出,老僕人聳然動容,把門打開了。

  「對不住,我有點撞聾,聽得不大清楚,你要找的是什麼、什麼夫人?」

  姜雪君大聲道:「是宇文夫人!」

  老僕人作出恍然大悟的神氣,拍一拍腦袋,說道:「不錯,不錯,我想起來了,有一位宇文夫人是敝主人的遠親,前幾天來的。剛才我聽得不大清楚,以為你是要找我家主人,那就錯了。我家主人不是複姓的。」

  姜雪君明知他是要替自己掩飾,便微笑道:「你想起就好,那麼現在你可以帶領我去見這位宇文夫人了吧?」

  老僕人忙不迭地說道:「當然可以,當然可以。請隨我來。」

  宇文夫人和她的兒子宇文浩在密室中接見她。

  宇文浩震於她的美色,不覺呆了一呆,心想:「這樣美貌的姑娘,當真是我自出娘胎從未見過的。齊漱玉長得也算不錯了,她比齊漱玉還美得多。難得她送上門來,可不能輕易放過她了。」

  「他是小兒,單名一個浩字。浩兒,客人來了,你傻頭傻腦做什麼,還不幫我招呼客人?」宇文夫人說道。

  宇文浩嘻皮笑臉地說道:「什麼風把月殿的嫦娥也吹來了,請恕我失禮啦!」

  姜雪君板起臉孔不理會他。

  宇文夫人佯嗔道:「浩兒,別胡說八道,快給客人倒茶。」

  姜雪君落落大方的和宇文夫人見過了禮,說道:「小女子的來意想必令仆已經稟告夫人?」

  宇文夫人道:「聽說你替人送一件禮物給我,是嗎?」

  姜雪君道:「不錯,就是這件禮物。」

  宇文夫人一見穆良駒那件外衣,不覺定了眼睛。不過,若是比起她的兒子,她還算是比較鎮定得多。宇文浩一見,則是不禁臉上變色,他捧著的茶杯,杯中的茶潑了一半。

  宇文夫人把那件外衣翻來覆去看了一陣,說道:「禮尚往來,你那位朋友送來這份厚禮,想交換什麼?」

  姜雪君道:「聽說有一位齊漱玉姑娘住在這裡,我的那位朋友想見她一面。可否讓齊姑娘和我一起回去?」

  宇文夫人道:「對不住,這件禮物我還要請人鑑定一下。你別笑我市儈,交換禮物,最好是彼此都不用吃虧。這件禮物若然不是贗品,這宗交易就可商量了。」

  姜雪君道:「我懂。要公平交易,當然得講究貨真價實,夫人儘管叫人來看貨議價吧。」

  宇文夫人道:「浩兒,叫你的爹爹來。」

  宇文浩似乎心神未定,忽地衝口而出,說道:「不用叫爹爹來看了,這件衣裳,我也曾經見過的,的確是穆大公子的衣裳!」

  宇文夫人瞪兒子一眼,這倒不是怪她的兒子不該說出誰是衣裳的主人(在她的想法,姜雪君既然是受託來送「禮物」的,當然不會不知道這件衣裳的來歷),而是惱怒她的兒子不懂她要把丈夫請來的用意。

  「見過又怎麼樣?你怎知道穆大公子那天穿的就正是這件衣裳?但我知道你那天並沒見過穆大公子。」宇文夫人說道。

  姜雪君是個聰明女子,一聽得「穆大公子」這四個字,登時醒悟:「敢情他們說的穆大公子,就是御林軍統領穆志遙的大兒子穆良駒?」

  心念未已,果然便聽得宇文浩說道:「我那天雖然沒有見過穆大公子,但穆統領前兩天派了一個人來求爹爹幫他的忙,幫他查訪失蹤的兒子,那個人仔細的描繪穆大公子那天所穿的衣服和這件衣裳正是一一相符。那天你沒在場,我可是在場的。」

  姜雪君喜出望外,暗自想道:「原來果然是穆良駒已經落在衛大哥的手中,怪不得那個女子說這宗交易我們是占了絕對上風了。但為什麼她卻又不敢來呢?」

  宇文夫人暗暗罵了兒子一聲「好蠢」說道:「你懂得什麼,多一個人過目總好一些,快去叫你的爹爹來吧。」

  忽聽得一個人冷冷笑道:「你們說的話我都聽見了。浩兒,你媽說得不錯,這樣大的買賣當然應該謹慎一些,讓我來看貨色吧。」

  他一進來就向妻子打了個眼色,夫妻倆作了會心的微笑。

  姜雪君道:「這位是宇文先生吧,貨色你儘管看,但我也得有言在先,托我來做這宗交易的朋友是鐵價不二的。」

  白駝山主只看了一看,便道:「一點不錯,貨式確是真的。你看,這是他們穆家的標誌!」抖開那件衣裳,把繡在衣角上的一頭雄鷹指給妻兒看。

  宇文夫人說道:「如此看來,穆公子的確是在你那位朋友手中了,貴友大名,可否見告?」

  姜雪君冷冷說:「公平交易,各得其所,何須問及賣主姓名。」

  宇文浩忽地文縐縐說道:「久仰芳名,今日得見,何幸如之!」

  姜雪君哼了一聲,說道:「你仰我的什麼芳名?」

  宇文浩道:「姑娘豈僅只是洛陽的第一美人,依我看來,即使稱為天下第一美人亦不為過!」

  姜雪君吃了一驚,這才知道對方已經知道她的來歷。當下板起臉孔說道:「這宗交易,你們到底想不想做?我可沒有工夫陪你們瞎扯!」

  宇文夫人微笑道:「姜姑娘,你別生氣。做生意雖然不必知道對手姓名,但若是相識的豈不更好?小兒不過是對你表示仰慕之意,也並沒有得罪你啊!」

  宇文浩哈哈一笑,說道:「你不喜歡『瞎扯』,那咱們就打開天窗說亮話吧。不用你告訴我們了,我們已經知道你叫做姜雪君,你的那位朋友是綽號飛天神龍的衛天元!」

  姜雪君道:「是又怎麼樣?」

  宇文夫人道:「飛天神龍要把他的師妹換回去是不是?但他不能只憑這件衣裳就要換人啊!」

  姜雪君道:「不錯,這件衣裳只是作為憑證的信物,他是準備用這件衣裳的主人來和你們交換的。」

  宇文夫人道:「咱們不必兜圈子說話了,穆公子你帶來了沒有?」

  姜雪君道:「衛天元一見到齊姑娘,立即就會把你們所要的人放回來。」

  白駝山主道:「如此說來,豈不是要我們冒很大的風險?」

  姜雪君道:「做生意講的是一個信字,倘若你們不相信我,這宗交易就作罷論!」

  白駝山主笑道:「姜姑娘,我不但相信你,而且我也絕不擔心飛天神龍不肯放人。」

  姜雪君倒是一怔,想不到談判這樣順利,便即說道:「好,你們既然同意,那就請你們把齊姑娘交出來吧。」

  白駝山主道:「那位齊姑娘我們可以讓你帶回去,不過交換的條件可得稍為改變一下。」

  姜雪君不知他們另外有何要求,但想最緊要的是齊漱玉能夠回去,便道:「衛天元本來說過,這宗交易是鐵價不二的,但不知你們想要改變什麼條件,你們也不妨提出來,說不定我可以替他拿個主意。」

  白駝山主哈哈一笑,說道:「這件事我們本來用不著和衛天元商量的,只要姜姑娘你答應就行。」

  姜雪君莫名其妙,說道:「小事我可以作主,大事恐怕……」

  白駝山主道:「這件事根本與衛天元無關,只是和你有關的!」

  姜雪君柳眉一豎,問道:「此話怎說?」

  白駝山主道:「因為我們的交換條件變了。不錯,我們仍然可以換人,但換的不是穆統領的大公子穆良駒了!」

  姜雪君道:「是誰!」

  宇文浩忽地替他父親答道:「是你!」

  姜雪君吃了一驚,說道:「我?」

  宇文浩道:「不錯,只要你願意替代齊漱玉留在這兒,我們馬上放她回去。」

  姜雪君冷笑道:「你們沒誠意交易,那也罷了。卻當我是好欺負的麼?」

  宇文浩道:「只是交換而已,怎能說是欺負。我不但不會欺負你,我還……」

  姜雪君怒道:「廢話少說,我只問你,你們要我做什麼?」

  宇文夫人微笑道:「姜姑娘,你別生氣。不是我偏袒小兒,他要你留下也是有他的道理的。你不是來談交易的嗎,一個人換一個人也還是公平交易呀。你又何妨等待小兒把話說完了,再加考慮?」

  姜雪君冷笑道:「好,那就讓我聽聽你說的是什麼道理?」

  宇文浩道:「娘,你替我說!」

  宇文夫人笑道:「江湖兒女,無須避忌,你害羞什麼,自己說好了。」

  宇文浩道:「好,那我就自己說吧,姜姑娘,你知道齊漱玉是我的什麼人?」

  姜雪君道:「不知道。」

  宇文浩道:「她是我的義妹,也是我的未婚妻!」

  姜雪君心裡生疑:「他們是要巴結御林軍統領穆志遙的,為何又不在乎穆志遙這位寶貝兒子的生死呢?」她本來要罵宇文浩胡說八道的,但想沒有齊漱玉來和他對質,他一口咬定齊漱玉是他的未婚妻,各執一辭,也罵不出什麼道理。只好沉住了氣,希望從對方的言語之中,探出原因,說道:「她是你的什麼人也好,卻又與我何干?」

  宇文浩笑道:「怎能說是無關?你想,衛天元要我的未婚妻,我能夠平白送給他嗎?當然要一個人交換。姜姑娘,實不相瞞,我一見到你就靈魂兒往天外飄,實在是歡喜得不得了。你比齊漱玉好得多了,只盼你能夠做我的未婚妻!」

  姜雪君冷笑道:「你的靈魂兒儘管往天外飄吧,在我眼中,你只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

  她有意激怒對方,宇文浩果然給她激怒,說道:「我知道衛天元是你的情郎,你是為他背夫私奔的。哼,我都不嫌你,你倒敢說我是癩蛤蟆!我有哪點比不上衛天元?他有了齊漱玉又勾搭你,難道還值得你為他守節?」

  姜雪君道:「我不是來受你的侮辱的,這宗交易你們既然不想做,那就讓我回去!」

  宇文浩冷笑道:「回去,回去哪兒?回到衛天元哪裡嗎?我告訴你,你回去也是不能見到衛天元的了,留在這裡,說不定倒還有機會見得到他,不過,當然首先要得我們准許!」

  姜雪君心頭一震,暗自想道:「聽這口氣,莫非衛大哥已是給他們的人捉了?那個古怪的少女要我到這裡來,莫非也是一個圈套?」

  她板起臉孔,站起身就往外闖。

  宇文浩道:「往哪裡走?」身形一晃,攔在她的前面。

  姜雪君二話不說,刷的一劍就刺過去。

  宇文浩輕搖摺扇,姜雪君的劍尖碰著他的扇面,滑過一邊。這把摺扇的扇面是用很薄的鐵片做的,雖是鐵片,按說也不能擋利劍之一刺的。宇文浩用個「卸」字訣化解了她這一招,姜雪君也不禁有點吃驚:「想不到這個無賴少年居然也能運用借力打力的上乘武功。」

  她一咬牙根,變招再刺,這一劍用的可是兩敗俱傷的打法,劍勢非常凌厲,內力直注劍尖。

  宇文夫人道:「唉,何必動武?」衣袖輕輕一揮,宇文浩的折鐵扇和姜雪君的劍都被她捲去了。

  這手功夫更加厲害,姜雪君儘管動怒,也不禁呆住了,「這手功夫衛天元只怕也未必做得到。」

  宇文夫人疊聲道:「何必動怒,有話好說,有話好說!」

  姜雪君道:「還有什麼話好說?我打不過你們,只有死而已,決不受你們侮辱!」

  宇文夫人道:「姜姑娘,言重了,小兒說話,或許失當,他也不是有心欺侮你的。」

  宇文浩道:「是呀,我不過是和你談交換的條件而已……」

  宇文夫人斥道:「你不會說話,給我站過一邊吧。」

  「姜姑娘,你是替衛天元來做中間人的,說老實話,我們也的確想做成功這宗交易。不過,卻不能依衛天元劃出的道兒。」宇文夫人繼續說道。

  姜雪君板起臉孔道:「你們劃出的道兒,我不能依!」

  宇文夫人笑道:「我還沒說完呢。條件不合,可以再談。我們要的是公平交易。公平交易,當然是雙方願意才行。我們絕對不是要強迫你答應的!」

  姜雪君不知她葫蘆里賣的是什麼藥,只能「見招拆招」,說道:「夫人,你這樣說就合理了。那麼,我可以走了吧?」

  宇文夫人道:「還沒有談,怎麼就要走?」

  姜雪君道:「你們要我說多少遍?我早已說過的了,我決不答應!」

  宇文夫人道:「姜姑娘,稍安毋躁,舊話不提,現在是談新的條件。」

  姜雪君道:「還有什麼好談!」

  宇文夫人忽道:「你那位朋友呢,她是不是在外面等你回話?」

  姜雪君吃了一驚,說道:「你說什麼?我是受衛天元之託來的,哪裡還有……」

  話猶未了,宇文夫人已是打了個哈哈,截斷她的話,說道:「衛天元是否托你,我不知道。但有一點我是知道的。衛天元決不會知道我在這裡!把我的行蹤告訴你的一定另有其人,這人是誰?」

  姜雪君本來懷疑是那古怪的少女,與宇文夫人串謀,弄成這個圈套的。聽她這麼一說,倒是思疑不定了。

  宇文夫人續道:「本來你不說我們也有把握打探得到這人是誰的。但最好還是由你幫我們請她進來,只要你請到她,我們馬上放齊漱玉!」

  姜雪君閉著嘴唇不回答。

  宇文夫人道:「你不說我也猜到幾分了。是不是一個年紀和你差不多的女子?」

  姜雪君仍然不開口。

  宇文夫人冷笑道:「好吧,你不肯說,我們只有自己去請她了。我敢斷定,她一定是在外邊等你回話!」

  她說話的時候,留神看姜雪君的面色。

  姜雪君的面色沒有變,心中卻是起伏不定。

  那個古怪的少女和宇文夫人有什麼關係,是她的仇家呢,還是她的同黨呢?宇文夫人要她幫忙騙那個少女進來,是否又是另一個圈套呢?

  疑團雖多,但歸根結蒂,只有一個問題:她應該把這女子當作敵人還是當作朋友?

  她當然不能出賣朋友,但更不能上敵人的當。

  敵乎?友乎?她必須立即作出判斷了。

  「好,我和你去請她!」姜雪君轉了好幾次念頭,終於答應了對方的要求。

  宇文夫人微笑道:「你肯答應就行,用不著我陪你去吧?」

  姜雪君不覺愣了一愣,說道:「你放心讓我一個人去?」

  宇文夫人笑道:「我素來都是相信朋友的。」

  姜雪君道:「你怎知我是你的朋友。難道你不懷疑,我只是為了求自己脫身,才不能不找她來替代我!」

  宇文夫人道:「不管你有什麼目的,只要你肯答應,我就相信你不會騙我。」接著笑道:「好在你已答應,假如你剛才說的是拒絕的話,嘿、嘿、嘿……」

  姜雪君道:「那又怎樣?」

  宇文夫人道:「那我當然只能把你當作敵人,非但帶你來的這個女子要受傷,你也別想出去了。」

  姜雪君道:「為什麼那女子要受傷?」

  宇文夫人道:「我們去『請』她,料想她不肯輕易就範,說不得我們只好出手,我們一出手,那就難保不傷她了。」

  姜雪君道:「你不怕我和她一起逃走麼?這樣我固然可以平安回去,她也可以避免受你們所傷了。」

  宇文夫人道:「我已經說過,我相信你。而且不管你心中想的什麼,只要是從你口中說出來的話,我都相信!」

  說罷,叫道:「老王,你送這位姑娘出去,她只是出去一會,還要回來的。」

  「老王」就是帶姜雪君進來的那個老僕人,他似乎是留在門外等候使喚的,宇文夫人一叫,他就走進來了。

  姜雪君心裡想道:「原來她還是要派一個人監視我的。」不過宇文夫人的武功她已見過,這個老僕人料想不會比宇文夫人還更高明。

  那個古怪少女的武功她是見過的,遠遠在她之上。

  「我和她聯手,要制服這個老僕人,料想不難。」姜雪君已經打定主意了。

  哪知事情的結果又一次大出她的意料之外。

  那個老僕人開了園門,送她出去,他自己卻不走了。

  「姜姑娘,你好走。恕我不遠送了。」老僕人說道。

  姜雪君怔了一怔,說道:「你不是準備和我一起去的嗎?」

  老僕人反問她道:「你不是還要回來的嗎?」

  姜雪君道:「是呀,不過——」

  老僕人緩緩說道:「夫人只是叫我送你出去,並沒叫我和你去迎接客人。恕我偷個懶,讓我在這裡給你應門吧。」

  他不肯陪同前往,姜雪君自是求之不得。

  不過她還是不能沒有疑心,那個宇文夫人真的這樣信任她嗎?

  她只想明白其中一點,宇文夫人和那少女很可能是有「過節」,因此那個少女不肯直接去和宇文夫人商談,而宇文夫人也可能是怕引起那少女的疑心,只能讓她單獨去請她了。

  宇文夫人沒有親自出馬的道理,她想得通,但宇文夫人敢於對她如此放心的道理她就想不通了。

  但不管怎樣,沒人監視當然更好,姜雪君踏著輕快的步子,回到原來的地方。

  奇怪,那個少女卻不見了。她們本來是約好了在原地見面的。

  山坡上只有一個採茶的村姑,一個相貌十分平庸的村姑。

  她正想去問那個村姑有沒有見過那個女子,忽然就聽見一個熟悉的聲音,用陰陽怪氣的腔調說出來的男子聲音。

  「為什麼只你一個人回來,她們不肯放齊姑娘嗎?」

  村姑低頭採茶,面向著她,並沒開口。

  好在她已經知道那個古怪少女會說「腹語」的秘密,否則真會給她嚇一大跳。

  她歡喜得幾乎就要叫出來,但就在她跑過去的時候,那個採茶的村姑突然罵道:「姜雪君,想不到你竟敢出賣我!」

  就在此時,山坡又突然出現了兩個人。

  走在前頭的是個背著竹籮的老婦人,農村里常見的那種拾破爛的老婦人,跟在後面的是個挑著兩大捆柴草的老漢。

  這兩人看似老態龍鍾,出手卻快如閃電。

  姜雪君剛剛發現他們,眼前就有無數金色的光芒閃耀!

  竟然是用天女散花手法,發出來的梅花針。

  金色的光芒好像波浪一樣向那採茶的村姑捲去。

  金芒一現,那老婦人的冷笑聲也響了起來。

  「人家說你是雲中的飛鳳,嘿,嘿,你這頭飛鳳如今卻要變成落網的山雞了!」

  這個龍鐘的老婦竟然有著銀鈴似的聲音,而且是姜雪君熟悉的聲音。

  姜雪君登時明白了,原來這個「拾破爛」的老婦人不是別個,正是宇文夫人!

  要是沒聽見她的聲音,姜雪君做夢也恐怕想不到那個雍容華貴的宇文夫人竟然會是這個衣裳襤褸的老婦。

  宇文夫人一出手,姜雪君也就立即明白其中奧妙了。

  那個老僕人送她出去的時候是走得比較慢的,宇文夫人早已喬裝,和丈夫一道,從後門出去,抄小路趕在她的前頭了。

  這是比派人監視更為狠毒的手段!姜雪君原來的打算是寧願自己落入對方掌握,也要設法通知那個少女逃走的(所以她才假意答允宇文夫人的要求),哪知結果竟是弄假成真,她不想出賣朋友,結果還是出賣了朋友!

  一切疑團都打破了,但可惜明白得太遲了。

  那把梅花針雖然是向那古怪的少女射去,但卻已殃及池魚。

  在這金光一閃的霎那,姜雪君飛身閃避,但腿彎的三里穴還是給射進一枚梅花針,她跌倒了。

  耳邊只聽得叮叮之聲宛如繁弦急奏,姜雪君知覺尚未消失,聽得出這是無數細如牛毛的梅花針給刀劍掃蕩的聲音,卻不知那少女是用什麼手法。

  那麼多的梅花針她能夠掃蕩乾淨嗎?姜雪君唯有替她默禱了。

  突然聽得那少女斥道:「來而不往非禮也,妖婦,你得意得太早了!」

  轟的一聲,煙霧迷漫,姜雪君只是隱約聽得宇文夫人說了一句「班門弄斧……」就被濃煙燻得不省人事。

  她只隱約聽得「班門弄斧」這四個字。

  疑問留在心中,人已昏迷過去。

  那個古怪的少女是否能夠逃脫白駝山主夫妻的毒手呢?

  幻劍靈旗

  已經是第九招了,不能再猶疑了。

  這霎那間,齊勒銘轉了好幾次念頭,終於一聲大喝,雙掌齊飛,使出殺手。

  他這一招有個名堂,叫做「龍門三疊浪」,「龍門」是黃河水流最急的地方,這一招之內,蘊藏著三重掌力,名實相符,當真是有如龍門急浪,一個浪頭高過一個浪頭!

  衛天元的劍尖已經給他的掌力震得抖顫不定,大須彌劍式劃出來的圈圈歪歪斜斜,已經不成其為圓圈了!

  這還只是第一個浪頭!

  若果齊勒銘的掌力盡發,第二個「浪頭」就將把衛天元的長劍震飛,第三個「浪頭」勢必把他捲入了死亡的漩渦。就算僥倖不死,衛天元也必受重傷。

  衛天元早已抱了必死之心,明知前面是鬼門關,也要向鬼門關闖去!

  儘管虎口已給震得酸麻,他仍然是緊緊握著劍柄,向前徑刺。

  這一來,不啻是向鬼門關又接近一步了。

  但就在這霎那間,忽見一條黑影突如其來,而且剛好是插在他們二人之間。

  屋角雖然有一盞油燈,但本來就已暗淡的燈光,再加上給掌風震得搖曳不定,縱然燈罩還未裂開,也已是在半明半滅之間了。

  衛天元正在作著決死的一擊,這人來得又是如此突然,他哪有餘暇分辨來者是誰?

  這霎那間,他只覺寒氣侵肌,不用看也已知道來人是拿著一把寶劍,這把劍也正是向他刺來的!

  他不管來者是誰,劍勢絲毫不緩,把本來是要用作和齊勒銘決死的劍招對付來人!

  齊勒銘也看不清楚那個人的容貌,但他比衛天元稍為好些,看得出來的是個女子。

  這霎那間,他不由得心頭一凜,來的會不會是他的女兒呢?

  齊勒銘的武功早已到了能收能發之境,心頭一凜,立即收回掌力,一個盤龍繞步,身形轉過一邊。

  只聽得「嗤」的一聲,衛天元的衣袖被那女子削去一幅。

  那女子倒躍出一丈開外,手上的劍亦已給衛天元震飛。但她所退的方位恰好,那把劍正好在她的頭頂上方跌下來,她一伸手就接著了。

  一個是兵刃失而復得,一個是衣破而未受傷,可說大家都吃了點虧,這一招只能算是不分高下。

  劍光凝聚,掌風停止,那盞油燈恢復了原來的光亮。

  齊勒銘看得清清楚楚,來的並不是他的女兒。

  但齊勒銘不過是失望而已,衛天元卻比他多了幾分憤怒。

  來的這個女子不是別人,正是給他門匙的那個古怪少女。

  衛天元感到受了欺騙,氣往上沖,哼了一聲,立即說道:「原來是你,虧你有臉在此!」

  少女笑道:「我是這裡的主人,我不能回到自己的家裡來嗎?」

  衛天元冷笑道:「你當然可以來,不該來的是我。哼,原來你們果然乃是一夥,好,你們來殺我吧!」

  少女笑道:「這一招已經是第十招了!」

  衛天元一怔道:「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少女說道:「你們不是限定十招的麼,十招已滿,還打什麼?」

  衛天元驚疑不定,訥訥說道:「你、你、你這葫蘆里賣的是什麼藥?」

  少女沒有回答,但齊勒銘代她答了。

  「這你還不明白?她接你這招,其實乃是幫助你逃出鬼門關的!」

  這道理其實是很容易想得通的,衛天元只是還不敢完全相信這少女是真心助他而已。

  事情的變化來得太過奇突,衛天元雖然想得通這個道理,卻還是有如墜入五里霧中。

  「她問我要了穆良駒那件衣裳,本來說是去交換漱玉回來的,為什麼她單獨回來?而在她的屋子裡卻又預先埋伏了這個武功遠勝於我的殺手?」敵乎,友乎?他實在是捉摸不透了。

  衛天元還在迷惘之中,齊勒銘則已向那少女發話了。

  「這第十招是你接他的,也算在我的頭上麼?」齊勒銘冷笑道。

  少女也冷笑道:「虧你以他的長輩自居,居然賴債?」

  齊勒銘怒道:「你憑什麼說我賴債?」

  少女說道:「第十招你已經使出來沒有?」特別強調「已經」二字。

  齊勒銘登時說不出話來了。

  要知他使的最後那招名為「龍門三疊浪」,乃是一招之中分為三式的,他只使了一個式子,認真說來,這一招只能算是使了三分之一。但使了三分之一,也的確是「已經」使出來了。

  衛天元轉了兩個圈圈,方始穩住身形,全身乏力,好像虛脫一般,只能靠著牆壁,聽他們說話,聽到那少女說到「虧你以他的長輩自居」的時候,不覺心頭一動,暗自想道:「這人和我說話的口氣,的確好像是處處以我的長輩自居,但這個古怪的女子卻又怎能知道?我和這人說話的時候,她還沒有來呀。若說她早就躲在外面,以這人的武功之高,又焉能不被他察覺,莫非她是早已知道了他是我的長輩這個事實?但我無父無母,只有一個異姓爺爺,又哪裡來的這個長輩?」

  本來他業已想到他唯一的長輩只有齊漱玉的爺爺一人了,跟著這個思路想下去,他是很有可能想到這個「唯一」的長輩也可能不是「唯一」的。但他不敢想下去了,因為那樣的念頭是太可怕了。

  他不敢想下去,但他卻不能安於沉默。

  儘管他的氣力還未恢復一成,他已是挺起胸膛說道:「不能說他賴債!」

  那少女咦了一聲道:「你倒幫他說話!」

  衛天元道:「賭鬥必須公平,你不知道,在你未來之前,我已經占了他的便宜了。我有一招雲麾三舞,這招雲麾三舞和他剛才那招龍門三疊浪一樣,也是一招三式的。雲麾三舞那一招他自願當作三招,因此其實他總共不過使了八招。」

  齊勒銘道:「那一招雲麾三舞是我心甘情願當作三招的,不必你給我翻案。」說話的腔調,特別強調『心甘情願』四字。

  那少女笑道:「如此說來,這招龍門三疊浪你就不甘願當作三招了,不過,我也並不是要你把這一招當作三招呀。」

  衛天元又幫他說話了。

  「這一招龍門三疊浪他只使了三分之一,要當作一招,也實是有點勉強的。在雲麾三舞那招,我已經占了他的便宜,這一招我是不能再占他的便宜了。」

  說至此處,他把跌在地上的長劍拾了起來,說道:「讓我接他最後一招,不許你來干預!」

  他的真力已經耗盡,最少恐怕也得一個時辰方能恢復,這一點,不但齊勒銘看得出來,這古怪的少女也看得出來的。

  她正想說話,齊勒銘已搶先說道:「這一招我不要你接!」

  衛天元道:「為什麼?」

  齊勒銘道:「這一招雖然有點爭議,但我和你約定的十招已經滿了。引起爭議的糾紛是這位姑娘造成的,冤有頭,債有主,這筆債我只能和她算。」

  少女道:「你要我接這一招!」

  齊勒銘道:「不錯!」

  少女道:「不能!」

  齊勒銘道:「你不敢接?」

  少女道:「不是不敢,只是不能!」

  齊勒銘一時間不明其意,少女格格一笑,已是接下去說道:「我本來不是個大方的人,但衛天元都不肯占你的便宜,我又怎能占你的便宜?」

  齊勒銘這才明白,原來她說的「不能」是不能占他便宜。

  「那你想怎麼樣?」齊勒銘道。

  少女說道:「我替衛天元重新和你賭鬥。」

  齊勒銘道:「那麼,你是否也想接我十招?」頓了一頓,笑道:「你的劍法頗有可觀之處,說老實話,我倒也想多看幾招。」

  少女道:「不是十招!」

  齊勒銘道:「哦,那你想減為幾招?」

  少女道:「我替衛天元重新和你賭鬥,也得重新劃出道兒。」

  齊勒銘道:「好,這很合理。那你先說吧。」

  少女道:「第一,我要接你一十三招!」不是求減,反是求加了。

  齊勒銘怔了一怔,似乎頗感興趣,問道:「因何要加三招?」

  那少女道:「因為你已經打了一場,倘若還是限定十招,對你就不公平了。」

  齊勒銘道:「你以為你已有把握接我十招嗎,還要再加三招?你也未免自視過高了。」

  那少女道:「有沒有把握是我的事情,但是賭鬥必須公平,即使你願意吃虧,我也不能占這個便宜。」

  齊勒銘哈哈一笑,說道:「好,有傲氣。你的劍法是比衛天元高明一些,我就多看你三招劍法吧。還有沒有第二?」

  那少女道:「有,多謝你稱讚我的劍法,我也想看看你的劍法。」

  齊勒銘道:「哦,你想和我比劍法?」

  那少女道:「不錯,我只和你比試劍法。」

  齊勒銘道:「我本來是不輕易用劍的,倘若單打獨鬥的話,天下值得我用劍的人,大概不上十個!」

  那少女道:「你以為我不配和你比劍?」

  齊勒銘道:「這話很難說。說老實話,你的劍法是否能夠排名當世十大劍術名家之中,我還未敢斷定。因為我只見過你的一招劍法。不過以你剛才使的這招劍法而論,倒也值得我破例一次。」

  那少女道:「多謝你看得起我。」

  齊勒銘想起一事,說道:「且慢,你說只比試劍法,那麼豈不是只能從招數上來比高低?倘若不許用上內力的話,必須事先說個清楚。」

  少女笑道:「出招之時,很難避免不用內力,尤其你所學的劍法,尚若不用上幾分內力,許多精妙的變化,恐怕就使不出來。我有心一窺全豹,豈能作此不情之請。」

  齊勒銘冷笑道:「聽你這麼說,倒好像你對我的劍法也相當熟悉。」

  少女說道:「你們的劍法,我雖沒有見過,也曾聽人說過。實不相瞞,我就是因為聽得有人說你的劍法是天下第四,我才想見識見識的!」

  齊勒銘大感興趣,說道:「有人說我的劍法是天下第四,這話我倒是第一次聽見。」

  少女說道:「你不服氣麼?」

  齊勒銘道:「你說說看,那三個劍法比我高強的人是誰?」

  少女說道:「第一個是天山派的掌門楊炎。」

  齊勒銘點了點頭,說道:「我雖然沒有和楊炎比過劍,但我可以承認他比我高明。」

  那少女繼續說道:「第二個是金破浪。」

  齊勒銘哼了一聲,說道:「從沒聽過!」話出了口,驀地想起,問道:「金逐流我倒是知道的。這人和金逐流同姓,他是金逐流的什麼人?」

  少女說道:「你猜對了,這個金破浪就是二十年前武林公認的天下第一劍客金逐流的兒子。」

  齊勒銘冷笑道:「二十年前他是天下第一劍客,如今恐怕連第三也數不到他了。」言下之意,老子都不能算是天下第二,何況兒子。

  少女說道:「金逐流兩年前已逝世了。不過,你也說得不錯,金逐流縱然在生,年紀亦已老邁,當然比不上年輕一輩了,但他的兒子如今正在盛年,劍術之精,足可比得上二十年前的金逐流。只因珠玉在前,所以能將他排名第二。但在十年之後,他就可能趕過楊炎了。」

  齊勒銘不置可否,淡淡說道:「你對武林人物倒很熟悉,我避世隱居十幾年,武林中的後起之秀,我是所知有限了。」頓了一頓,問道:「那麼第三個劍術比我高明的人又是誰?」

  少女說道:「這第三個人就是令尊!」

  齊勒銘心頭一震,變了面色,冷笑說道:「你見過我們父子拆招麼,我們家傳的劍術,你也竟敢信口雌黃!」

  少女一本正經地說道:「我可不是胡亂說的。實不相瞞,和我談論天下劍術名家的那個人,本來是將你排名第三的,亦即是你在你的父親之上。因為他認為令尊年紀已老,而且令尊所通曉的各門各派劍術,也沒你多。他說你的劍術得於家傳的大概還不到一半,另外的一半是你自己練成的。最初我以為你應該排名第三,到了這裡一看,才知你只能排名第四。」

  齊勒銘冷笑道:「為什麼?」

  少女說道:「因為我看見了令尊晚年所創的一招劍式。這招劍式從天山派的大須彌劍式變化而來,就憑這招劍式,我敢斷定令尊的劍術還是比你稍勝一籌。當然這只是指劍法而言,倘若你們父子交手的話,相信你的武功是已經強過令尊了!」

  她這番話,不但令得齊勒銘變了面色,衛天元更是驚愕不已!

  他想起了丁勃和他說過的一些話,話的內容也正是談論他的「爺爺」的劍術的。

  據丁勃的說法,他「爺爺」的劍法可算天下第三。第一是金逐流,第二是楊炎。

  衛天元暗自想道:「丁大叔和我說這個話的時候,楊炎好像還未接任天山派的掌門,金逐流是他異父兄長孟華的岳父,比他高一輩,名氣也比他大得多。故此當時雖然也有些人認為楊炎的劍法已經高出金逐流,但一般公論,還是認為金逐流是天下第一劍客,楊炎只是第二的。至於爺爺的劍法可列第三,則只是丁勃的看法。」

  但問題不在於丁勃的看法是否得當,而在於他的看法和這少女所發的議論不謀而合。「小異」之處,不過是排名的次序略為顛倒而已。在這少女所定的名次中,楊炎升為第一,而由於金逐流已死,她把金逐流的兒子金破浪補上去列為第二,至於第三則是這個人的父親。

  這個人的父親是否即是他的「爺爺」呢?

  其實這個問題他已是無須去問那少女的了,她早已有了解答。

  她在評論齊勒銘的劍法之時,已經說過,她是憑著衛天元所使的一招從大須彌劍式中變化出來的劍法,斷定齊勒銘還是稍遜於他的父親的。

  當然衛天元還未知道「這個人」就是齊勒銘,但他這招劍法是「爺爺」傳授的,那麼「這個人」的父親豈非就是他的「爺爺」。

  他的「爺爺」是齊漱玉的祖父,那麼「這個人」是誰,還用得著再說嗎?

  答案是太明顯了,但衛天元可不敢想下去,因為這個想法太怕了!

  他是不惜冒了生命的危險去救齊漱玉的,齊漱玉的生身之父為什麼還要殺他?

  衛天元的心頭亂成一片,他不敢想下去,但又不能不想,他凝視著齊勒銘,齊勒銘的面孔雖然有交錯的劍痕,但也依稀還看得出一點齊漱玉的影子。

  衛天元一片茫然,不由得又是必須靠著牆壁才站得穩了。他心中喃喃自語道:「他是誰?他是誰?」

  齊勒銘一聲冷笑說道:「我劍法如何,你好像比我還要清楚,我倒要看看你的劍法又是如何。空論無益,快出招吧!」

  少女說道:「我若接得了你十三招,你怎麼樣?」

  齊勒銘哈哈一笑,說道:「反正我是從墳墓中爬出來的,我若輸了給你,我就再死一次。」意思即是,這次的「死」乃是永遠絕跡江湖了。

  少女說道:「無須如此嚴重,只求你不要把衛大哥拿去當作禮物就行。」

  齊勒銘面上發燒,心裡想道:「這丫頭對我的事情怎的會知道得這麼多,連我此來的目的都給她猜中了。」

  「你若接不了我一十三招,那又如何?」

  少女說道:「任憑你來處置。」

  齊勒銘道:「我要你做什麼,你是替衛天元和我賭鬥的,你若輸了,我要衛天元仍照原來的條件,自縛雙手,跟我回去。」

  少女說道:「我既然代表衛天元,輸了也該由我替他。」

  衛天元道:「這不公平,你幫我的忙,我已經感激不盡了,怎能還要你因我而受連累呢?」

  少女笑道:「你不怕我故意輸給他,反而是連累你麼?」

  衛天元道:「不錯,我是曾經對你起過疑心,你是否還在怪我?」

  少女笑道:「我這個人,往往喜歡把不相干的事情攬到自己身上,本來就是容易惹起別人疑心的,你敢來到這個地方,已經是信任我了,我又怎會怪你。」

  衛天元道:「好,那就請你別要說什麼連累的話了,你這樣說比罵我還更難受。其實我這一注是早已輸定了的,如今你讓我有機會再賭一次,大不了也是把原來的賭注賠出去而已,夫復何求?」

  少女說道:「好,多謝你相信我,敢把自己的命運交給我當作賭注。」

  衛天元對她已再沒疑心,倒是齊勒銘起疑心,心裡想道:「聽他們的口氣,似是相識未久,但這份互相信任的情誼,卻又絕對不是初相識的朋友做得到的。難道他們都已是愛上了對方?」他為自己的女兒擔著心事,患得患失,哼了一聲,冷笑道:「你們的私話說完沒有,倒底是誰任我處置?」

  少女眉毛一揚,說道:「我知道衛天元是決不肯讓我單獨承擔的,這樣好吧,我若輸了,我們兩人都任憑你的處置!」

  衛天元忽道:「我可不可以多說一句?」

  齊勒銘道:「你是當事人,我當然不能禁止你說話。」

  衛天元道:「你要我依照原來的條件,我也要你依照原來的條件,十三招之內,你若贏不了她,你得讓我見見漱玉師妹!」

  齊勒銘道:「你原來的條件,不是只要我告訴你,你那位師妹現在何處嗎?」

  衛天元道:「但我現在已經知道,要是你不讓我見她,我就是找到那個地方,她也不能見我的。」聲音顫抖,語調已是有幾分淒涼味道。

  齊勒銘心中一凜,「看來他也似乎知道我的身份了。」

  「好,我答應你。你的朋友倘若能接我一十三招,我非但可以讓你見她,我還一定實踐諾言,把我這對眼珠挖出來給你!」

  少女道:「這又何必……」

  齊勒銘道:「這是我和衛天元之間的交易,你不必管!你要管的,只是如何才能接得下我的十三招!」

  少女道:「好,恭敬不如從命,第一招來了!」

  聲出招發,長劍在半空中劃了大半個弧形,向齊勒銘刺去。

  連衛天元也不知她這一招是什麼劍法,心裡想道:「怎的好像和大須彌劍式有點相似,但劍圈留有缺口,可正是大須彌劍式的大忌呀。」

  原來大須彌劍式源流來自天竺,本是佛門劍法,以圓轉為形,取「芥子納於環中」的大乘佛法精義(佛經有把須彌山當成芥子的說法),劃出的圈圈必須講究好像環形,不留縫隙。

  這少女劃了大半個弧形,由於弧形的幅度太大,卻好像缺了口的環。

  衛天元在劍術上造詣已經可以算是第一流的了,不過,比起齊勒銘當然還是相差頗遠。

  他看不出這招劍法的奧妙,齊勒銘則正是看出來了。

  原來這個缺口正是這一招劍法的奧妙所在,換句話說是故意留這個破綻的。這破綻之中藏著極其複雜的後著。

  齊勒銘眼睛發亮,心裡想道:「這樣奇妙的劍式,和大須彌劍式當真可以說得是相輔相成。假如我剛才沒有見過衛天元使的從大須彌劍式化出來的招式,這一招恐怕我也不知如何化解。」

  說時遲,那時快,少女這一招缺口的劍圈已是向他當頭罩下。

  齊勒銘霍地身形一矮:喝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一招「龍躍深淵」,劍鋒自下而上,刺進那道弧形的缺口。

  劍光一合即分,少女斜踏三步,贊道:「劍術出神入化,內力收發隨心,佩服,佩服!這第一招算是我輸了給你。」

  衛天元不禁心頭一涼,第一招少女就已輸了,雖說劍未脫手,按照一般比劍的規矩,這一招她還可以算得是勉強接得住對方的,但第一招就已吃虧,下面的十二招如何能夠一一抵擋得住。

  但奇怪的是,這少女稱齊勒銘的劍法神妙,齊勒銘的臉上卻非但沒有笑容,反而似乎有點尷尬。

  衛天元定睛一看,這才看出其中奧妙。

  劍光一合即分,早已收斂,但空中卻多了一件物件。

  原來那少女出劍之時,拋出一條手絹,這條手絹化成了片片蝴蝶,正在隨著還未停止的劍風飛舞。

  齊勒銘拿在手中的並不是一把寶劍,手絹是輕柔之物,柔不受力,用劍削斷鐵器容易,分開飛揚的手帕就難多了,何況是一劍過處,便即化成片片蝴蝶。這當然是因為齊勒銘在劍尖上已經註上了內力之故,內力增強劍氣,這才能夠運用得恰到好處的。「怪不得她要加多一句內力收發隨心的稱讚。」衛天元心裡想道。

  衛天元猜得不錯,齊勒銘這一招的確已經是用上三分內力。

  原來少女這一招無瑕可擊,是以齊勒銘明知她劍招中的缺口是故意留下的破綻,也只能用這樣的方法破她,缺口雖然藏有「陷阱」,但他已經用上三分內力,那些複雜奇妙的變化就克制不住他長驅直入的一刺了。

  齊勒銘面上一紅,說道:「我並未能破你的劍招,不過假如我完全不用內力,這一招的結果只怕就要兩敗俱傷了。」言下之意,若然只論劍術的優劣,他這一招也不見輸於對方。兩敗俱傷亦即是打成平手了。

  少女說道:「不錯,你能夠想出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的方法化解我的劍招,劍術上的造詣,我已是甘拜下風了。因為我這一招是有備而發,而你這一招卻是臨時想出來的。不過我是替衛天元與你賭鬥,賭注太大,我只能繼續獻拙了。」

  那少女踏著「碎步」,上身不動,腳底卻似安有車輪一般,繞著齊勒銘的身形在轉,陡然間一斜身,劍法疾吐,向他直刺過來。這一招姿勢美妙之極,有如春花葳蕤,彩蝶飛舞。衛天元看得心曠神怡,幾乎忍不住就要喝彩。

  但在齊勒銘的眼中,卻不僅只是「欣賞」她姿勢的美妙了。這一招氣象端麗,有如大家閨秀含笑拈花;但端麗之中,卻又隱藏著逼人英氣,有如白袍小將,引弓待發,甚至有幾分雄奇傲兀的味道。饒是齊勒銘博學多聞,竟也識不透她這一招是源於何家何派!

  齊勒銘心頭一凜,暗自想道:「論雄偉她這一招不及嵩山派的萬岳朝宗,論輕靈峨嵋派的疊翠浮青也仍在她之上,但把剛柔合而為一,嵩山、峨嵋這兩招卻是不可得兼,遠不如她這一招了!」要知剛柔兼濟的劍法,在各大門派之中雖然也不算罕見,便要使到恰到好處,融合無間,卻是極難。以齊勒銘的劍術造詣,雖然可以到達這個境界,但「若是我使這招,一定沒有她使得這樣好。」連他也不能不心中讚嘆了。

  齊勒銘武功甚博,劍術更是他的專長,陡然間見到他從未見過的新奇劍法,自是想要繼續看下去,不肯立即將她打敗,他平劍當胸,只待少女的劍尖刺到胸前,方始招架。少女卻不待這招使完,劍勢一圈,就縮了回去,衛天元數道:「第二招。」

  齊勒銘心道:「這小姑娘倒是很會取巧,我要盡窺她劍術的精緻變化,看來唯有轉采攻勢來逼她了,但我若一采攻勢,恐怕就不能控制得恰到好處,恰恰容她使到第十二招了。」

  這少女竟似乎猜到了齊勒銘的心思,齊勒銘尚未轉為攻勢,她已是先發制人。

  當真是靜如處子,動如脫兔,這少女一取攻勢,身法劍法都是快到極點。旁觀的衛天元眼神一花,頓然間只見滿室劍光,四面八方都是她的影子。

  少女連攻三招,攻得極快,霎眼即過。但每招之間的十幾個變化,衛天元仍是看得清清楚楚。昨日衛天元比劍輸給那個少女,心中還是有點不服氣的,此時卻是不能不嘆為觀止了,他暗自思忖:「這三招倘若向我刺來,我縱然不至於給她刺傷,只怕也要給她殺得手忙腳亂!」

  齊勒銘卻沒給她殺得手忙腳亂,但也竭盡平生所學,方始能夠化解她這連環三招。

  齊勒銘化解了她的連環三招,這才轉守為攻,劍勢自上而下,但卻不是直劈下來,而是平削出去。

  衛天元見他如此出招,不覺咦了一聲。

  原來齊勒銘使這一招,名為「平沙落雁」,乃是一招極為尋常的招式,學劍術的人,幾乎是沒有誰不學過這一招的。因為它的變化雖然簡單,但卻包括了展、抹、撩、刺四個基本動作,所以最適合於訓練初學劍術的人。

  衛天元只道齊勒銘一采攻勢,必定有出人意表的奇招妙著使將出來,哪知卻是如此平平無奇的一招「平沙落雁」,「意外」是「意外」了,但卻是非他始料之所及的平凡招數。

  但他再看下去,可就不能不大大吃驚了。

  不錯,齊勒銘使的是一招極為尋常的招式,但在他手中使將出來,卻是非同小可,那劍勢橫披出來,只是閃電般一亮,端的是有石破天驚的氣勢,雷霆交擊的威力。

  一招「平沙落雁」不曾使完,第二招攻勢接踵而來。這一招又是極為普通的一招,名為「鐵鎖橫江」,平削的劍勢不變,只是劍鋒接連抖了三下,加重封鎖的威力。

  這兩招尋常的劍式連續使出,可就變成了極不尋常了!饒是衛天元站在屋角旁觀,也自感覺到齊勒銘的劍勢恍似天風海雨逼人而來!

  那少女在劍光籠罩之下衣袂飄飄,漫不經意的左刺兩劍,右刺兩劍,衛天元看得出是兩招四式,但卻不知她使這兩招是什麼名堂。她雖然看似毫不著力,卻已是抖起了朵朵劍花,劍尖也在顫動不已。

  衛天元的劍術造詣總算不弱,雖然不識這兩招是出自何家何派,但在凝神細看之下,終於還是隱隱看得出幾分奧妙。他看得出少女的劍招中隱藏著極為複雜的殺著,但這些殺著若有若無,端的是到了「舉重若輕,變幻無方」的極高境界。

  這兩招兔起鶻落,衛天元剛剛看出了其中一些奧妙,兩人已是又分開了。

  但雖然只是一瞬之間,衛天元的一顆心已是不知跳動了多少次了。

  他抹了一額冷汗,心裡想道:「這人的劍術,似乎已是達到了爺爺和我常說的那種重、拙、大的境界,到了這樣的境界,最尋常的招式也會變得最不尋常。但這少女的劍招一片空靈,卻居然能夠化解那樣雄渾的劍招,更是匪夷所思!」

  這兩招看似輕描淡寫,其實這少女已耗盡心力。她倒躍出一丈開外,靠著牆角觀戰的衛天元都已隱隱聽見她的喘息。

  齊勒銘道:「第幾招了?」

  衛天元道:「第七招了。」

  齊勒銘對那少女道:「好,你的劍法果然不錯,我就讓你再使五招吧。」不言而喻,他已是打定了主意,就像剛才對付衛天元那樣,要等到最後一招才把這少女擊敗。

  他站在原地不動,只是劍鋒指著那個少女,斜斜刺出一劍。

  這一劍凌厲之極,正是指向那少女的空門。

  少女經過兩招急攻之後,已是強弩之末,倘若齊勒銘這一劍是欺近她的身前發招的話,少女非給他刺中不可。但現在是距離在一丈開外,當然刺不著她了。

  少女一個移形易位,還了一招,從劍勢看去,這一招也正是刺向齊勒銘的空門。

  在武學上說,這叫做攻敵之所必救,乃是解招還招的上乘劍法。

  不過倘若是真正比劍的話,兩人之間沒有距離,少女這一招是決計使不出來的。因為她的氣力不繼,出劍自是難及對方之快,招數縱然使得對了,但敵人的劍尖先已刺到她的身上,她又如何還能夠攻擊敵人的空門?

  齊勒銘贊道:「解得妙!」跟著反手一劍。這一劍使得更加緩慢了。

  少女面色凝重,退了兩步,劍勢如環,接連劃了三個圈圈,方始站定腳跟。

  他們由快轉慢,衛天元看得更加清楚了,但卻還是有目不暇接的感覺。

  因為兩人的招數都是竭盡攻守的能事,變化之複雜精緻,幾乎每一招都可以演變成幾十種不同的式子,只有像衛天元這樣的劍術大行家才能「意會」。當真是每一招有每一招的奇幻,每一招有每一招的奧妙,只可意會不可言宣。

  他們緩緩出劍,不知不覺又使了四招。

  前兩招是少女退了兩步,後兩招則是齊勒銘退了四步。

  這四招才是真正的純粹比試劍術,看來仍是不相上下。

  總計已經是第十一招了!

  齊勒銘忽地停招不發,說道:「說我的劍法是天下第四的那個人是誰?」

  少女道:「是我的爹爹。」

  齊勒銘嘆口氣道:「你爹爹說錯了!」

  少女道:「哦,你不服氣他給你定的名次?」

  齊勒銘道:「不是。他把我排名天下第四,已經是抬高我了。」

  少女道:「那麼,他說錯了什麼?」

  齊勒銘道:「劍法天下第一的人,不是楊炎,是他。」頓了一頓,說道:「姑娘,你可知道你的劍法是天下第幾?」

  少女笑了一笑,說道:「依你看呢?」

  齊勒銘道:「在我心中的天下十大劍客,各有各的專長,倘若單純以劍法而論,實是很難分出高下的,依我看來,你的劍法不輸於他們任何一個,所欠的只是火候,因此我很難給你排定名次,只能說單以劍法而論,你可以擠進十大高手之列。」

  少女道:「多謝你的抬舉。」

  齊勒銘又再嘆了口氣,說道:「以劍法而論,本來我也勝不了你的。但可惜這個賭鬥我是非贏不可,最後兩招你小心接吧,若是接不住,千萬不要硬接!否則我難保不會傷你!」

  說罷,踏上三步,刷的一劍刺出,劍氣如虹,劈空之聲宛若龍吟,震得靠在牆角觀戰的衛天元耳鼓都嗡嗡作聲。

  他踏上三步,但和那少女之間也還有三步的距離,不過由於距離已經拉近了一半,他劍尖吐出來的光芒似乎已是射到了少女的身上。

  少女似乎被一隻無形的巨手推了一下,突然腳步一個踉蹌,長劍脫手飛出。

  這霎那間,衛天元不覺心頭一涼,少女終於敗了!哪知心念未已,事情又有新的變化。

  少女一個踉蹌,身隨劍轉,一伸手剛好接下頭頂上方跌下來的劍,但卻是以左手來接,由於動作太快,驟眼看去,就似她自行把握在右手的劍交給左手一般。劍交左手,立即斜斜一指,指的正是齊勒銘左脅的空門。

  齊勒銘只須踏上一步,就可抓著少女了,他突然停步,反而斜閃,說道:「你想得到以左手劍化解我這一招,變化的新奇連我都意想不到,論劍法我是確實贏不了你了!」

  衛天元聽了此言,不覺又驚又喜,心想:他這樣說,莫非已是打算認輸?

  少女臉上的神色,也似乎是有點喜出望外,說道:「當真有這樣好嗎?這一招不過是根據正反互易的劍理變化出來的,我還以為不足以當方家法眼呢。」

  齊勒銘苦笑說道:「你倒說得輕鬆,這種正反互易的劍理,懂得的人已經很少,能夠運用的人更少,運用得如此神妙且又能夠在臨敵之際創出新招的人,當今之勝,依我看來,恐怕不會超過三個。」

  少女道:「你誇獎我,我不敢當。我對你說實話吧,這一招並不是我創的。」

  齊勒銘道:「哦,是令尊早已想好的麼?但我剛才攻你的這一招,也是我自創的,令尊沒有見過,他怎的能夠教給你恰好能夠比解我這一招的劍法?」

  少女嘆了口氣,似是自言自語地說道:「這一次又給爹爹料中了!」

  齊勒銘道:「哦,他能料中我自創的新招?」這未免太神奇了,齊勒銘無法相信。

  少女說道:「不是。他只料中你在十三招之內,必定會使出一招你認為我是無法抵擋的殺著,至於在第幾招使出,以及是否自創的新招,他就無法斷定了。但他說他教我這一招,倘若只是使用一次的話,是可以抵擋任何殺著的。」

  齊勒銘是個劍術的大行家,他仔細一想,少女剛才這一招,本來是極其精妙的劍法,突然變右手劍為左手劍,其中的變化複雜無比,這樣突然從對方意想不到的方位還擊,對方的攻擊非受遏阻不可,的確是可以化解任何厲害的殺著的。

  齊勒銘道:「既然是給令尊料中了,何以你又嘆氣呢?」

  少女說道:「你想知道爹爹是怎樣對我說的嗎?」

  齊勒銘道:「你若肯告訴我,我是求之不得。」

  少女說道:「我爹爹說,我和你比劍,以你的武學造詣,最多十三招之內,你當可洞悉我劍法之中的精華所在,以及我學得尚嫌不足的地方。因此他說,我最多可以抵擋你一十三招,但倘若我被逼使出剛才那招的時候,不管是第七招、第八招,或者第十招,總之我一被逼使出了『最後的法寶』,下一招你只憑劍法,我也未必抵擋得住了!」

  齊勒銘道:「未必抵擋得住,換句話說,也就是未必抵擋不住!」

  那少女道:「這是因為家父知道的只是你在大戰武當五老時候的劍法。這已經是十多年前的事情了。當然家父也料想得到,經過這十多年,你的劍法必大有進境,不過,進境究竟到了什麼程度,他就很難斷定了。但他說,倘若我被迫使出了他教的那最後一招,我若再次使用,那就即使不至被你所傷,最少你也能夠化解了。但到底是『破解』還是『化解』,他事先不能斷定,因此他只能說他沒有把握令我能夠接到你的第十三招!」齊勒銘道:「令尊倒是看得起我。」說至此處,忽地苦笑道:「我已經知道令尊是誰了!」

  那少女道:「哦,你知道是誰?」

  齊勒銘道:「西崑侖的星宿海上,有一家人家隱居。星宿海在崑崙山的絕頂,尋常人是上不去的。」

  那不女道:「你曾經上過?」

  齊勒銘道:「不錯,我曾經上過一次。那還是我在大戰武當五老之前的事。」

  那少女道:「所以你對這家人家是知道的?」

  齊勒銘道:「不錯,我稍為知道一些。」

  他頓了一頓,繼續說道:「這家人家,複姓上官。他們這家的祖先是哪一代搬來星宿海隱居的我不知道。我知道的只是,西崑侖星宿海的上官一家,以幻劍靈旗遙鎮西域武林,從你的曾祖父這代算起,世代相傳,上官氏這家的家長,都是被西域十三個劍派奉為宗主的。西域武林相傳有一句話:不奉靈旗,幻劍誅之。說的就是你們這一家了!」

  少女笑道:「你知道的倒很不少,但你怎麼猜中我是這家人家的女兒?」

  齊勒銘嘆道:「你的劍法奇幻無比。除了上官一家的幻劍,天下還有哪一家的劍法有此奇幻,要是我猜得不錯,令尊定是上官家第三代西域十三劍派的宗主上官雲龍,你是他的獨生女兒上官飛鳳!」

  少女的面上不覺也現出一點詫異的神色,顯然是給他猜中了。

  齊勒銘道:「我不知令尊是否已經告訴了你,我是曾經見過你的。不過,那時,你剛滿周歲,你當然不會知道我。」

  「想不到他們兩家竟是有交情的,大概可以避免最後這一招的決鬥了吧?」衛天元心想。

  哪知齊勒銘所說的話,恰恰和他的意願相反。

  「上官姑娘,令尊估計得十分準確,如今你已經接下了我十二招,論劍法我是確實難以言勝了,但也正如令尊所說,在你被迫使出了他所創的絕招之後,這第十三招,則是我比較占了便宜了。這不是說你的劍法比我差,而是因為你的經驗比我少。在剛才的十二招當中,你我劍法中的獨特之秘都已展露無遺,在彼此知道對方的路數之後,經驗豐富的一方自是贏面較大。所以這第十三招,我即使不用上內力,也是我占便宜!不過我還是沒有把握必定可以勝你,因此最後這招,我可能用上五成內力,你小心接吧,只盼你不會受傷!」

  衛天元叫道:「這不公平!」

  齊勒銘冷冷說道:「有什麼不公平?我答應了你們不用內力的麼?」

  上官飛鳳道:「他自己限定自己只用五成功力,已經是讓了我們了。」

  在一開始比劍的時候,上官飛鳳的確是就已經和對方說好不禁止使用內力的,衛天元無法替她爭辯了,何況她本人根本就不要爭辯,但衛天元知道,如果「這個人」用上了五成內力,上官飛鳳絕對抵擋不了他的神劍一擊,「這位上官姑娘劍術雖精,但功力最多恐怕也只能及我一半,而這個人只憑一雙肉掌,就可以在十招之內將我打敗,何況他此際手中有劍!」

  就在衛天元正自惴惴不安之際,齊勒銘的第十三招開始施展了!

  劍鋒剛一抖動,冷電精芒,已是耀眼生纈。

  衛天元本想不顧一切衝上去替上官飛鳳擋這一劍的,「好在」他的氣力尚未恢復,動作較慢,他剛剛踏上一步,只聽得上官飛鳳已在叫道:「且慢!」

  齊勒銘按著劍柄說道:「姑娘有何話說?」

  上官飛鳳道:「我看這第十三招不用比了!」

  齊勒銘道:「看在令尊份上,我本來是不該以大欺小的。何況你我的劍法實際上也是分不出高下,我更不該逼你接我最後一招,只可惜這場比劍,是你替衛天元和我賭鬥,這個賭鬥我是非贏不可!」

  上官飛鳳道:「你錯了,我並不是倚靠爹爹的情面求你饒我,我也知道這個賭鬥,你非贏不可。但正因為這個緣故,所以我認為咱們是不用比下去了。」

  齊勒銘聽得莫名其妙,說道:「姑娘,你真把我弄糊塗了。你既然知道我要贏,為何又認為不用比下去?哦,莫非你已打算認輸?」

  上官飛鳳道:「我的武功本來和你相差甚遠,我若要認輸,一開始就認輸了。」

  她說的是「武功」,不是劍法。不錯,武功包括劍法,但只說劍法,可就並不包括別種武功了。

  齊勒銘當然懂得她的意思,在劍法上她是不肯認輸了。

  「你容許我在你的面前施展十二招劍法,我已經是心滿意足了。如今你我的劍法都已展露無遺,所以我認為是無須再比下去了。」上官飛鳳繼續說道。

  齊勒銘哼了一聲,說道:「但這場賭鬥,總得有個結果呀?」

  上官飛鳳說道:「我根本就不關心勝負的問題,說老實話,倘若我只是著眼於勝負,剛才那十二招也不用比,因為我早已知道是輸定了的,那又何必浪費氣力,所以與其說比劍,不如說是我向你請教。」

  齊勒銘道:「哦,原來你的用意其實並不是替衛天元賭鬥,只是想利用我試試你的劍術練得如何?」

  上官飛鳳道:「我是誠心討教的,你要說成利用,那我也無話可說!」

  齊勒銘面挾寒霜,冷冷說道:「請教?你倒說得輕鬆,我告訴你,我對這場賭鬥,可是十分認真的!」

  上官飛鳳道:「我知道。」

  齊勒銘喝道:「你知道那就必須接我這最後的一招!」

  上官飛鳳笑道:「我可以送你一件禮物交換這一招!」

  齊勒銘冷笑道:「你想賄賂我麼,我告訴你,我要的東西,什麼禮物都不能交換!」

  上官飛鳳笑道:「你別說得太過肯定,我問你,你要贏這場賭鬥,是不是因為只有贏了之後,才能夠逼衛天元跟你回去,幫你解決因難?」

  齊勒銘冷笑道:「你好像什麼都知道,那又何必問我?」這樣說已是等於默認。

  上官飛鳳笑道:「其實,你不必贏這場賭鬥,也可以解決你的困難,只要你接受我這件禮物!」

  齊勒銘怔了怔,叫道:「你說什麼?」

  上官飛鳳道:「我說得還不夠明白麼?好,那我就直說了吧,齊先生,這件禮物是可以交換你的女兒的!」

  正是:幻劍驚人奇女子,錦心繡口解恩仇。

  第十八回 劍網紛張 原如世網

  塵絲難斷 未了情絲

  揭開謎底

  這「齊先生」三字從上官飛鳳口中說出來,聽入衛天元的耳朵,當真好像平地響起焦雷,轟的一聲,把他震得呆了。

  不錯,齊勒銘的身份,他是早已猜中幾分的,但如今從上官飛鳳口中得到證實,他還是不能不大大吃驚!

  「原來他果然是漱玉師妹的父親,唉,這話真是不知從何說起?」要知他是不惜犧牲一切來救師妹脫險的,齊勒銘若是早就和他道出因由,又何須用這等手段?

  這霎那間,他不覺一片茫然,也不知是歡喜還是難過。有了齊勒銘親自出馬營救女兒,他是無須為師妹擔憂了。但齊勒銘這樣對他,他卻是做夢也料想不到的。他一片茫然,不知不覺又要靠著牆壁才站得穩了。

  齊勒銘急著要揭開謎,一時間倒是無暇去注意衛天元了。

  他喘著氣問道:「那是什麼禮物?」

  上官飛鳳道:「是御林軍統領穆志遙的兒子!用這件禮物去交換令嬡,不是比用其他人去交換更有效?」

  她為了顧全齊勒銘的面子,用「其他人」來代替衛天元,但齊勒銘聽了,仍是不由得面紅耳熱。

  「這,這個人在哪裡?」齊勒銘極其尷尬,避開了衛天元的目光,向上官飛鳳問道。

  上官飛鳳道:「就在這裡,是令師侄抓來的。衛大哥,你還不過來和師叔相見?」

  衛天元定了定神,走上前說道:「這位穆大爺,我本來是想用他來交換師妹的,師叔,你來得正好,那就請你順便帶去吧。請恕小侄偏勞你老人家了。」說罷轉身就走。

  上官飛鳳叫道:「衛大哥,你別走!」可是衛天元走得很快,早已走出大門了。他頭也不回,好像根本沒有聽見上官飛鳳叫他。

  上官飛鳳躊躇未決,似乎想要去追,但結果仍然留下。

  齊勒銘面色發青,忽地問道:「衛天元早就計劃去救我的女兒麼?」

  上官飛鳳道:「也不能說是太早,他是昨天才知道這件事的。」

  齊勒銘道:「他是怎樣知道的?」

  上官飛鳳道:「是我告訴他的,家父在京師也有幾位消息靈通的朋友。」

  齊勒銘道:「穆志遙的兒子是他什麼時候抓來的?」

  上官飛鳳似乎早已料到他有此一問,笑了一笑,說道:「人質如今已是到了你的手中,你又何必還要查根問底?」

  齊勒銘雙眼炯炯注視她,說道:「我還沒有答應和你交換呢,這件事情我非弄個清楚不可,你願意告訴我呢,還是願意接這一招?」

  上官飛鳳苦笑道:「看來我是非說不可了。」

  齊勒銘呼吸緊促,說道:「快說,他把這人質抓來,是在他知道我女兒的消息之前還是之後?」

  上官飛鳳道:「之前!」

  簡簡單單的兩個字好似雷擊一般,把齊勒銘整個人擊得似乎就要垮了一般。

  他臉上一陣青,一陣紅,過了好一會,方始說得出話:「如此說來,他抓來這個人質本是另有用途的?只因他知道了漱玉的消息,方始臨時改變計劃?」

  上官飛鳳沒有回答。

  齊勒銘苦笑道:「你可知道我是為了什麼跑來京師的嗎?」

  上官飛鳳故意說道:「我不知道。」其實她是知道的。

  齊勒銘道:「衛天元結下強仇,仇人的背後還有一座大靠山,這座大靠山就是穆志遙。我來京師本是想暗中助他一臂之力的,誰知,唉——」

  底下的話他不說上官飛鳳已知道他要說的是什麼了。

  果然齊勒銘不讓她有插嘴的機會,立即就接下去說道:「我不能幫他的忙也還罷了,我怎能搶了他的護身符?」

  上官飛鳳連忙叫道:「齊先生,你等等,其實你還可以幫他的忙的……」

  齊勒銘也走了!

  人影已經不見,聲音遠遠傳來,好像凝成一線,注入她的耳中。「我做錯的事情已經太多,這次不能再錯了。有你在這裡,也用不著我幫他的忙了,上官姑娘,多謝你這番安排的好意,齊某要憑本身的力量奪回女兒,你的好意心領了。」

  這是「天遁傳音」的功夫,在他說這幾句話的時候,早已在一里之外了。他說的話,也只有練過這門功夫的上官飛鳳才聽得見。

  齊勒銘此來的目的,本來就是為了要取得一個可交換他女兒的人質的。

  為了達到這個目的,他甚至不惜昧著良心,把自己的師侄拿去當作禮物。

  但現在已經有了現成的「禮物」給他,比起他本來想要的「禮物」更有效用的「禮物」,可是他卻突然改變了主意,即使上官飛鳳願意無條件的送給他,他也不要了!

  上官飛鳳雖然練過「天遁傳音」的功夫,但造詣和齊勒銘相差甚遠,她只能聽得見對方的傳音,卻不能用同樣的功夫和他對話。她本來準備好一套「兩全其美」的計劃的,卻沒有機會和齊勒銘說了。

  她還能說什麼呢?如今她是唯有苦笑了。

  她這次的計劃,本來幾乎可說得是「料事如神」的,每件事情都如她的所料一一實現,計劃進行得十分順利,但可惜到了最後卻仍是功虧一簣。

  導致她失敗的原因不是計劃的本身,而是她忽略了一個因素。

  她忽略了齊勒銘的「自尊心」!

  不錯,齊勒銘在很多時候,都是只顧自己不顧別人的,他的行事,經常都是但求達到目的,不擇手段。

  但只是「經常」而已,並非百分之百都是如此。「經常」之中,偶然也會出現「例外」——在他的自尊心受到極大打擊之時,他就寧可犧牲自己,也不願意失掉自己的自尊心了!

  最初他要把師侄拿去當作禮物之時,他是隱瞞自己的身份的。而他之所以要隱瞞身份,也正是因為他已經覺得「內心有愧」了。

  如今他的身份已被揭穿,一切事情也都弄清楚了,他還怎能接受師侄的「施捨」?要知這件「禮物」本來就是他的師侄的護身符啊!

  上官飛鳳的計劃沒有完成,她如今亦已知道了,即使如有機會可以把自己的計劃說出來,齊勒銘也不會接受她的好意的。

  衛天元和齊勒銘都已走了,空闊的屋子裡只剩下她一個人,怎麼辦呢?

  齊勒銘以為她和衛天元是「合伙人」,一定會知衛天元的去處,也一定能夠把他找回的。

  「他怎知道衛天元連我的名字都未知道,要等到我說出來才知道的!如今卻叫我到哪裡去找他回來?」上官飛鳳心亂如麻,唯有苦笑了。

  不錯,在京城裡也有她父親的部屬。前兩天就是靠了這些人幫她偵察,她才能知道衛天元的行蹤的。

  但現在衛天元是走得這麼突然,這一走根本是她始料之所不及的。事先她並沒有布置好派人去跟蹤他。

  即使她馬上就去調動人手,也不知什麼時候才能夠找到衛天元。找到了衛天元,衛天元也未必肯跟她回來,按照她的計劃行事了。

  何況還有一個極其重要的人質要人看管,她又怎能放心走開?

  但儘管有許多困難,她還是非找到衛天元不可的。事不宜遲,越快越好。

  「他在京城沒有什麼朋友,西山那座寺院他是不能回去的了,唯一和他的師門有點淵源的人只有震遠鏢局的湯總縹頭。」

  她終於決定冒個風險到震遠鏢局向湯懷遠求助。

  即使找不到衛天元,也可以請湯懷遠幫她做個中間人,和御林軍的統領穆志遙做成這宗「交易」。

  主意打定,她燃起一支「信香」。這是用星宿海特產的一種香料所制的信香。香氣可以傳到戶外半里之遙。

  沒多久,就有一個人走到她的跟前。這個人就是替衛天元趕車的那個「老王」。他是留在外面把風的。

  「大小姐有什麼吩咐?」

  「齊勒銘走了,衛天元也走了。你大概亦已看見了吧?」

  老王點了點頭,說道:「他們是一個在前,一個在後,而且走的方向也不同。他們的身法太快,我無論追蹤哪一個都追不上。」

  上官飛鳳道:「我不是要你追蹤他們。嗯,衛天元走的是那個方向?」

  「西北方向。」震遠鏢局正是在西北方的。

  「小姐,有什麼事我可以替你做的嗎?」

  上官飛鳳道:「不錯,我正是有一件事情要你幫忙。我要你幫我看管人質。」

  「就是穆家的寶貝少爺嗎?」

  「不錯,這位大少爺對齊勒銘或衛天元來說,的確是件寶貝。」

  「小姐,這個重任我只怕擔當不起。齊勒銘能夠找到這裡,消息恐怕是已經泄露了。」消息泄露,就難保沒人再來,底下的話是無需說下去了。

  「老王」的武功雖然不錯,但倘若要他應付穆志遙派來的高手,當然還是相差很遠的。

  上官飛鳳道:「王大叔,你不必擔心。第一,我敢斷定,人質藏在這裡的這個消息,除了齊勒銘之外,對方的人,目前只有白駝山主夫妻知道。穆志遙是還未知道的。」

  「為什麼?」老王問道。

  「齊勒銘本是要把衛天元拿去和白駝山主交換女兒的,亦即是說,當齊勒銘來這裡的時候,連白駝山主都還未知穆志遙的兒子已經變成了衛天元的人質。後來他之所以知道,那是因為姜雪君已經落在他們手中之故。姜雪君去找他們談判的時候,也正是齊勒銘跑來這裡的時候。」

  老王問道:「他們現在既然業已知道,怎能擔保他們不會立即去通知穆志遙?」

  上官飛鳳道:「在齊勒銘尚未回到他們那裡之前,他們不會。而且齊勒銘回去,以他的性格,恐怕也只是去找他們拼命。他在這裡的所見所聞,料想也不會告訴他們。」

  老王道:「何以白駝山主不會去通知穆志遙?」

  上官飛鳳笑道:「這個道理,你應該很容易就想得通的。因為他要巴結穆志遙。」

  老王搔搔頭,說道:「他想巴結穆志遙,那為什麼……啊,對了,對。」

  上官飛鳳道:「你想通了?」

  老王點了點頭,說道:「想通了。因為他要獨自找回穆志遙的兒子,才能領大功。倘若一早通知穆志遙,穆志遙派人來救他的兒子出去,白駝山主的功勞就小得多了。不過,小姐不知什麼時候回來,要是時間太長,也難保穆志遙的手下打聽不到。而且齊勒銘也未必殺得了白駝山主夫妻,投鼠忌器,他的女兒目前可還是在白駝山主手中啊。齊勒銘殺不了他們夫妻也就難保不來這裡尋人了。」

  上官飛鳳道:「你說得對,所以我已經替你做好準備。」說罷,拿出一包香料,挑了一撮,放在客廳上原有的一個檀香爐中,說道:「你燃起爐香,來人即使是白駝山,也會給這迷香暈倒。這顆藥丸給你,你含在口中,本身就不會受害。而且最後還有一著棋,人質在你手中,你可以用人質的性命威脅他們。」

  老王放下了心,說道:「小姐,你想得真是周到,老奴按計行事就是。」

  他們以為有了這樣的準備,當可萬無一失。哪知事情的變化,大大出乎他們的意料之外。

  姜雪君也不知昏迷了多久,終於醒過來了。

  她一張開眼睛,就看見一副討厭的臉孔。

  是宇文浩的臉孔。

  宇文浩其實長得並不難看,甚至還可以說是長得相當英俊的。但她看見了他,卻比看見了一隻癩蛤蟆還更討厭。

  這隻「癩蛤蟆」齜牙咧嘴的盯著她笑,一雙眼睛幾乎要貼到她的臉上。

  她想一拳打扁他的鼻子,可惜她連站起來的力氣都沒有。

  「你,你想怎樣!」姜雪君顫聲喝道。

  「我正是要問你,你想怎樣?」宇文浩充滿邪氣的聲音說道。

  他繼續說下去:「我知道你是背夫私逃的,你的丈夫徐中嶽如今正在京師,你要不要我把你送回去給你的丈夫?不過,你可別打算謀殺親夫,因為你已經服了我們的酥骨散,你是一點武功也施展不出來的了!」

  她怎能忍受這樣的擺布,她咬著牙根道:「你殺了我吧!」

  宇文浩笑道:「這麼說,你是不願意再跟徐中嶽的了,跟我好不好?我不嫌你是再婚之婦,我可以明媒正娶,娶你為妻!」

  「無恥!」她沒有氣力打扁他的鼻子,一口唾涎吐在他的臉上。

  宇文浩面色鐵青,抹乾了唾涎冷冷說道:「給你面子你不要,你這是不吃敬酒要吃罰酒!我告訴你,你別以為還有一個衛天元可以倚靠,衛天元如今是死定的了!你願意嫁給我也好,不願意嫁給我也好,你這一切都是決計逃不出我的掌心的了!」

  他的目光充滿邪氣,看來就要有所動作了。

  「癩蛤蟆,無恥!」姜雪君又是一口唾涎吐到他的臉上,而且在「無恥」之上又加上「癩蛤蟆」這三個字。

  宇文浩氣極怒極,冷笑道:「你說我是癩蛤蟆,我這隻癩蛤蟆偏偏就要吃你的天鵝肉。你叫衛天元來救你吧!」

  他伸出手去,正要撕破姜雪君的衣裳,忽聽得有人一聲冷笑。

  那人冷笑道:「要救這位姜姑娘,也未必就非得衛天元不可!」

  是宇文浩非常熟悉的一個人的聲音。

  正因為熟悉,他大驚之下,反手的一掌就不敢打出去了。

  他回頭望時,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果然是齊勒銘。

  宇文浩顫聲道:「齊叔叔,你要這個姑娘?」

  齊勒銘斥道:「放屁,我要的是你!」一抓就抓著了宇文浩的琵琶骨,嚇得他連動也不敢動了。

  姜雪君已經稍稍恢復了一點氣力,她爬了起來,吃驚的望著齊勒銘。

  「我是衛天元的師叔。」齊勒銘說道:「我可以救你出去,但你可得答應我一個條件,暫時你不要去見衛天元,要見也得過了這幾天才說,你願意嗎?」

  姜雪君似乎知道他的心思,說道:「齊先生,我只盼天元能夠與你們父女一家子重團聚,我就是永遠不見他,我也願意。」

  宇文浩嚇得呆了,此時方始叫得出聲:「爹爹,媽媽!」像是三歲小兒一樣,碰到災難,就只會叫爹爹媽媽。

  齊勒銘冷笑道:「你不叫爹喊娘,我也正要找你的爹娘呢!」

  白駝山主宇文雷和他的妻子穆好好聞聲趕來,看見這個情形,也都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不過,他們還不至於像兒子那樣驚惶。

  白駝山主勉強打了個哈哈,說道:「齊先生,你這個玩笑開得太大了吧?」

  齊勒銘雙眼一瞪道:「誰和你們開玩笑?」

  白駝山主道:「我們是請你去抓衛天元的,怎麼你反而把小兒抓起來了!」

  齊勒銘道:「衛天元是我的師侄,你們不知道嗎?」

  穆好好道:「我知道疏不間親,你根本無心娶我的妹妹,我的兒子當然比不上衛天元和你親。但你的女兒總要比師侄更親吧?」

  齊勒銘道:「我知道,用不著你提醒我!」

  穆好好道:「那你還不放開小兒,是什麼意思?」

  齊勒銘道:「我這不過是禮尚往來而已。你們可以抓我的女兒,我也可以抓你們的兒子!你們不放我的女兒,我到時也不能放你們的兒子!」

  宇文夫人道:「可惜有一件事情我還是不能不提醒你,我在你的身上已經下了金蠶蠱,要是得不到我的解藥,明年今日,便是你的死期!」

  齊勒銘冷冷說道:「此時此刻,我就可以殺掉你的兒子!」

  白駝山主喝道:「你敢害我的兒子,我就要你的女兒償命!」

  齊勒銘道:「既然你我都不願意親生骨肉命喪他人之手,為何不公平交換?」

  白駝山主道:「不行!」

  齊勒銘變了面色,喝道:「為什麼不行?」

  宇文夫人道:「因為這並不是公平交換。你要知道,你的女兒是自願來的,並不是我們強逼她來的!」

  齊勒銘道:「她年幼無知,受了你們的騙!」

  白駝山主道:「是騙也好,不是騙也好,總之你要把女兒領回去,就得把衛天元拿來交換!」

  齊勒銘喝道:「你不放我的女兒,可休怪我對你的兒子不客氣了!」

  白駝山主道:「隨你的便!你怎麼樣對待我的兒子,我就怎麼樣報復在你的女兒身上!」

  他們是在園中那座紅樓下面說話,就在此時,忽見樓上出現了兩個人。

  一個白駝山主那個看門的老僕,另外一個正是他的女兒。

  那個老僕人一手抓住齊漱玉,另一隻手貼著她的背心,齊漱玉似乎也是中了酥骨散之毒的模樣,被那老僕人抓住,竟是毫無抗拒之力。

  那老僕人說道:「齊先生,我不過是個下人,我的武功不及你的萬一,不過要把你的女兒弄成白痴,這點本領我還是有的。不信,你瞧!」

  說罷,一掌劈落,只聽得「喀喇」聲響,欄杆被他一掌震塌,幾根木頭,同時碎裂成無數小小的木塊,有的木塊還碎成了粉末。

  那老僕人冷笑道:「齊先生,你敢對我的少主人無禮,我馬上就震傷令嬡的心脈!你聽清楚,只是震傷,我可以擔保你的女兒還能夠活下去!」

  要是力度用得恰到好處,震傷了心脈的確是還可以活下去的,但卻是生不如死了。因為傷者不但終身殘廢,而且心脈失調,必將變成白痴。

  齊勒銘是個武學大行家,見他露了這手,知他所言不虛,任憑他怎樣膽大,也不禁發抖了。

  齊漱玉似乎是一片迷茫,此時方始叫得出來:「這、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宇文夫人走上樓對她說道:「你的爹爹不肯相信你已認了我做乾娘,他以為你是給我們搶來的,現在他抓了我的兒子,要逼我和他交換。你對他說吧,你是不是自己願意來這裡的!」

  齊漱玉好像是給操縱的木偶,點了點頭。

  齊勒銘叫道:「玉兒,你給她騙了,你這乾娘不是好人!」

  宇文夫人格格一笑,說道:「誰好誰壞,玉兒會知道的。玉兒,你說我對你好不好?」笑得甚為嫵媚,但齊漱玉卻是感到毛骨悚然。

  其實她亦已知道這是怎麼一回事了,不過她仍然裝作一片茫然的神氣。

  「乾娘,你要我怎樣報答你?」她沒有說「好」或「不好」,不錯,單純看這句話的表面意思,那應該是「好」的;因為如果她認為乾娘對她不好,她就用不著報答了。但這句話也可以解釋為反面的諷刺。

  宇文夫人頗為不悅,說道:「我並不指望你報答,不過你的爹爹和我們硬來,我們卻是咽不下這口氣。倘若就這樣和他換,豈不是顯得我們理虧了?所以,所以……」

  齊勒銘冷笑道:「所以你要我把她贖回去!」

  宇文夫人道:「你說得這樣難聽好不好,我只不過禮尚往來而已,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我對你的女兒好,你也該對我表示一點謝意才是。你說是嗎?」

  齊勒銘尚未回答,他的女兒倒是搶先說了:「乾娘,你說得對!」

  宇文夫人大為得意,說道:「齊先生,你聽見沒有,令嬡也是這樣說呢!我沒有把令嬡當作人質,你也不該把我的兒子當作人質,即使要交換,也不能用我的兒子來交換!」

  齊勒銘道:「玉兒,你知不知道,他們是要我用衛天元來交換你!」

  宇文夫人道:「你不要問令嬡知不知道,你只要問你自己,你願不願意這樣做?」

  她回過頭柔聲說道:「玉兒,你知道我是很喜歡你的,否則我也不會認你做乾女兒。但可惜你的爹爹卻不領我的情,所以你若變成白痴,只能怪你的爹爹!」她的臉上堆著笑,手掌已是貼著齊漱玉的背心了。

  她這「溫柔」的笑容,比那個老僕人殺氣騰騰的面孔還更可怕!

  不料他的一個「好」字還未說出來,齊漱玉忽地如痴似呆的向宇文夫人發問:「乾娘,你剛才說的是,是誰要接我回去?」

  宇文夫人怔了一怔,說道:「你的爹爹要接你回去呀!」心道:「我還沒有震傷你的心脈,你就變成白痴了?」只道是齊漱玉經不起恐嚇,雖然沒有變成白痴,也給嚇傻了。

  齊漱玉突然叫道:「你們都弄錯了,我沒有這個爹爹!」

  宇文夫人吃了一驚,說道:「他的確是你的生身之父呀!我知道你自離娘胎,從未見過父親,但那天晚上,你是躲在楚家的後窗偷看的,難道你還沒有看見他是要從楚勁鬆手中奪回你的母親嗎?你是應該相信他的確是你的父親了!」

  她一時情急,把那天晚上的事情真相說了出來,這麼一來,她自己可也就露了底。齊漱玉本來還有點懷疑的,此時亦可以確定,那天晚上,打她穴道的那個人,就是她這個「乾娘」了!

  齊勒銘傷心之極,說道:「玉兒,不管你怎樣恨我,我都不能讓你落在這妖婦手中,我的手段或者用得不當,但我是為了你好才這樣做的,你不能原諒我嗎?」

  齊漱玉道:「我不是一件貨物,不能任憑你們交換,你若是為了我好,就更不應該打這種損人利己的主意!乾娘,你剛剛說過的,他不是好人,你才是好人,對嗎?」

  宇文夫人道:「話我是這樣說過,不過——」

  齊漱玉道:「好,那就沒什麼『不過』了。既然他不是好人,他就不配做我的爹爹!乾娘,我只相信你的話,記得你也說過你捨不得離開我的,那你就不要逼我跟他走了!你若逼我,我寧願死!」

  她這番話好像是失去了理智的「瘋話」。其實卻有弦外之音。齊勒銘聽得懂,宇文夫人也聽得懂。齊勒銘知道女兒的罵他「損人利己」是指他不該去打衛天元的主意而言;宇文夫人心裡也是明白,她是「以子之矛,攻子之盾」,故意引用她的說話,以求達到保護衛天元的目的。她不答應,那自是不能交換了。

  齊勒銘面上一陣青,一陣紅,瞪著宇文夫人,雙眼好像要噴出火來。

  宇文夫人怕他不顧一切來搶女兒,也怕齊漱玉當真不惜一死,那她的圖謀就落空了。

  宇文夫人暗自思量:「只要這丫頭在我手中,諒他也不敢傷害我兒,我又何妨和他拖下去?」於是裝作感動得流出一滴眼淚,輕輕摸齊漱玉的秀髮(齊漱玉被她一摸,皮膚都起了疙瘩),柔聲說道:「玉兒,你捨不得離開我,我更捨不得離開你,你安心留在這裡吧,有乾娘保護你,誰也不能將你搶去!」

  齊勒銘嘶聲叫道:「玉兒,玉兒!」

  他的女兒已經被那個老僕人押進去了。

  宇文夫人笑道:「齊先生,你親耳聽見了,是令嬡不肯跟你走,並不是我們不肯放她。我勸你還是聽從令嬡的勸告,把我這孩子放了吧!」

  齊勒銘斥道:「無恥,無恥,我的玉兒幾時說過這樣的話?」

  宇文夫人道:「她罵你損人利己,你把我的孩子抓作人質,不就正是損人利己嗎?」

  齊勒銘怒道:「你的手段比我卑鄙一百倍,你才是損人利己!」

  宇文夫人笑道:「令嬡是自願留下的,可並不是我將她當作人質。你罵我的說話,請你全部收回去留給自己用吧!」

  齊勒銘氣得七竅生煙,喝道:「我不和你這妖婦逞口舌之利,我只要你知道,你的兒子是在我的手裡!你一天不放我的玉兒,我就一天不放你的兒子!」

  宇文夫人笑道:「很好,很好。這句話其實也正是我想對你說的。那咱們就『耗』下去吧!」

  齊勒銘當然知道,這是她的地方,在她的地方「耗」下去,只能對自己不利,但除了這樣,可還有什麼辦法呢?

  齊漱玉和宇文浩都已被當作了人質。

  但還有第三個人質,而且是最關緊要的人質——御林軍統領穆志遙的大兒子穆良駒。

  老王正在守著這個人質。老王是上官飛鳳父親的部屬。

  老王本身的武功已經不錯,上官飛鳳臨走的時候還給他留下了一種名叫「百日醉」的迷香,是當今之世最厲害的一種迷香。

  人質被關在地牢,地牢是設有機關的。

  但布置得雖然這樣周密,老王的心情可還是有點緊張。

  忽地聽得好像有夜行人的腳步聲了。老王的武功不是第一流,伏地聽聲的本領卻是第一流,聽得出是兩個人從不同的方向穿牆入屋。

  這兩個人的輕功似乎都不是很高明,不能長時間屏息呼吸。牆角那盞袖燈早已熄滅,但在黑暗中彼此都是仍然聽得見對方的呼吸。

  他們也好像是同時察覺了屋內還有別人,不約而同的向對方喝問:「什麼人?」

  他們一出聲,立即也就知道對方是誰了。

  喝問之後,跟著是哈哈大笑。一個說道:「是鐵拐李麼?」一個說道:「我道是誰,原來是鷹爪王!」

  「鷹爪王」和「鐵拐李」,這是黑道上響噹噹的兩個名字,老王當然知道他們的來歷。

  「鷹爪王」王大鵬,以大力鷹爪功稱雄江湖,據說他的鷹爪功已經到了足以裂石開碑的程度,一雙鐵掌,勝過別人的鋼刀。但不知怎的,十年前突然在江湖上失了蹤跡。

  「鐵拐李」李力宏,外家功夫據說已經練到登峰造極的地步,十八路亂披風拐法當世無雙。他的鐵拐重七十二斤,磨盤大的石頭,給他的鐵拐一敲,也是一敲就碎。

  老王知道是這兩個人後,也不能不暗暗吃驚了,因為他們輕功雖然不是第一流,但一身橫練的功夫卻是貨真價實,不但在江湖上是響噹噹的角色,在整個武林中排名的話,也可以算得是三十名之內的第一流高手的。

  鐵拐李道:「鷹爪王,咱們十多年沒見面了吧,想不到會在這裡碰上。不知你是因何而來,可否見告?」

  鷹爪王笑道:「自己人不說假話,你是因何而來,我就是因何而來。」

  鐵拐李哈哈笑道:「對,對,咱們以前也曾聯手做過買賣,這次仍然照老規矩合作如何?」

  鷹爪王道:「但實不相瞞,這宗買賣,我只是想沾點油水的,買主另有其人。」

  鐵拐李道:「彼此,彼此,實不相瞞,我也是受人差遣來的,能多少沾點油水,於願已足。」

  老王伏地聽聲,不覺暗暗驚詫,心裡想道:「聽他們的口氣,他們的背後似乎都有主子,不知他們的主子又是何人?」

  謎底很快就揭穿了。

  鷹爪王道:「李兄,你是受何人所託?」

  鐵拐李苦笑道:「你沒聽見我剛才說的麼,我只是奉主人之命,來此替他打探消息的,當然,自己也想沾點油水。我還夠不上資格受他人之託呢!」

  鷹爪王道:「你本來可以做個寨主的,怎的、怎的……」似乎有點不好意思問下去。

  但鐵拐李卻自己道了:「你是奇怪,我為什麼有寨主不做,卻做別人的奴才吧?我倒覺得並無委屈,因為我這個主人實是個了不起的人物,對我來說,我做他的僕人,也比做一個寨主的好處還多。」

  鷹爪王道:「哦,貴主人是誰,能否賜示?」

  鐵拐李道:「我可不可以先問一問你,你說你背後另有買家,那個買家又是何人?」

  鷹爪王道:「那個買家其實也就是我的老闆。」他歇了一歇,繼續說道:「李兄,你覺不覺得這今晚之事甚為古怪?」

  鐵拐李道:「不錯,我有同感。老兄,你的意思是——」

  鷹爪王道:「看來咱們是要禍福與共了,不如大家都把這件事情說清楚了,好嗎?」

  鐵拐李道:「好,請老兄先說。」

  鷹爪王道:「好,我先說。我在京師已經差不多十年了,你猜我是幹什麼?」

  鐵拐李道:「該不會是仍然干黑道的營生吧?」

  鷹爪王笑道:「恰恰相反,我現在是在震遠鏢局當一名小鏢頭。鏢局裡沒人知道我的來歷。」

  鐵拐李笑道:「這倒真是奇怪了,橫行江湖的大盜竟然當了小鏢頭。這麼說,我聽到的一個消息是假的了?」

  鷹爪王道:「哦,你聽到什麼有關於我的消息?!」

  鐵拐李道:「我聽說你已改邪歸正,在御林軍統領穆志遙的手下當差。」

  鷹爪王連忙問道:「你這消息怎樣得來的?」

  鐵拐李道:「是穆統領告訴我的主人的,你放心,別人並不知道,但說句老實話,未得到你的親口證實,我還不大敢相信這個消息。」

  鷹爪王道:「你覺得我不是做官的料子?」

  鐵拐李道:「不是這個意思,我只奇怪你怎麼受得了官場的拘束?」

  鷹爪王道:「我現在也並非身在官場呀。」

  鐵拐李道:「那麼這消息是假的了。」

  鷹爪王道:「是真非假,亦真亦假。一半兒真,一半兒假。」

  鐵拐李道:「此話怎講?」

  鷹爪王道:「我是暗中替穆統領做事,並不是做御林軍的軍官。他把我安插在震遠局裡做個鏢頭,一來是為監視湯懷遠,二來也為了在京師的第一大鏢局,更方便打聽江湖上的消息。更說得明白點,是打聽有什麼不利於朝廷的消息。」

  鐵拐李笑道:「你這話說得對,實不相瞞,震遠鏢局裡的鏢師,也有一兩個是給我的主人收買了的。」

  鷹爪王道:「你先別說,讓我猜猜。嗯,貴主人敢情就是有邪派第一大魔頭之稱的白駝山主宇文雷?」

  鐵拐李笑道:「正是。不過,在那些自命俠義道的眼中看來,你的老闆御林軍統領穆志遙也是邪派啊!」

  鷹爪王大笑道:「所以咱們所投靠的主人,也可以說得是臭味相投了。好,言歸正傳吧,現在也應該是可以打開天窗來說亮話的時候了。你是不是來找我們穆統領的大少爺的?」

  鐵拐李道:「可以這樣說,不過其中還有曲折。宇文山主本來是叫齊勒銘來抓衛天元的。至於穆公子是否被衛天元關在這裡,他還未有斷定,只是猜想穆公子失蹤之事,多半與衛天元有關。」

  鷹爪王道:「貴主人怎麼會知道衛天元藏在這裡?」

  鐵拐李道:「前兩天,徐中嶽和楚勁松的女兒乘一輛鏢局的馬車出城,這件事是鏢局裡的一個鏢師透露給宇文山主知道的。王兄,你在鏢局,此事你想必知道得比我更加清楚。」

  鷹爪王點了點頭,說道:「但據我所知,衛天元並不是乘這輛馬車回京城。」

  鐵拐李道:「宇文山主早已料到,如果是衛天元在城外接應她們的話,料想他也不會乘原來的馬車回城,所以他不但派人注意那輛原來的馬車,也注意一些從鄉下進城特別破舊的馬車。這就偵察到了衛天元的行蹤了!」

  鷹爪王嘆道:「貴主人是比我聰明得多,我只知道注意那輛原來的馬車,誰知那輛馬車上坐的卻是一個不明來歷的少女。不過,我也有收穫,那個少女始終還是要回到這裡。你知道,任何可能和穆公子失蹤有關的線索我都要尋找的,總算皇天不負苦心人,讓我找到了這條線索。」

  鐵拐李道:「你打聽到這個消息,告訴了穆統領沒有?」

  鷹爪王道:「要是告訴了他,也不會只是我一個人來了。」

  鐵拐李笑道:「你是怕別人分你的功勞?」

  鷹爪王道:「這倒不是。我早說過,我只是想分點油水,打聽到了確實的消息,才好去統領府通風報訊而已。」

  鐵拐李笑道:「這個消息也已經是很值價了,當然是越少人知道越好。」

  老王在地牢里偷聽他們的對話,聽至此處,方始完全明白。

  白駝山主因為對齊勒銘還未能夠完全信任,因此要派遣他的一個親信在附近埋伏,觀察動靜。他最怕的是齊勒銘得到了人質卻又瞞住不告訴他。

  鷹爪王知道的事情則比鐵拐李少得多,他只是跟蹤那個可疑的少女,才發現這個地方的。

  不過在他們交換了彼此所知的情況之後,縱然他們還未敢斷定人質就是藏在這個地方,他們也一定是要在此處搜索的了。

  只聽得鷹爪王笑道:「好在我不貪功,原來衛天元果然是在此處,但不知怎的,他卻獨自一人出去?」

  鐵拐李道:「獨自一人?」

  鷹爪王道:「從這屋子裡出來的雖然有三人之多,但都是各走各的,方向也不相同。衛天元是第一個出來,最後出來的是那個少女。」

  說至此處,他似乎還有餘悸,接著說道:「想不到那個少女的輕功也是如此高明,好在我躲藏得好,沒給她發現。她和衛天元是一夥的,要是給她發現,她一叫衛天元回來,我恐怕要跑也跑不了。」

  鐵拐李道:「王兄,你的鷹爪功夫天下無雙,怎的如此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鷹爪王苦笑道:「衛天元的厲害,大概你還未十分清楚。據我所知,連翦二先生都不是他的對手,徐中嶽與他比武,給他當作孩子一般戲耍。他的武功即使還比不上貴主人白駝山主,恐怕也相差不遠。我的本領最多及得徐中嶽而已,焉能與他相比?」

  老王暗自想道:「此人倒是有自知之明,不過我聽到的有關衛天元大鬧徐家的各種說法,都是說幫徐中嶽對付衛天元的只是翦大先生,翦二先生並不在場,卻怎的又牽上翦二先生了?」

  不過是翦大先生也好,是翦二先生也好,都只是與衛天元有關,與他卻是沾不上半點關係的。老王也無暇去想這些不相干的事情了。

  只聽得鷹爪王又道:「莫說衛天元我打他不過,即使那來歷不明的少女,我恐怕也未必是她對手,別樣功夫不知,只憑她那超卓的輕功,我就只有挨打的份兒。」

  鐵拐李道:「如此說來,剛才從這屋子裡出去的人,你已經認得兩個了。還有一個呢?」

  鷹爪王道:「還有一個,我可是從未見過,也猜不出他是什麼來歷的了。他的輕功似乎與衛天元在伯仲之間,卻稍遜於那個少女,不知是誰!」

  鐵拐李笑道:「王兄,你這次可走了眼了?」

  鷹爪王道:「怎麼走了眼了?」

  鐵拐李道:「你只知衛天元的武功厲害,卻不知還有比衛天元武功厲害十倍的人就出現在你的眼前!」

  鷹爪王大吃一驚,道:「你說的就是那個在衛天元之後出來的中年漢子。」

  鐵拐李道:「不錯。」

  鷹爪王似乎不敢相信的神氣,說道:「衛天元已經可以算得是武林中第一流的角色,連翦二先生據說也還不是他的對手,還有誰能夠比他高明十倍?除非是天山派的老掌門唐經天復生,方能有此本領!」

  鐵拐李道:「你知道齊燕然嗎?」

  鷹爪王道:「齊燕然?你說的是那個二十年前號稱武功天下第一的齊燕然麼?」

  鐵拐李道:「是否天下第一不得而知,但齊燕然則只有一個。」

  鷹爪王搖了搖了頭,說道:「齊燕然縱使活在人間,也是七十開外的老頭子了,當然不會是剛才從這屋子裡出去的那個中年漢子。」

  鐵拐李道:「我告訴你吧,這個人不是別個,他就正是齊燕然的獨子齊勒銘,二十年前,傳說他被武當五老所殺,那是假的,他的武功早已在他父親之上,倘若重新排名,武功天下第一的頭銜非他莫屬。」

  鷹爪王大驚道:「好在剛才我沒有造次,要是糊裡糊塗的就跑進來,那就糟了。」

  鐵拐李笑道:「也好在這三個人全都跑了,說不定咱們可以撿個現成啦!」鷹爪王道:「你是說那位穆公子還在這裡?」

  鐵拐李道:「那三個人都是空著雙手出去的,我沒看錯吧?」

  鷹爪王道:「我就是懷疑他們何以放心不把人質帶走?假如穆公子當真已是落在衛天元手中的話。」

  鐵拐李道:「齊勒銘是來抓衛天元的,但說不定他忽然念及師侄之情,特地手下留情,把衛天元放過了呢,他放過了衛天元,也就得不到人質了。」

  鷹爪王道:「但那少女卻是分明和衛天元一夥的,為何她也不留下來看守人質?」

  鐵拐李道:「或者正是因為她關心衛天元,才不顧一切跟著出去呢?總而言之,這是一個最好的機會,不管人質是否藏在這個地方,咱們總得搜它一搜。倘若給咱們找到穆公子,這功勞可就大了。不僅僅只是沾點油水那麼簡單了。」

  鷹爪王聽得怦然心動,說道:「好,咱們有福同享,有禍同當,事不宜遲,這就搜吧!」

  人質是被關在地牢中的,他們未能發現機關,在屋子裡當然找不到。

  鷹爪王稍為懂得一點機關布置的學問,他亦已猜到了這間屋子可能是有複壁或地下室的,地下室一時難找,先試試有沒有複壁,於是在牆壁上敲打敲打,聽那回聲。

  這屋子裡的確有一道複壁,壁內中空,地牢的入口就是在複壁的中空之地。不過入口處另有機關,發現了複壁也未必就能找到。

  他們還未發現複壁,但老王已是不能不防了。

  他嘴裡含了解藥,便即燃起迷香。

  不過一會,忽然聽得鷹爪王大叫一聲「不好!」鐵拐李幾乎也在同時大叫「快走!」

  敲敲打打的聲音靜止了,但奇怪的是卻沒聽見逃走的腳步聲。

  老王雖然已經點起迷香,但也只是準備在他們闖入地牢之時,這香才能發揮效力的。隔著一層地面,還有兩堵牆壁,他自是不敢相信在地牢中燃起的這一爐迷香,就能令到兩個武林中的一流高手昏迷。

  但過了許久許久,仍沒聽見有任何聲音。

  老王大著膽子,走到夾牆當中,打開一個布置好僅能容得老鼠鑽進來的機關,向外窺探,一看之下,不禁又喜又驚,這兩個人果然是好像業已昏迷,不省人事了。

  但這兩個人昏迷的情形卻又並不一樣。

  鐵拐李躺在地上,額頭撞破,還在流血。

  鷹爪王的情形就更奇特了,好像「掛」在對面的牆壁上一樣。

  老王暗中窺察,過了約半枝香時刻,見他們都是動也不會一動,料想他們的昏迷不是假裝,這才放膽子打開暗門出去。

  看清楚了,原來鷹爪王的五根指頭插入牆壁,五根指頭像是五口鐵釘,釘得很牢,故此人雖昏迷,卻未倒下。

  鐵拐李身旁的青磚有十多塊打得粉碎,額角杯大小的傷,虎口亦已震裂。

  老王是個行家,一看清楚,也就知道其中緣故了。

  上官飛鳳給他的這種迷香名為「百日醉」,藥力厲害非常,他們剛一發覺,就好像已經喝了過量的烈酒一般,失掉控制自己的能力,由慌亂而變得瘋狂!

  老王可以想像得到當時的情景,他們像是無頭烏蠅,在瘋狂中找尋「出路」,盲目亂撞。但人雖瘋狂,武功還未忘記。在昏迷前的一霎那,也正是他們把平生所學的武功發揮得淋漓盡致的時候。

  不問可知,鐵拐李身旁的磚塊是給他用「亂披風」的拐法打碎,最後鐵拐反彈,打穿了自己的額頭。鷹爪王之所以「掛」在牆上,那當然是由於他的大力鷹爪功了。

  老王看得一顆心怦怦的跳,暗自想道:「倘若沒有這百日醉迷香,只怕我的身體也要像這堵牆壁一樣,給鷹爪王的鐵指插出五個窟窿!」

  但更令他吃驚的還是這迷香的神奇藥力!隔著地牢、隔著夾牆,香氣只能從比針孔還小的縫隙中透出來,這么小量迷香就居然能夠使得兩個武林高手變得瘋狂,終於昏倒!

  但在吃驚過後,他卻是更加安心了,心想:有了這樣厲害的迷香,即使是穆志遙親自找到這裡來,我也不怕他了!

  為了預防還有人來,他抹乾了地上的血跡,便把鷹爪王和鐵拐李拖入地牢。

  知道了迷香的效力之後,他已是沒有那麼著急想要上官飛鳳快點回來了,不過他還是不敢放鬆注意。

  過了大約半個時辰,忽然又聽見聲音了,其聲「軋軋」,是打開裝有機關的暗門的聲音!

  這個人也不知是什麼時候進來的,直到他找開複壁的暗門,老王才聽得見聲音,顯然這個人是具有非常高明的輕功。

  屋子裡的機關是上官飛鳳親自布置的,連老王也未盡悉底蘊。

  那麼來者除了上官飛鳳自己還能是誰?

  老王想都沒想,就歡喜得跳起來叫道:「大小姐,你回來了!」

  哪知竟然大出他的意料之外!

  出現在他面前的是一個中年婦人,姿容艷麗,頭插珠花,長眉入鬢,隱隱有幾分妖冶之氣。

  這美婦人盈盈一笑,說道:「對不住,沒人給我開門,我只好自己走進來了。我倒是很想見見你家小姐,可惜見她不著。」

  說罷,深深吸了口氣,隨即笑道:「好香,好香,這是你家小姐用的香料吧,她真會享受!」

  老王這一驚非同小可,喝道:「你是誰?」

  美婦人笑道:「我不是和你說過了嗎,我是來找你家小姐的。」

  老王道:「找她作什麼?」心想莫非她是小姐的朋友,但怎的從來沒有對我說過?

  美婦人道:「想來和她商量一件事情。」

  老王道:「什麼事情?」

  美婦人道:「你這樣查根問底,是不是可以替她作主?」

  老王道:「能夠作主怎麼樣?不能夠作主又怎麼樣?」

  美婦人道:「你能夠作主,我就問你借,不能作主,我就自取!總之,我是要定的了!」

  老王喝道:「你要什麼!」

  美婦人笑道:「小姐要你看守的是什麼?」言之下意,已是不問可知,她要的正是老王所守著的人質。

  老王呼呼兩掌,掌風把迷香吹向那個美婦,喝道:「我不管你打的什麼主意,你給我出去,否則……」

  美婦人道:「否則怎麼樣?」

  迷香的效力,老王已是深知,他加強掌力,把香氣向那美婦人正面吹襲,只道她縱然有點「邪門」,諒也支持不住,非得昏迷不可。

  哪知這美婦人笑得更加歡暢了,她非但沒有昏迷,反而又作了一個深呼吸。

  老王本來想說:「否則你就給我躺下吧!」但對方仍然站在他的面前,這句話當然是說不出來了。

  他只好說:「否則我就對你不客氣了!」他的武功雖然和上官飛鳳還差一大截,但在江湖上亦是很少對手的了,心想就憑本身的武功,也未必就會輸給這個妖婦。

  美婦人作了一個深呼吸,跟著作出一副懶洋洋的神氣說道:「這是百日醉吧?果然名不虛傳,香氣勝過天下任何美酒,令我舒服死了,哈,我怎捨得走呢?你要怎樣不客氣,那也只好任由你了!」

  老王拔出腰刀,喝道:「妖婦,看刀!」

  他正要一刀砍出來,哪知剛剛舞起一個刀花,全身便覺麻軟不堪,刀也拿不穩了。

  噹啷一聲,鋼刀跌落地上。

  美婦人笑道:「你的刀我已經看見了,似乎也沒有什麼稀奇,不過,我雖然不欣賞你的刀,你也用不著就把它扔掉呀,拾起來吧!」

  老王哪裡還有拾起鋼刀的氣力,他連話都說不出來,身形晃了兩晃,那美婦人還沒有倒下,他卻是先倒下了。

  不過,或許是因為他口裡含著的那顆解藥,他還沒有立即昏迷。

  美婦人格格笑道:「百日醉果然名不虛傳!但我也想不到你的酒量這樣差,我做客人的沒有醉,你做主人的倒先醉了。」

  老王確是不懂,為什麼他嘴裡含有解藥,竟會「醉倒」。

  美婦人似乎知道他的心思,笑道:「你這個糊塗酒鬼,難道你不知道美酒也和武功一樣,沒有天下第一的嗎?不同種類的武功可以相剋,不同釀法的美酒也可相剋的。你家小姐有百日醉,我有千日醉,而且我這千日醉的迷香是不用燃燒的。」

  老王這才知道,他是碰上了一個擅於使用迷香的大行家!她說的道理淺白易懂,但可惜老王「懂得」之時,已是迷迷糊糊的就要進入夢鄉了。

  美婦人笑道:「你放心睡一大覺吧,醉你不死的。不過你既然醉倒,這件寶貨也只好不問自取了。」

  她拿出一個布袋,把穆良駒裝進去。走出來看看天色,正是黑夜即將過去,但曙光還未出現的時刻。

  「現在趕去,大概還可以趕得上。」她想。

  她背著布袋,布袋裡裝有人,腳步仍然走得飛快。但她的心情卻是沉重非常。

  因為她要去見的,是一個她又愛又恨的人!

  齊勒銘和白駝山主夫婦還在相持不下。

  雖然彼此都有人質在對方手中,但齊勒銘之愛女兒更甚於他們之愛兒子(或者他們是故意裝作這樣,但齊勒銘可不敢把女兒的性命拿來做賭注),看來他是被逼非得接受對方的條件不可了。

  宇文夫人冷笑道:「你想換女兒回去,只能拿衛天元來換!把我的兒子放開吧,你抓著他是沒有用的。放開他,你才能騰出手去抓衛天元!」

  齊勒銘軟弱無力的問道:「一定要衛天元才能交換麼?我可不可以替你們做別的事情?」

  宇文夫人道:「我只要衛天元,你要女兒,就一定要把衛天元抓來給我!」

  忽聽得一個人冷冷說道:「不一定要衛天元才能交換吧?」

  若在平時,齊勒銘是可以眼觀四路,耳聽八方的。但此際他心情沮喪,直到此人在他背後發出聲音,他才驚覺。

  是他熟悉的聲音,是他又熟悉又害怕的聲音。

  因為這個人是救過他的性命,又毀了他的一生的人;愛過他,又害過他;他想要擺脫卻又偏偏擺脫不了的人。

  這個人是穆娟娟。

  他愕然回顧,憤然說道:「娟娟,你來做什麼?」

  穆娟娟冷笑道:「你也太看不起人了,你以為我一定非得找你不可嗎?這是我姐姐的家,我為什麼不能來?」

  她把布袋放下,說道:「姐姐,我是來找你的。」

  宇文夫人道:「好妹子,我正盼著你呢。但你剛才說的那句話是什麼意思?」

  穆娟娟道:「姐姐,我想和你做一宗交易。」

  宇文夫人笑道:「咱們姐妹有什麼不好商量,用得上交易二字嗎?」

  穆娟娟道:「姐姐,我知道你費了偌大心力,才能逼使齊勒銘答應和你交換,我總不能讓你吃虧呀!」

  宇文夫人道:「哦,原來你是替齊勒銘來和我交換。」

  穆娟娟道:「不,我是為了自己!」

  宇文夫人看了齊勒銘一眼,笑道:「這件事情,看來似乎要比較複雜了。恐怕要得三方面同時進行交換才行吧?」

  齊勒銘道:「娟娟,只要你把我的女兒交給我,你要我答應什麼都成!」

  宇文夫人笑道:「妹妹,你要交換的就是他吧?」

  穆娟娟道:「他不要我,我為什麼還要他?」

  宇文夫人道:「妹妹,你別賭氣……」

  穆娟娟:「不是賭氣,事情也並不複雜,但只是和你進行交換。」

  宇文夫人道:「你要交換什麼?」

  穆娟娟道:「齊漱玉!」

  宇文夫人道:「拿什麼交換?」

  穆娟娟道:「這個布袋裡裝的東西!」

  宇文夫人道:「布袋裡裝的是什麼?」

  穆娟娟道:「你打開來看,不就知道了!」

  宇文夫人打開布袋,穆良駒滾了出來。

  穆娟娟淡淡說道:「用這個人來和你交易,是不是比用衛天元來交易更合你的心意?」

  宇文夫人哈哈笑道:「咱們是孿生姐妹,當然是你最知道我的心意了。一點不錯,有了這位穆良駒,我還要衛天元做什麼?」

  她本是笑著說話的,忽地笑容凝結。

  她發現穆良駒的眉心有三顆淡金色的小圓點。

  她吃了一驚,說道:「妹妹,你已培養出金蠶了?這就是你下的金蠶盅吧?」

  穆娟娟道:「不錯,我也是在最近方始在苗疆學到這門下毒功夫的,只不過我滲進了咱們家傳的毒功,大概要比苗疆的金蠶盅厲害一些。但姐姐,你放心。交易完成,我當然會把解藥給你的。」

  宇文夫人笑道:「妹妹,依我看,最厲害的還是你,難為你設計得這樣周密,看來你對我也不大放心吧?」

  穆娟娟道:「你不是說我最知道你的心思麼?」她把「心意」改成「心思」,一字之差,弦外之音,不啻承認了她是害怕姐姐的毒辣手段。

  宇文夫人道:「好,你真不愧是我的妹妹。不過,還有一樣為難之處。」

  穆娟娟道:「什麼為難之處?」

  宇文夫人道:「她的女兒不肯走。因為她連父親都不能相信,又怎能相信你?」

  穆娟娟道:「這倒不用姐姐操心,只要你讓我單獨見她。」

  父親的情婦

  齊漱玉被關在暗室里,軟綿綿的一點氣力都使不出來。

  她正在氣惱,也正在悔恨自己年幼無知,上了宇文夫人的大當。

  忽然有人打開囚房,暗室有了光亮。

  她還未看清楚來者是誰,那人已經把一顆藥丸塞入她的口中,輕輕一托她的嘴巴,逼她把那顆藥丸吞下去了。「別怕,別怕,這顆藥丸是對你有好處的。」是女人聲音。

  齊漱玉盯著那個女人,氣得雙眼要噴出火來,罵道:「你要怎樣擺布我。隨你的便,我是決不會再受你的騙了!你不是我的乾娘,你是妖婦!」她只道是宇文夫人,這顆藥丸不知是什麼毒藥。

  那女人苦笑道:「你認錯人了,我不是你的乾娘,不過,你也罵得不錯,我的確是個壞女人,說我是『妖婦』也未嘗不可!」

  齊漱玉亦已聽出聲音有點不對,吃了一驚,說道:「你是誰?」

  那女人道:「你沒有見過我,但我知道你最痛恨的人一定是我。因為在你們一家人的心目中,我是一個壞得不能再壞的狐狸精,是我害得你們一家骨肉分離的。說我是狐狸精也不冤枉,江湖上早已有人叫我做銀狐的了。你縱然沒有聽過我的名字,想必也知道我這個綽號。」

  齊漱玉失聲道:「原來你就是銀狐穆娟娟,是、是我爹爹的情婦!」

  穆娟娟苦笑道:「你說對了一半!」

  齊漱玉道:「為什麼只對一半?」

  穆娟娟道:「不錯,我是一心一意愛你的爹爹,但我卻不知道你的爹爹是否曾經愛過我。」

  齊漱玉忽地覺得好像恢復了一點氣力,試一試伸拳踢腿,果然手足已經可以活動。

  穆娟娟道:「你放心,我雖然是你們心目中的壞女人,但我這次卻是來救你出去的,我給你的這顆藥丸,不是毒藥,是解藥。」

  齊漱玉道:「你為什麼要救我?」

  穆娟娟道:「因為我也有事情求你。你要不要聽我和你爹爹的故事?」

  齊漱玉道:「好,你說吧。」

  少男少女總是喜歡聽愛情的故事的,尤其喜歡聽一波三折的故事。

  愛情的道路上有鳥語花香,也有泥濘雨雪。

  走在愛情道路上的人當然喜歡鳥語花香,聽故事的人卻往往覺得路途上的險阻越多越夠味,在泥濘中打滾,在風雪中逆行,那滋味更加「美妙」。

  故事中人當然盼望喜劇收場,聽故事的人往往更喜歡悲劇。

  但這是一個還沒有結局的故事,誰也不知道它將會怎樣收場。

  雖然還沒有結局,但已經充滿了悲傷。故事中人險死還生,用「身敗名裂,家破人亡」這八個字來形容他的遭遇已是不嫌過分了。

  穆娟娟就像對知心朋友傾吐她的心事似的,說到激動之處,熱淚盈眶。

  這樣一個充滿悲劇意味的愛情故事,本來是少女們最喜歡聽的。但可惜這卻是與齊漱玉切身有關的故事,她不能站在旁觀者的立場來聽故事,她聽得心弦顫抖,怕聽,又不能不聽。

  而且這個故事的結局,是喜劇呢還是悲劇,很可能一大部分取決於她。

  這個還沒有結局的故事,她已經從奶媽和別的人(丁大叔、楚天舒等等)口中約略知道一些,但不管是她已經知道的也好,未曾知道的也好,都是同樣令她心靈顫慄,激動之情,並未因為重聽一遍而稍減。

  「我本來是個風塵女子,偶然來到你的家鄉,偶然碰上你的爹爹,偶然結下了一段孽緣,本以為是流水行雲,緣盡則散。唉,哪知……」

  說到此處,穆娟娟忽地輕輕吟出一首詩:

  人生到處知何似?

  恰似飛鴻踏雪泥。

  泥上偶然留指爪,

  鴻飛哪復計東西!

  穆娟娟嘆了口氣,繼續說下去道:「這是你父親喜歡念的一首詩,是蘇東坡的詩吧。詩意我懂,但最初我卻不懂他為什麼喜歡念這首詩,唉,現在當然是懂了。你的父親當初大概也只是把我們這段孽情當作飛鴻踏雪,在泥上偶然留下的『指爪』。只是事與願違,如今他縱然鴻飛杳杳,亦已擺脫不了。而我和他恐怕也都是沒有如詩中所說的那樣灑脫的情懷了。」

  穆娟娟繼續說道:「我自知配不上你的爹,我也不想破壞他的家庭幸福,

  因此在他結婚之後,我曾經好幾次想要結束這段孽緣,唉,哪知還是結束不了。每一次想走的時候,我都是臨行又下不了決心,你知道是為了什麼嗎?」

  齊漱玉沒有回答,心裡在想:「這還用說嗎,當然是因為你愛他的緣故。」

  穆娟娟自問自答:「不錯,我是愛他,但我之所以不肯離開他,卻並不是為了自己。我不是不肯,而是不忍。是為了他的緣故,不忍離開他,你懂嗎?」

  齊漱玉不懂,只是聽她自說自話。

  穆娟娟嘆了口氣,說道:「因為我覺得他可憐!」說罷,忽然傻笑起來,帶著幾分「狂態」說道:「你的母親是名門淑女,武功品貌,樣樣都比我強。一個男人有這樣的妻子應該是很幸福的了,對不對?『可憐』怎麼能和一個『幸福的新郎』連在一起呢?我這樣說,你是不是覺得很可笑?」

  齊漱玉並不覺得可笑,因為她已經知道父親的婚姻並不幸福,雖然她不知道過錯應該由誰承擔,但她也覺得父親是「可憐」的了。

  穆娟娟說道:「你爹爹常常跑到我這裡喝酒,我勸他回去陪新婚的妻子,他就大發脾氣。每次喝酒,都要喝到大醉方休。喝醉了酒,有時大哭,有時大笑,有時甚至將我痛打一頓來泄他心中之憤。我不怪他,我知道若不是他傷心透頂,他決不會這樣做的。最初我不知道他傷心的原因,後來當然是知道了。但我不能告訴你!」

  齊漱玉想起那天晚上在楚家所見的情形。那天晚上,她第一次見到了自己的父親,也見到了在她襁褓的時候就離開她的母親,那天晚上所見,是幾乎令得她發瘋的。她用不著穆娟娟告訴她,她早已知道父親是因何傷心了。

  穆娟娟繼續說道:「終於到了那一天,你爹爹做了一件很大的錯事,他離家出走了。但他並不是和我一起私奔的,他做的那件錯事,我也是後來方始知道。你相信嗎?」

  齊漱玉沒說話,但卻點了點頭。

  穆娟娟又嘆了口氣,說道:「雖然他並不是為我背棄家庭,但他弄得身敗名裂,起因卻是為我。因此他可以不理我,我卻不能不理他!」

  穆娟娟繼續說道:「我暗中跟蹤他,那次他和武當五老比劍,受了重傷,從懸崖上跳下江心。人人都以為他必死無疑,但結果他並沒有死。你知道他是何以能逃出鬼門關的?」

  齊漱玉道:「因為你救了他。」

  穆娟娟道:「我撈起他的屍體,說是『屍體』,一點也不誇張,他的呼吸都已停止了的。幸虧剛剛斷氣,心頭尚暖,我竭盡所能,方始令他『還陽』。然後,然後……」

  說至此處,不覺掉下兩滴眼淚,「然後,然後就是十多年的荒山歲月。

  「最初幾年他還是像個半死人,吃飯拉屎都要我服侍他,傷口流膿發臭,也是我掩著鼻子,替他換藥。

  「這樣過了三年他才能起床,第五年才能像平常人一樣走動,第六年才開始重練武功。

  「如今他不但已經恢復原有的武功,而且更勝從前,甚至有人認為他已勝過他的父親,成為名符其實的天下第一高手。但你猜他怎樣對我說,不錯,他口頭上是感激我的恩義,說是要報答我,但他的報答卻是將我拋棄!他說,娟娟,咱們的緣分盡了,就此分手吧!

  「嘿,嘿,緣分已盡,緣分已盡!這話早該在二十年前說的,現在才說,我可不能依他了!」

  故事說完了,只可惜這故事還未有一個結局。

  齊漱玉忽道:「我並不恨你,我只覺得你可憐!」

  穆娟娟道:「我並不要人可憐!」

  齊漱玉道:「我知道,我可憐你就如同你當初可憐我的爹爹一樣。我想爹爹本來也並不是要你可憐他的。」

  穆娟娟默然半晌,說道:「看來你倒似乎比你的爹爹還懂得我,多謝你把我和你的爹爹相提並論。我知道在你爹爹的心裡,他一直認為我是配不起他的。」頓了一頓,低聲說道:「雖然我不要人可憐,我也多謝你對我的同情。」

  齊漱玉道:「我也並不是如你想像那樣,把你當作壞女人的。」

  穆娟娟道:「是聽了我講的故事之後,才改變想法的吧?」

  齊漱玉道:「不,在你說故事之前。因為有一個我信得過的朋友,也曾經對我說過你的故事,不過沒有你自己說得那樣詳細罷了。」

  穆娟娟沒有問她這個朋友是誰,只是緊握她的手,說道:「多謝你肯相信我不是壞女人。」

  齊漱玉道:「我更要多謝你的救命之恩。」

  穆娟娟低聲笑道:「你也別把我想得太好,我救你是有目的的,你忘記了我一進來就和你說,我也有件事情要你幫忙的麼?」

  齊漱玉道:「這是公平交易,我當然答應你。」

  穆娟娟道:「你別答應得太早,我求你這件事情,當真可說得是不情之請的。你別吃驚,我說出來,可能是完全出乎你的意料之外的。」

  齊漱玉道:「雖然是在意料之外,卻也是在情理之中,對嗎?」

  穆娟娟怔了一怔,說道:「你已經知道了我所要求的是什麼事情?」

  齊漱玉道:「不錯,我已經知道。正因為我對這件事情曾經反覆想過,我才認為這並非不情之請。」

  穆娟娟道:「原來你已經見過楚天舒了?」

  齊漱玉道:「不錯,我剛才說的那位朋友就是他。所以你用不著再說,我也已經決定答應你了。」

  齊勒銘不知道穆娟娟和他的女兒說了些什麼,當然更是做夢也想不到她的女兒竟會答應穆娟娟的要求。他正在焦急等待,心裡好像有十五個吊桶,七上八落。

  終於他看見了穆娟娟和他的女兒走了出來。她們是手牽著手走出來的。

  齊勒銘固然大感詫異,他的女兒也是一樣。

  因為有一件事情是她意想不到的:她看見了爹爹,還看見了姜雪君。看見爹爹是在她意料之中,看見姜雪君卻是大出她意料之外了。

  她嘆了一聲,說道:「姜姐姐,你怎麼也在這兒?」

  姜雪君道:「還不是和你一樣,都是上了這妖婦的當。」

  宇文夫人冷冷說道:「大概你現在也不肯認我做乾娘了吧?」

  齊漱玉哼了一聲,說道:「看在你妹妹的分上,我不罵你是妖婦已是好了。」

  宇文夫人笑道:「妹妹,看來你倒是很有辦法,居然能夠令到情敵的女兒也對你服服貼貼。好,那麼咱們就交易吧,請你把穆公子的金蠶盅之毒解消。」

  穆娟娟道:「待她一走,我就給你解藥。姐姐,你總不會連我也不相信吧?」

  宇文夫人道:「不是我不相信你,是你不相信我!」

  穆娟娟沒有回答,等於默認。

  宇文夫人嘆道:「誰叫咱們是姐妹呢,好吧,我答應讓齊姑娘先走。」

  穆娟娟道:「漱玉,你喜歡跟誰走都行,我不勉強你。」

  齊勒銘道:「玉兒,你願意跟我回家嗎?」

  齊漱玉點了點頭。

  齊勒銘歡喜得流出眼淚,說道:「娟娟,多謝你!我真不知怎樣報答你才好!」

  穆娟娟冷笑道:「你真的要報答我?」

  齊勒銘把心一橫,說道:「你說吧,你要什麼我都答應!」

  穆娟娟道:「我會說的,但不是現在,現在我不想見你。你們父女走吧!」

  宇文夫人叫道:「且慢!」

  齊勒銘道:「你想要怎樣?」

  宇文夫人道:「你已經得回女兒,為什麼不放我的兒子?」

  齊勒銘冷冷說道:「我的女兒是娟娟用這位穆少爺和你交易的,這是你們之間的交易。與我無關!」

  宇文夫人望著穆娟娟道:「妹妹,你說一句話吧。」

  穆娟娟淡淡說道:「姐姐,你是知道我的脾氣的,我的脾氣一向倔強,這個人待我如何,你也知道,我怎能向他求情?」

  宇文夫人咬一咬牙,說道:「好,齊勒銘,我認輸了,你劃出道兒來吧!」

  齊勒銘道:「你要得回令郎,也得和我交易,用這位姜姑娘交易。」

  宇文夫人道:「好,我讓她走!」

  齊勒銘道:「解藥拿來!」

  宇文夫人冷冷說道:「我只答應讓她走,可沒答應給她解藥。我還要告訴你,你中了我的毒,最多能活一年,我也不能給你解藥,除非用衛天元和我交易!」

  齊勒銘道:「我可以不要你的解藥,但這位姜姑娘,她是無辜受累的!」

  宇文夫人道:「我管不了這許多,我是鐵價不二。」

  眼看又要成為僵局,穆娟娟忽道:「姐姐,請給我一壺酒。」

  宇文夫人道:「你要酒做什麼?」

  穆娟娟道:「酒能合歡,也能消愁。我高興的時候喜歡喝,不高興的時候也喜歡喝,姐姐你該不至於吝惜半壺酒吧?」

  宇文夫人道:「瞧你說到哪裡去了,我只是怕你借酒消愁愁更愁!」

  穆娟娟道:「咱們姐妹難得重逢,我歡喜還來不及呢,有什麼憂愁。老實告訴你吧,我這次是借花獻佛。」

  宇文夫人道:「對,咱們姐妹也該干一杯了。」只道妹妹說的「借花獻佛」乃是向她敬酒。

  酒拿了來,穆娟娟聞了一聞,說道:「不壞!」便即斟了滿滿一杯。

  宇文夫人冷冷說道:「妹妹,你的本領已經在我之上,我還怎敢班門弄斧,你不放心,這杯酒讓我先喝。」她說的「本領」,其實是省掉三個字的,全稱應該是「使毒的本領」。

  哪知穆娟娟卻道:「這杯酒不是給你喝的,你要喝酒,待會兒再喝個痛快。」回過頭來,把這杯酒給了齊漱玉。

  「你拿這杯酒去敬姜姑娘吧。」穆娟娟道。

  齊漱玉愕然道:「為何要我向姜姑娘敬酒?」

  穆娟娟道:「姜姑娘不是你的好朋友嗎?」齊漱玉道:「是呀,她是我的好朋友。」

  穆娟娟道:「那麼你就該替她餞行,祝她事事稱心如意。」

  齊漱玉心領神會,把這杯酒拿到姜雪君面前,說道:「姜姐姐。我是誠心誠意為你餞行的,這杯酒請你幹了。」「誠心誠意」這四個字說得特別懇切。

  姜雪君心中一動,想道:「倘若她有半點懷疑銀狐在酒中下毒,她決不會說這四個字。銀狐不會害她,料想也不會害我,反正我已經中了金狐之毒了,這杯酒縱是毒酒,也不在乎了。」

  喝下之後,只覺一股熱流迅即流轉全身,突然覺得有了氣力。她本來是蒼白如紙的臉也恢復了紅潤。

  宇文夫人冷笑道:「妹妹,你真好本事,居然能瞞過我的眼睛在酒中放了解藥,你的解藥見效如此之快,看來你不但是使毒的功夫比我高明,解毒的功夫也比我高明了,佩服,佩服。不過,你這樣做,未免是有點兒胳膊向外彎吧!」

  穆娟娟道:「多謝姐姐稱讚,待會兒我也會給這位穆公子以最好的解藥的。」她這樣一說,宇文夫人不敢作聲了。

  姜雪君恢復了氣力,說道:「漱玉,恭喜你們父女團圓,我先走了。」

  齊漱玉怔了一怔,說道:「你不和我們一起走?」

  齊勒銘道:「姜姑娘另外有事,你不要勉強她了。」要知他是希望女兒能夠嫁給衛天元的,因此他倒是巴不得姜雪君先走,免得有一個第三者插在他們中間。

  齊漱玉卻會錯了意,只覺姜雪君的「另外有事」,乃是她和衛天元早有了約會。她一陣心酸,叫道:「姜姐姐!」

  姜雪君回過頭來,道:「什麼事?」

  齊漱玉道了:「我不打算去見衛大哥了,請你將我的消息告訴他。爺爺面前,我也會替他交代的,他不必急著回家。」

  姜雪君道:「不,你非找他不可,因為他需要你的幫忙。」

  齊漱玉吃了一驚,說道:「他出了什麼事嗎?」

  姜雪君道:「你放心,目前他並無危險。他的事情,有人會告訴你的。」

  齊漱玉大為納罕,說道:「有人,什麼人?」

  姜雪君道:「是一個行事很古怪的女子,你不認識她,但她卻曾為你的事情出過不少力,她和衛大哥似乎也是朋友,你可以相信她。」

  齊漱玉聽得「似乎」二字,更是莫名其妙,說道:「我們似乎從未聽過衛大哥有這麼一個古怪的朋友。你不知道她的來歷麼?」

  姜雪君道:「雖然不知,但我相信她。」

  齊漱玉道:「我怎樣才能找到她?」

  姜雪君道:「她似乎甚為神通廣大,用不著你去找她,她也會找到你的。你見到了她,就會知道應該怎樣去幫你衛大哥的忙了。」

  齊漱玉道:「你不知道衛大哥現在在何處嗎?」

  姜雪君道:「我不知道,我也不會去找他了。你不必多問,以後你會知道的。我走了。」

  齊漱玉滿腹疑團,但她亦知此地非詳談之所,只好讓姜雪君先走。

  姜雪君走後,齊勒銘道:「玉兒,咱們也該回家了。」

  齊漱玉忽道:「爹爹,做人是不是要講恩怨分明?」

  齊勒銘道:「不錯,怎樣?」

  齊漱玉道:「那你就不能說走就走。」

  訣別酒

  齊勒銘苦笑道:「你還要我留在這裡做什麼?」

  齊漱玉沒有回答,斟了兩杯酒。

  她舉起杯來,說道:「阿姨,請讓我也來借花獻佛,敬你一杯,多謝你對我的救命之恩。」

  穆娟娟道:「我沒有資格做你們齊家的人,『一家人講什麼客氣』之類的話,我是不敢說的。但說到多謝,我更應該多謝你。因為你並沒有把我當作妖婦或者賤人。說老實話,你肯叫我一聲『阿姨』,我已經是感激不盡了。唉,我只恨自己生不出像你這樣一個好女兒。好,多謝你看得起我,乾杯,干——杯!」言語之間,已經漸露狂態,說罷一飲而盡。

  齊漱玉又斟了滿滿兩杯,說道:「爹爹,我知道穆阿姨也曾救過你的性命,即使過去的事不提,只是為了女兒的緣故,你似乎也應該敬穆阿姨一杯吧!」

  齊勒銘心情激動,忍著眼淚,從女兒手中接過酒杯,說道:「娟娟,我欠你實在太多!」

  穆娟娟狂笑道:「我曾經累你身敗名裂,如今把你的女兒交回給你,以後誰也不欠誰了。好,這杯酒就當作是訣別酒吧!」

  狂笑聲中,穆娟娟把酒喝乾,隨手摔出,「當」的一聲,酒杯碎成片片。

  齊勒銘叫道:「娟娟,你,你何必這樣?」穆娟娟已跑進後堂去了。

  齊勒銘和女兒走在「什剎海」的湖邊(什剎海其實是人工湖),湖平如鏡,可是父女兩人的心情都是殊不平靜。

  「玉兒,你現在什麼都知道了。唉,爹爹少年時候做的事也實在太過荒唐,對不住你們母女,你,你還在恨爹爹嗎?」齊勒銘道。

  「爹,過去的事不要提了。」齊漱玉道。

  齊勒銘嘆了口氣,說道:「不錯,過去的我就當它是死了吧。我失去了妻子,得回女兒,也應該心滿意足了。」

  齊漱玉抬起頭問道:「媽媽呢?」

  齊勒銘幽幽說道:「她回去了。」

  齊漱玉道:「回去?回去哪兒?」

  齊勒銘道:「她已經有了丈夫,也另外有了女兒。她當然是回到她的家了。」過了半晌,又再嘆口氣道:「娟娟說她配不起我,其實我也配不起你的媽媽。」

  齊漱玉道:「爹爹,請恕女兒放肆,我想大膽問你一句……」

  齊勒銘道:「你說。」齊漱玉道:「你是不是真的很愛媽媽?」

  齊勒銘道:「當然是了,否則我為什麼非、非得把你的媽媽奪回來不可!」

  齊漱玉忽道:「爹爹,你錯了!」

  齊勒銘道:「哦,我什麼地方錯了?」

  齊漱玉道:「其實你對媽媽並非真愛,你只是妒忌,只是報復。」

  齊勒銘道:「你認為我這樣做是對她報復?」他不提「妒忌」只提「報復」,顯然已是承認了自己有妒忌的心理在內。

  齊漱玉說道:「不錯,你不是因為愛她才要把她奪回來的。」

  齊勒銘道:「那你認為我為什麼要對她報復?」

  齊漱玉道:「爹爹,我雖然只見過你一次面,但我已經知道你是十分要強的人。」

  齊勒銘承認。

  齊漱玉道:「你覺得媽媽看不起你,所以儘管是你先做出了對不起她的事情,你也不肯放手讓她離去。」

  齊勒銘沉默許久,終於嘆了口氣,說道:「你說得對,是我錯了,我若真的愛她,我是應該讓她得到幸福的。」

  齊漱玉道:「女兒還要大膽地說一句話,爹爹,你並不是配不起媽媽,只是你們並不是很合適的一對。」

  齊勒銘道:「我知道。但我想要她回來,其實還有另外一個原因,是,是為了你的緣故。」

  齊漱玉道:「一家人能夠團圓,當然是最好不過,從前我也是這樣想的。但現在我已明白,我若要得到一個美滿的家庭,就先要拆散別人的家庭。而且媽媽未必感到幸福,咱們的家庭恐怕也不見得就是美滿的家庭了。」

  齊勒銘嘆道:「我一直把你想像成一個什麼也不懂的小女孩,現在我才發覺你早已長大了!我在你這個年紀的時候,遠遠沒有你懂得的多。」

  齊漱玉道:「那天我見了你們之後,我也發覺,我好像是在一夜之間,忽然長大了。想到了許多我從沒有想過的事情。」

  齊勒銘苦笑道:「你還想到了一些什麼?」

  齊漱玉道:「我想到了媽媽,也想到了穆阿姨。」

  「以前我只道媽媽可憐,現在我才知道穆阿姨更可憐。爹爹,你做過對不住媽媽的事情,但你更對不住穆阿姨!」齊漱玉繼續說道。

  齊勒銘皺起眉頭,澀聲說道:「我自己的事情我自己知道,用不著你來提醒!」

  但齊漱玉還在說下去,「爹爹,你和穆阿姨也似乎是更為合適的一對……」

  齊勒銘厲聲道:「大人的事情,你們小孩子不要多管!」

  這是他們父女相認以來,齊漱玉第一次受到父親的喝斥,她不覺泫然欲泣,半晌說道:「爹爹,你不是說過我早已不是小孩子了麼?」

  齊勒銘嘆了口氣,說道:「玉兒,請你原諒爹爹。我不是生你的氣,我只是心裡煩。請你別要再提穆、穆阿姨了,好不好?」

  他歇了一歇,臉上換上笑容,說道:「玉兒,現在該談談你的事了。你是不是很喜歡你的衛師兄?」

  齊漱玉臉上一紅,說道:「我和衛師兄從小在一起長大,我們一向是如同兄妹一般。」

  齊勒銘道:「你的意思是,你喜歡他,他卻只是把你當作小妹妹麼?你放心,只要你喜歡他,我自會替你們撮合的。」

  齊漱玉道:「爹爹,你也別管我的事情好不好?」

  齊勒銘道:「我只有你一個女兒,你的事情我怎能不管?我送你出城,你先回家吧。」

  齊漱玉怔了怔,說道:「爹爹,你為什麼要趕我回家,我還有事情要做呢!」

  齊勒銘道:「京師龍蛇混雜,風浪比江湖上的更為險惡,你一個年輕少女,留在此地,甚不適宜。我知道你想去找衛師兄,但我替你去找他,比你自己去找他更為合適。」他怕女兒擔憂,不敢把衛天元目前尚在險境的事情告訴女兒。他獨自留下,其實是想暗中助衛天元一臂之力的。

  齊漱玉道:「爹爹,我要找他,我會自己去找。姜姐姐說過,有人會幫我的忙的。用不著爹爹操心。不過,我可以答應暫時離開你。」

  齊勒銘道:「你會錯意了,我並不是要離開你……」話猶未了,忽地覺得一陣頭暈目眩,四肢酸軟,渾身氣力,竟似突然消失了!

  齊勒銘這一驚非同小可,叫道:「玉兒,玉兒!」

  齊漱玉道:「爹爹,你怎麼啦。」

  齊勒銘道:「我也不知道是怎麼一回事,氣力突然消失了。你過來扶我一下。」待女兒靠近,忽地伸出三很指頭,扣住女兒脈門。

  齊漱玉吃了一驚,道:「爹爹,你幹什麼?」

  齊勒銘道:「玉兒,你說實話,為什麼我的氣力會突然消失?你一定知道原因的,是嗎?」

  齊漱玉把手抽了出來,說道:「爹爹,你捏得我好痛。」

  原來齊勒銘的氣力在迅速消失之中,剛才還可以用上一點氣力的,現在卻當真是手無縛雞之力了。

  齊漱玉道:「爹爹,你別怪我,這是我和穆阿姨交換的條件。不過,這也是為了你的好的。」

  齊勒銘道:「為了我的好?我已經變成了廢人,今生今世都要你服侍我了!」

  齊漱玉道:「爹爹,你用不著我服侍你的。穆阿姨會服侍你,她服侍你,一定會比我服侍你更好。」

  齊勒銘頹然嘆道:「我也是該有此報,我只是想不到……」

  話猶未了,只聽得一個銀鈴似的聲音說道:「齊姑娘,多謝你幫我這個忙。」

  齊漱玉道:「爹爹,你不用發愁,穆阿姨來服侍你了!」一面說道,一面跑上前去,迎接穆娟娟。

  穆娟娟道:「那個女子名叫上官飛鳳,這是她的地址。要是你在這個地方找不到她,可以到震遠鏢局打聽你衛師兄的消息。上官飛鳳說不定也會到鏢局去的。」

  齊漱玉接過那紙字條,說道:「好,穆阿姨,我這就把爹爹交給你啦。」

  穆娟娟扶起齊勒銘,齊漱玉已經去得遠了。

  齊勒銘冷笑道:「娟娟,你真有辦法,想不到我親生的女兒,竟然也會給你說得她串通了來暗算我!」

  穆娟娟道:「別說得這樣難聽好不好。不錯,我是在酒中放了酥骨散,我這酥骨散比姐姐的酥骨散還要厲害得多,但我也在酒中放了另外一種你必需的解藥,是可解姐姐給你服下的那種毒藥的。明年今日,你非但不會死,而且只要你願意活下去,你可以長命百歲。」

  齊勒銘道:「多謝了。你已經把我弄成了廢人一個,我還要長命做什麼?」

  穆娟娟道:「齊郎,請你不要恨我。我只是想你陪著我過這一生。」

  齊勒銘嘆道:「娟娟,我已經對你說過,這次你救了我的女兒,你要我做什麼我都願意,你又何必用到這樣手段?」

  穆娟娟道:「這話你似乎說過不止一次。」

  齊勒銘道:「這次是真的了。娟娟,我真的是在後悔,後悔對不住你。你肯原諒我,我當然願意和你在一起。」

  穆娟娟道:「我累得你身敗名裂,你不是已經下定決心,要拋棄我的嗎?」

  齊勒銘道:「過去,我做錯了事,也說錯了話,要是你肯原諒我,就讓我從頭做起吧。從今之後,只要你不拋棄我,我是永遠不會離開你了。」

  穆娟娟道:「你說的是真心話?」

  齊勒銘道:「當然是真心話。娟娟,我再說一遍:我願意和你在一起,並不僅僅是因為你救了我的女兒,我才要報答你的。」

  穆娟娟道:「可是我還不敢放心。」

  齊勒銘道:「你要怎樣才能放心?」

  穆娟娟說道:「最好你像從前一樣,吃飯要我喂,拉屎要我服侍,我才覺得你是完全屬於我的。」

  齊勒銘道:「你不嫌辛苦?」

  穆娟娟道:「是辛苦的,但苦中有樂勝於苦。因為只有我一個人肯這樣服侍你,你也非我不行,我服侍你,心裡就充滿快樂!」

  齊勒銘苦笑道:「我服了你的酥骨。也差不多是廢人一個了,你還不放心麼?」

  穆娟娟道:「不放心。你的內功太高,我的酥骨散未必能困得住你,而且酥骨散是有解藥的,不但我有解藥,我的姐姐也有解藥。」

  齊勒銘道:「你以為你的姐姐會給我解藥?」

  穆娟娟道:「那也說不定啊,她要利用你的時候,就會給你解藥,我若一時心軟,也會給你騙去解藥。」

  齊勒銘苦笑道:「這樣說,只有你將我打得半死不活,你才放心了?」

  穆娟娟道:「也無須如此。齊郎,記得你也這樣說過的,你願意為我犧牲一切?」

  齊勒銘道:「不錯,為你捨棄性命,我也甘心。」

  穆娟娟道:「我不要你的性命,只要你捨棄武功,我也就放心了!」說到「放心」二字,突然出手抓著了齊勒銘的琵琶骨。

  齊勒銘大駭道:「娟娟,你幹什麼?」

  穆娟娟柔聲說道:「齊郎,請你暫忍一時痛苦,咱們就可以永遠不分開了!」

  她用力在齊勒銘的琵琶骨上一捏!

  齊勒銘的內力已經消失,哪裡在還能禁受得起,登時暈了。

  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齊勒銘醒來了。

  他一有知覺,立即發覺雙臂已是不聽使喚。

  穆娟娟還是那樣溫柔的語調說道:「齊郎,我已經給你敷上了金創藥,你覺得好了點吧,還痛不痛?」

  齊勒銘失聲叫道:「我的手、我的手……」穆娟娟道:「齊郎,對不住,我為了不讓你離開我,只好捏碎了你的琵琶骨,我才能放心!」

  琵琶骨給捏碎,多好的武功也作廢了。齊勒銘眼睛一黑,幾乎又要暈過去。

  穆娟娟道:「齊郎,你說過的,你願意為我犧牲一切,甚至性命也在所不惜的,是嗎?」

  齊勒銘嘆了氣道:「是的。這也是我應得的報應。」

  穆娟娟道:「唉,聽你這樣說,你似乎心裡還在怨我。其實,塞翁失馬,焉知非福,有我一生一世服侍你,你可以衣來伸手,飯來張口,安安樂樂過下半輩子,這不勝於你在江湖流浪,時刻都得提心弔膽的過日子嗎?」

  齊勒銘還有什麼好說呢?他只能苦笑道:「但願如你所言。」

  花落水流,幾番離合,絲連藕斷,難說恩仇。齊勒銘讓穆娟娟牽著他的手,一步步的向前走去,她要牽引他到什麼地方?齊勒銘不敢問也不想問。他只有一點是十分清楚的,他後半世的命運,是只能交給她了。

  正是:劍網攖人如世網,塵絲糾結似情絲。

  齊勒銘的《劍網塵絲》故事是可以告一段落了。但他的後半世命運如何?衛天元的愛情故事,結局又是怎樣呢?這些情節,不屬於本書範圍,只能在《劍網塵絲》的姐妹作《幻劍靈旗》中找尋答案了。

  全書完)


關閉